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趕車大漢又讓大家湊了一筆錢,送給特務們喝酒,這才又趕著大車趕路了。

騾馬大車緩慢地行進在這塵土飛揚而又荒涼漫長的道路上,沿途村莊不聞雞犬,十室九空,旅客們隻用舌尖舐舐幹裂的嘴唇,連一口水也喝不到。

騾馬在遲鈍地敲響著蹄子,大車在髙低不平的田間大路上一顛一簸,旅客們個個低著頭,昏昏欲睡。隻有當趕車大漢揮劈三聲響鞭的時候,旅客們才稍稍抬頭,但很快就又把頭埋下去了。

這輛大車,隻有三個人沒有打瞌睡。華如擠在大車上的旅客們中間,飄動著印花頭巾,在四處張望;年青小夥子一直坐不慣顛簸的大車,寧願跟在大車後邊徒步趕路;而林達坐在車頭上,捉摸著每次趕車大漢揮劈三聲響鞭,都是對前麵騎自行車探路的地下聯絡員發出的聯絡信號。

那個騎自行車的中年漢子,在前麵一路觀察著,看看封鎖線有沒有變化,看看沿途駐軍有沒有異動。同時,他注意著大車是不是順利地通過封鎖線,關照著大車上被護送的人是不是平安越過重重險關。

旅客們從吆喝聲中,從搜身檢査中,一路上花錢,才通過重重的封鎖線。

太陽從雲縫裏探出頭來了。在荒野的前方,出現了一條閃光的帶子。

在冷風裏還敞開衣襟的趕車大漢,抖動著黑茸茸的胸毛,髙聲叫道“看見河啦!”

旅客們聽見大漢的叫聲,都高高地抬起頭來。林達和華如早就知道過河不遠就是解放區,他們又驚又喜,直起身子,伸長脖子,遠望那河,在太陽下銀光閃閃的浪花,使他們好象從夢中醒過來,一種希望的歡樂之情升上他們的心頭。他們一路上通過了八道封鎖線,終於來到了交界河!這華北平原一帶的河流,永定河、大清河、滹沱河,在抗日戰爭中,流過民族英雄們的鮮血,也流過老母親和孤兒寡婦的眼淚。渡過河去,就是解放區,看,河那邊春光明媚,天空蔚藍……

到了河邊,渡口上黑壓壓擠滿了人。這是第九道也是最後一道敵人的封鎖線。

河裏隻有一隻渡船,成千上萬的人在岸上待渡。國民黨軍隊在把守渡口,揮動著上了刺刀的大槍叫喊,借檢查之名,奪取物品,搜身搶錢。有幾個錢的,賄賂了才能先過渡?沒錢的,等了幾天幾夜也上不了渡船。渡口上亂七八糟,河岸上,撒滿了人糞馬尿,臭氣熏天。有人在煙熏火燎的燒地灶,把最後的一把包穀糝放進破鍋裏;有個老漢坐在一個害了病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老婦人身旁,默默地咬著熄滅了的木頭煙鬥;有一頭小毛驢饑餓地擺動著白嘴唇啃著剛出土的草尖。不少婦女蓬頭垢麵棲宿在荒涼的河岸上,衣衫襤褸,在春寒中發抖。窪地裏,有棄嬰,那是沒有奶吃活活餓死了的,有野狗紅著眼睛、呲著牙齒,在爭奪著小小的屍體……華如看到這些悲慘的情景,不由得眼圈一紅,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他們乘坐的大車停在河岸上,隻見趕大車的漢子時不時把紅纓長鞭在空中揮舞三圈,然後猛地發出一聲清脆的響鞭——劈!

河那邊岸上也停的有騾馬大車,當中一輛好象學樣,也把長鞭在空中揮舞,然後劈啦一聲打了響鞭。

有心的林達看出這是兩岸之間的聯絡信號。

“檢查,檢查!”一群大兵如狼似虎擁了上來。當中有一個班長模樣的大麻子,忽然伸手摸了一把華如的臉蛋,發出一陣淫穢的笑聲。

華如臉紅,生氣地躲開。

那麻子大兵突然收住了笑,破口大罵:“臭娘們,幾毛錢的貨,假裝正經!檢査!”他使勁一把抓過華如的籃子,把鹽當成白糖,抓起一大把就往嘴裏塞,鹹得他張大了嘴巴,狠狠地吐了一口。他象報仇雪恨似的,把華如籃子裏的兩包糖果、餅幹和破舊衣服丟撒了一地,把籃子遠遠地拋進河裏,一陣狂笑:“哈哈哈!……”

一個戴著墨鏡象個排長的家夥,無所忌憚地叫道想要過渡的,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共產黨,出門人隻要懂個禮數就是了!

林達和華如他們三個一路上都把帶的“買路錢”花掉了。現在,這最後的第九道封鎖線,顯然要的是一大筆錢。正在為難的時候,忽然中年漢子推著自行車走過來,塞給了林達一大把鈔票。

林達立即把鈔票轉手塞給那個戴墨鏡的家夥說長官,請高抬貴手,讓我們兩口子和小老弟三個人先過河吧。這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

那家夥低頭把接到手裏的鈔票一看,票麵大,一大把,就高興得向那個麻子兵發出嚎叫:“把這三位先生太太先送過河去!”

麻子兵在人群裏凶惡地掄起槍托,在前麵一邊開路一邊吆喝快滾開,讓條路,要不敲碎你們的狗腦袋!

人群紛紛地讓路,麻子兵把林達和華如他們三個人一直領到渡口的木船邊,然後滿臉跳動著麻子學舌:“我也不管你們是不是共產黨,出門人是懂禮數的!”

林達他們把身上僅有的一點錢都掏了出來,湊在一起交給了麻子兵。

麻子兵嫌錢少,皺著又粗又短的眉毛,罵道:“你們看菩薩燒香,他一大把,我幾小張,他是金剛,我是土地?這幾張小鈔票夠我喝一盅馬尿的?”林達怕麻子兵反悔,裝著苦臉訴說:“不是不願敬你老總,一路上別的老總要茶酒錢,我們確實隻花剩這一點點兒了。”

“你那個美妞倒怪喜人的,算我給她送個情吧!”那大兵滿臉麻子象是開了花。他看著林達他們上了渡船,起了槳,他才走掉。

木船渡河很慢,船夫們骨瘦如柴,顯然,他們都是被拉差來撐渡船的,船錢落到那些兵痞子的飯囊酒袋裏,而船夫們隻能分到一點粗糧菜根過日子。

河水流蕩,泛著波光。槳聲遲遲,渡船在緩慢地行駛著。林達坐在船舷邊上,眼望流水,心間泛起了千波萬浪。這是祖國苦難的河流,抗戰初期,他曾經在這華北平原的河流上打過遊擊,他的汗珠曾滴落到這些河流裏,他的夥伴們的鮮血染紅了這些河裏的流水。歲月和河水一起流逝,現在,他回到這華北平原的河流上,兩岸黃沙漠漠,如此荒涼,他象個遊子回到苦難的母親身邊來,感到內心的悲傷

而華如,她第一次身臨這條北方的河流,過了河,她就脫離了白色恐怖的國統區,象一隻山雀掙脫了繩索,飛到藍天綠野自由的天地。現在,前麵迎接她的,正是解放區的廣闊的原野、翠綠的樹林、粉白的村舍,她心中充滿了希望和喜悅……

當他們剛剛踏上南岸的土地,就有一個飄著銀須的趕大車的老漢走上來迎接:“上車吧,別嫌我老,我筋骨硬,揚鞭趕馬,日行三百裏!”

林達和華如他們三個人剛剛坐上大車,一聲震蕩空氣的響鞭——劈啦,轅騾、前馬和邊馬,就一齊舉蹄奔騰起來了。

為了避免國民黨特務的追趕,騾馬拉著大車在砂礫上迅速地奔馳。這一帶是漲水時的河床,現在是枯水期,水落砂出,形成了解放區和國統區之間十裏寬的空白區。

車輪滾滾,騾馬飛奔,揚起一溜沙塵。

在車馬奔跑的顛簸中,華如坐在車上,迎麵的風吹得她頭發往後飄曳,在太陽下,她的俏美的眼睛象兩顆黑寶石,閃閃發光。

林達發現華如一路緊握在手裏的那塊髒手絹,現在攤開在她兩膝之間。她從手絹上拿起一個紅亮亮的東西,在喜掛眉梢細心地默默端詳。林達認出那是他原先贈送給華如的那顆美麗的紅豆。

那紅豆先是華如項鏈上的那顆“紅寶石”墜子,後來又變成她領口上的那枚別針,它是用金子鑲成了心形的飾物。

華如的項鏈在北平時就被變賣掉了,現在,隻剩下這顆被金子鑲成心形的紅豆……

林達十分理解華如的心情,與其說她珍愛地保存著他贈送給她的紅豆,不如說是她帶進解放區的一顆善良美麗的紅心……

林達和華如進入解放區後,得到某邊區主席的親自接待,並分配他們在邊區大學的藝術學院任教。邊區大學校長用一隻大黑騾子拉的老式帶篷鐵鑲輪轎車送他們到藝術學院,和院長親切地見了麵。林達是教員,華如是助教。而從上海一同輾轉進入解放區來的那個年青演員,卻被分配到政治學院學習去了。

邊區主席和大學校長對林達和華如雖然禮儀隆重,但解放區到底是物質生活很困難的。藝術學院設在離城幾裏的一座古廟裏,枯樹參差,院落破敗。林達和華如每一餐飯都是蹲在雜草叢生的破磚院落裏吃幹南瓜絲小米飯。

大學僅僅發給林達和華如每人一套用鍋底灰染的粗布灰製服,一雙老厚的爬山鞋和一頂六角帽。有了這身服裝,林達就把穿進解放區來的那件灰大褂換了劣質煙草過癮;而華如經過了進入解放區和分配來學校的兩次長途跋涉,知道艱難的路途隻有用鐵腳板去征服,於是,她把她的紅襖綠褲變賣了,買根束腰皮帶和一個軍用水壺,準備在行軍時使用。

華如初來,精神處於極度興奮中,覺得解放區的生活雖然艱苦,但卻充滿了樂趣。古廟前麵有一條小河,每天早上,華如都跟著林達跑到小河邊,踩著水石,泡著毛巾洗臉。他們的衣服穿髒了要洗,林達好說,燒一把小河岸上的草灰,化成堿水洗衣服,然後把濕衣服曬在河岸的樹枝上,自己光著膀子坐在草叢裏,等衣服曬幹了穿上再走。而華如卻要先借林達的衣服穿,然後才能抱著自己的髒衣服跑到河裏去洗。林達和華如各自住一間小房子。夜裏,靜悄悄的,隻聽見田野裏傳來的蛙聲。一燈熒熒,夜風從破紙窗上吹進來,燈焰閃動,冒出一縷淡淡的青煙。他們各自在自己的小油燈下讀著解放區出版的書籍。

藝術學院的學員多半是從北平越過重重的封鎖線來到解放區的。他們很多可能就是那天夜裏在北京大學紅樓後邊廣場的營火晚會上參加大合唱的年青人。現在,“三査”運動過後,他們都搞土改去了,這是他們進入解放區的第一課,讓他們懂得農民與土地的關係。因此,古廟裏靜悄悄的,隻有棲宿在枯樹上的烏鴉在淡淡的月色和星光下,時而發出一聲兩聲叫噪。

華如白天閑著沒事,就要林達陪她順著小河往上遊走。小河的發源地隻十裏遠,是一個大池子,有許多泉眼,咕突咕突地往外翻花冒泡,泉水彙進小河,日夜流蕩而去。這大池子裏的泉水清冽,初夏的陽光開始烤人肌膚,林達和華如象兩個頑皮孩子,撲通撲通跳進大池子裏去遊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