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秦嶺的小說:真氣和元氣代序
唐代學人齊己在《謝虛中寄新詩》中雲:“趣極同無跡,精深合自然。”這也是我讀了天津作家秦嶺的農村題材係列小說的基本感受,他的小說清新、樸素、精致,一如大自然和農人的步履不經意間共同踩出的羊腸小道,從穀底繞掛至山巔,其藝術魅力、天然景致和篤實的生命力遠非刻意修築的盤山公路可比。羊腸小道是歲月和曆史的印記,時光和風雨對它奈何不得。
這就是好小說。對好小說的評價用不著天花亂墜的語言,惟四字足矣:好看,厚重。在高校,我教了半輩子人文學科和哲學,但是我離不開文學。“文通八極”。在我看來,文學是流淌在各門學科血管和髓液裏的學問,是做人、為業乃至生存的必需養料,它是我們心靈海洋裏永遠的風帆和聖潔的冰山,使我們明曉何為追求和淨化。我一度告誡我帶的博士生:搞學問,不要忽視文學。
學科的有別和時間的局限使我對優秀的小說始終存有期待和挑剔。我每天都切割特定的時間用於閱讀中外文學,但是對我國近年來的小說隻讀了極少的部分,即便這極少的部分,也基本是學生在廣泛的閱讀中幫我挑選出來的,其中就有在我和我的同行中引起了強烈震撼的中篇小說《繡花鞋墊》(《中篇小說月報》2003年第11期),我是在2003年下半年的中國最新小說排行榜集中看到的,學生用紅筆在題目下畫了一個重重的感歎號。據我所知,稍有藝術鑒賞能力的讀者對這幾年鋪天蓋地的所謂獲獎、所謂各種選本、所謂排行榜並不是十分推崇,如果真有金子鑲嵌其中,理當欣慰!但是,秦嶺的這個小說提出了一個貧困狀態下農村女中學生的現實愛情、婚姻的價值取向,它的背後,是對扮演戀人角色的男教師以及整個社會秩序的責問、對時代道德的拷問和對“三農”問題的思考,它的意義就讓人刮目相看了。最近又讀了他的中篇《難言之隱》(《鍾山》2005年第4期)《打字員蓋春風的感情史》(《長江文藝》2005年第12期)《狗墳》(《中篇小說選刊》2004年第2期)《年輕的朋友來相會》《鮮血殷紅》《遍地霜花》(《中國官場小說選》)等,才知道他也涉足官場小說,他善於運用反諷、誇張、漫畫的表現手法,精致地描摹和剖析了現實生活中的官場的波詭雲譎、人性百態與人情翻覆,使本該深沉的話題顯得幽默風趣,舉重若輕,既有十分輕鬆的閱讀快感,又有難得的思想深度。它是原汁原味的,我們能從中品出人間煙火的味道。
宋人陸遊在《桐江行》中雲:“文章當以氣為主,無怪今人不如古。”古當如此,今猶甚矣!元氣和真氣的泄露,大概是當前小說創作中的頑症了。所以我不無擔心地給學生補充:閱讀,首先要選擇。因為,當前泥沙俱下的小說王國讓我們的閱讀往往陷人難堪和尷尬,這是讀者最大的不幸。偽劣的小說作品和文學批評有足夠厚的臉皮躍上尊貴的名刊和書架,但我們的時間卻是奢侈的。撲入我們視野的所謂小說似乎總給人一種癡人說夢的感覺,充滿了喧囂與騷動卻無實際意義。內中既包含了市場經濟條件下商業化所造成的小說創作規則的紊亂,也包含了一些作家和文學批評家的淺陋和盲目,特別是表現在他們過於沉湎於個人記憶與話語的狂歡之中而缺少對精神價值和社會責任的關注,其慘重的代價是犧牲了小說意義負載的社會功能。文學批評界所關注的作家、作品頑固地和讀者的審美理想、精神追求背道而馳,這是荒誕的,重其“表”輕其“氣”,使多少好小說像沙金一樣被泥沙夾裹著付之東流。都說小說的前途和命運堪憂,並非危言聳聽。所以我倒是欣賞這些年的散文和並非出此名家的原汁原味的小說,內中的文學價值、意義和精神一也就是“氣”體現得比較充分一些,這似乎是知識界許多同仁的共識了。
秦嶺小說的可貴之處,就是有一股“氣”在裏麵,這就是小說的兀氣和真氣。
在我看來,作為作家的秦嶺最大的優勢,就是具備了其他作家不一定都擁有的獨特視角,他有一雙犀利而睿智的洞察與審視生活的眼睛,為我們打開了隱匿在生活各個層麵瑰麗的人性世界。這個優勢,在他農村題材的小說裏體現得最為明顯。我印象最深的是《坡上的莓子紅了沒》(《新華文摘》2006年第4期)、《鄉村教師》(《2001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四爺》(《小說選刊》2002年第1期)、《燒水做飯的女人》(《作品與爭鳴》2006年第5期)、《碎裂在2005年的瓦片》(《小說月報》2006年第2期)、《不娶你娶誰》(《中篇小說選刊》2005年第3期)《棄嬰》(《小說月報》2006年第8期)等幾篇反映“三農”問題及其他農村社會問題的小說。在這些小說裏,作者塑造的花兒、甄大牙、阿婆、苟大女子、劉甜葉等一係列人物形象,沒有臉譜化,他們身上既有傳統的焙印,又有時代的特征,他們的生存、生活、愛情、婚姻、學習、工作和現實矛盾交織在一起,他們既要為了維護傳統道德保持人性的純潔,又不得不屈從於現實壓力出賣靈魂和肉體;他們既在捍衛獨立人格,同時又在嚴酷的生活麵前迷失、放縱自我;他們的靈魂是高貴的,又有齲齒的一麵。他們的生活充滿艱難,卻又不甘約束和絆羈,頑強地與命運、權力抗爭,探尋著自身價值和美好的未來。字裏行間,使我們如臨其境地感受到了老百姓的生活狀態,了解到了農民兄弟的人性本相與原色,洞悉到了貧困、權力、世俗對農村社會的潛移默化和巨大影響。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我這個自幼在洋房裏長大的共和國公民,曾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在雲貴高原農村生活、勞動十多年。我從來沒有把這段被不少作家蔑為苦難的經曆看作人生的不幸而是認為有幸,因為我終於有機會從廣闊天地裏接觸到了供給我們糧食、油料和棉花的同類、同胞——農民。我骨子裏愛著我們的農民,理解著我們的農民。秦嶺的這幾個小說,讓我滿目愴然,淚濕衣襟。
我得重點說說《碎裂在2005年的瓦片》了,這是秦嶺的獲獎小說之一。小說以農村驗糧員家房頂的瓦片屢屢被砸一事,折射了中國農業稅改革引起的農民心理的巨大波瀾。甄大牙作為糧站的驗糧員,房頂的瓦片經常被砸,而襲擊者中,竟然有他最為信賴的村長。2005年,這個省的公糧被免除了,當沒有聽過砸瓦聲的糧站幹部到他家慶賀時,甄大牙自己把磚頭扔向房頂,終於讓吃慣了皇糧的幹部們聽到了這最後的碎裂聲。這個小說立意高遠,構思巧妙,深刻厚重,有著同類小說題材中難以比肩的現實意義和曆史意義。專家在《中國文化報》撰文說,這個小說的深刻性堪與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鄉場上》媲美,我是讚同這個觀點的。現在,如果有人問我,如今眾多的農村題材作品中,到底有多少切中了農民和農村現實的命脈?有多少能夠滲透到老百姓的骨髓裏?有多少真正能使底層的群眾為之動情?如果是在過去,我會搖頭喟歎,沉默無言。但是現在我要說,有!真的有!!但是未必就在那些被國家財政供養起來的紳士般的文學貴族那裏,未必就在那些陳腐文學體製下頤指氣使的文學官員那裏,未必就在衣食無憂卻習慣了無病呻吟的所謂名刊大報那裏,未必就在那些走俏商業市場的私人化、下半身寫作快手那裏,而是在一些具有民間立場、平民意識的作家那裏,一譬如秦嶺。
2002年京城有個趣事,秦嶺有篇反映西部水資源問題的小說被《小說選刊》選載後,被當時北京市某高官在閱讀中發現,首次批示全市城管幹部認真學習,其善意是為了增強城管幹部的資源意識和責任意識。此舉讓我們感到意外的同時,也歎服此公的眼力和魄力。我不了解大多數官員們平時閱讀小說的到底有多少,又有多少官員對“文以載道”有深刻的領悟(何況古來“學而優則仕”之“學”乃學文)。我和大小官員們接觸中是閉口不談什麼文學的,本來很邊緣化的文學在他們那裏幾乎連邊都沒有了。有次應邀給某地縣級以上領導幹部講文化範疇的一個專題,會後某官員就問我:“高教授,《天龍八步》您肯定看過嘍!”我一時窘迫地無言以對,我除了說不錯,還能說什麼呢?但是秦嶺的這個小說還是引起另外一些官員的共鳴了。一篇小說能引起“局外人”的注意,不能不欣賞秦嶺提煉素材、挖掘主題、審視生活的獨具匠心和一個作家難得的人文情懷 最近方知,秦嶺的老家是羲皇故裏甘肅天水,這使我們感到欣慰。西部的信息閉塞和傳統觀念的板結,反而成全了西部小說家作品的健康體貌。秦嶺以一個西部人的誠實和堅韌,遵循著小說的基本規律,並在這基礎上進行著可貴的主題開掘和藝術探索,這是難能可貴的。小說作為作家思想、道德、審美等諸多意識外化的精神產品,必然帶有各自的創作個性、審美習慣和精神追求的軌跡,我認為秦嶺就是這樣的作家。豐富的生活和人生閱曆從來是造就優秀作家的溫床,秦嶺在甘肅天水當過農民、中學教師、領導秘書、駐鄉工作組成員、團區委領導,後來又在天津從事過組織人事、課題研究、督查督辦、文學藝術工作,一個隻有三十多歲的青年人,竟擁有如此豐富的生活資源,這是作為一個作家最大的幸運,這筆極其寶貴的生活寶礦,可謂千金難買,唯他獨具,理當成為他小說的不竭源泉。
老家隻是一個人的記憶而非現實,而秦嶺早已把日漸繁茂的枝葉伸展到渤海灣來了,我現在很難判斷秦嶺由西向東幾千裏的遷徙對他創作有多大的意義。關於作家的生活,一個經典的、普遍的說法是:都市的喧囂和浮躁並不等於生活的多彩,鋼筋水泥的叢林裏其實是狹小而封閉的,這也是為什麼單一的市井故事遠沒有開闊的鄉村故事幽深、精彩、厚實的根本原因。有許多現實的例子,作家進入了鋼筋水泥的叢林,往往最容易湮沒個性的追求和固有的精神,開始身不由己地應景追俗,作品不再蘊藏生活的真氣和元氣,甚至成為創作生涯的終結。好在,秦嶺一直在連接東西部的隴海線上瀟灑地穿梭,這就比在鋼筋水泥叢林中的土著作家有更多的機會品嚐大地和泥土的味道,感受天地之間的廣袤與無垠,也許,這種優勢更像優勢,但它需要作者保持並經營。我欣賞候鳥的遷徙,因為它知道那裏有屬於自己的生活。
秦嶺在以讓我們欣喜的節奏進步和成長著。進步和成長是個過程,這個過程是在不斷否定和否定之否定中進行的。就小說本身而言,拿他最初和最近發表的小說相比,進步和變化是顯而易見的,說明他在創作上大有潛力可挖,他在不斷調整著自己,自覺斧鑿著藝術上的缺憾和不足,正在由稚嫩走向成熟。在長途電話中,秦嶺說:“我總是不敢看自己以前發表的作品,覺得留下了太多的遺憾。”我很欣賞著句話,說明他很清醒,他總在自覺調高標杆,這應該是讓我們刮目相看的最佳理由。
因匆忙遠足重洋,未能等到秦嶺寄來的書稿,所以隻對了解的一些小說談些粗淺的感受,不知然否?
打字員蓋春風的感情史
引子
少女蓋春風同誌長得像一朵花。一笑,滿臉生動得沒法形容,就像花兒開在春風裏。人們喜歡把女人稱作花,但是花和花可真不一樣,蓋春風在機關眾多女同誌中,屬於最好看的一朵,可以說一枝獨秀,鶴立雞群。
這麼年輕漂亮的女同誌在男女幹部交織如網的目光中學習、工作,難免會要發生一些什麼事情。在機關,什麼叫事情呢?當然相互之間產生點感情什麼的實在算不得什麼事情,但是談情說愛畢竟是兩個異性之間全力以赴、專心致誌、聚精會神、一心一意的事情,說不影響工作那是騙人的,這就事實上成了機關的忌諱。但感情畢竟不是什麼壞東西,隻要不把感情擺到桌麵上來,偷偷摸摸談也不是行不通。譬如愛情這東西是屬於感情範疇的,而男女同誌間的感情並非一定就屬於愛情範疇,所以說機關裏關於感情的事情,並非就都是愛情,在機關,這樣的感情問題就顯得諱莫如深。
由於蓋春風是機關秘書科的打字員,所以說有誰和她在感情上發生點什麼,秘書科的同誌完全可以捷足先登。和她先後談過對象的同誌分別叫董青遠、倪誌寬、侯鏡亮。還有一個同誌不得不提一下,他就是年齡已過五十歲的局長洪福坦同誌。蓋春風和洪福坦局長之間發生的事情算不算愛情,另當別論,至少是屬於感情範疇的。但是,這樣的感情就使我們這個故事燦爛了許多,出彩了許多,如果把這個故事讓作家編成小說,那麼,可讀性、現實性、文學性、深刻性什麼的就都有了。
蓋春風和董青遠 感情的極致莫過於愛情,因此我們完全有必要回顧一下蓋春風三年前的一場戀愛。那時蓋春風曾經愛上過秘書科的一個小夥子,就是後來被貶到組織科的幹部董青遠。當時蓋春風二十三歲。
當年的蓋春風可不是現在的蓋春風。那時涉世不深的蓋春風像一棵嫩蔥,對愛情看得很神聖、很神秘、很純淨、很珍貴。她愛董青遠,愛這個中專生的才華和知識,愛他的聰明和悟性,愛他作為秘書的一手漂亮鋼筆字和錦繡文章。兩人在愛河裏墜得很深。董青遠長得白白淨淨,風度翩翩,個頭也高,戴副淺顏色的眼鏡,一種文質彬彬、內涵極深的樣子。
董青遠的情話總是讓蓋春風心裏像是有溫泉流淌:“小蓋,我每天都在想你,真的想你。”董青遠沒有說愛而是說想,把個想字說得柔腸寸斷。
蓋春風幸福地說:“我知道。”蓋春風當然知道他想她,從他燃燒的眸子裏就能看出來。
董青遠說:“不要讓其他同誌知道,機關裏,張揚出去,不好。就像洪局長愛摸你的肩膀,其實人人都心知肚明,卻不好意思說什麼。摸肩膀,能算什麼錯呢。如果說是個毛病,也算不得什麼大毛病。”
蓋春風不好意思地笑了,用濕潤的嘴唇吻他,說:“我知道。
真難為你這麼理解我。”
他倆的約會總是偷偷摸摸的,晚上,必然在花前月下;白天,則在機關裝毫不相幹的同事。有時下班後,打字室就成了他倆纏綿的天堂。蓋春風覺得,她的心就像花兒在開放。她愛董青遠愛得執著,愛得實在,愛得專注,她覺得找到了從父母那裏找不到的一種巨大的幸福感和滿足感。
那天,他倆在沙發上相擁著,四片饑渴的嘴唇緊緊地貼在一起。這是夏日的傍晚,小南風吹佛著兩張滾燙的臉。蓋春風從董青遠的目光裏,讀出了一股青春男性狂風巨浪般的渴望。董青遠騰出一隻手,突然掀開了她的裙子,把頭深深埋在她那溫暖而又無比寶貴的女性福地。蓋春風激動得難以自持,也把臉輕輕地貼在他不怎麼寬闊的背上,喃喃低語:“你就是我的愛,我的愛。”但董青遠卻說:“小蓋,我……我……受不了。”
蓋春風當然知道他要幹什麼。被幸福和甜蜜覆蓋了全部理智的蓋春風,意識到作為女人的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就要到來了,盡管她骨子裏屬於傳統型的女性,但為心愛的人兒獻出自己的一切,也不是不可以。但她有個字必須要問清楚,這個字對她來說太重要了,在這緊要關頭,她必須親耳聽到這個她渴望以久的聲音。和董青遠談了這麼久,除了瘋狂的愛撫和燃燒的激情,似乎還沒聽到這個字呢。此時此刻,也就是她奉獻出自己的身體之前,她一定得聽到的。
蓋春風問:“我先問你,你,真的愛我嗎?”
她明顯感覺到,董青遠的臉,微微顫動了一下,顫動過後,從那裏傳來了一個拖泥帶水的聲音:“我……愛……我怎能不愛呢。”
愛,其實隻不過一個字,但卻是這個世界上最難說好、寫好、念好、做好的一個字。她分明察覺,他吐出的這個愛字,說得不是味道。蓋春風沒想到她第一次聽到的這個字,會是這麼一種味道。她把頭從他背上抬起來的時候。董青遠突然瘋狂地說:“小蓋,春風,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三兩下就把她的內褲褪到了腳麵。然後迅速起身,脫自己的衣服。
蓋春風以斷然的態度擋回去了。她隻是說:“既然愛我,把這一次,留給咱們結婚的那一天吧。好嗎?”
事情遠比她判斷的還要糟糕。她終於敏銳地發現,董青遠在另外一個部門還談著一個女孩。女孩其實是位女幹部,女幹部長相平平,臉微黑,甚至還有星星點點的雀斑。我們不妨設想一下,如果女人的長相、氣質、品位等等綜合值可以像算術那樣用來換算的話,那麼,女幹部不及蓋春風的五分之一。
但是,正是這個五分之一,卻是董青遠的所愛。也就是說,在董青遠內心,根本就不存在對蓋春風愛或者不愛的問題,董青遠的愛情很實惠,隻因為蓋春風是工人,工人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工作不固定,意味著不是鐵飯碗。如果說董青遠對蓋春風還有什麼愛的話,他愛的就是她那張嬌好的臉蛋、青春的氣息和同齡少女少有的可愛和純真。
蓋春風發現這個秘密是在一個周末的黃昏。她萬萬沒有想到她會在那裏碰見他和她。那是個位於城郊的公園。因為父親常蹬著三輪車來這裏擺煙攤,所以有時她去接父親。她剛幫父親收拾完煙攤,就在這時,發現了他和她。在楊柳依依的湖邊的長椅上,董青遠和那個女幹部緊緊地擁抱著,雙方的舌頭像蛇吐信子似的,相互放肆地點擊著、挑逗著。
蓋春風的腦袋立馬就漲大了。她本來想撲過去,像發怒的豹子一樣撲過去。但她把這憤怒的火焰吞進了肚子裏。
她擔心父親受到傷害。父親的心,早就傷痕累累了。
長椅上的男女,在黃昏裏繼續陶醉著。
蓋春風僵了一會兒,想把父親扶到三輪車上,但父親堅決不上去。蓋春風隻好蹬起了三輪車。父親拄著拐杖,吃力地跟在後麵。出了公園,已是華燈初上,郊區的夜景被路燈和車燈映襯得撲朔迷離。路很平,但蓋春風怎麼也蹬不穩,心裏像是正在進行著一場暴風驟雨。
“嘩啦。”煙箱突然掉在了地上,箱子當場摔碎了,香煙撒了一地。
蓋春風“哇”地一聲哭了,哭得很傷心。
父親長歎一聲,說:“別哭了,別哭了。爸不責怪你,你在單位打了一天的字,太累了,回來還得幫我收拾煙攤,你是太累了,孩子,沒事的。”
蓋春風哭得更傷心了。
董青遠結婚前,給機關每個同誌都發了請柬,當然不敢遺漏掉蓋春風。董青遠是等沒人的時候把請柬送給蓋春風的。
蓋春風說:“謝謝你。”劈臉扇了他一個響亮的巴掌。
董青遠捂著被打得火辣辣的腮幫,表情複雜地注視著蓋春風。也許他準備了一些話要說的,但此時此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後,還是說了一句:“小蓋,麵對你,我什麼都不想說了。”
蓋春風又扇了他一巴掌。蓋春風感到,自己的手掌都有些發麻了。手掌肯定很紅。董青遠被打出了眼淚,再也不吭聲了。
蓋春風淒然地笑了,說:“對不起,我是不是太衝動了,我隻是一個打字員,工人身份,沒什麼教養,請原諒。”
董青遠不再看她,隻看著頭頂的天花板,說:“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蓋春風說:“如果要我說,我隻提一個希望。”
董青遠怔了一下,說:“什麼希望?”
蓋春風說:“你結婚後,請調出機關,至少調出秘書科。我的打字機前,再也不願意看到你的文稿。”
董青遠遲疑著,說:“……這個,機關十分缺少能夠起草文稿的秘書人員,我擔心洪局長不放手。”
這倒是句實實在在的真話,機關裏有一大怪,那就是再香也香不過秘書,特別是出手快、反應快、善於領會領導意圖的文字秘書,都是各部門爭搶的香餑餑。一句話,文字秘書是領導的門臉兒,是領導智慧的體現。洪福坦在各種場合的講話、報告、總結、經驗介紹都得靠董青遠來完成。當年從基層挖董青遠這個筆杆子時,曾經費了九牛二虎的氣力。現在要放他走,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但是你必須離開秘書科。我不想再見到你。”蓋春風簡直要吼了。
“小蓋,你別生氣,我試試看吧。我結完婚就馬上給洪局長彙報。我得好好想個辦法”
蓋春風和洪福坦 蓋春風在董青遠那裏一跤跌得不輕,但誰也看不出她情緒有什麼變化。除了打字,照樣業餘練習寫文稿。真是“相府的丫鬟三分小姐的走勢”,寫出來的東西還真像模像樣。有時還會大膽地給文秘人員的稿子挑挑毛病,而且還挑得非常準確,這就更讓人刮目相看。幹部之間是不輕易挑毛病的,即便誰額頭上爬滿了虱子也未必有人會提醒,但打字員跨行業給文秘人員挑毛病,等予貝麵裔熱胃丈於孫子逗爺爺的胡子,反而顯得有些可愛了。有的幹部就背地裏戲稱:“蓋科長。”
秘書科還真沒有科長。原科長寫了半輩子材料,寫成了癡呆症,一直養病在家呢。局裏一直考慮給秘書科配一個科長,但始終確定不下來人選。秘書科科長最起碼應該是筆杆子,豈能像其他科長那樣一句話就能確定得了?所以到現在一直懸著。從工作需要出發,現在有可能產生科長的人選隻有倪誌寬和侯鏡亮。
“蓋科長”這個稱呼當然隻能背地裏叫,當麵叫,就有些欺負人的意思了。
蓋春風的父母早就雙雙下崗在家,家庭陷入了苦不堪言的困境之中,一個幾乎就要破敗的家,人人的心都傷痕累累,其實就靠彼此的理解,更多的是靠愛來維持著。父親在國營企業時被鋼板壓折了一條腿,但仍然堅持在工作第一線,年年都是勞動模範,優秀共產黨員。企業一垮,他才發現辛苦半輩子換來的除了一條殘腿,還有一個輕飄飄的下崗證。企業領導動員他下崗時,語重心長地說:“老蓋啊,目前企業已經到了難以為計的地步,您是勞動模範,又是老黨員,您就帶個頭吧。”他就下來了,沒想到一下崗,就像是被掃地出門的垃圾,再也無人過問了。後來聽說企業和外國人合了資,又興盛起來了。他拄著拐杖找上門去,人家理都不理。那天回家,他老淚縱橫,一把火就把幾十年掙來的各種榮譽證書都燒了。蓋春風理解父親。高中一畢業,沒參加高考就進了餐館打工,業餘學習打字,過早地在社會上鍛煉生存的技能。她不是擔心考不上大學,而是擔心考上大學後拿不出高昂的幾萬塊錢。父親對此如鯁在喉,從此臉上再也看不到笑容。麵對貧困和壓力,一家人最懂得相互的理解和關愛。
蓋春風進機關既可以說是一種偶然,因為六年前瘸腿的父親打聽到一個機關正好缺一個打字員,就拄著拐杖,帶著殘疾證明,領著蓋春風來到了這個機關。他全然不知道機關用人的複雜渠道和盤根錯節的社會關係。但是蓋春風能被洪福坦留下來,簡直是一種必然,因為蓋春風一進機關大樓就有一種蓬蓽生輝的感覺。
當時洪福坦緊緊握著老蓋的手說:“老同誌啊!您就放心吧,你在工廠做貢獻這麼多年,為了社會主義事業如今下崗了,孩子的事情,我一定幫你這個忙,回頭我和幾位局長定一下。”
老蓋仿佛看到了曙光,激動得差點就要跪下了。
蓋春風把這難得的就業機會當成了人生新的起點。
她是感激洪福坦的。不感激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年近半百的洪福坦,平時對她確實不錯,除了平時看她的眼神有些說不清楚,有時總愛摸摸她的肩膀什麼的。蓋春風長這麼大,還真沒有被異性如此這般地摸過肩膀。上高中時,倒是收到過幾位男同學的求愛信,她當然都禮貌而謹慎地回絕了,事態最嚴重的一次,是班主任調整同學們的座位,把她和一個男同學調整到了一起,那個男同學本來平時學習不錯,很快就下降了,有一次,毛手毛腳地摸了一下她的大腿,她當時就無聲地啜泣了,嚇得那個男同學手足無措,再也不敢冒犯她了,學習又上去了。洪福坦作為主要領導,摸她的肩膀,她必須要更加謹慎。蓋春風現在越來越明白,領導有這個嗜好,準確地說有這個毛病,當下屬的要正確對待,更要慎重又才待。既要善於在險惡的環境中保護好自己,同時要給領導足夠的麵子,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蓋春風能認識到這一步,也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譬如洪福坦第一次摸她的肩膀的時候,蓋春風有點生氣,仿佛遭受了奇恥大辱。那次摸肩膀是她給黨組織遞交入黨申請書的時候,當時洪福坦在沙發上坐著,他欠起身子,看了一眼申請書,說:“不錯,夠深刻,以後,希望繼續好好表現吧”說著就起身,把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剛開始她感到很溫暖的感覺,因為洪局長兼黨委副書記,代表黨,代表組織。她明白組織是熔爐,熔爐裏不能不溫暖。但是後來洪福坦的手並沒有馬上收回去,而是給她滔滔不絕地講革命道理。手一直放在她的肩上,蓋春風的氣就上來了,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差點提出了抗議。但她隱忍著。不久她就被批準為預備黨員,她暗自慶幸沒有魯莽,如果當時太衝動,組織問題就未必解決得了。
機關的許多事情,總能讓人悟出不少道理。這些道理放在情理、法理上是說不通的,但放在機關的做人法則、為人處世等方麵,卻是推翻不了的真理。因此,蓋春風覺得,被洪福坦摸一摸也是大不了的事情。果然,她在職讀函授大專、大本都得到了洪局長的大力支持,連學費都報銷了。其他幾位中專學曆的幹部,想上函授大專,洪福坦就沒有同意,他在支部會上就說:“當前機關經費十分緊張,有些同誌想利用公款進修,心情可以理解,但我們必須把有限的經費放到最能發揮作用的同誌身上去。像人家蓋春風同誌,是打字員,具體身份是工人,如果在文化上再不提高,將來基本上就沒有什麼發展,其他同誌都是幹部,將來有的是進修的機會,相信同誌們完全可以理解。”
洪福坦講這些話的時候,同誌們沒有發表任何議論。當時蓋春風心裏像有溫泉在流動,她感覺這股溫泉仿佛是在往上流,流到了她的肩膀那裏。那裏,是洪福坦局長總愛摸一摸的地方。
蓋春風眼眶一熱,眼淚忍不住就下來了。
好在洪福坦沒有更進一步的要求,所謂更進一步的要求,說穿了就是同居一次,說俗了就是睡一次。在現代社會,男人們的這個壞毛病可是越來越流行了,事情一旦流行起來,就變成了時髦。同居的問題,對未婚的蓋春風來說,是個原則問題,她是不可能讓洪福坦在她身上有進一步的想法的。蓋春風有時退後幾步想,男性撫摸女性畢竟是不對的,好在洪福坦也沒有把她怎麼樣,那就全當是長輩對晚輩的愛撫吧。不不不,把他看成長輩絕對是不妥的,那是什麼呢?這是蓋春風進人機關以來最難答複的練習題。
像洪福坦這個年齡的領導幹部,臉上應該寫滿歲月的痕跡和滄桑的,隻是平時吃吃喝喝慣了,過量的脂肪和蛋白把一張臉滋潤地光潔而又細膩,因此老相中不免洋溢著幾分青春的東西。身體屬於肥胖型,頭發稀疏地可憐,頭頂早就禿了,便留長了鬢角的幾縷軟發,甩到頭頂,把中間地帶的不毛之地掩飾了。機關幹部把這種可愛的虛榮謂之地方支援中央。洪局長在莊嚴的機關裏顯得舉止端莊,步履安穩,語言平和,怎麼看怎麼都像個局長的樣子。但一和蓋春風在一起,就不怎麼像了。至於像什麼,大概蓋春風的感受最直接、最具體、最深刻。
董青遠、洪福坦和蓋春風 董青遠終於完婚了。婚假一到,他就硬著頭皮找洪福坦。說:“洪局長,我有個請求,希望您能理解。”
洪福坦卻用不屑的目光看著他,說:“說吧。”
這種不屑的目光讓董青遠有些吃驚,應該說自己和洪福坦這幾年的配合是十分默契的。洪福坦是領導,他是秘書;洪福坦是指揮官,他是參謀助手;洪福坦是大帥,他是軍師。洪福坦對他的工作應該是滿意的。董青遠知道洪福坦的理論功底並不深,甚至談不上有什麼理論功底,因為洪福坦聽從政治召喚隨波逐流了半輩子,根本就沒上過什麼大學,基礎學曆僅僅是初中,講話總愛用俗言土語,因此,他給他寫稿件的時候,盡量寫得通俗一些,平實一些,十分吻合他的習慣和口味。洪福坦逢人就說:“我當上局長以來,前前後後換了四個秘書,小董是我最得力的助手,將來這茬人,最有出息的,也就是他了。”
洪福坦從來沒有用現在這種眼光看過他。
董青遠就有些緊張,但話還得要說:“局長,我在秘書崗位上幹了三年了,如果說各方麵有所提高的話,離不開您的指導、關懷和培養。給您當秘書,既是我的榮幸,也是我的自豪,所以對您,也有了一種特殊的感情。這種感情,早已超出了上下級含義,接近於一位晚輩對所尊敬的長輩的感情了。我結婚後,雙方父母都需要照顧,考慮到秘書科的工作量大,麵寬,頭緒多,工作上的事情和家裏的事情很容易顧此失彼。今後如果因為家事,降低了作為一個秘書工作者的服務質量和水平,那我是無法饒恕自己的,也會辜負您的期望。所以,我反複思考了,自己是不是還適合在秘書科服務,盡管舍不得離開您,但還是想換個崗位。”
董青遠的額頭滲出了粒粒汗珠。盡管語言是經過精心組織的,但是理由並不是很充分。一般情況下,秘書換崗位意味著就要提拔了,而自己的口氣,和張口要官沒什麼兩樣。於是趕緊又補充解釋,“局長,請您別誤會,我……我……隻是想平調一下。”董青遠第一次感覺自己有些口吃,他覺得這話很容易讓人理解為此地無銀三百兩。但是,再能說什麼呢。
洪福坦翻著桌上的文件,也不抬頭,說:“我看可以,尊重你的意見。”仿佛是和文件對話似的。
董青遠突然眼眶一熱,他沒想到洪福坦會這麼痛快地答應下來。這種答應使他接受不了,比用鞭子抽他還要難受。他原來預想的情景是,洪福坦肯定會苦口婆心地挽留一番,包括給他講繼續留在秘書科工作的道理和優勢,興許還會給他許諾個副科級什麼的。最後在挽留不住的情況下,也許會訓斥他一頓,說些你太不識時務,留著大道不走偏要走羊腸小道之類的話。而目前這個結果,盡管是他希望的,卻是令他心驚膽寒的。
洪福坦的絕情和不屑,使董青遠驚訝,也使他憤怒。
董青遠心裏感慨:三年啦三年!三年伺候了一個王八蛋。
董青遠說:“射謝局長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