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鍾頭以後,這一夥人就在天津舊租界一家豪華的住宅裏跟一個中年主人聚會。
主人是天津市立一家最大醫院的髙級醫生,戴著金絲眼鏡,上嘴唇留著方方整整的一撮日本小胡子,一看,就知道他是一個倜儻不羈、瀟灑出脫的人物。他有一個美麗、溫柔、賢慧的妻子和一個活潑的小姑娘,有一個唯命是從的男聽差和一個靈巧能幹的女傭人。
這座花園“洋房”座落在原先的英租界。在這北方的春三月,天氣雖然還有點冷,但圍牆裏的桃花含苞、迎春花開放了。這和主人的情意一樣,雖然社會上是冷漠的,但主人的熱情卻給大家一股溫暖。
醫生是林達的老朋友了。抗戰初期,林達在政治部三廳領導的一個演劇隊裏工作的時候,醫生作為一個觀眾,很喜歡這個青年演員,於是交上了朋友。
林達風度翩翩地笑著說:“我們幾個最多在這裏住三天,然後回上海。打擾了!”
醫生用手指端了端金絲眼鏡,髙興得半開玩笑地說:“歡迎,歡迎!有你這位如花似玉的夫人在一起,讓我飽飽平生眼福,在寒舍住三年也不嫌長!”醫生並不喜歡這個胖少將,但當他知道他是陪送林達和華如來天津的,進步知識分子有個軍人在路上照應,是比較安全的。
林達很不容易才打聽到天津還有這麼一個熟人的。上次,他和華如到天津來和地下黨聯絡站接頭,借的就是這家聽差的自行車做聯絡工具。
上次,林達和華如來去匆匆,沒有好好招待;這次,出於一種真誠的友誼,醫生夫婦決意要給林達和華如洗塵。
好象林達沒有忘記自己是個導演。他們這一夥到天津,一下火車就派同行的青年演員趕去怡和輪船碼頭打聽去上海的船期;現在,為了進一步迷惑警憲特務,他不願主人在家裏設宴,建議由他請客。事實上,他是有意激將,要他這個有社會地位的主人在外麵最髙級的飯館大設酒宴,以示禮儀隆重,顯示出他們這一幫上流社會人士的氣派,借以掩人耳目。
在天津市的一家最高級的大飯館裏,華燈初上,醫生殷勤勸酒。他請來了醫院院長和他的一個在警察局裏當督察長的妻兄陪客。在酒宴上,少將的金領章和督察長的繡金袖徽在燈光下閃爍。國民黨打內戰,調兵遣將,社會混亂,民不聊生,但在這大飯館裏卻山珍海味,酒綠燈紅。街上的稀少行人,雖然對這大飯館的金字招牌側目而視,但凡是進入這燈火輝煌的大廳的人們,卻用豔羨的眼光注視林達和華如以及用恭順的態度對待將軍和督察長。
這一桌宴席,美酒佳肴,水陸並呈,笑語喧嘩,高談闊論。
醫生頻頻舉杯敬酒:“老兄回到上海,又是一番飛黃騰達!”
林達微醉,笑顏紅潤:“小弟才琉學淺,有待尊教!”
少將幫腔:“你們都是文才出眾,前途無量!”這個戴著金燦燦少將領章的胖子,原是黃埔軍官學校早期畢業的,在北平行轅混個髙參的閑差事,與地下黨有聯係。
酒酣人散,護送任務完成,少將道別走掉了。警察局的督察長用他的小汽車送林達和華如回到他妹夫的公館。
“晚安!”督察長在街燈下舉起繡金袖徽的右手,向林達和華如敬了一個禮說,“請多住幾天,明兒小弟在舍下潔樽候駕,敬請光臨!”
春宵夜長,林達在燈下給主入留了一封信。天色還黑,華如和那個青年演員都起了床。在藍色柔和的電燈光下,林達打開那少將幫忙提來天津的航空皮箱。同是這個皮箱,在他和華如乘坐秋瑾號海輪的時候,裝的是奢侈的高級衣著和日用品,而現在,裝的卻是一些破舊的衣帽。
林達穿上了一件下擺蓋到腳麵的灰色舊大褂,頭戴舊氈帽,腳踏圓口布鞋,化裝成了一個擺攤子的小商人。
華如一變她的明豔華貴的姿容。她結上一塊藍底白花的粗布印花頭巾,身上穿的是冼舊了的紅襖子和綠棉褲,手裏還拿著一條髒手絹,象是一個在城市裏傭工回鄉的女人。
而年青小夥子卻一身短打,腰圍一條布帶,纏綁腿,踩一雙雙梁鞋,打扮成一個跑街的小夥計。
他們三人化裝完畢,互相審視一遍,然後丟下脫掉了的西裝革履、旗袍大衣,關了電燈,一個個悄悄地從後門離開這座豪華的住宅。
東邊天際出現一抹青光,天色朦朧,他們三個人各自間隔著幾十步遠,林達肩上掛著一個小包揪,走在頭裏,華如挽著小籃走在中間,小夥子扛一把油布雨傘走在後麵。他們各自趕路,裝作誰都不認識誰。
天剛剛亮,他們就來到城關。這裏有好多家騾馬店,住人,住牲口,歇大車。
有一個趕騾馬大車的大漢敞衣袒懷,露出毛茸茸的胸脯。他手裏舉著紅纓長鞭,在兜生意。隻見那長鞭上的紅纓在晨風裏飄動,他大聲地在叫喊:“去滄州,膠皮軲轆圓滾滾,鞭長馬壯!”隨著這喊聲,他揮動長鞭,晨空裏立即連續飛起三聲響鞭:劈劈劈!
林達一眼看見有一個人推著自行車站在趕車大漢的旁邊,認出他就是以自行車修理鋪為地下聯絡站的那個中年人。趕車大漢好象被授意,向林達走上來兩步:“先生,去滄州嗎?上車!”
騾馬大車上已經坐了不少人,隻有幾個空隙。
隨後到來的華如被趕車大漢攙上了大車,而小夥子卻是一躍上了車尾的。
林達和華如裝做彼此不認識,但心裏卻明白,這個趕車大漢一定是地下的交通員。
大漢揚鞭趕車,大車在轅騾和邊馬的拉拽下,滾動著輪子上路了。
在長鞭紅纓的飛動中,林達和華如都發現前麵的路上有一輛自行車在時快時慢地往前跑,他們認出騎自行車的人是地下聯絡站的那個中年人。為了保證一路平安,他在前麵給大車上的林達和華如探路。
春三月,應該是春光明媚、百花爭豔的季節,但是坐在大車前端的林達,舉目遠望,這遼闊的華北平原卻是這麼荒涼!枯黃幹燥的土壤好象沒有一點水分。大野裏壕溝縱橫,那是挖來“戡亂”、防“共匪”的戰壕。小河裏沒有一滴流水,盡是砂礫。田野上隻生長著稀疏矮小的油菜苔,些少黃色的油菜花,寂寞地在風沙中開放,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年青小夥子不願意坐車,他徒步跟在大車後麵走。大車的揚塵落到他的身上,他的頭發、眉毛都被塵土染黃了。
而華如抱著裝有一包糖果、一包餅幹、一包精鹽和幾件破舊衣服的籃子,擠在大車上男女旅客中間。輪子在不平的路麵上跳動,大車左右前後不停地顛簸著。浮著幾朵白雲的天空在輕輕地旋轉,空寂的大野在慢慢地簸動。遠處村莊的樹梢頭有成群的烏鴉在聒噪,曠野裏有幾隻野狗在低頭覓食。顯然,這華北平原在兵荒馬亂和饑餓死亡中掙紮。華如想起結夥投奔解放區的自己三個人,現在正走在人生道路的分水嶺上。華如有著藝術家的崇高美麗的心靈,又有一顆詩人熱情敏感的心。她心潮澎湃地想起,剛剛經過八年浴血抗戰的祖國,現在,又落在內戰的血泊中!兒女在流著血,母親在流著淚!她想起了那天夜裏北京大學紅樓後麵的營火晚會,那被營火照得通紅的一張張年青的臉孔,現在,很多變成了浪花,也正在這荒野上的人流裏流向解放區的
突然一聲叱喝把華如從沉思中驚醒。她抬頭一看,原來是大車來到了一片窪地,有一群國民黨兵歪戴著軍帽,端著上了刺刀的大槍逼攏來,圍住了大車。
大車來到了國民黨的第一道封鎖線。
趕車大漢把騾馬停住,把紅纓長鞭插在車轅上,高聲叫喚:“出門人,都懂禮!來,大家湊湊酒錢,敬敬老總!”
這時,國民黨統治區用的是“關金”,不值錢。大家掏腰包,你五元,我十元,湊足了一個大數,由趕車大漢雙手交給了那些兵痞子。
於是長鞭的紅纓又在低空裏飛舞,騾馬大車又慢慢地前進了。紅纓在鞭梢上掠過大家的頭頂,好象告訴旅客們平安過關了。
那輛自行車在遠處轉動,地下聯絡員繼續往前邊探路去了。
大車緩慢地在滾動,車上坐滿了人,因為負重,轅騾和邊馬在疲倦地踏著蹄。空中雲層很厚,天色陰沉,曠野一片灰暗。在這北方,雖是春三月,但寒風還在荒涼的原野上流蕩,騾馬身上絲絲汗氣在隨風蒸發。
騾馬大車到了一個林角地帶。當坐在車頭上的林達發現林子裏有人探望的時候,一群土匪模樣的人從樹林裏奔突而出,跳到路上,攔住了大車。
這裏又是一道封鎖線,埋伏在林子裏的是一群便衣特務,長袍的一角壓到腰帶上,露出子彈袋。他們個個提著手槍,凶神惡煞地攔住了道路,大聲叱喝下車,“檢查!”
林達坐在車頭上,首先受到了特務們的注意。當趕車大漢還沒有把騾馬停住,林達就被特務們橫拖歪扯地拉下了大車。
幾支烏亮的手槍逼攏到林達的身邊,把他圍了一圈,有一支二十響的駁殼槍槍口頂住了他的胸脯。這個拿駁殼槍的特務頭戴爛氈帽,露出長長的暴牙,怒目圓睜,氣勢洶洶地問道:“你是幹什麼的?”林達笑臉應付長官,“我是個小販。”說著,從身上掏出了市民證,雙手交給暴牙特務。
特務隻瞄了一眼,就把證件往地上一丟,然後摘下他的爛氈帽,一把抓過林達的氈帽戴到他的頭上,但是他嫌林達的氈帽小了,手一揚,把它遠遠地丟在一個墳堆邊,仍舊戴上他的爛氈帽。接著,他又從暴牙裏把唾沫星子噴到林達的臉上,惡狠狠地問道:“你從哪裏來的?”
林達一邊從地上拾起市民證,一邊恭順地說:“北平,我在西單擺小攤,市民證上寫明了的。”
“你到哪裏去?”
“濟南。”
“為什麼走滄州道?你不知道前麵有共軍?”
“東邊津浦路打仗,不通車,沒辦法,才走這條道的。”
“你去濟南幹什麼?”特務盤問不休。
“老嶽母病死,奔喪去的。”說著,林達走到那個墳堆邊去,把舊氈帽拾了起來,戴到頭上。
華如下得車來,躲在大家的後邊。旅客們眼看著特務把手槍頂著林達的心口,都捏了一把汗,而華如卻嚇得臉孔發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