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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經過東海的波濤、黃海的風浪、渤海的流冰,特別是渡過那洶湧澎湃的黑水洋,沒有走過水路的華如,被顛簸得嘔吐了一陣陣。海程遙遠,她臉色蒼白,眼眶發黑,精疲力竭,難以支持。正在這個時候,秋瑾號終於開到了大沽口。在這深秋季節,上海黃浦江邊的樹木未凋,而這大沽口已經是冰天雪地了。港口被冰層封住了,有一隻破冰船正在一邊破冰,一邊把秋瑾號慢慢地領向大沽口碼頭。

華如聽見破冰船在海上破冰,一種少女的頑皮心情使她振奮起來。她起了身,好奇地想看一看破冰船破冰。

林達看了看手表,興奮地說:“到天津的大沽口了。上了岸,坐火車,今天就能到北平了!”

華如趕忙梳洗換裝。當她打扮完畢,卻聽見了嘈雜的聲音,秋瑾號已經在大沽口靠岸了。

年青“秘書”西裝革履,精神抖擻。他一手拿著公事包,一手提著那隻漂亮的航空皮箱,跟隨林達和華如走到船舷的欄杆邊上來了。

特A房艙的旅客照例優先,林達胳膊彎裏掛著象牙柄手杖,另一隻手攙扶著華如,從纜橋上雙雙地下船。

岸上圍滿了替旅客們挑運行李的苦力,破衣單褲,抱著扁擔在寒風裏發抖。在人群的前麵,是一幫憲兵、特務,他們的任務是檢查旅客和行李。

林達和華如胳膊挽著胳膊從秋瑾號纜橋上走下來。出現在這些憲兵、特務眼前的是一對雍容華貴的人物,男的沉著灑脫、風度翩翩,尤其是女的,豔麗非凡,她戴著一頂紅纓絨帽壓著鬈發,猞猁皮及膝大衣的領口上露出帶有紅寶石的墜子的珍珠項鏈,腳上踩著翻白毛邊的髙跟皮靴,那穿著肉色絲光長統襪子的兩條腿是那麼矯健而富於彈性。這一切,簡直把這些憲兵、特務都看傻了。

青年“秘書”超前十幾步,把髙級航空皮箱放在憲兵、特務的麵前,然後從公事包裏掏出一張名片遞了過去。

當中一個帶班的憲兵少尉,看見一張名片落到他的手上,這名片幾乎有巴掌這麼大,雖然是一張布紋紙,但卻能掂出它的分量。名片上印著一大堆官稱,其中最令人注目的一條是南京特派員的頭銜。憲兵少尉吃驚地睜大眼睛,剛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這個秘書模樣的精明的青年,而特派員夫婦倆已經走到他麵前來了。憲兵少尉不由得雙腳使勁一碰,隻聽見馬靴後跟發出一下沉重的響聲,腰身筆直,胸脯高挺,立即向“特派員”舉手行禮。

林達的英國毛織大衣的下擺在風中輕輕地飄動,他動作緩慢地用手低低地舉了舉窄邊呢子禮帽,隻露出閃著油光的飽滿的額頭,算是還了禮,就把帽子戴上了。

憲兵少尉把手往前一伸,說聲“請!”就恭恭敬敬地對這一對高貴的旅客放行了。

一個苦力搶先扛起皮箱,拔腿就走。

林達和華如安步當車,青年“秘書”提著公事包跟在後邊,慢慢地往火車站的路上走去了。

憲兵和特務們以無限豔羨的眼光,目送著林達風度瀟灑和華如婀娜多姿的背影。好一陣子,他們才被從秋瑾號上擁擠下來的旅客的嘈鬧聲驚動。於是他們叱喝著旅客們,翻箱倒篋檢查起行李來了。

林達和華如到了北平,就利用同鄉會的關係,住到不花房租的會館裏。這會館雖然破落,年久失修,但從方磚大院的兩棵古槐、通往後園的傾斜的月門和苔蘚枯黃的太湖石假山,以及朱漆剝落的舊戲台看來,這是當年頗為富麗的一座建築。

林達他們以兄妹的稱呼住在偏院的兩間小房子裏。他們都換了裝,脫下高貴的衣飾,穿上普通的服裝。林達和曾經冒充過他的秘書的那個青年演員住在一起,而華如單獨一間。在尋常的日子裏,林達和華如很少外出,生活上的料理多由那個年青人負擔。

北平初冬的晚上很冷,是一個欲雪未雪的天氣。這天晚上,林達和華如來到沙灘北京大學。在這所有著光榮傳統的大學紅摟後邊廣場上,正在舉行規模很大的營火晚會。

廣場中央熊熊地燃燒著一大堆架著枯樹、木樁、檁條的篝火,在寒風中,篝火煙焰衝天,照紅了夜空。年青人在篝火周圍萬頭鑽動,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圓圈。哲火晚會把整個廣場都占據了。

熊熊的篝火就象年青人的千萬顆心燃燒在一起,熔化成一塊鋼鐵似的,赤熱火紅,堅不可摧。篝火殷紅,照著每一張年青的嚴肅的臉孔,每一張臉孔上的眼睛都那麼閃光,透露出內心一種共同的信念。

千萬個青年熱情地對著熊熊的篝火合唱,唱的是“團結就是力量”,歌聲雄渾、昂揚,響徹夜空。林達想起這個象征著“民主自由”的廣場,曾經是“五四”運動的策源地,也曾經是“一二?九”學生運動的發祥地,他的心胸充滿了豪邁的感情;而華如想起的是,如果當年她高中畢業後能上大學,不被生活逼迫著在街頭流浪,那麼現在她也是這千萬個大學生當中的一個,群起為祖國爭自由,為人民爭解放,她為此感到遺憾和憤懣。因此,當千萬青年對著煙焰衝天的篝火歌唱的時候,林達和華如也跟著引吭高歌,把他們的歌聲融進這雄壯的進行曲中。

在篝火照耀的人群中,有時也能發現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顯然,他們是特務和便衣警憲。但是懾於千萬青年集體的威力,他們縮頭縮尾,隻偷偷地監視,不敢妄動。

林達和華如衣著雖然稍有不同,但卻也簡樸,象兩個求學於北平的南方學生。林達穿著呢中山裝,華如旗袍外麵罩一件短呢大衣。他們夾雜在人群中,沒有引起特務警憲的注意。

其實,林達尤其是華如在秋瑾號海程上迷惑人的那些華貴的服飾,到北平後,陸陸續續變賣掉不少來維持生活了。現在,那顆當作項鏈墜子的鑲金紅豆,變成了寶石別針別在華如的領口上,在篝火光中閃閃發紅。

就是由於華如領口上的這顆紅豆別針,有一個陌生男子輕輕地走攏來,悄悄地擠到華如的身邊。林達和華如都警覺地回頭望了他一眼,然後泰然自若地看營火晚會上的熱鬧演出。

在廣場的篝火邊,正在演出一出活報劇。演員們戴著滑稽的假麵具,一個戴著星條旗高帽子、蓄山羊胡子的人,正在推搡著一個禿頭光腦袋、胸脯上掛滿勳章、手舉指揮刀的瘦鬼在又跳又蹦。這,引起了大家的怒叱和訕笑。

在時起時落的聲浪中,那個陌生人在華如耳朵邊喃喃地吟詩:“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華如忽然低聲回答:“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在篝火光的閃耀中,那人把一個小紙條往華如手上一塞,回身就走掉了。

這是預先約定的,林達和華如跟地下黨在這營火晚會上接頭。

林達和華如終於和地下組織接上了關係。兩顆心喜得突突地跳,一條新的人生征途已經展現在他們麵前。

營火晚會深宵人散,青年們住在北平城的每一個角落。有一群青年學生住在和平門外的師範大學宿舍,林達和華如跟他們同路走出外城,回到了他們居住的會館。

年青的夥伴守夜看門。他們一同在燈下看過了小紙條上寫的字,然後就把紙條燒掉了。林達用手指把紙灰揉成粉末,然後打開窗子,伸手窗外,讓寒冷的夜風把他指頭上的灰燼吹掉。

隔天下午,林達和華如就出現在天津的街頭了。

前些時,林達他們三個人從秋瑾號上岸,是坐火車由大沽口直達北平的,隻路過天津,沒有停留。現在,華如第一次來到這座著名的商業大城市,原以為是車如流水、人如潮湧,卻沒想到是如此冷清,街道上車輛和行人都很稀少。國民黨挑起內戰,苛捐雜稅繁多,物價一日數漲,國家破敗,民不聊生。

林達從天津市立醫院的一個老朋友處借來了一輛舊自行車,推著車和華如在一條小街上並肩往前走3自行車的後輪胎被林達拔去了氣門心,後車輪泄了氣,是癟著的。路人看了,這輛後輪癟了的舊自行車,不能騎,需要修理。

華如和林達來到街角的一家修理自行車的店鋪,林達把車子推進店前的棚子裏,看看周圍沒有什麼人,就大聲叫道:“老板,勞駕您把這車於修一修!”

生意清淡,一個穿著舊棉襖的中年漢子嘴角上叼著一支劣質煙,很無聊地坐在櫃台上看小報,一看就知道他是這修理自行車鋪子的窮老板。他隨著林達的叫聲抬起頭來,看看林達推進來的舊自行車隻須小修,就漫不經心地吩咐他的一個小夥計動手。

老板終於被這兩個相貌不凡的青年男女吸引住了。好象他被辛辣的煙熏了眼睛,把眼睛眯成兩條縫,在打量林達和華如。

林達看出這是一個很有閱曆的人。

“老板,請你幫忙,我想買二十顆滾珠、一對前軸碗、十二根鋼絲條。”

中年漢子眯攏的眼睛突然睜開,閃射出兩點喜悅的光芒。他把油汙的右手往鋪子的裏間一伸:“請,進去談!”

林達和華如被中年漢子領進了店鋪的後間。他掀起棉門簾,伸出頭去叮囑他的小夥計:“看好生意!”然後放下門簾,低聲問道:“就你們兩個?”

“一共三個人。”林達小聲回答。

“什麼時候到?住什麼地方?”

這自行車修理鋪子是天津地下黨的一個聯絡站,專門接送進步人士和革命青年進解放區去的。

林達和華如把下次到天津來的時間和住址都告訴了中年漢子。

中年漢子閱曆很廣,經驗豐富。他簡明扼要地告訴林達和華如在出發前必須準備和注意的事項。

當中年漢子把林達和華如送出來的時候,小夥計已經把自行車修理好了。

“對不起,貨不全,請下次再來吧!”中年漢子笑著大聲說。

林達騎上自行車,讓華如坐到後麵車架上,就飛也似的跑掉了。

林達西裝大衣、禮帽皮鞋,打扮得又象一個紳士,華如又打扮得花枝招展。除了踉隨著他倆的那個年青人之外,還多了一個金板領章上閃耀著一顆星的發胖的少將。

他們一夥乘坐北寧鐵路的火車軟席座位從北平到天津。

到達天津火車站的時候,少將提著一個皮箱下車。顯然,這是林達坐秋瑾號海輪離開上海時的那個髙級航空皮箱。現在,由一個神氣活現的胖少將提在手裏走出火車站,憲兵是不敢檢査的。

這一夥人的那個年青隨員,提著公事包快步走出火車站,雇了一輛三輪車直奔怡和洋行的輪船碼頭,打聽去上海的船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