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我的“反季節”寫作
曹文軒和一些朋友都肯定我的寫作風格,說我凸顯了某種個人文體,我愧不敢當。但我畢生追求美文卻是真的。文字傳達人的思想情趣,必須能讓人樂於接受,所以文字要美。我在寫學術論文時甚至也要求文字的魅力。我希望我的文字給人愉悅。生活中的煩惱夠多了,我不希望再給人們增添煩惱。我希望人們在閱讀時忘記人間的一切不悅,希望閱讀成為人們逃避愁苦的一種快樂。這番認識,是我人過中年以後逐漸形成的。青年時代,我有點激進,有很多自以為是的承擔,讀我的文字一定會有一種緊張感。此中褒貶,隻能順其自然了。
至於我自己,其實我的生活並不輕鬆,甚至還很沉重,人生的一切困厄我都有。某些時刻文網險惡,陰謀如天,我給自己保留了一份遠離塵囂的寧靜與鎮定;某些時刻天塌地陷,哀痛奪心,我晨昏奔走於毫無遮攔的風寒之中,我的心在流血,我知道此時無人可以替代,隻能獨自承受。每當此時,我咬緊牙關,不讓“沉重”把我壓垮,因為我經過苦難,所以有發言權。我告誡自己也奉勸他人:“放下!”即使是無可推卸的重壓,也要適時地、堅定地全部或部分地“放下”。
也許寫作對於我,也是一種“放下”。寫作可以延年益壽,此話你可能不信,然而我信。盡管我的季節已屆深秋,我知道接著來的就是讓人驚怖的冬日。人生百年,所有的人都無法躲過那最後一擊。然而我依然迷戀於人間的春花秋月,依然尋找我心中的花朝月夕。我相信文字能創造虛空中的實有,我相信文學的特異功能就是無中生有。文學也好,詩歌也好,總是在人們感到缺憾時有所充填,特別是詩歌。
盡管我居住的城市整日總是霧履重重,但我依然尋求一片晴朗,在心的一角,為自己,也為別人。我不是淺薄的樂觀主義者,我對世間的苦難早已洞徹於心。其實我是一個清醒的悲觀主義者,我知道人如何
“在”,又如何“不在”。少年時代我滿懷理想,青年時代我充滿激情,我不嘲笑自己淺薄,甚至還為命運感恩。中年以後,我深知力不從心,有些事非人為。“共百年易過,底須愁悶,千秋事大,也費商量”,這是誰說的?總有些道理吧!
還是回到寫作,我希望寫作很快樂,讀我的文字很快樂。我不喜歡頹唐之語,而這幾乎是老年人的通病。他們喜歡憶舊,總是麵對昨天,說不盡的憂患疾苦,說不盡的怨天尤人。當然,他們有他們的深刻,但我不喜歡。我不喜歡唱老歌、說舊事,我不喜歡絮叨,因此總是回避老年人的派對。因為那些逝去的歲月奪走了我寶貴的青春,我厭惡那種奪去青春的暴虐,所以我不懷舊。
生命於人隻有一次,我希望所有的人都珍愛生命,珍愛我們的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刻。我要用我的文字溫暖他們,也溫暖自己。這就是我的“反季節寫作”。親愛的朋友們,請寬容我,請允許我,我一生寫過許多沉重的文字,現在寫給你們的是一些輕鬆的文字,春天的花,秋天的月,夏天的雨,冬天的雪,這都我所喜愛的,我也把這喜愛轉贈給你們。
秀芹在編我的一本散文集時請教過洪子誠先生。洪先生對她說了如下一段話:“謝老師的文章大多質量都很平均,選擇有時候有點為難。總的說,能增加一點‘沉重’東西較好;因為他不僅是林語堂,也還可能是魯迅;雖然他自己在極力向林語堂轉化。”(語見高秀芹為《咖啡或者茶》所作的序文)秀芹在行文中還加上她認為的“梁實秋化”等等。此刻,我要展現的不是魯迅,也不是梁實秋,也許是林語堂。或者竟是徐誌摩了。一笑!
謝冕
2013年4月17日於昌平北七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