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故園夢憶(2 / 3)

閩江在這裏好像是打了一個彎,分出了許多水溪流經這裏的大地。這裏原是個河網地帶,那水像毛細血管似的滲著這裏的田園。我記得那裏的樹木遮蔽了天空,高大的白玉蘭,樹身有幾丈高,開著白色的清雅的花,還有同樣高大的芒果和袖子,那枝葉都散發著芬芳。這裏是花的王國,珠蘭、含笑和茉莉,還有向著遠處的橄欖和柑橘,青青的竹子和碧綠的芭蕉,把田園鋪成了一片錦繡。

河漢在這裏縱橫,那水是清澈的,水草靜靜地在下麵搖曳著。陽光從高處雨點般地灑下來,陽光似乎很吝音,又似乎很頑強,它衝破那密不透風的樹叢的末梢,從那高處徑直地往下穿越。亞熱帶的陽光在這裏灑成了一片動人的花雨。這裏似乎整天都飄著霧,連花香,連陽光和月色,都帶著濃濃的水汽,那空氣是潤潤的、濕濕的、滑滑的,如同漂亮女人的肌膚。

這裏很像是一個深潭,水從外麵流進來,在這裏彙聚,映襯著這裏的波光雲影,還有漫天飛灑的太陽雨。因為少陽光,那清澈的水有點發暗,閃著幽幽的光,似黑,又似藍,是那種灰白色的光。河網在這裏彙聚並擴張開來,容納著深潭、小溪、花木、河岸和水草。這裏以這個方圓並不大的水潭為中心,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風景,我們都叫它“三腳桶,,。

從童年到現在,我隻記得“三腳桶”這地名。這名字對於我是那樣的親切,如同一個親人。我在想,一定是人們覺得那水潭如一隻裝水的大木桶,一定是那引水進來的通道是三道小溪,這一定是富有人情味的鄉人給這可愛地方的昵稱。“三腳桶”是人們給這河網地帶的一個親切的小名,如同人們通常給自己的孩子起小名一樣。

“三腳桶”是我的外公的家。不,應該說,我外公的家那邊有一隻我們都喜歡的“三腳桶”。平時我們住在城裏,平時我們很少到外公那裏去。我們認識“三腳桶”是因為離亂。大概是20世紀30年代後期吧, 日本軍隊逼近了福州,沿海一帶經常受到騷擾。福州城裏是很不安全了,我們是“跑反”(福州人把逃難叫“跑反”)到外公那裏去的。那時我不過五六歲,不知道什麼是災難。“跑反”卻意外地給童年生活帶來了歡樂。

學是不用上了,也不用做功課。“三腳桶”成了我們的朋友。我們幾乎整天都泡在那河邊,壘堰攔水,捉小魚小蝦,或是沿河岸從洞裏掏螃蟹,或是幹脆打起了水戰。夏天日長,我們樂此不疲,直至月亮升上了樹梢,直至螢火蟲在草叢漫飛。這才一身泥垢戀戀不舍地回家。

“跑反”的日子,在大人們那裏是憂心忡忡,而在我們——我和弟弟,以及新結識的鄉間的小朋友們——卻是其樂無比。從此,“三腳桶”就成了童年記憶中永存不忘的一頁。這一頁是那樣地鮮明,甚至是那樣地神奇,它給我長久的想念,它進人我的生命,它成為我永遠的心靈家園。那些年戰亂頻仍,我們不斷地搬家,我也不斷地轉學,那些走馬燈似的住處和學校,都記憶模糊了,唯獨“三腳桶”例外,我忘不了它!

“三腳桶”是我生命的一部分,甚至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很奇怪,在我往後的日子裏,它不再是童年的嬉戲之所,它潺潺流水的聲音,它四圍的鳥鳴和蟬噪;它的近處和遠處無所不在的、淺淡的、濃鬱的讓人心醉的花香;還有那明的和暗的,深的和淺的顏色,綠的、藍的、灰的、黑的,發光,閃亮,這一切,構成了一個永恒的世界,它是我生命的夢!

在此後漫長的時間裏,我一直在想著我的“三腳桶”,我怎麼也不能忘記它。在我的生命中,它是一種境界, 自然、美麗、多彩、生動、充滿生命的活力的境界。它不再僅僅是我的憶念,它成了我的理想。當我思尋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時,我就想到“三腳桶”。世上有很多美好的東西,但隻有“三腳桶”是第一!

動蕩的生活一直延續著。外公很早就去世了,他的子女也已星散。我和“三腳桶”再也沒有機會見麵。但“三腳桶”一直在我心中,忘不了,也驅不走。直至今日,我的年齡比當年的外公還大了,我還是不忘當年的好朋友“三腳桶”。在生活中,“三腳桶”始終是美麗的夢。當我失意,當我寥落,當我苦痛,當我想望,“三腳桶”就神奇地出現。它始終聽從我的召喚,因為它是我心靈的朋友。

但動蕩的日子我無法尋找它。我隻能在心中默默回想它的迷人的美麗。後來看到一部外國影片,記得名字好像是

“南十字溪”。那故事我是忘了,可那景象卻是十分鮮明:奔湧的流水,濃密的樹林,淺灘,急流,飛濺的水花,當然也有鳥鳴和花香。“南十字溪”就是我的“三腳桶”。我在現實生活中失去的,在一個幻想的空間中得到了。但我還是想著、念著我外公的那個家園,我童年以迄於今的夢想。先是在夢中找“三腳桶”。夢中找不到,就用電影中的畫麵來代替。

最奇怪的,是在那個大動亂的年代,我有一段時間身陷圖圈,一個夜晚,又一個夜晚,我睜著雙眼從黑夜到天亮。在萬般無奈和痛苦中,是永遠美麗動人的’‘三腳桶”前來安慰和拯救我。我當日因吟誦古人的“不眠憂戰伐,無力正乾坤”而獲罪,有著前所未有的憂憤。絕望時,眼前就出現

“三腳桶”的花香和流水,長滿青草的河岸,透過茂密樹梢的太陽雨!我被這永遠的美所感動,曾經中夜展紙,把“三腳桶”化成了我的詩篇。屈辱、哀痛、對於未來的絕望心情,頓時化為高尚、純淨、聖潔的世界。

“三腳桶”是我的希望、我的理想,更是我的生命的至美。

我一定要找到我的“三腳桶”。我要它回到我的生活中來,而不能隻是在想象中、在夢裏,或者是隻是以“南十字溪”來替代的畫麵中。動蕩的生活結束了,我回到家鄉的機會多了,我有條件來實現我的願望。可是,“三腳桶”畢竟是我童年的經曆,距今少說也有六七十年的光景。外公不在了,母親也不在了,所有能夠喚起記憶的線索都斷了。我隻知道外公姓李,可他的名字呢?還有,“三腳桶”所在的確切地名也無從知曉,什麼鎮?什麼鄉?什麼村?在福州的什麼方位?但我還是要頑強地尋找。因為它是我的夢,不,是我的命!

那年在福州,袁和平見我心誠,下決心要幫我。我說那

“三腳桶”有很多很多的花,有高大的白玉蘭,有成片的珠蘭和茉莉,那是一個漫野飄著花香的地方。袁和平一想,福州郊區花最多的地方就是建新公社,那是著名的花鄉。驅車到了建新,那裏是在賣花,有滿地的榕樹盆景要出售。完全不對,連一點痕跡都沒有!這不是我外公的家。為了安慰我,我們順道看了位於洪山橋邊的金山寺。我尋找“三腳桶”的努力失敗了,留下的是我對袁和平永遠的懷念。

不找到“三腳桶”我不甘心。事情到了去年,又有一位好心的朋友陳明亮幫我。出發之前,鬼遣神差,我突然冒出一個地名——“郭宅”。陳明亮一聽:“郭宅我知道,我在那裏玩過。”郭宅距福州城區約二十裏,原先是閩侯縣的一個鄉。從地圖上看,正是閩江南行和烏龍江交彙的河網地區。我為什麼會突然間想起這個地名?那是一種“神啟”,也許是一種靈思。一定是母親和外公冥冥之中在幫我!

車子過了白湖亭,走在通往閩江與烏龍江交彙的公路上。約十餘裏,隻見陳明亮把車子往右一拐彎,車子駛進了一條狹窄的鄉間小街。街兩旁是一間挨一間的小店,一個簡陋而又熱鬧的鄉村集市。這情景喚起了我的記憶:是的,這是我曾經走過的路,通往外公家的路!不過,當年的那麼一拐彎,眼前展開的是一片水田,碧綠的,閃光的,濕潤的,飄著淡淡的稻花香的水田,是田間的石板路,兩旁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稻田,不是商店,那時沒有房屋。郭宅到了!也許

“三腳桶”就在前麵等我!

那天下著小雨,地上泥濘,我們行走在積水中。首先問的是,此地有沒有姓李的人家,若有,那老房子是否還在?熱心的鄉人回答是肯定的。這裏有十幾家,前麵上鐮村還有十幾家。那老屋附近就有一處,房主人姓李!我們來到跟前,屋子已經殘破,正準備拆除,地上堆放著巨大的木柱。還是當年不加修飾的木結構,還是當年夯著黃土的地麵,還是當年的高門檻。記得那時從後廂房出來,對於小小年紀的我,幾個門檻的翻越顯得十分困難。我認定這就是我住過的外公的家,從這裏可以找到我親愛的“三腳桶”。

這裏有沒有叫做“三腳桶”的地方?那“三腳桶”還在不在?又在哪裏?我跟鄉人描繪了童年印象中的情景,這情景在數十年的歲月中,已被我的心靈無數次地重複顯示過。有幾道溪水,有一個水流彙聚的“桶”,周圍是茂密的樹林,有很多很多的、讓人心醉的花香!回答說,有!就在不遠處,就在當年的村邊。那是三漢浦!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了!

我這才知道,三漢浦和“三腳桶”原本是一個地方。“三腳桶”的正名應該是三漢浦。“三”是沒有問題的,在福州方音中,“腳”和“漢”的韻母都是“a”,“ka”和“ca”是可以互混的,至於“浦”和“桶”,先前說了,“桶”是一種昵稱——甚許竟是我的“創造”,因為我那時並不識字。

近鄉情怯,經村民的指引,我們來到了三漢浦。他指著眼前的密密麻麻的簡陋搭起的房屋,和幾條由水泥砌成的流著斷續汙水的黑水溝說:這就是。這裏原先有很多水,是從江那邊進來的,那時河那邊的船可以直接駛到三漢浦。這裏是上洲,從上洲到下鐮要淌水過三漢浦,水是清的,水底下是石板路。

但是,這哪裏是我日思夜想的、親愛的“三腳桶”啊!一棵樹也沒有,一朵花也沒有,一片霧也沒有,甚至一滴清水也不給我留下!還有,那濕濕的、潤潤的、彌漫著淡淡花香的空氣呢,為什麼也不給我留下?哪怕是留下一口!

我的那些伸向天空的遮蔽了陽光和月色的白玉蘭呢,我的那些喜鵲停過、知了唱過、蝴蝶飛過、亞熱帶中午的陣雨衝洗過的芭蕉樹、芒果樹和橄欖樹呢?為什麼連一片葉子也不給我留下!我的小溪在哪裏,我的河岸——那長滿水草的、在水草深處有蟹洞的河岸又在哪裏?為什麼連一杯濕土、連一片草葉也不給我留下?

是誰在毀滅我外公的家園,是誰在毀滅我的“三腳桶”,是什麼樣的罪惡的手,伸向了我的夢、人間的至美?是誰砍伐了這裏的灌木和喬木,砍伐了這裏的果樹和花樹?是誰填堵了這裏的溪流和河道,是誰如此忍心地摧毀這一切?這麼多醜陋的、肮髒的屋頂和煙囪,這麼多發出惡臭的黑煙和汙水,還有這水泥砌成的臭水溝,是它代替了往日清澈的流水和迷人的花香!

是誰謀殺了我的“三腳桶”?我要到哪裏去找這殺人的凶手?

我沒有想到,我用了畢生的精力和情感尋找的,卻是這樣的結果。我找到的,卻是我永遠失去的。我多麼後悔這尋找。早知如此,我不如不找。我隻把它留在我的心中,融在我的靈魂裏,讓它伴我終生,永遠是,依舊是昔日模樣。

然而,我的“三腳桶”是永遠不存在了,它已從這地球上永遠地消失了!永遠,永遠,不可複製,無法再生,隻能是永遠地寂滅。

三漢浦,這是我為你寫的一篇祭文。

2005年2月23日

悲憤中,於京郊昌平北七家村

木蘭溪緩緩流過興化平原

從古閩都榕城向南,南台島之南平鋪著寧靜的烏龍江。跨江繼續南行,便進人了郭風先生的家鄉。木蘭溪緩緩流過興化平原。這平原上水網密布,有一些丘陵,也有一些小山,但都不高,更談不上峻險。木蘭溪清亮地穿越這平原,蜿蜒地由西向東。過了涵江,江水便彙人興化灣。沿著木蘭溪的兩岸,村落間都是典型的閩南民居,紅牆,烏瓦,飛翹的屋簷,華麗的窗權,映襯著濃密的荔枝樹和龍眼樹,早春時節,平原上飄浮著迷人的袖花的香氣。

興化平原的西邊是仙遊,東邊是莆田。這地界閩人習慣叫莆仙地區。這裏講的不是福州話,也不是閩南話,而是獨特的莆仙話。郭風先生就生長在這裏,這肥沃秀美的土地養育了他的心智和才情。他就這樣吹著家鄉的葉笛從平原走出,走向更加廣裹的土地。葉笛是郭風文字的象征,也是他貢獻於中國文壇的珍貴的紀念。

潺潺的溪水,淡淡的花香,一年到頭的翠綠的田野,化為了郭風清淡透明的文字。郭風從他的家鄉獨特的風情中獲得了創作的靈感,並由此形成了獨特的風格。他一生隻寫短文,隻寫篇幅不大的詩和童話,更專注於精短的散文詩的寫作。郭風的文字清雅恬淡,少裝飾而多蘊藉,一如他一貫低調的人生——他隻是清清淡淡地過日子,不忘世事①,卻與世無爭。他謙稱自己隻是“普通的花”②。

在我的少年時代,就開始讀郭風先生的童話和詩歌。他的作品中那些小鳥和小花美麗的幻想,小木偶天真的夢境,都滋潤著我幼小的心靈。後來我開始學習寫作,郭風是審讀並發表我的習作的最早的編輯③一一一直至20世紀80年代我初次與他見麵,才知道是他在默默地扶植著我這個從未謀麵的小學生!

先生遠去了,我永遠失去了我最尊敬的老師,我的感激和懷念是永遠的。

2010年2月14日(農曆庚寅新正)

於北京

①他在“文革”下放期間所寫的《夜霜》《夜雁》《水磨房》等均有對時局的思考和關注。

②郭風的散文集題名《你是普通的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

③1980年我與李陀、劉心武、孔捷生訪問福建,時任福建作家協會主席的郭風先生親自到義序機場迎接我們。見麵談起往事,1948年至1949年間我曾向《中央日報》(福州)、《福建時報》《星閑日報》等報刊投稿,記得郭風說過,他曾經簽發過我的文字(當年我用的筆名是謝魚梁)。

“閩都歲時記”小序

“閩都歲時記”文題仿《荊楚歲時記》,內容隻是一些憶述福州民間節慶習俗的小散文。福州地區民間節慶活動,往往展現著豐富的鄉俗文化。我的這些文字,既不是述史,也不是考證,隻是兒時片段印象的回溯,不全麵也不求準確。其中也許貫穿著一個人物,那就是我的母親。我的節慶印象與母親的操勞有關,母親是所有節慶活動的組織者、指揮者和執行者。逢年過節,隻有母親是最忙。

在我的印象中,母親一生的智慧和才華,除了應對和化解諸多生計的危機之外,更集中地體現在一年從春到冬的節慶活動之中。每當此時,母親的毅力、魄力和創造性是那樣的光豔照人!母親出身於福州郊區農家,未上學,不識字,纏腳。她甚至沒有自己的名字,戶口本上的署名始終是“謝李氏”。但是她卻把自己的五子一女送去上學,我們是詩書知人家。

閩都的節慶活動是最隆重的文化傳承的儀式,它世代相傳,不靠文字和言辭,單靠像我母親這樣普通人家的,甚至不識字的家庭主婦的身體力行。她們無言,卻總是懷著對於文化和文明的敬畏之心,嚴格遵循祖先留下的規矩,不走樣地、默默地,就把完整而豐富的中華文明綿延至今。所以我說:母親偉大。

戰亂、社會動蕩以及愈演愈烈的“革命”,把有形的和無形的文化留存蕩滌殆盡。 自從母親那一代人過去之後,關於傳統節慶的實際操作(包括儀式)陷於停頓,甚而斷流。我們這一代人尚有依稀的記憶,而我們之後呢,卻是沒有記憶的一代人。思及此,不禁黯然。

“閩都歲時記”是我擬寫的係列散文。從除夕寫起,元宵、清明、端午、中秋……想到就寫,都是記憶的碎片。在現時,即使碎片,也是瓦礫堆中的尋覓。

2012年2月29日(壬辰二月初八)

於北京昌平北七家村

除夕的太平宴

——閩都歲時記(一)

進人臘月,母親就開始忙碌。她默默地籌劃著,一切是緊張而有序地進行著。先做什麼,後做什麼,止於何處,如何收尾,母親胸有成竹。在臘月,母親是戰士,也是指揮員(其實她能夠指揮的“兵”實在有限),但更多的是親自衝鋒陷陣的戰士。閩地曆來重視春節,臘月的“戰鬥”是為了迎接春節。

臘月的第一大事是除塵。這有實際和實用的意義,更有文化象征的意義。堆積了一年的雜物清理過後,就開始大掃除。母親從鄉下人(福州人對來自郊區農民的統稱)那裏買來青青翠翠的細竹枝,按照習俗用大紅紙捆綁竹子的根端,紮成一把大掃帚,這就是除塵的主要工具了。母親就飛舞著這充滿喜氣的紅綠相間的除塵撣子工作。她用布巾罩住她美麗的發髻,把樓簷屋角的灰塵來了個徹底大清掃。

除塵而後,開始擦地板。在迎春的所有活動中,擦地板的活最重。當年福州城鄉的房舍,基本都是木結構,家家鋪的都是不上油的原木長條板。所謂擦地板,就是以人工清除地板上一年的積垢。清垢的辦法是用細沙沾水用力反複搓。做這活時母親雙膝跪地,用抹布和水,和沙奮力搓擦。樓上、樓下、樓梯、臨街的遊廊,凡是有木板的地方,都不能遺漏。擦過,再用清水漂洗、搓幹,這才安妥。

記憶中做這些事時,母親是非常地勞累,卻也是非常地美麗。她原是農家女,勞動是熟穩的。嫁到了城裏,她也習慣了城裏的習俗。掃除了,清洗了,接下來是細致一些的勞作,那就是給所有的銅器除垢。香爐、燭台、抽屜和門上的銅鎖,凡是銅質器皿、物件,一處都不能漏。這些事,母親多半派我們做,一家姐弟在一起勞作,一起說說笑笑,也有一番樂趣。銅器除垢也有土辦法,用香灰攪拌食用醋,先用濕布擦,後用幹布,三遍就明光雪亮。

年前的衛生工作結束了,此時滿屋生輝,大家都喜樂。母親沒有停歇,她開始有條不紊地,也是不緊不慢地購辦年貨。福州當年的習慣,過年的吃食基本都是自家做:年糕(一種香葉蒸的紅糖年糕)、“肉丸”(一種芋頭絲加肥肉丁和香料蒸的甜年糕)、“齋”(一種糯米製作的、帶餡加清香竹葉蒸製的米棵)……一切原料都是現采購,原料買來了,全靠手工浸泡、磨漿、揉、搓、捏、包裹,而後上籠屜蒸。從備料到成品,其間工序複雜,盡管也是忙成一團,卻也是歡歡喜喜的。這時節,當灶屋升騰起蒸騰的熱氣,我們已經欣喜地覺察到節日是臨近了!

這些艱苦卻也是快樂的勞作,還不包括那些醃的、鹵的、糟的、炸的、煮的,各種門類,分門別類製作。每一件事,都有它的要求,也都不簡單。這一切,都要在臘月的中旬完成。這些瑣瑣碎碎,幾乎無一例外地也都是母親一人在做。臘月盡頭就過年了,過年是享受,不做事的,母親要趕在年節到來之前,將一切都準備好,為的是讓我們省心地玩,為了賀節,為了團聚,更為了歡樂。

臘月二十四日是民間說的“小年”,灶公的生日,俗稱

“祭灶”。祭灶是年節的序曲,更像是一部抒情的歡樂交響曲的第一樂章。在我們家,祭灶的第一步是重新布置、修整灶公的神完。用了一年的神完,有些陳舊了,每年祭灶前都要裱措一新。神完的裝飾主要由剪紙構成,底色是白色、剪紙是紅色的,有神像,有對聯,有花邊。對聯是草書體,祖上傳下來的,不知出自哪位先人的手書,運筆飛動遒勁。每年都剪,用後留模本,隔年再用。那時年幼,但記得七言上聯的末尾有“鼎耳”二字。那時是不知解,也不求解。

祭灶日我們按規矩燒香、上供、叩拜。跪拜以後就有盼了一年的快樂:吃上供的灶糖、灶餅,以及種類繁多的幹鮮果。灶糖、灶餅是福州民間糕點和糖果的小小總彙,平時我們享用的隻是個別的品類,如今是一攏兒湧向麵前:核桃雲片糕、豬油糕、糖耳朵、“鼠尾巴”、糖棗、花生酥、“紅紙包”……平時牽掛的,垂涎的,如今全到了眼前,這是在夢中嗎?祭灶更像是一年快樂期待的最初的兌現。

小年過後,母親醞釀著除夕的衝刺——這是臘月最後的一場“戰役”。年夜飯是一年所有節慶餐聚中最盛大、最隆重、也最“奢華”(視各自的家境而言)的,因為這是一年中全家人最珍惜的大團圓的宴集。為了籌劃並推出這頓年夜飯,母親依然獨當一麵,沉穩地、有條不紊地進行這場衝刺。從備料到製作,她把手泡在冰冷的水裏,她來不及梳理那亂了的鬢角——母親依然美麗地活躍在香氣四溢的灶間,她變戲法似的從“魔箱”裏變出了一桌豐盛的團圓飯。

正式宴會之前是敬奉神明和祖先。紅燭燒起,香煙點起,掛鞭響起。跪拜過後,供桌前點燃了井字形搭起的幹柴,我們點燃那幹柴,熊熊烈火中,孩子們使勁地往火堆裏撒鹽!鹽粒遇火,烈焰爆出清脆的僻啪聲。據說是為了驅邪,我們更理解為歡樂地迎春!宴席是豐富的——即使是艱難歲月,像我們這樣並不殷實的清貧人家,依然是異常地豐富。

這一場酒席,更像是閩菜精華的薈萃:紅糟縫魚、糖醋排骨、檳榔芋燒番鴨、炒粉幹、芋泥、什錦火鍋,最後是一道象征吉祥的太平宴(福州方言稱鴨蛋為“太平”,“宴”是燕皮包製的肉燕的諧音,這是一道湯菜,主料是整隻的鴨蛋、肉燕外加粉絲、白菜等)。平日裏省吃儉用——有時甚至陷於難以為繼的困境的家庭,在年節到來的時候,一下子卻變得這樣的“奢侈”!當年年幼的我,嬉玩中也曾有對於家境的隱憂,但這一切都被母親的“魔法”化解了。那一定是指揮若定的母親平日節儉中的積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