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故園夢憶
消失的故鄉
這座曾經長滿古榕的城市是我的出生地,我在那裏度過難忘的童年和少年的時光。可是如今,我卻在日夜思念的家鄉迷了路:它變得讓我辨認不出來了。通常,人們在說“認不出”某地時,總暗含著“變化真大”的那份歡喜,我不是,我隻是失望和遺憾。
我認不出我所熟悉的城市了,不是因為那裏蓋起了許多過去沒有的大樓,也不是那裏出現了什麼新鮮和豪華,而是,而是,我昔時熟悉並引為驕傲的東西已經消失。
我家後麵那一片梅林消失了,那迎著南國凜冽的風霜綻放的梅花消失了。那裏變成了嘈雜的市集和雜遝的民居。我在由童年走向青年的熟悉小徑上迷了路。我沒有喜悅,也不是悲哀,我似是隨著年華的失去而一起失去了什麼。
為了不迷路,那天我特意約請了一位年輕的朋友陪我走。那裏有夢中時常出現的三口並排的水井,母親總在井台邊上忙碌,她洗菜或洗衣的手總是在冬天的水裏凍得通紅。井台上邊,幾棵茂密的龍眼樹,春天總開著米粒般的小花,樹下總臥著農家的水牛。水牛的反當描寫著漫長中午的寂靜。
那裏蜿蜒著長滿水草的河渠,有一片碧綠的稻田。我們家坐落在一片鄉村景色中,而這裏又是城市,而且是一座彌漫著歐陸風情的中國海濱城市。轉過龍眼樹,便是一條由西式樓房組成的街巷,紫紅色的三角梅從院落的牆上垂掛下來。再往前行,是一座遍植高大檸檬按的山坡,我穿行在遮蔽了天空和陽光的樹蔭下,透過林間迷蒙的霧氣望去,那影影綽綽的院落內植滿了鮮花。
那裏有一座教堂,有繪著宗教故事的彩色窗權,窗內傳出聖潔的音樂。這一切,如今隻在我的想象中活著,與我同行的年輕同伴全然不知。失去了的一切,隻屬於我,而我,又似是隻擁有一個依稀的夢。
我依然頑強地尋找。我記得這鮮花和叢林之中有一條路,從倉前山通往閩江邊那條由數百級石階組成的下山坡道。我記得在斜坡的高處,我可以望見閩江的帆影,以及遠處傳來的輪渡起航的汽笛聲。那年北上求學,有人就在那渡口送我,那一聲汽笛至今尚在耳畔響著,悠長而纏綿,不知是惆悵還是傷感。可是,可是,我再也找不到那通往江邊的路、石階和汽笛的聲音了!
這城市被閩江所切割,閩江流過城市的中心。閩都古城的三坊七巷彌漫著濃鬱的傳統氣氛,那裏誕生過林則徐和嚴複,也誕生過林琴南和謝冰心。在遍植古榕的街巷深處,埋藏著飄著書香墨韻的深宅大院。而在城市的另一邊,閩江深情地拍打著南台島,那是一座放大了的鼓浪嶼,那裏蕩漾著內地罕見的異域情調。那裏有伴我度過童年的並不幸福、卻又深深縈念於懷想的、如今已經消失在蒼茫風煙中的家。
我的家鄉是開放的沿海名城,也是重要的港口之一。基督教文化曾以新潮的姿態加人並融進原有的佛、儒文化傳統中,經曆近百年的共生並存,造成了這城市有異於內地的文化形態,也構造了我童年的夢境。然而,那夢境消失在另一種文化改造中。人們按照習慣,清除花園和草坪,用水泥封糊了過去種植花卉和街樹的地麵。把所有的西式建築物加以千篇一律的改裝,草坪和樹林騰出的地方,聳起了那些刻板的房屋。人們以自己的方式改變他們所不適應的文化形態,留給我此刻麵對的無邊的消失。
我在我熟悉的故鄉迷了路,我迷失了我早年的夢幻,包括我至親至愛的故鄉。我擁有的悵惘和哀傷是說不清的。
我的夢幻年代
那裏有一座鍾樓,鍾定時敲響。那聲音是溫馨的、安詳的,既撫慰我們,又召喚我們。不高的鍾樓在那時的我看來,卻是無比的巍峨。那感覺就像是50年後我在泰晤士河上看倫敦的“大笨鍾”一樣。
那裏還有一座教堂。鏤花的玻璃折射著從窗外透進來的亞熱帶的陽光,那陽光也幻成了七彩的虹霓。那教堂是我既疏遠又親近的地方。那時我理智上並不喜歡這教堂,因為我不信神——到現在也不信。但是我內心卻傾向了那種莊嚴、靜謐,而且近於神秘的氣氛。學校是教會辦的,作為學生,無法拒絕學校規定的一些內容,例如我非常犯休的“做禮拜”。我就是在這樣“不情願”的狀態下,接近了英國式的學校和學校裏的一切秩序。
這心情直到晚近,才有了一些改變。那年我從倫敦來到劍橋,從一塊草坪上眺望那裏的三一學院。我仿佛是見到了相隔萬裏之遙,而且又是闊別了半個世紀的福州母校!人們在擁有的時候往往不知珍惜,猶如人們常輕忽難得的相聚;而當別離成為事實,便有異常的惆悵,甚而悔咎,為自己當日的不知珍惜。那年我在徐誌摩曾經美麗地吟詠過的、他所鍾情的“康橋”,浮起的便是這種往事不再的悵惘。
然而,當年我在福州,畢竟是太年輕了,總覺那當日的擁有便是長久,甚至永恒,沒有如今追念往昔的這種滄桑之感。人本不應該嘲笑自己的童年,但的確,實在的,我的童年是多麼可笑和無知!至少是此刻,我想起當年,想起那鍾樓悠揚的鍾聲,那催人勤勉、催人上進、催人自強的鍾聲,不論晨昏,不論風雨,歲歲年年,及時而守恒,本身就是一種恒久的感人的精神!而我卻不知珍愛。如今,這一切變得多麼遙遠,它正沉人了蒼茫的夢境之中。我想從夢的深處把它追回,然而不能。
還有,還有,那座閃爍著夢幻般光華的、當年我並不喜歡的教堂。教堂裏的風琴,聖潔的樂音,凜冽的寒氣裏溫暖的平安夜,那是一種莊嚴的新生的通知。曾有幾次,我重返校園,我尋找我夢境般的教堂,尋找風琴和平安夜,尋找七彩玻璃幻出的奇光,我失望,我什麼也不曾找到。夢是不可重複的,丟失了的夢境已融進丟失的時間,又到哪裏去尋找它呢?
20世紀40年代的青年人,一般都傾向激進,我尤其是,因為那時我非常貧窮。別人享有的童稚的歡樂,我沒有。戰爭帶來了父親的失業和家庭的離散,朝不慮夕的生活對於我的童年,是一場望不到頭的苦難。戰亂和動蕩,餓俘和傷殘,貧窮給我的是早熟的憂患。我的心很自然地接近了社會的底層,同情弱者,悲憫掙紮在死亡線上的眾生。我於是在黑夜呼喚黎明,其實我並不真知我呼喚的是什麼;在孤獨中我反抗黑暗,其實我也並不理解我反抗的內涵。
我因反抗現實而拒絕宗教,而宗教卻以它的無形走進了我的內心。如今,我還記得當年要求背誦的一段《聖經》:
“上帝愛世人,甚至將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叫信他的人,不致滅亡,反得永生。”數十年後,我依然記得這些詞語,雖然我已忘了它是福音書的哪一章或哪一節。
那時我做著文學夢。我發現文學這東西很奇妙,它能夠裝容我們所感、所思,不論是愛,不論是恨,不論是失望,還是憧憬。我心中有的,在孤寂之中無從傾訴的,文學如多情的朋友,能夠傾訴並給我撫慰。我的人生遺憾,我對社會不公的憤激,我對真理和正義的祈求,我都借助那幼稚的筆端讓其自由地流淌。現實生活的缺陷,我從文學中得到補償,文學啟發我的想象力和生活的信念。
大概是初中三年級的時候,我把一篇得到老師好評的作文(這位老師也許現在正微笑著閱讀我的這篇回憶的文章,他畢業於那時的南京中央大學國文係,也是三一學校的校友,他是我的文學啟蒙老師。我的這篇文章是獻給母校的,也是獻給他的),偷偷地寄給在福州出版的《中央日報》,文章被加上了花邊,發表了。這個開端鼓舞了我,卻也“危害”了我。
從那時起,我迷戀上了文學。為這種迷戀,我付出了代價。也就是從那時起,我便偏離了作為知識基礎的中學課程,偏離了學業的全麵發展。我在課堂上寫詩,而此時也許是在講物理,也許是在講化學。我既不喜歡物理,也不喜歡化學,我隻迷戀這文學、這詩。我的這個母校,那時擁有許多從優秀的大學培養出來的第一流的教師,這些教師到了20世紀50年代,都先後到高等學校任教。這個學校也有第一流的學生。英國式的淘汰製度,使學生對學業不敢有絲毫的怠惰。從這裏走出了摘取數學王冠的人,他是世界性的數學大師,而我作為他的同學(我們相差一個年級,他初二,我初三),數學實際水平僅僅是小學三年級!
這個學校是英國人辦的,延續了正統的英國教育方式。英文在這裏幾乎是第一語言,它在教學中的分量甚至超過了作為母語的中文(這當然是畸形的,我沒有讚成之意)。我們用的英文文法課本,也正是英國中學的課本,其中找不到一個漢字。從英語會話,英語練寫,到英文作文,都有專門的課時和教師,有著全麵而嚴格的要求和訓練。可是,我如同“反抗”教會那樣,也“反抗”了英語!這種反抗的結果,當然是我失去了掌握英語的非常可貴的機會。我相信在現今的中國,無論是什麼城市,能夠擁有這樣優越的英語師資和教學條件的中學——如我的三一母校的——是找不到了,而我卻輕易地放棄了它!
直到現在,我旅行在世界別的地方,我還是憑借著當年母校老師教給我,而又被我“拒絕”之後“幸存”的這幾個單詞和那幾個殘句。不然的話,在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航空港,或是在亂花迷眼的異鄉街頭,我就真的成了聾啞人。人的一生有很多遺憾,我的諸多遺憾之中就有如上敘述的這些內容:因為興趣而偏離學業的基礎——小學三年級的數學水平和“拒絕”英語!我不想嘲笑自己少年時代的幼稚,然而,我的確為自己的無知和輕率羞愧至今。
現在我自己也變成了老師,我多次把這些遺憾真誠地告訴我的學生。我從自己的痛苦體驗出發,告訴他們不要幼稚地“拒絕” 自己的不知或未知。例如不要在繁重的功課中
“拒絕”學校規定的第一外語和第二外語。我的學生大都是學文學的,我還告訴他們當老師開列一串長長的書單時,不要輕率地“拒絕”閱讀,那個書單背後的道理很多是你當時並不了解,而確實是經驗和智慧的凝聚。你的拒絕便意味著失去。
我的母校坐落在閩江蜿蜒流過、充滿歐陸風情的南台島。三角梅攀援的院落時聞鋼琴的叮咚聲。芳草如茵的跑馬場,是少年嬉戲的場所,那裏有秀麗的檸檬按挺立於清澈的溪邊。後來,這一切都連同歲月的流逝而消失了。唯有校園裏夾岸的樟樹依舊翠綠。那林蔭盡頭依然站立著當年的鍾樓,鍾聲依舊,如同往昔那樣,提醒人們珍惜那易於消失的一切。
那樹下曾經匆匆走過一位苦悶而早熟的少年人,如今他走向了遙遠的地方,而把他的感激(為這座校園的美麗和溫馨)和遺憾(為自己的幼稚和無知)的心,永遠地留在了這裏。
1996年7月31日
大雨之中匆匆於北大暢春園
追憶少年時光
——兼以此文遙祝李兆雄老師八十華誕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仿佛有一塊奇大無比的黑布,籠罩著我全部幼年時代的天空。我有眼睛,但看不到光亮。一切都是黑暗,沒有太陽,沒有月亮,也沒有鮮花和雲彩。我那時已經懂事,也有了屬於自己的記憶,但一切記憶似乎都是黯淡的。父親失業了,大哥也沒有工作。多子女的家庭,我們沒有收人,隻能靠典當過日子。可是,一個貧窮的市民家庭,能夠典當的又能有些什麼呢!我記得,那苦難是無邊無際的,今天過了不知有明天,饑餓和貧窮是我的幼年生活的全部。
我隻是愁苦地走著我的路,路是艱難的,布滿了荊棘。黑暗在彌漫,那塊黑布遮住了一切,不知道前麵是什麼,我對生命感到恐懼。恐懼伴隨著我的全部幼年時光。我誕生在20世紀30年代初期,我生下來的時候,世界還是太平的。但戰爭的陰雲,已凝結在遙遠的天邊。我仿佛是為了迎接苦難而誕生。在應當是無憂無慮的童年開始的時候,我的充滿憂患的記憶也開始了。
那時的中國沒有一塊平靜的國土。位於東海之濱的我的家鄉,也同樣地不平靜。20世紀30年代中期,正是我應當上小學的時候,可是我找不到一所可以平靜讀完小學的學校。從淞滬方麵撤退下來的傷兵,破舊的兵車,接連不斷的空襲警報,讓我們感到了無邊的驚恐。戰亂的年代開始了,我們的生活仿佛是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隨時都潛藏著危機。
開始是在福州城裏的一所小學,可是戰爭起來了,我們感到城裏不安全,便遷居到了南台。當時號稱“鄉下”的新的居所,同樣擺脫不了日益逼近的戰爭的陰影。獨青小學、梅塢小學、麥園小學、倉山中心小學一我走馬燈似的換了一個學校又一個學校。敵人的飛機轟炸到哪裏,我們就搬一次家,我也就隨著換一個學校。成年人深切感到的動亂流離之苦,我以小小的年齡同樣地嚐夠了。
後來我們在倉山區的程埔頭住了下來。經曆了幾番周折,我終於在這裏結束了“漫長”的小學課程。倉山中心小學是我永難忘懷的母校,不僅是因為我在這裏得到了完好的教育,而且是因為我在這裏認識了我終生不忘的啟蒙老師——李兆雄先生。在我的一生中,除了父母的教育之外,我得到過許多人在道德和學識方麵的教益和恩惠,但李先生是第一人。
戰亂時代的生活是悲哀的。顛沛流離再加上朝不慮夕,饑餓和貧窮,是我人生初始的基本內容。但因為有了倉山中心小學,還有李兆雄先生,使我灰色無望的人生頓然出現了一抹生動的顏色。我依稀記得,李先生除了教我們語文之外,還教我們唱歌和遊藝。他使我感到,生活中除了艱難和淒苦之外,還有希望和溫暖。李先生那時還沒有成家,他全身心地投人到教育我們的工作中,教我們識字,教我們辨認曲譜、唱歌和演講,還帶領我們去遠足。他給我們原先非常單調無趣的生活帶來了笑聲和歌聲。
我幼年時節不甚活潑,隻是喜歡讀書,對歌舞演劇等事都缺少悟性和興趣。但不知什麼原因,那一年聖誕節,李先生卻讓我參加了基層教會組織的平安夜的演出活動。在一所教堂裏,我們排練了一個簡單的歌劇,那節目的名字我至今還記得,叫做《鍾聲響了》,大概是報告基督誕生的喜訊,敲響了午夜的鍾聲的意思。李先生為了紀念這次演出,送給參加演出的每一個人一張演出的劇照。這張照片經曆了六十餘年的風雨和烽煙,從家鄉到海島,從南方到北方,如今還被我珍藏在身邊。它保留了我的童年的形象。
也就是從那次活動開始,我知道李先生除了是一位敬業的老師,還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我的父母是信佛的,我對基督教並不了解。但因為李先生的影響,終於對這個來自西方的陌生的宗教精神有了一些認識,最突出的一個感受,那就是這裏充滿了友愛和同情心。李先生以他博大的愛心,溫暖了和撫慰了我的那顆本不應卻依然受到傷害的幼小的心靈。就這樣,在動蕩的和求救無望的年代,因為身邊有了親切而友愛的師友,我的生活終於掀開了黑暗天空的一角,望見了天外的光亮。當然,我並沒有宗教意識,我最終也沒有信任何的宗教,但我信人間的一切愛心。那是李兆雄先生給予我的。
我的苦難的生命經曆沒有結束。小學畢業了要上中學了,可是我仍然找不到出路。此時已是20世紀40年代,一個戰爭結束了,另一個戰爭接著打。我的所有的日子都彌漫著瓦礫和硝煙。瀕臨絕路的家庭,沒有任何可能為我提供足夠的中學學費。但如同當年絕望之中發現希望一樣,命運並沒有最後拒絕我。那年我考上了英國人辦的三一中學(TrinityCollege of Foochow),這是一所教會學校。英國式的教育使這裏充滿了貴族色彩,除了良好的師資、嚴格的校規,學費的昂貴是一大特色。仰望著那裏華貴的教堂和高聳的鍾樓,我又一次感到了絕望。
博大而慈愛的李先生再一次出現在我的絕境裏。他通過自己在三一學校擔任校董的長兄的推薦和介紹,破例給予我這個各方麵都非常一般的學生以減免部分學費的優惠待遇。如此一直延續到我離開三一中學為止。20世紀40年代戰爭結束之前的中國,那時的可悲情景國人都不陌生。我隻說一個事實就可知那時的艱難,我們中學生交學費用的不是鈔票而是成袋的大米!試想,以我那個沒有任何收人的家庭,到哪裏去找這些金錢都換不來的大米呢!由此可知,要是沒有李先生的力薦,我這個貧窮家庭的孩子,完全不可能跨人中學的門檻並受到良好的教育。
從我初識世事的童年,到我飽嚐人生憂患的青年時代,李兆雄先生一直是指引我從黑暗望見光明、並讓我相信世上尚有光明的一盞燈。我慶幸,我的幼小無靠的生命中,因為有了這位始終在我陷於絕境時出現並向我伸出救援之手的神遣的使者,使我能夠有生存和奮鬥下去的勇氣。我始終懷著感激的心情回想童年,回想苦難,回想那始終懸掛在我的生命上空的那盞燈。
2002年2月18日(陰曆壬午年正月初七)
於北京大學中文係
太姥山誌
天下奇山水我走過不少,大都因為它們獨特的景觀而令人曆久不忘:黃山以鬆,濟南以泉,杭州以湖,蘇州以園,桂林以碧替羅帶,峨嵋以金頂佛光。也許因為是閩人吧,每以家鄉的武夷、太姥兩山而誇示於人:武夷碧水丹崖,九曲柔腸,世所稱絕;太姥聳峙海東,山石多姿,風流靈秀,尤見綺麗。此二山,與浙東之雁蕩相呼應,遂成鼎足之勢。國之東南,山水形勝,這些,應該是此中翹楚了。
記得那年,應閩東主人之邀,京中諸友聯袂南行。訪三沙港,遊三都澳,在霞浦飽覽舍鄉風情,最後登上了太姥山。太姥我是第一次登臨,但我對它並不陌生,說起來卻是有一段久遠的因緣。記得早年——大約距今有六七十年了吧——我家中存有一本《太姥山誌》(?)。據說是我的父親或是我的兄輩遊過太姥,從寺廟的僧人那裏買來的。這本《太姥山誌》係手抄本,宣紙書寫,字跡娟秀,豎行,有注,每一景點單獨列行,極為珍貴。可惜時代慘烈,戰火連綿,人命尚不保,何況這一本山誌?它當然是消失在風煙之中了。我懷念這一本當年似懂非懂的書,它的命運至今還讓我扼腕!
太姥山曆史悠久,曆來有很多傳說。山名太姥,民間流傳說,漢代有一老母修煉於山中,得仙人指點,於陰曆七月七日在此升天。又載容成子也曾修煉於此山,後來移往峻炯。漢武帝的時候,這山就很有名氣,被列為三十六名山之首。所以這裏寺廟甚多,而大盛於唐。開始是道教聖地,唐玄宗救建國興寺後,陸續修廟甚多,遂成東南一帶的佛教中心。太姥山的寺廟引來了諸多文人學者,朱熹曾在此注釋《中庸》。
太姥聳立於台灣海峽的北端,麵對著東海的萬頃碧波。作為一個旅遊勝地,太姥山的好處是山海相連,水天一色。山緊貼著海,海依傍著山。在山巔可以觀海,在海濱可以看山。遊太姥可觀雲海,可瞰日出,山嶽透迄向著海洋,那裏的沙灘和帆影又增添了山景的嫵媚。太姥的潮音洞可謂山海結合的一個傑作,洞立於水中,潮水穿洞而過,飛玉濺雪,聲如雷鳴,動人心魄。太姥山並不高,路亦不見險峭,倒是這山海穿插的奇觀,使它名揚遐邇。唐薛令之的“東歐溟漠外,南嶽渺茫間”(《太姥山》),明陳五昌的“雲橫翠壁來天際, 日照紅濤出海東”(《禦風橋》)。“溟漠”也好,“渺茫”也好,都寫的是那山海交映的驚人之美,更不用說“紅濤出海東”這一直抒海天景色的筆墨了。
若是說,遊黃果樹為看瀑,遊張家界為看峰,遊泰山為看“文化”,那麼,我認定,遊太姥是為了看那千姿百態的岩石。太姥的石峰、石柱、石洞是太迷人了,我到一地看山看海,多半不聽那些導遊狀物編故事的講解。那些講解淺一些說是“強加”,深一些說是“誤導”。他們的解釋引導人們放棄主動的再創造式的欣賞,而被動地接受那種層次不高的“某某像某物”的形似的喻指。但到了太姥,這想法卻有了改變。金龜爬壁、金猴照鏡、金貓撲鼠、金雞報曉,那比喻惟妙惟肖,大都形神具備。有的景靜若處子,有的景動若脫兔,你不能不在那“逼真”上歎為觀止。至於九鯉朝天,仙人鋸板、十八羅漢諸景,都是大場麵,大手筆,竟是鬼斧神工奏出的大樂章。
說到大山奇石,我在雁蕩山看過一座男女相依的情人峰,他們是站立著擁抱的,不離不棄,極為纏綿。現在太姥山看到了另一對“男女”,他們同樣地溫柔親愛,但他們這次是“坐擁”,仿佛就此可到天明,又仿佛就此可至永久。這是太姥山在為普天下的有情人祝福。
遊太姥已經多年過去,現在回憶起來,依稀尚是當年景象。可是,鬥換星移,人事已非,那些昔日同遊的友朋,卻已星散天涯了。我一麵在回憶當年的遊蹤,一麵在想念當年的同遊者。我的這篇文字,似是在還一筆文債。但更確切地說,是在懷念那本散失在戰煙中的《太姥山誌》,懷念那些在艱難年月中散失了的一切。
2004年6月13日
於北京昌平北七家村
尋找外公的家園
農夫啊,你們要慚愧;修理葡萄園的啊,你們要哀號;因為大麥小麥與田間的莊稼都滅絕了。葡萄樹枯幹,無花果樹衰殘,石榴樹,棕樹,蘋果樹,連田野一切的樹木也都枯幹,眾人的喜樂盡都消滅。(《舊約·約洱書》)
一
總覺得前方應當有一道江,總覺得聽得見那江水拍岸的聲音,不遠,也不近,不宏大,也不微弱。南國的江總是那麼清麗,有點文雅,有點溫柔,似乎還有點羞怯,總是那麼夢幻般地靜靜地流淌著,在不遠的遠方,在不近的近處。那時我年小,我望不見那江,隻是一種感覺,感覺它就在那前方,在前方靜靜地夢一般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