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 3)

本世紀上半葉,林語堂、梁實秋、周作人、鬱達夫等都曾經描述過北京的風土人情,尤其老舍的小說,堪稱是對北京平民生活所進行的“紀實的虛構,虛構的紀實”。建國之後,由於政治的影響,對作為首都的北京的文學描寫卻一度陷入概念化的誤區,對北京的吟詠也千篇一律是讚美詩的體製,洋溢著漢賦的風采。從那個時代的歌曲中可見一斑:《我愛北京天安門》《北京有個金太陽》《在北京的金上》最平民化的也是《挑擔茶葉上北京》。北京的文化膚色,是以金色與紅色為基調的。北京是思想高度、公眾意識、集體力量的象征,似乎限製或拒絕了私人化的感情色彩一一即使是對二化京的歌頌,也必須具有人民性或代表性。

無論誰說起北京,首先想到的都是懸掛有領袖畫像的天安門它印在小學課本的第一頁,更日夜浮現在億萬群眾的腦海裏。天安門是北京光榮的麵孔,它金光四射的形象已構成北京的化身,祖國的化身。天安門的光芒覆蓋了整個北京,這是一座沒有陰影的城市。作為一位遲到的寫

生者,依靠在廣場的漢白石欄杆上,隔著金水橋、隔著長安街與這既載入史冊裏、又活在現實中的天安門城樓遙遙相望,我簡直不敢輕易地打開畫夾——即使我手握著彩虹,也會慚愧於自身筆法的蒼白過去時代裏對北京熏複的讚美,無疑對我今天的寫作造成了難度——如果我期望提供一份極其個性化的文本的話。寫到這兒的時候,我剛剛在古老的北京城裏,過了自己的30歲生日一就當是一份送給自已的禮物吧,菲薄而又厚重。

一個人在一座城市的成長史(抑或一位青年和一座古城的關係),隻能算這座城市積累的厚厚的一遝發黃的剪報中最新鮮的一頁——那就讓我給這座古老的城市寫一部年輕的書吧,這種鮮明的對比恰恰給我帶來了勇氣,這會是怎樣的書呢:私人照相冊?歲月畫廊?拆散的筆記簿?經過剪輯的錄音?行吟詩人的錦囊?被淚水打濕、在同誌中傳閱的手抄本?但可以肯定它不是一部嚴格意義上的城市史詩,不是考古學家的備忘錄,我希望它是一部抒情之書,而非理智之書。

雖然近半個世紀裏很少有作家從私人感情的角度來描寫北京,但30年前,詩人食指勇敢地創作了一首未公開發表,但在知識青年群落中廣泛流傳的短詩:《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記錄上山下鄉告別北京時的內心感受。“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一片手的海洋翻動;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一聲雄偉的汽笛長鳴這是,我的北京,四點零八分的北京。”它凝聚了一個不同尋常的北京時間、北京的時間概念——這是火車出站的時刻,這是人生軌道扭轉的時刻,這也是詩歌誕生的時刻。從此在我心目中,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是屬於詩人的,屬於繆斯的。這是一個永恒的瞬間,應該載人當代中國的詩歌史。也許這一時刻並未發生什麼轟轟烈烈的曆史事件,但充滿曆史感。北

京的曆史需要以年代抑或朝代來計算,但詩人心目中的北京時間則精確到小時抑或分鍾——這印證了我所說的舉重若輕、化永恒為瞬間的藝術功能。我經常思考這個問題,思考城市與詩歌的關係。有一次詩人伊沙走出崇文門地鐵站,驀然看見歐式風格的崇文門飯店(解放前稱哈德門飯店),伊沙說他想起一種叫哈德門的老牌香煙,我則想起海子的一首名詩《姐姐》,並半開玩笑地將其結尾改為“今夜我在哈德門,今夜我不想人類,我隻想你。”或許在我閱讀北京、描寫北京的過程中,也刻意追求這種戲劇性修改的效果——它不亞於一次再創作。這同樣類似於補釘的效果,給城市的曆史麵貌(如同陳舊的布料)拚貼上一塊塊新鮮的補釘——城市本身就是一件百衲衣,舊的建築頹敗了,新的建築又崛起了;舊的問題解決了,新的問題又產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