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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城市嘲藝市浪子

我曾經是長安街上詩歌的浪子。我不想自喻為城市的流浪漢,而換用一個較為委婉的說法——浪子,並且相信這裏麵潛藏著古典的詩意。它也迥異於遊子、(日本)浪人等詞彙的趣味,有一種令人感動哪怕恨鐵不成鋼的草率與真實。浪子回頭金不換——這句著名的民諺褒中有貶、貶中有褒,勾勒出對於世俗生活帶有異端或反叛性質的美感。但浪子本身並非我們這個世界上多餘的人(如萊蒙托夫筆下的當代英雄別巧林),誰敢否認自己的性格深處(或潛意識裏)完全剔除了它的影子?即使你使用的是譴責、批判的語氣,或許內心對那種輕鬆灑脫的生存方式不無一絲羨慕——它畢竟代表著向自由靠攏的渴望與努力,恰是循規蹈矩的芸芸眾生所缺乏的。對此我有我個人化的理解:浪子浪子,浪漫之子,浪漫主義的赤子!我正是以這種態度對待藝術乃至於生活的。追求運動而非靜止,追求自由而非約束,追求浪漫而非現實,追求感性而非理念——浪子正是在追求中成為浪子的,在流浪與回眸中成為最後的聖徒,在叛逆中造就了更深層次的回歸抑或眷戀。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唐詩裏的浪子有過大夢初覺的體會。迷途知返,百煉成鋼,同樣屬於仞悟的境界。杜牧有他的揚州夢(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伴名),我則有我的北京夢。我的北京夢同樣做了十年。北京是我的夢鄉,我詩化的烏托邦。我的夢鄉區別於杜牧的溫柔富貴鄉,充滿了清貧的幻想、倔強的抗爭、青燈黃卷的熏陶、鐵馬冰河的磨礪。我沒有唐朝的詩人們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的幸運,我的詩酒年華——已完整地奉獻給長安街上的流浪了。_年圓一個夢,一個文學夢,一個既古典又現代的夢。我在異鄉的長街上夢了又醒、醒了又夢,醉眼朦嚨,浮想聯翩。北京會記住我的,記住一位布衣草履的外省青年在華燈怒放的十裏長街上來回行走,反複做著同一個夢。我夢見了天安門——北京的麵孔,睜開眼也是,閉上眼也是,橫著成嶺側成峰,遠遠近近都是你;我還夢見詩歌像標語與傳單一樣散布在城市的廣場上,以及未來的人群中這注定是詩人的理想。如果在一個缺乏想象力的時代,會顯得荒誕可笑。藝術在我們的,生活中遠遠沒有那麼重要。這樣的夢是經不起推敲的。

我寧願相信自己是另一種類型的浪子。一位工業社會裏詩歌的浪子。一位藝術的空想社會主義者。

我要邁著外省青年的腳步,丈量北京,丈量我詩歌的烏托邦、我心目中的理想國。我要以豪邁的韻腳給北京畫一張獨特且抽象的地圖(人文意義上的地圖),一張夢遊者的地圖。我希望自己的文字能給更多的尋夢者導遊。這樣的夢是不會毀滅的。它本身即是對生活的再創造。

我是一個夢中的才子,在北京城裏尋找著那支失傳的神筆。杜牧回味著他在揚州的幕僚生涯,以及溫柔鄉裏的放浪形骸。北京則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驛站,寄托著我青春的行囊和詩歌的歲月。我們同樣都付出了十年的代價,夢的代價。由此可見,每一位詩人都將和一座城幣嚴生佛比疋利職爾。網人們都是城市的浪子,文化的英雄(而且是不想做英雄的英雄,不像英雄的英雄),如果他們的夢想能夠戰勝現實的話。或許應該更為寬容一點:如果他們能抵抗住現實的壓力而保持浪漫的理想,就可以算作莫大的勝利了。我在風起雲湧的北京城裏,一絲不苟地做了十年文學夢。我曾經把我文學夢的動力歸納為四個主義:理想主義、古典主義、浪漫主義,還有一一個經常被現代的人類忽略的——莢雄主義。與我接踵而來北京的外省小說家邱華棟聽說後下意識地反應:還有現實主義呢,你把現實主義擱在什麼位置?這段對話恰巧證明了詩人與小說家的區別:小說家比詩人多一個現實主義。我夢見的是文學的理想,他夢見的是文學的現實。雖然這兩個來自外省的文學青年都做著同。

一.個北京夢,但審美的立場不同。我們都是城市的浪子:他是理想的叛徒(曾以欲望現實主義總結自身的創作)。我則是現實的叛徒(並在一篇散文中表明:在城市的高樓大廈之間構築一座看不見的且沒有門牌的象牙塔),我們分別為自己的清醒抑或癡迷而慶幸。對傳統不同性質、不同取向的叛逆,奠定了浪子的身份。這是浪子的悲哀,亦是浪子的幸運。

浪子不是聖經裏的迷羊。浪子不是浪人,浪子是有思想的。浪子思想的拋物線有著自身獨具的軌跡——不要以常規來衡量。也就是說,浪子有著浪子的命運。浪子的命運在火中,在雨裏,在浪尖上——他簡直是波浪之予,波浪的化身。浪子回頭,稱得上是人世間最複雜、最感傷的回憶了——因為這是付出了巨大代價的回憶。夢是他一的代價,他回頭的時刻也就是醒來的時刻。夢中的梁山好漢,被現實招安了。《水滸傳》裏確實有個燕青綽號浪子,皇帝的情人李師師甚至都愛上了他,可見浪子非同凡俗的魅力。浪子對現實曾經有那麼點造反精神的——即我所說的叛逆的美感。人生有時候像一場大夢,夢醒時分的選擇都為最終修成正果?選擇了夢是否即一生中最大的失誤?蘇醒是否真是完美的結局?回憶的時刻也:就是浪漫中贖回自己的時刻。賈寶玉支付了紅樓夢的代價,梁山伯與祝英台支付了蝴蝶夢的代價。

作為世紀末詩歌的浪子,我卻拒絕回頭,拒絕向現實妥協,拒絕放棄浪漫作為求和的代價。作為大:業時代碩果僅存的藝術信徒,在布滿齒輪的城市裏我照樣執迷不悟,吟唱著落伍的田園牧歌。我的大半個青春都獻給這座城市了。我的夢想與這座城市密切相關。我手持單程車票橫穿半個中國跨進它輝煌的城門時,簡直還是個樸素的少年;一個流浪的夢烘托著我在異鄉成長,從來也不曾追悔,永遠也不會回頭。李白選擇過長安,可是他回頭了。杜牧選擇過揚州,可是他回頭了。陶淵明當過彭澤縣令,也回頭了(歸去來兮,田園將蕪)我選擇了北京作為詩歌的夢鄉,態度卻是義無反顧的——大隱隱於市,我偏偏要在這座車水馬龍的二十世紀國際大都會裏做個徹底的藝術浪子,破釜沉舟,沒有援助也沒有退路——但沒有退路本身就是最重要的精神援助。或許它嚴酷的生存壓力更能考驗一位赤子夢的結實程度?我一邊抵抗一邊加固著自己的文學夢。

我來北京是為了尋夢的,我在北京的歲月也就是造夢的過程——夢是一位浪子在這座城市安全著陸的降落傘,我憑借著它在你們頭頂飄呀飄,忽高忽低,時緩時急,夢是我青春最大的懸念,我的十年北京夢喲,無怨無悔。詩歌是我命運的守護神。我曾經把這一段生活以遊牧北京來命名。一位南方口音的遊子,在征塵漠漠的北國風光中編織著自己的浪漫主義之夢——我在想象中將其與蘇武牧羊相比擬。我沒帶地圖,卻帶著一部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