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記憶
《詩經》裏的蕎
上古的文化,隨著人們從《詩經》裏順手拈來的歌謠,仿佛一夜之間便“隨風潛人夜,潤物細無聲”地滲透開來。
手捧著《詩經》這中國最早的美文,不禁回想起青蔥歲月時就喜歡吟唱的“兼蔑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直看到那“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原來騙取了眾人許多淚水的著名愛情小說家從《詩經》裏取出枚美玉―“瓊瑤”作為自己的名字,頂著這玉,她占了《詩經》多少絢麗的光芒,是世人皆知了。
我從《詩經》裏收獲的豈是一枚美玉?在那上山下鄉的行囊中珍藏著一本破舊的《詩經》。從中品讀出了多少美麗的畫麵:潺潺的清泉,曼妙的少女,滾著露珠的秀、葛壘、若菜……癡癡地直覺得那書裏的天藍、雲白、山清、水秀、草綠、花香、人美。在沒有GDP數字的詩經年代,靜謐和諧之中,無數遠古的精靈穿越時空與現代的人們交流,遊戲得何等純潔、隨意。
想那兒時,總有太多的時光親近自然,親近花草。朦朦朧朧的記憶畫麵中,最常出現的竟是那在風中搖曳的狗尾巴草。它在牆根、石縫、溝邊、屋頂悠然自得地生長著,不在乎風雨也不在乎水土。決定其頑強生命力的基因排序中沒有羞澀、沒有屈服。拔了再長,挖了再生,那生生不息的勁頭真不愧為粟的祖先―芳。
兒時的夥伴們又叫它“毛穀穀草”。酷熱的夏夜,家家戶戶的孩子們扯著草席在老院子裏納涼。揪幾把毛穀穀草,一會兒編出隻毛茸茸的小兔,一會兒又編出隻翹尾巴的小狗,狗尾巴草本色柔韌地豎在它最該顯擺的地方。孩子們貼著牆根站著,把草編物高舉在頭頂,月光斜映在牆上跳來跳去的小動物影子上,心神演繹的皮偶戲引誘著孩子們進人甜蜜的夢鄉。我用童年稚嫩的小手采擷著毛穀穀草,把它小心地夾在書本裏。粒粒細小的種子撒落下來,真希望它能變成金黃的穀子堆滿家中常空的米缸。喜歡上它的渺小、充實、倔強及質樸,自卑的內心隻覺得自己就是那微不足道的毛穀穀草。
無田莆田,維芬驕驕。無思遠人,勞心切切。無田莆田,維芬萊粱。無思遠人,勞心但但……這些詩句朗朗上口的時候我已在兵團的大田裏勞作四年了。難忘那年秋天在連隊的1號棉田拾棉花。幹農活也受“文革”極左思潮的影響,連隊領導一天一夜都叫奮戰的知青們出棉田,拾花最多的人創下二百斤的紀錄。我不忍心剝那青棉桃,隻摘有五十多斤。夜晚困得實在不行了,鋪著棉花,枕著棉布兜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竟覺著有兒時的夥伴在用狗尾巴草毛茸茸的鞭毛疹我的耳朵眼。笑醒了睜眼一看,哪有什麼狗尾巴草?分明是幾條棉鈴蟲在往我耳朵裏鑽。我兒時鮮嫩的狗尾巴草到哪兒去尋找?
有一句成語叫“良秀不分”,我從內心不喜歡聽它,秀怎麼了?狗尾巴草怎麼了?它是人類大自然生物鏈中的一環,它是鳥兒們的開心果,甜又香的堅果。鳥語花香牛羊肥壯,人才能活得滋潤,才有豐美沃土及粟米滿倉。
那年頭,給遠方插隊的同學寫信,每次都寄上一棵小小的狗尾巴草,寄上那份微小、堅強及忍耐。學它的不擇地而生,不擇水而棲,學它的天地悠悠生存於世的使命感。
思念那在風中搖曳的狗尾巴草,想念它的繁茂及蒼涼,想念當年對它付出的“花兒與少年”的一片純情。
愛的痕跡―白蘭花
一天我坐在電腦前碼字,不知怎地手指竟敲出了“白蘭花”字樣其學名、別名、科屬、基本介紹都跳出來了。這連接著我心靈的花兒聖潔、高雅,驟然勾起我懷舊的情思。
記不清是誰說的了:如果曾經有愛,那麼無論什麼都無法磨滅它的痕跡。
正如那丟失的草帽早已飛落在山穀澗底,我心中的白蘭花也已隨著融化青澀戀情的歲月,輕輕地消失在記憶的深處了。
白蘭花的痕跡,白蘭花的記憶在哪兒呢?
年少的我曾經是那般的喜愛她,喜愛她的淡雅嬌小,喜愛她緊裹的針型花苞,喜愛她白裏透出的淡淡乳黃,喜愛她沁人心脾的甜香,喜愛她漫長的溫潤花期,喜愛她偎依在我胸前的模樣。
還記得那個收獲的季節,當白蘭花株抽出新梢花開不絕的時候,我坐著兵團的拖拉機返城去上學。一位知青大哥攔著我,送上一對小小的白蘭花。我把串連著花兒的心型細鐵絲係在胸前的衣衫上,淚水充盈著忍住不讓其流淌,正如白蘭花緊裹的花苞,羞澀得不願張揚,不敢流露。千難萬難才有學上,我還再奢望什麼呢?心在隱隱作痛,胸前的白蘭花緊閉著,卻有香味彌散開來。
拖拉機在泥濘的土路上顛簸,細細的雨絲飄落在我身上,也飄落在胸前的白蘭花上。清楚地記得第一次擁有白蘭花是在兵團組織的寫作學習班上。有位江南知青的文章成功地刊登在省報上。我當年很敬佩這位有才氣的男生,相互間的交往是交換一些文學書籍,也悄悄地交流著讀書體會及對人生前途的思考。一日他還給我書,並附上一對如象牙飾品般精美的小白花兒。分明聞到了甜美的花香,我卻還不肯接受那自認為是貴重的小花兒飾品。他笑著說:“你真傻,可能是頭一回看到白蘭花吧,喜馬拉雅是它的老家,而如今在江南,它是最便宜的小花了。”收下這馥鬱芬芳的白蘭花,我沒有什麼表白,隻有女孩子的矜持和靦腆。
記得在農場勞作的歲月,有許多難得的好天氣,可再好的天氣也隻能在無邊的大田裏揮灑汗水。一日,藍天白雲毒日頭下,我在大田裏給棉花分枝打叉,那多彩的棉花花苞令我想起比它小得多的白蘭花。遠處不時傳來棉花枝葉的沙沙聲響,不一會兒,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走出一人多高的棉花棵,田埂上走來的是來送書的男生。他說:前邊的棉花我替你打理好了,休息一會吧。我坐在他鋪的棉花葉子上。田埂上涼快多了,習習的涼風吹來,而我的臉卻紅得像發燒似的,心跳也加快了,平日裏能言善辯的嘴也不會說話了,拘謹得很。我偷偷地漂了一下他的眼睛,聽著他談起夏洛蒂·勃朗特寫的《簡·愛》,談起憂傷的俄羅斯文學,談起一些不著邊際的東西。望著係在胸前的白蘭花,我心中一陣茫然,不能確定是喜歡這花兒還是別的什麼。內心掙紮著,隱隱約約覺著我們之間的不切實際,不合時宜。那種情景、心態真該用當今張小嫻作家的名言來點透:愛情,就是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遇到合適的人。
沒有接受他的浪漫文學評論及情感鋪墊,卻深深喜歡上了那穿透我心靈的白蘭花。一有機會到南京、蘇州及華南有白蘭花的地方,我便會迫不及待地買來戴在胸前。思念她的一葉一花、一花一愛及感動我一生的知青情結,難得的磨礪與白蘭花交織在一起,留下難以磨滅的愛的痕跡。
風瀟瀟兮易水寒一記知青歲月
眼下,一說起誰有學問,總是要冠以本科、碩士、博士等學曆頭銜。而當年一個新詞“知識青年”,便一網打得滿河魚,涵蓋了初一到高三乃至大學生們。不論你懂得多少物理、化學、三角、幾何及洋文,你都算是知識青年一分子了,首先需要的是到廣闊天地紮根一輩子,接受再教育。
還記得當年一首蕩氣回腸的“軍墾戰歌”唱紅了大江南北,直唱得熱血青年們從內心湧出“風瀟瀟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豪邁情懷。於是乎,敲鑼打鼓放鞭炮,遷戶口,扛行囊,“麥加朝聖”般赴兵團或農村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煉紅心去。
有奮鬥就有犧牲,難忘1969年12月20日載有40餘名徐州知青赴環縣插隊的大卡車,因躲閃公路上的豬群而翻車,當年身亡的有我鄰居家的大兒子王之清,可惜他小小年紀沒能看到廣闊天地是什麼樣子。痛失長子的媽媽從此患上了抑鬱症。
有道是前仆後繼,1970年1月5號,徐州火車站載滿知青的列車一聲長嘯,甩開了黑壓壓送別的親人,啟動了,向著大豐、南通、如皋駛去。兩位哥哥和我就在其中,那年我十七歲。
乘火車、搭輪船、坐馬車,到了千裏開外的南通生產建設兵團,農場一派冬裝,頗顯的有些荒涼。沒發軍裝,也沒發槍,連軍營都沒有,令我很是失望。這種浩浩蕩蕩的人口大遷移給農場、農村造成了暫時的困難,我們隻好住新豬圈,睡草地鋪。麵對著連隊裏早來一步的南京、上海、蘇州、無錫的知青們,我領悟到嚴峻的生命跋涉開始了。
畢竟是兵團,軍隊管治,知青們每天很早就要出操下田幹活。約有二裏路長的大田盡頭有沙沙作響的竹林及桑樹林。連隊與連隊之間有條通江的大河隔開。終日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到月底可以領取十五元軍晌。
依稀還記得一天在大田裏鋤草,夕陽照在廣闊的田野裏、河水上。我不禁詩意大發,脫口背出“太陽照在桑幹河上”的段落,書名一念出聲,旁邊的哥哥小聲嗬斥:丁玲的作品,正受批判呢。遠處不知是誰輕輕唱起了“知青之歌”:告別了家鄉,告別了我的心上人,沉重的修地球是我神聖的人生職責,我的爹娘。個唱漸漸變成了合唱,大夥滿含熱淚盡情地唱出對青春的向往,對前途的迷茫,對愛情的追求,對家鄉的思念,對知識課堂的渴望。歌聲引來了連長及教導員:“是誰在唱西方靡靡之音?”“不是,是革命歌曲。”收工了,傷心地孩子們晚飯沒吃,躺倒就睡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恬靜而質樸的田園生活在兵團是少有的,它不斷地被“鬥私批修,階級鬥爭新動向”所幹擾,但對這一切已厭倦了的知青們向“十二月黨人”一樣,不懈地找尋著自己的理想、信念及愛情。
連隊的北麵有一片密密的竹林,竹的天然麗質、高潔情操,使耐不住寂寞的知青們尋找到此,演繹著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纏綿情慷,淡淡的愁緒沒能阻擋對愛的暢想。四周的竹葉密密匝匝,足以遮風擋雨。當積蓄了一冬的情感破土而出,恰似早春的竹筍,雨後紛紛頂出嫩黃、乳白的芽尖,令人心醉。曆久不衰的愛情符號,在竹林桑樹林中朦朧蕩漾,周而複始的伴隨著知青們單調又充滿幻想的生活與勞作。
暮草、施肥、打農藥、割稻、摘棉花等農活,我最怕的是在棉花地裏捉蟲子打農藥。有一天,又幹這煩心的活了。膽顫心驚地捉著棉鈴花苞中的蟲子,猛然間近處竄出一條與棉花葉顏色近似的綠蛇,纏住我的雙腿後死不鬆開。跑上來幫忙的戰友打死了青蛇,準備偷些地裏的蠶豆、絲瓜作蛇羹。晚上做好了我嚇得一點也沒敢喝。
還記得一天灑過農藥後收工了,知青們紛紛到通江的大河中洗澡,想洗去周身的農藥與疲憊。我想到在雲龍湖裏遊過泳,還怕這條河嗎?一個猛子下去,通江的河水水流湍急,瞬間我便被卷走了。被高三大哥哥打撈上來的我已經昏迷過去了。一同前來的知青們望著我濕滾滾的瘦小身軀都掉下了眼淚。匆忙趕來的兩位哥哥嚇得不知所措,抱起我急忙趕往團部醫院。搶救過來的我清晰地記得走進鬼門關是個什麼滋味,隻差一點點便實現了“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夙願。此事引起連隊的家屬孩子見到我就連聲喊著:掉在河裏,掉在河裏,弄得我很長時間都不好意思。
現在不斷的聽說小煤窯出事的消息,總是令我想起1970年初徐州賈汪大泉兵團小煤窯的故事。當年二哥受到照顧回到了小煤窯。 目前電視上關於小煤窯出事的報道夠多了。30多年前的賈汪小煤窯是個啥樣子就不用多說了。回家探親的我硬是要探望哥哥,來到風沙之中的賈汪兵團小煤窯,我的心漸漸涼下來了。坐吊罐下到地下300米的采煤巷道,巷道高1米左右,礦燈如豆。走累了想歇歇,蹲下,下麵是水,濕旋。貓著腰想站一站,上麵有煤塊,碰頭。哥哥和他的礦工知青們光著膀子穿棉襖,腰間紮根草繩,一付高度近視鏡成了墨鏡。井下高高低低,上坡下坡,一噸重的礦車難推極了。回到了井上,我滿臉的汗水、淚水,和著煤灰,隻剩下一口潔白的牙齒了。我哭著對哥哥說:“咱回家吧,不能幹這活,還不如回農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