第六章(1 / 3)

第六章

黃昏時分,華如又有一番樂趣,她拉林達到小河邊去釣魚。在這條小河裏,水草很厚,在流水中不停地漂曳,裏麵藏著不少鯰魚。林達首先發明,磨利鐵釘,錘彎了當釣鉤,把它用一根小麻繩拴在竹竿梢上,然後捕隻青蛙,穿在釣鉤上,不露鋒芒,放到小河水草上一蹦一跳的。鯰魚貪吃青蛙,引它上鉤,最後使勁一扯,被拽在竹竿上閃跳著的鯰魚,就飛落到小河邊的草叢裏去了。鯰魚拚命撥動尾巴,還沒掙紮幾下,就被林達和華如雙雙撲上去抓住了。

每天黃昏,林達和華如都能在小河裏釣到幾條大鯰魚。他們把鯰魚送到食堂,給留校人員改善夥食。

每當雲低月黑的夜裏,華如有又另一番樂趣。她帶著手電筒,纏住林達,一同踩過穿飛著流螢的野草叢生的荒郊,到一些古寺破廟裏去捕捉野鴿子。林達蹲在角落裏,華如手舉電筒,把一道白光射向黑暗的梁間,隻聽得撲喇喇一陣響,棲宿在梁上的野鴿子就撲扇著翅膀順著白光飛來,林達立即把它們一隻隻捉進華如帶來的一個布口袋裏。這樣半夜過後,他們就背著滿口袋野鴿子,高高興興地回到學校。

當然,林達和華如把這許多野鴿子也是送到食堂裏,給留校人員改善夥食的。

有一天,林達和華如來到城關,走進一家小小的茶館。當兩蓋碗茶擺到他們麵前的時候,茶館老太婆慈愛地望了林達和華如一眼,癟著嘴巴笑問:“有小寶寶了嗎?”

華如突然臉紅。說真的,雖然她和林達是密友,但卻一直把他尊為老師。

林達隻顧低頭喝茶。

華如恢複了常態,低聲說:“老師,我把我的妹妹介紹給你,好嗎?”

林達抬起頭來,望了一陣華如的臉孔,問道:

“她在哪裏?”

華如笑著說:“在我老家湖南。”

林達詫異地說:“你十幾歲跑出來,還認得你妹妹?”一個導演物色角色,既重視素質,也注意風度和儀容。於是他又添上一句,“她的人品和長象怎樣?”

“跟我差不多!”

但作為一個有經驗的導演,林達終於看出華如是在揶揄他。他心想,華如為什麼變得這樣喜歡開玩笑?他猜到一定是解放區的環境和新奇的生活使她感到興奮和樂趣。

雖然,從上海乘秋瑾號海輪時,他們以夫妻關係掩人耳目,雖然,到北平後,他們形影不離,但是,華如在背地裏對林達仍然以老師相稱。林達知道華如無父無母,身世飄零,而華如也知道林達出身貧苦,年已三十,仍是個單身漢。但是他們的關係是師生,是摯友,同時又是情同兄妹,他們之間保持著一種純潔的友情。

為什麼華如會向他開這個玩笑呢?自從他們進入解放區這兩三個月以來,他們釣魚、捉野鴿子。幾乎是一無事事,華如變野了!

在白區的時候,華如生活得那麼嚴肅,現在,進到革命隊伍,她卻變得有點“自由散漫”,這不能不使林達有所警覺。

於是,在林達的請求下,領導上批準他和華如到學校種的菜園裏去勞動。

這個菜園麵積很大,綠漫漫的象一個湖,西紅柿、黃瓜、豇豆,結滿了田畦和棚架。菜園的一角,有一座平頂土坯房子,那是管菜園的人的住處。

不論是校本部,還是各個學院,教員和學員們都參加新區土改去了。留在菜園裏勞動的是一些病號,可是他們都很年輕。

華如跟著林達來到菜園,和年青學員們在一起,尤其是和西紅柿、黃瓜、豇豆盤在一起,她就象一朵菜花似的,長得又水亮又鮮妍。她鬆土、除草、灌溉,懂得了西紅柿要打頂、捏旁尖,懂得黃瓜和豇豆要搭架。有的小夥子,在遠遠的田角和綠葉蔭濃的瓜棚下,偷偷地給華如摘個成熟了的紅亮亮的西紅柿嚐嚐:“甜吧?”

“又甜又酸!”華如又是皺著眉頭又是呲著牙笑。有的摘給華如一個黃瓜嚐嚐:“脆吧?”

“又脆又嫩!”華如滿口清香地笑著說。

和年肯人在一起,華如活活潑潑,有說有笑。

華北大平原夏季熱浪騰騰,夜裏,林達、華如和一些年青人爬到屋頂平台上去乘涼。夜風吹來一陣陣田園的清香。他們望星看月,講牛郎織女,講嫦娥奔月,都覺得津津有味,野趣橫生。

一直到月落星斜的後半夜,林達才催華如回到屋裏去睡覺,他和小夥子們貪涼,卻在屋頂平台上一覺睡到東方出現啟明星。

啟明星亮晶晶,林達和小夥子就起身,有的搖轆轤,用井水灌溉菜園,有的鋤草,有的捉害蟲。而當太陽升出地平線的時候,華如已經為大家煮好了小米稀飯,蒸好了一籠棒子麵窩窩頭了。

華如農活家事都學會了不少。現在,她真象個農村姑娘了。

參加土改的大批學員都回學校來了。林達和華如也回到了藝術學院。這時,由於形勢的發展,有兩個邊區合並成為一個大解放區。在古廟裏,林達剛剛講了一次大課,學校就奉命北上,和另一所邊區大學合並。

藝術學院北遷,又是慢吞吞的牛車,又是顛簸的騾車,林達和華如寧可徒步。

目的地是滹沱河邊的一個小縣城。有些教員和學員,也不肯坐牛車和騾車,分批徒步趕路。這幾天夜裏月亮正圓,夏天乘夜涼趕路,白天沿途找個村鎮打尖睡覺,多麼愜意。

田野在月下閃著幽綠的微光,夜風送來一陣陣水車轉動的咿呀聲。路邊,風吹柳樹,枝條在月光下輕輕搖擺。遠村裏,有狗叫。在附近的叢林裏,傳來幾聲鳥鳴。這一切,在林達和華如聽來,是多麼富於田園的詩意嗬!

已經夜行兩個晚上了,華如腿軟,有時不得不坐在路邊的樹粧或石頭上歇一歇。忽然夜風送來一聲聲緩慢的駝鈴,但那不是駱駝隊,而是牛車。

林達攔住了牛車,把華如攙扶上去。這牛車裝載的是學校的輜重,隻有一個老漢拿著半截短鞭子坐在車轅上,打著瞌睡,迷迷糊糊地趕車。

華如坐在牛車上歇腳,而林達卻在牛車旁邊跟著走。

月夜是如此明淨,連西邊的太行山也顯出了起伏蜿蜒的輪廓;月夜是如此幽美,田園暗綠,樹木婆娑;月夜是如此靜謐,隻聽見林達的腳步聲摻雜著牛的蹄聲和鐵鑲車輪緩慢的滾動聲……

忽然,華如從車篷裏伸出上半個身子來,聲音低低地帶著無限感歎說:

“多好的夜晚呀,我還沒有戀愛過呢!……”

滹沱河邊這座美麗的小縣城,白楊蕭蕭,河水在城邊流過,大佛寺的寶塔和天主教堂的雙塔髙聳藍天。

這新成立的大學文藝學院就設在規模宏大的教堂裏。教堂占地麵積廣闊,是華北平原上最大的一座天主教堂,過去住的是紅衣主教。一座磚石浮雕的大門連著一條寬敞的甬道,甬道兩邊是一望碧綠的葡萄園,栽種著多樣品種的葡萄。甬道直通雙塔矗立的禮拜堂。禮拜堂後邊,是一座座幽靜雅致的院落。

文藝學院下屬有兩個文工團,第一團是從延安出來的戲劇工作者組成的,第二團是從國統區投奔解放區的戲劇工作者組成的。這兩個文工團都住在天主教堂緊鄰的大佛寺內。大佛寺古木參天,殿閣嵯峨,菩薩如雲,是華北佛教勝地之一。

林達和華如參加了文工二團。

文工一團是經過多年的革命鍛煉的,演出的機會比較多;而文工二團的成員是剛到解放區的,多半時間是學習。

華如跟著林達進入解放區,她原以為一下子就過上轟轟烈烈的生活,但是當她被分配到藝術學院的時候,學員們卻參加土改去了,學院裏冷冷清清。開頭,她還能自尋樂趣,遊泳、釣魚、捉野鴿子、種菜。但是,現在,她雖然參加了文工團,作為一個名噪國統區的女演員,到了解放區,她卻沒有演出的機會。因此,一種失望的心情使她漸漸煩悶起來了。

華如到了文工二團,讀些理論書籍,而更多的時間是在油燈下讀解放區的文藝作品。與其說她是在通過一些文藝作品來熟悉解放區人民的生活,不如說她是出於一種好奇,一種消遣,借此打發日子。她胃口不好,人家女同誌吃小米,越吃越胖,而她吃小米,卻越吃越瘦。因此,她吃病號飯。所謂病號飯,也隻是一碗麵條罷了。小米算是粗糧,吃麵條,就是細糧待遇了。

她常常感到百無聊賴。每天傍晚吃過晚飯以後,她就到禮拜堂前的葡萄園裏去散步。自從那天夜晚在行軍途中,她在牛車上向林達脫口吐露“我還沒有戀愛過呢”的心曲以後,一直到這小縣城將近兩個月以來,她總是避免跟林達在一起,每天傍晚獨自出來散步。

華北平原已經進入了秋天,葡萄熟了。葡萄園裏的葡萄掛滿了一架架,有玫瑰紫葡萄,有白葡萄,有馬奶葡萄,有無核葡萄……她的眼睛骨碌碌地打量著一架架葡萄,這一架的玫瑰紫葡萄快脹裂了,熟透了;那一架的馬奶葡萄晶亮透明,一大嘟嚕一大嘟嚕的。

華如心裏產生一種詭秘的念頭,她輕輕地咬著嘴唇,好象孩子做壞事以前在戲弄自己似的。

隨著她徘徊的腳步,隨著她眼光的所及,她默默地把熟透了的、顆粒最飽滿的、嘟嚕最大的,一一地記在心裏。

就在當天夜裏,風吹樹葉唦唦響,掩蓋了華如的腳步聲。她悄悄地乘著朦朧的月色走進葡萄園,很快地找到了她在傍晚時看準了的一串飽滿熟透的葡萄,采摘下來,用衣服兜著,悄悄地回到大佛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