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洪福坦說:“這樣吧,去其他部門吧,人家可能有歧異,哪有肥部門的業務骨幹跑瘦部門的,人家會誤以為你在咱這裏幹黃了,對你將來的發展沒有任何好處。幹脆在咱們機關內部調整一下,去組織科吧,那邊的材料底子不行,你去後,還可以撐一下。”

董青遠試探地問:“那,是不是等把我的組織問題解決了,我再過去。那邊支部,對我不太了解。”這是董青遠惟一關注的問題了,自己的入黨申請書遞交兩年了,一直在接受組織的考驗,去年被確定為培養苗子,據支部組織委員透露,最近如果趕上開支部會,就可以研究和表決批準他為預備黨員。

洪福坦說:“你加人組織的事情,組織是清楚的,這和你調整崗位並不矛盾。你現在就過去吧,接受考驗,去哪裏不都一樣?盡管這邊和那邊不是同一個支部,但畢竟是在一個黨委領導下嘛,這一點,你應該相信組織。,’  董青遠說不出什麼來了,他覺得對話的口氣有點像組織談話,嚴肅、莊重地讓他喘不過氣來,自己再多嘴,極有可能犯原則性的錯誤。

董青遠像是坐在了一個熊熊燃燒的火爐上。

其實他根本就不知道,是誰把他擱到這個火爐上的。

是蓋春風。

真的是蓋春風。

這是蓋春風的一次苦澀而又不失輝煌的勝利。董青遠欺騙了她的愛情,她沒有倒下去,沒有彷徨,沒有消沉,她想到的是報複。

報複是需要手段的。那天,也就是她給董青遠下了離開秘書科的最後通牒後,她拿著打好的稿子,呈到了洪福坦的案頭。說:“洪局長,這是您明天大會上的講話稿。我打字時,把有些文字做了適當的調整,特別是口徑上的問題,我做了一些改動。這稿子是新來的秘書倪誌寬寫的,我覺得基礎還是很不錯的,和小董秘書的水平不相上下。”這段話表達的意思很豐富,等於在抬高自己的前提下,隆重推出了倪誌寬,同時貶低了董青遠。

洪福坦審視了一下稿子,果然覺得蓋春風調整過的地方增色了不少。幹秘書這個行當的人都明白,改稿未必會寫稿,寫稿未必會改稿,會寫又會改方為大家。人人都知道蓋春風通過勤奮鑽研確實掌握了一些文秘知識,但未必就能得心應手,她所以如此大膽地給領導闡述她對稿子的看法,隻能說自我表現和耍小聰明的因素居多。問題是,隻要領導支持和默許,誰也不敢說什麼閑話。洪福坦笑著說:“咱們的小蓋同誌進步不小啊!既要打字,還研究文稿,這樣的打字員全市也找不出幾個。”

蓋春風說:“不研究,能給您打好字嗎?”

洪福坦又笑了,說:“對對對,你說的對,現在大學生逐漸多了,秘書都是從大學生中挑選,但是前幾年,大學生少,不少秘書骨幹,其實都是從打字員裏發展起來的,而且不少都成了大器,你可以把各部門的頭頭數一遍,打字員出身的可真不少呢。”說著話,照例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

蓋春風卻躲閃了一下。

洪福坦微微一愣,一寸有些尷尬。蓋春風說:“那天,小董秘書說,您總愛摸我的肩膀。我聽了很不高興,心想一個當秘書的,沒事盡瞎想。”蓋春風用的是一箭雙雕的辦法,既要達到告發董青遠的目的,同時提醒洪福坦必須自重。

洪福坦微微怔了一下,迅即恢複了常態,說:“這個董青遠,這個小子。”說著又把手伸過來了。這次伸手,顯然是為了表明並不在乎董青遠的議論,如果過於在乎,則反而顯得心懷鬼胎了。

對這次伸過來的手,蓋春風沒躲,無可奈何地讓它搭在了肩膀上。她清楚,她這短短幾句話,必然要掀起滔天的駭浪。

洪福坦果然炒了董青遠的魷魚。接替董青遠的,是倪誌寬。

董青遠失魂落魄地調到了組織科。

董青遠的滾蛋,蓋春風感受頗深,覺得自己又成熟了一步。她發現,通過權力,操縱一個人的命運原來如此的簡單,像董青遠這種無情無意的偽君子、感情騙子、肮髒小人,就應該得到這個下場。也許,這就是政治。

這場天崩地裂式的戰役,別人連一點硝煙味兒都沒有聞到。

蓋春風和倪誌寬  倪誌寬接替董青遠幾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盡管悅誌寬文字水平不如董青遠,但他畢竟是本科學曆。那時機關大學本科生還不是太多,所以倪誌寬的存在,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但是倪誌寬長得實在不怎麼樣,不但滿臉粉刺,而且見了領導總是唯唯諾諾,點頭哈腰,一點陽剛之氣都沒有,時間長了背就有些駝。怎麼看都不像個男子漢。哪個花季少女不希望自己的如意郎君像個男子漢呢?好在大學生的招牌在機關是個不小的資本,這個資本從某種程度上彌補了他過於明顯的缺憾。機關有位大姐給他點撥:“小倪,你覺得小蓋怎麼樣?”

倪誌寬最不願意提起的人就是蓋春風,但他還是說:“小蓋不錯。”

“那,考慮沒考慮過〇”

倪誌寬明白這位大姐是出於好意給他介紹對象,他顯得十分隨意地說:“不著急不著急,我才二十五歲,還早,還早呢。”說完暗自責怪這位大姐,簡直是狗咬耗子多管閑事。

在愛情的問題上,他早就領教過蓋春風了。

其實從倪誌寬進機關的第一天算起,他就看上了蓋春風。漂亮的女性永遠是一麵風景,如果說哪位未婚男性對漂亮的女性視而不見,那是天底下最大的虛偽。如果說機關幹部堅決拒絕找漂亮女性當老婆,那就更說明了虛偽地有點混蛋。那天倪誌寬來機關報到時,其實心情本來不怎麼好,一起的同學有本事的都夾著畢業證出國的出國南下的南下了,自己底氣不足,哪有人家那點勇氣,就退而求其次考了公務員。最初以為公務員很難考,後來才知道中國的公務員考試與國外的截然不同,國外注重考察能力和實踐,中國固然也是這麼倡導,事實上卻是讓你購買一大摞資料讓你死記硬背然後參加所謂考試,純粹是科舉遺風,應試怪圈,這正好應了他在學校高分低能的“長項”,輕而易舉地就奪冠了。

考上公務員以後,倪誌寬卻在同學們那裏免不了被嘲笑一番:“誌寬老弟畢竟比我們誌向寬啊,說不定,將來能當個大官呢,求你辦事你可別官僚啊,要記住,你的鐵飯碗裏,有我們這些納稅人的血汗呢。”

說得倪誌寬當時就紅了臉。

因此,他一腳踏進這個機關大門時,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灰頭鼠臉。

機關是個正處級機關,十幾個科室,加上下屬的事業單位,也有百十號人馬。機關大樓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產物,式樣陳舊,色調灰暗,和倪誌寬的心情一樣有些沉悶。而一見到端坐在電腦前忙乎的蓋春風時,他眼前陡然一亮,全身的血液突然就被激活了,他覺得臉上的毛孔都張大了,呼吸有些困難,粉刺裏積存的油脂在快速地分泌,使臉上呈現出一片滑膩、發粘的光亮。

在倪誌寬的想象中,機關女幹部為了端莊和穩重的需要,遠離金銀首飾、奇裝異服和時尚流行,大都是半官氣、半俗氣、半人氣的樣子,早就沒了女人特有的韻味和風采的。真沒想到這裏還有如此青春貌美的、典雅大方的女幹部,心中就莫名其妙地有些激動和興奮,對愛情的問題就有了初步的方向,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渴望和憧憬。後來才搞清楚,蓋春風並不是幹部,而是打字員,打字員屬於工人身份。中國官場是最講究身份的地方,工人要比幹部矮幾個頭,和下等人差不多。不過倪誌寬沒有多想,像他這樣鼠眉塌眼的人,本身條件不怎麼好,還苛求人家什麼身份,能娶上這樣的女性當太太,實在是件長誌氣、提精神、光宗耀祖的好事情,於是鬼使神差地和蓋春風套近乎。

“小蓋,我送你回家吧。”他根本就不知道當時的蓋春風在董青遠溫情的懷抱裏幸福地像隻春天的小貓。

“小蓋,你這身衣服真漂亮。”

“小蓋,聽說影院又在上演美國大片呢。

“小蓋……”

小蓋對他總是不卑不亢。說穿了,蓋春風對倪誌寬采取的是不軟不硬的態度。一方麵,倪誌寬無論對他說什麼,她都做出一副認真齡聽的樣子,既顯示了對愧誌寬的尊重,同時又表露了幾分可愛和天真,這就越發讓倪誌寬喜歡得要命。但是另一方麵,蓋春風對倪誌寬的單獨邀請,卻一次也沒有答應,理由也不是不想去,而是要不家裏有事情,要不就說身體不適,留給愧誌寬的是悵然若失和深深的遺憾。這就使倪誌寬有些六神無主,心中沒底,繼續深人進攻吧,卻不知其然;嘎然而止吧,又不知其所以然。覺得愛情這個事情,真是應了句舊歌詞“小曲兒好唱口難開  有次下班,同誌們一起步出科室,朝機關門口走去,倪誌寬和蓋春風均在其中。倪誌寬和小蓋說說笑笑,倪誌寬猶如找到了春風化雨般的感覺,內心甜蜜地像融化了一塊冰糖。眼看到了機關門口,他本來想獨自送她一程,還未開口,蓋春風卻搶先開了腔:“小倪,你朝哪邊走啊?”

倪誌寬一下被問得瞠目結舌,他明白蓋春風這是欲擒故縱,封堵他的嘴,隻好朝相反的方向努了努嘴,說:“朝那邊。”

“好,慢點走啊,明天見。”

倪誌寬隻覺得渾身一陣徹骨的冰涼,從此就斷了心思。蓋春風對他的態度,極大地刺激了他的自尊,也使他心理失去了平衡。自己一個大學生,國家正式幹部,豈能被一個工人耍了?女人漂亮固然是資本,但是,漂亮難道就是女人的全部,你蓋春風除了漂亮,還有什麼呢,隻不過是個打字員嘛。這麼一想,反而死了心,一心撲到了工作上,等於壓力變成動力,把全部心思轉移到為領導服務上來。為領導服務就得一絲不苟、精益求精,時間-17-久了,逐漸把蓋春風留給他的傷痕撫平了,腦子裏裝的,基本是各級領導了。

如果說思維集中到蓋春風那裏的時候,發現的是蓋春風躲藏在背後的冷酷和傲慢,那麼,思維一旦集中到了領導這裏,則像是發現了一個新大陸。他發現,個別局長、科長接電話時,腔調總是有些怪,本來和平時的腔調不一樣,還得裝得一模一樣,是那種經過偽裝、掩飾後的腔調。表情也失去了作為領導的威嚴和莊重,眉宇間、嘴角處、鼻翼上會難以遏製地流露出一絲在機關難得一見的柔情和甜蜜。電話那頭顯然不是男性,不是男性當然隻能是女性,而且是情感上不是一般的女性。倪誌寬最初以為是和自己的妻子打電話呢,後來一琢磨不對,都是老夫老妻,而這偽裝過的表情和腔調,分明隻有麵對小情人時才有。

倪誌寬明白了,局長也好,科長也好,手中一旦擁有了權力,也可以在外麵擁有女人。在權力麵前,女人會自動找上門來的。

回過頭來看自己,除了大學生的標簽,再一無所有,連打字員蓋春風都瞧不起,這就是自己沒有權力的悲哀所在。有些事情越是相悖和矛盾,反而越是具備客觀存在的基礎,就像在中國的高等院校,盡管反對高分低能,但有且隻有分數才是最真實的;在中國的官場,盡管在努力淡化權力意識,但有且隻有權力和地位才是最真實的。要想為自己爭口氣,首先就得在仕途上混出點名堂來,於是,他像膏藥似的貼上了一把手洪福坦。他悟出來了,在機關,一把手就等於組織,組織就等於一把手,贏得了一把手的寵愛和信賴,就等於贏得了一切。

然而,就在他全力以赴周旋於領導身邊的時候,蓋春風卻又像藍藍的天上飄過來的一朵雲彩,對他下起雨來了。

“小倪,最近怎麼不理我了?”

-18-“小倪,還沒當頭兒呢,就對我官僚起來了。”“小悅,今晚加完班,得送我啊。我好害怕!”‘‘小倪……”

蓋春風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睫毛一閃一閃的,就像煽動翅膀的小蜜蜂;歪著頭,小巧的嘴巴噘著,像是雨把芭蕉淋了,又像是月兒把星星丟了,一副人見人憐的樣子。語調是那種細細的軟和軟軟的細,像跳動的音符,在纏綿的五線譜上抒情。

倪誌寬對她的感情本來已經封凍,因此一時被蓋春風的反常弄得匪夷所思,他根本就不知道,此時的蓋春風早被董青遠玩弄地清醒了許多。其實知道不知道不打緊,要緊的是倪誌寬不是唐僧,也不是泥塑的羅漢,是個生理、心理都十分正常的青春期的青年,死寂了的春心如何經得起蓋春風如此這般的煦暖的溫度,於是心兒又像嚴寒過後冰雪融化了的湖麵,又蕩漾起來了。

倪誌寬的心兒蕩漾,蓋春風的心兒也蕩漾,雙方心兒一蕩漾,這關係就一如幹柴遇烈火,十分神速地發展起來了。兩人不但單獨去了迪廳,還下了館子,看過電影。下一步,如果再稍微發展一下,就完全可以拉手了。當然迪廳裏跳舞時不是沒有拉過手。拉手和拉手不一樣,拉手由於意圖和背景的不同而表現出迥然不同的感覺和體會。愛情背景下的拉手,心兒像百花盛開,用一句流行歌詞表達就是“我倆的情我倆的愛,在纖繩上蕩悠悠”;而包括在迪廳跳舞在內的拉手,和自己的左手拉右手沒什麼區別,什麼花都沒開,再怎麼蕩也悠悠不起來,一點意思都沒有。

“擁有愛情的人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這話是哪位哲人說的,倪誌寬早已記不得。初戀中的倪誌寬覺得這話簡直就是哲人對他量身下的定義。

然而不久,倪誌寬和蓋春風快速上升的愛情就像跳閘了的電梯,擱在那裏不動了,不但不上升,一切似乎都在不經意間悄然發生了變化。蓋春風突然對倪誌寬冷落起來了,就像那年的季節,從夏天直接進入了冬天,沒有給秋天一個表現的機會,已經是滿目蕭然,蒼山負雪了。事情發生變故的現實背景是,英俊瀟灑的侯鏡亮邁著富有彈性的步伐來機關報道了。

蓋春風對侯鏡亮表現出了少有的熱情。也像那年的季節,冬天剛過,還沒觸摸到春天的呼吸,就直接進入了夏天,釋放著火一樣的熱情。侯鏡亮大學期間學的是經濟管理專業,和蓋春風讀函授的本科專業相同。侯鏡亮還業餘給社會上不少私營企業搞策劃和培訓,企業界的朋友很多,被幾家企業戲稱“編外經理”,到底在企業拿沒拿分紅,誰也不好過問。蓋春風愛上他不是為這個,這根本就不成為理由。理由是,侯鏡亮比倪誌寬多了幾分率真、坦誠和淳樸。更重要的是,與董青遠相比,侯鏡亮盡管不及董青遠的睿智和善思,但卻比董青遠多了幾分灑脫和銳氣,再套用綜合值的算法,侯鏡亮至少相當於董青遠的三倍。

隻有和相當於董青遠三倍的人共同走向婚姻,才算徹底把董青遠贏了。

但是倪誌寬實在接受不了如此殘酷的現實,有次科室就剩下了他倆,他直言不諱地質詢:“小蓋,你……你……你還是黨員

呢。蓋春風說:“是啊!你不也在積極向黨組織靠攏嘛!”

倪誌寬說:“我說的不是這個問題。”

蓋春風說:“那是什麼問題?”

倪誌寬說:“你是不是有些過了?”

蓋春風一副納悶的樣子,說:“過了,什麼過了?同誌之間有什麼過不過的。”

倪誌寬驚異地發現,蓋春風說這話的時候,臉都不紅一下,不但沒紅,而且睫毛高挑,眉宇間似乎凝結著難以解開的疑惑和不解。那樣子,仿佛他倪誌寬這個階級敵人在無中生有地侵犯她這個共產黨員。換句時髦的話說,好像是一個地痞流氓侵犯一個時代女性的人權。

倪誌寬心裏暗罵,這個臭婊子簡直他媽的不要臉了。他本來想啐她一口,讓唾沫星子糊她一臉,但唾沫在口腔裏山呼海嘯了一番,最終還是“咕咚”一聲全部吞進了肚子裏。因為他意識到,照蓋春風這個態度,再質問下去未必是好事,讓機關的同誌知道了,以為他愧誌寬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栽麵的隻能是自己,而蓋春風未必有皮毛之損。也就是說,弄不好,隻能長別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剛才,蓋春風連同誌這兩個字都抬出來了,機關裏固然應該提倡幹部之間互稱同誌,問題是如今機關裏都不怎麼互稱同誌了,稱兄道弟呼姐喊妹這種江湖味道已經悄然成為一種時尚。互稱同誌,其實是在有意拉開距離,說明蓋春風一口否認了他倆的關係是戀人關係。

於是,倪誌寬“哈哈哈”地笑了,笑得爽朗而又開心的樣子,說:“小蓋,你不過,是我過了,對同誌,我這種口氣是不對的,不對的嘛。”

蓋春風也笑了,說“沒事的沒事的,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那意思,仿佛倪誌寬無意中犯了個本不該犯的錯誤。

倪誌寬繼續爽朗地笑著,說:“你說的沒錯,這是毛主席的名篇《反對自由主義》裏的話,我應該活學活用的。”其實是否是《反對自由主義》中的名句,倪誌寬早已忘記,之所以信口說來,料她蓋春風說則說了,而對於出處準是一知半解。

就這樣,一場本來會一觸即發的惡鬥,似乎在談笑間煙消雲散了。事後,倪誌寬躺在集體宿舍,失眠了一晚上。自己明明被這個臭娘們耍了,卻要裝得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可見自己在機關混,還需要許多路要走。痛定思痛,就想,這個蓋春風十六歲高中畢業進的機關,混了這麼些年,怎麼就會變成這麼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毒之花呢,回頭一想,她這麼幾年還真沒閑著,入了黨,在職上了函授大專,現在又在職攻讀經濟管理本科專業,而且領導對她的賞識度遠遠超過了他們當秘書的,說明她的確不是等閑之輩。他覺得自己要在機關混出點樣子來,還得學學這個王八蛋呢。但是,自己畢竟為了這個狐狸精,空相思了一場,未免有些心不甘,他必須逮個機會,換個比較恰當的方式,問她“十萬個為什麼”。

但是,連一個為什麼還沒問呢。他就趕緊把這個念頭收回去了。因為有次機關加班趕材料,幹完活已經是晚上九點,大家去酒店吃夜宵。考慮到自己的身份,是要隨時替領導喝酒的,於是,席間,他就不失時機地坐在了洪福坦局長身旁,替洪福坦喝了不少別人敬上來的酒。

但是,對於蓋春風給洪福坦敬上來的酒,倪誌寬一搶過來,還未把酒杯搭到嘴邊,洪福坦卻說:“小倪,代酒是有規矩的你懂不懂?今天加班,其實小蓋同誌最辛苦你知道不知道,你們那些稿子,她又是打又是印的,她和你們不一樣,惟一一個……女同誌的酒,我今天是要喝的。”其實洪福坦要說“惟一一個工人同誌的酒”的,但他說成了女同誌的酒,說工人,就有點傷自尊了。

其實在場的不止蓋春風一個女同誌,但大家都沒說什麼。

蓋春風已經感覺到了,但她裝作什麼話都沒聽到,隻是下嘴皮輕輕撇了一下。

最尷尬的要數悅誌寬,當哈巴狗沒當到地方上。尷尬就尷尬,反正當秘書的免不了尷尬,這是廣大秘書工作者最大的悲哀。有位秘書出身的領導幹部曾講過,秘書隻有經曆了大尷尬,才能當上大領導;經曆了小尷尬,隻能當小領導;沒經曆過尷尬的,永遠當不了領導。

而洪福坦還在繼續發揮,說:婦女同誌,我們要尊重嘛。”就喝了。

蓋春風又敬,洪福坦又喝。

洪福坦喝酒的時候,杯子是端著的,頭是朝杯子的,眼睛卻上挑,目光折射到蓋春風的臉上,而話卻是對大家說的:“小蓋不錯,小蓋不錯,不錯就是自己人嘛。小蓋”

機關裏,領導把誰誰誰說成自己人或者是自家人,那就等於劃線了。

倪誌寬倒吸一口涼氣,對蓋春風,不能再問為什麼了,再多嘴,就等於在洪福坦局長那裏闖禍了。

倪誌寬能認識到這一點,還算他聰明。幹部能不斷提高認識,就等於思想在不斷進步。

在機關,對每一個幹部都不應該較真的,你根本說不準什麼時候得罪了張三,而暗地裏複仇使絆子的卻是李四,到那時王五、趙六也會疏遠你,評先進、評優秀時就沒人給你投票。特別是事關領導的事情,你如果想較真,那等於和叫陣差不多,除非是不想吃機關這碗飯了。

洪福坦是倪誌寬的上司,圍繞上司的一切問題就得換個思維方式,區別對待。

洪福坦這幾年的工作勁頭已明顯不足,神情也常常有些恍惚,特別是過了五十這一關,他越來越感到一種人生的失落。辛辛苦苦半輩子,除了混了個局長的烏紗,再一無所獲。他有時在痛苦中追問,人啊人!這輩子,如果僅僅為了一頂烏紗而活著、奮鬥著、奉獻著,那就沒有任何意義了。農民可以從收獲中得到樂趣,工人可以從產品中體現價值,而自己呢?同誌、朋友、親戚、故交一見麵,總會客氣加客套地問:“混得怎麼樣?”

洪福坦就感到毛骨悚然,隻好應付:“就那麼混唄!”

一個“混”字,生動地表達了人們對機關幹部遊戲人生的嘲弄和譏諷。當個一官半職,說明混得好;如果什麼也沒有撈到,說明自己白混了。洪福坦何曾想過在機關工作是為了混日子啊!他最討厭這個混字,簡直是對自己最大的侮辱,但自己現在不是混是什麼呢?如果說自己眼前從事的是十分高尚的事業,那麼難道高尚,就體現在這個小小的處級身份上?體現在每天在幹部大會上沒完沒了的所謂重要講話上?體現在弄虛作假應付上麵的檢查和應對複雜的人事關係上……

都說機關忙。幾乎所有的幹部見麵第一句問候語就是:“忙嗎?”

“忙啊。”

“忙什麼呢?”

“瞎忙。,’  一個“瞎”字,和“混”字相得益彰,道出了多少無奈和苦澀。

幾乎沒有人說自己閑著。

早出晚歸,妻子、孩子對此一點都不理解。人,隻有一輩子,沒有第二輩子,洪福坦驀然回首,發現自己這輩子是不是白來了一場。這種失落感有時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人,一但有了失落感,就會牽一發而動全身,處處不盡人意。

妻子老是數落他:“還不如不當這個破局長,每天回來,一副憂國憂民的傻樣兒,你看看人家隔壁的老張、老李,下崗了,粗茶淡飯,提籠架鳥,人卻活得快活,每天玩孫子,樂得什麼似的。”

妻子比洪福坦小七歲。小七歲也不小了,都快到更年期了,但生理上仍然像三十七/的意思,有時沒明沒夜地折騰他,而他卻過早地雄風銳減,就像一個外強中幹的沒有任何戰鬥力的師團,麵對武裝到牙齒的頑敵,束手無策,坐以待斃。兒子在外地上大學後,他明顯察覺四十四歲的妻子在儀表、穿著等方麵悄然有了變化,盡管是徐娘半老,卻也平添了幾分春色,晚上也愛去夜總會裏跳幾曲,跳幾曲就跳幾曲吧,他不介意,即便是和別的男人有一手,他也暗自做好了戴綠帽子的思想準備。他了解妻子,妻子是個顧家的人,顧家不等於顧情,和妻子離婚的可能性當然基本上沒有,他倒希望妻子有新的情感的寄托。他心裏已經夠失落的了,再把妻子搭進去,就有些太殘酷了。

所以,對蓋春風,這個幾乎可以當他女兒的下屬,他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

蓋春風就像她的名字一樣,使他幾近枯萎的心房有了一點靈動。

他喜歡小蓋身上那種春天般的氣息和獨有的氣質,隻要小蓋在,他心裏覺得特別的踏實和安穩,他深知自己的這種想法是荒謬的、無聊的,甚至可以理解為無恥的,但這種想法卻始終實實在在地存在著,使他有時坐臥不寧。這幾年,兄弟部門陸續有幾位書記、局長被抓了,原因是搞了權色交易,有個別同誌是嫖娼時被派出所的逮著了。抓進去的都是平時關係不錯的哥們。過去,每聽見這樣的事情,氣得他臉紅脖子粗,他會把這些無恥的哥們罵個狗血淋頭:“他媽的!黨性哪裏去了,人性哪裏去了,半輩子都過來了,在女人的事情上翻船,太不要老臉了。”

如今,每每聽見誰誰誰又在女人的事情上犯事了,就無可奈何地把頭輕輕搖一搖,長歎一聲:“哥們!在監獄裏,好自為之吧,出來了,老弟請你喝酒〇”

話是這麼說著,腦子裏已經滿滿當當地塞進了蓋春風的臉蛋、胸脯、腰身和屁股。

侯鏡亮和蓋春風  侯鏡亮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為蓋春風而睡不好覺的。在侯鏡亮心目中,蓋春風簡直就是上帝恩賜於他的天使。他從心眼裏佩服她,論年齡,自己和她同歲,論工齡,她卻比他多達五年,也正是她那五年的打字員閱曆,使她在實踐中增長了連大學生都未必具備的見識和眼光,從而彌補了她未受過正規高等教育的缺憾。蓋春風是勤奮的,打字室的一隅,堆放著她在職進修的所有教材。打完字,便鑽進教材裏學起來,每周還要抽出一天的時間去學校聽課。

平時,蓋春風會抓緊一切時機向侯鏡亮請教,把他這個戀人當成了最好的老師。他覺得,給這麼漂亮的機關女性當一次老師,也是一種字受。

談對象前,侯鏡亮就已經結結實實地領教過蓋春風的與眾不同。有次他寫了個材料,送到打字室去。蓋春風適時向他請教:“侯老師。”

“哎。”侯鏡亮回答地很幹脆。

“侯老師,什麼叫國家結構形式?”

“國家結構形式是廣義上的國家形式的一部分,是指國家整體與局部之間,中央和地方之間的關係,有時也稱作國家體製。”“侯老氣”,  “哎。”

“侯老師,什麼叫‘凱恩斯革命’?”

“這是個現代西方經濟學範疇的問題。1936年,英國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凱恩斯發表了名為《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的著作,引起轟動,對傳統資產階級經濟思想形成了極大衝擊,被稱作爆發了‘凱恩斯革命’。”

‘‘侯老  “……哎。”侯鏡亮感覺到額頭滲出了細汗。他沒想到這個打字員腦子裏裝滿了這麼多問題。這些問題,作為經濟管理學的基本內容,他是清楚的,但是如果讓他原原本本地像學生背誦課文似的來回答一些概念,還是有些吃力。不是不明白,實在是沒有天才的記憶。他意識到,再這樣問下去,就有可能招架不住了。逃避顯然是不雅的,也不是當老師的德行。他的頭皮有些發硬,當老師的自豪感大打了折扣。

“當前世界經濟的特點有哪些呢?”蓋春風窮追不舍。

“……這……這是個當代世界經濟和政治範疇的問題。”

“屬於什麼範疇我知道,我請教的是特點。”

“這個嘛,……好像,最突出的特點是高新技術成為各國經濟競爭的重點,還有……還有……剩下的我得考考你了,你這不等於學生提問老師了,應該是老師提問學生才是。”

蓋春風說:“好,那我來回答,剩下的特點是西方發達國家之間的經濟矛盾在加劇,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之間的經濟不平衡更加嚴重,世界經濟區域集團化正在加速發展。您說對嗎?”

“哦……哦。”侯鏡亮略一回憶,仿佛如夢初醒,連說:“對對對。”

“謝謝侯老師。”

侯鏡亮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以後別叫我侯老師了。我這水平,夠栽麵了。”

侯鏡亮不可能知道,打死也不可能知道,蓋春風為了提問他,煞他的威風和氣勢,專門查閱了資料,並花了一個晚上反複背誦,直到背誦得滾瓜爛熟,這才拿侯鏡亮開涮。侯鏡亮果然輕易上當,就像被蓋春風夾到火鍋裏的嫩羊肉片,隻來回涮了兩三下,就熟了個透。

“那,叫什麼?”蓋春風歪著頭問。

“叫小侯,或者叫侯鏡亮。”

“你的名字我可不敢叫,你還比我大五個月呢,叫小侯哥哥吧,又有點小資的味道。”

“那就隨便叫吧。”

侯鏡亮心裏清楚,蓋春風尊他為師,但事實上機關裏更多的學問卻是他請教蓋春風,譬如他剛進機關時,留的是長發。他特喜歡他那頭齊肩的長發。大學時,他是經濟管理係最著名的校園詩人。他覺得長發體現了他獨特的個性和詩人的氣質。和機關同誌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各科室的同誌一見他,都揶揄地樂了。那樂裏,隱藏著許多說不清楚的內容,隻有蓋春風沒笑,和他握手的時候,還說:“夠有氣質的。”

他當時就自豪地一仰頭,把頭發朝後一甩,大方地說:“謝謝!”在學校,他是出類拔萃的,在機關,他更希望鶴立雞群。

沒人的時候,蓋春風對他說:“我告訴你一件事,其實是小事,但對你來說是大事。”

“什麼事?”

“今天,把長發剪掉。”

侯鏡亮一聽,心裏有些不快,頭發是我長的,礙著你什麼了,就覺得這個女同誌長得那麼好看,內心咋就這麼迂腐和守舊。他偏沒剪,照樣甩著長發上班。

但那天在全體幹部會議上,洪福坦在重要井話中有幾句話使他立馬就傻了。

洪福坦是這麼講的:“……前一階段的工作今天就總結到這裏,下麵重點講講機關作風問題,機關幹部就得像個幹部的樣子,男的是男的女的是女的,但有的同誌明顯是男的,看上去偏偏像女的,說你是詩人屈原吧,人家在幾千年前就謝世了;說你是搖滾歌手崔健吧,人家好像是台灣的。這裏是機關,不是詩歌學會,也不是歌舞團,這裏不是培養屈原的地方,在這窮機關,出冤屈有人相信,但是出屈原沒人承認,冤屈和屈原是兩回事情啊親愛的同誌……”

不能不承認洪福坦講話的口才。不少幹部轟然笑出了聲。眾人的目光就齊刷刷地投向了侯鏡亮。

侯鏡亮腦子立時一片空白,仿佛平地驟然襲來颶風,把他所有的腦細胞都襲掠一空。記得進機關前,有高人就給他點撥過:“在機關,要一穩再穩,要隨時裝孫子;寧可當小人,不當君子。”他起初覺得這話過於誇張,如今看來,真是太精辟、太到位了,沒想到還沒登場呢,就栽了個大跟頭。一股衝天的怒火在他胸中燃燒著,都要從嗓子眼裏噴出來了。

侯鏡亮想馬上起立,來一個憤然離席。但是屁股剛剛抬起來,衣襟就被人死死拽住了。拽他的,是蓋春風。

這一拽,侯鏡亮腦子裏就清醒了許多,暗暗告誡自己,寧安勿燥,寧安勿燥啊!回想起蓋春風那天的規勸,就對蓋春風產生了十二分的感激。有句從小時後就聽慣了聽膩了聽煩了聽俗了的謗語突然閃現在腦海裏:“不聽好人言,吃虧在眼前。”如今回味,居然如陳年佳釀,底蘊深幽,蕩氣回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