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故園夢憶(3 / 3)

偉大的母親,她能在困苦中孕育幸福和歡樂,她為我們的歡樂化解了困頓,隱忍了痛苦。除夕的宴會是榕城歲時的一個高潮。母親的辛苦至此也是一個短暫的放鬆。除夕的夜晚全家都是盛裝出席,母親也不例外,此時她雖人已中年,卻是一副成熟的青春氣象:一襲素淨的旗袍,戴上耳環,發髻插上鮮花,頭發依然烏黑而光可鑒人。隻有此時,她才呼喚眾人端菜上桌,招呼眾人給父親敬酒。她坐定她的座位,靜靜地分享著全家的歡樂。

2011年12月21日

於昌平北七家村

最是柳梢月圓時

——閩都歲時記(二)

在我的家鄉榕城,臘月最忙碌、最緊張、最辛苦,也最快樂。臘月的每一天都是在辛苦中勞作,在勞作的歡樂中等待,等待可以是一種焦慮,卻是可預期的幸福。這一切,都在除夕搖曳的燭光裏,繚繞的香煙中,也在近處、遠處、此起彼落爆竹聲中,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除夕夜民間有守歲的習俗,這春天到來的前夜,大家享受了家庭團聚的歡樂,是歡樂之後的休憩。為了迎接春天的歡樂,盡管人們經曆了整個臘月的忙碌,依然讓打噸的眼皮硬撐著:守歲!

此夜,大家相約不睡。特別是小孩子們,硬是比試著誰能堅持到最後。吃過團圓飯,不同年齡段的人各自尋找玩伴,尋找玩樂的去處。女眷們多是四人一組打起福州傳統的

“四色”(“四色”是一種紙牌,細長的窄條,由四種顏色構成,好像男人是不玩的),小有輸贏,卻是一種安謐、溫柔、文雅的娛樂。男人們則是推牌九或打麻將,這些項目有點粗放,投放的銀錢也多,不若“四色”那般雅致。孩子們多半選擇在有些寒意的戶外放鞭炮,無目的地追逐、撒歡,力竭始歸。

除夕的團圓宴是一年中最盛大的家庭餐聚。除夕宴後,作為家庭主婦的母親仍然忙碌。她要給小孩子們準備新年的衣著。富裕人家,新鞋、新衣、新帽,一切都是新的。而我們這樣的清貧人家,卻是難為了母親,她總是東拚西湊,漿漿洗洗,居然給每個孩子弄出了“煥然一新”——母親真是偉大的“魔術師”。接著,她要悄悄地給孩子們準備壓歲錢,一份一份的用紅紙包過、放妥。這些事做過,已是子夜時分,母親又開始正月初一敬神敬祖的準備了。大家享受歡樂的時候,也是母親辛勞的時候。

正月初一是被破曉的鞭炮吵醒的。此時天色微明,大家眯著惺鬆的眼,強忍著倦意打開房門。南國有些輕寒的空氣中飄浮著溫暖的喜悅。拱手,叩首,一片“恭喜發財”的賀歲之聲——新的一年就這樣開始了。新年的第一件事就是給神明和祖宗上供,供桌圍上紅緞的桌裙,喜氣洋洋。上供的禮儀是莊嚴而肅穆的,大人燒香,孩子跪拜。先天地,後祖宗。

往年,福州民間宗教比較開放,基督教因為五口通商開埠較早,當時已盛行,我們都不拒斥,頗有好感。在我們家,敬的神也雜,灶神、土地公、觀音菩薩,都設有香爐。父親則偏重於道,一尊呂祖瓷像是供在條案正中的,新年了,我們沒忘了給呂祖上香。敬神之後是祭祖,我們家有一座神主完,是家族傳下來的,裏麵奉養的神主,都是逝去的先人。在幼時,我們從中受到了孝敬祖先和關於死亡的啟蒙。

及今想來,整個的辭舊迎新的過程,通過那些嚴肅的、秩序的、愉悅而輕鬆的、有些近於繁瑣的細節,傳遞給我們的,卻是完整的中華文明的賡續和民間文化的傳承這樣一些莊嚴的信息。對於我們,當時是渾然不覺的,然而卻是曆久彌新的。細節就是程序,程序構成了記憶,革命以後,我們簡化了,甚至消除了這些細節,使我們成為一個失去記憶的民族。

初一的中午,有一場別有新意的宴席,是全素餐。此時大家享用的,正是淩晨供神的祭品——是母親在全家休憩的除夕夜一人操作的:帶著紅根的菠菜和油豆腐、紅菇和白菜心、綠豆芽和山東粉、金針菜和香菇、黑木耳、冬筍、菱白、油麵筋……母親用這些原料變魔術般地做足了香氣四溢的十道菜。整個臘月,吃夠了雞鴨魚肉,這道全素席,的確是別開生麵,精致而華美。數十年過去了,想起來依然唇齒留香!

初一是家庭、親屬內部的慶新活動,大家守在家裏,閑話或打牌,女人們也有相擁做針線的,一般都不外出。初一以後,則是頻繁的走動了。春節的假日是“不設限”的,一切全由民間自主,當年無人加以約定。吃、玩,再加上這種頻繁的走訪拜年,親朋好友,平時少有來往,借這年節聯絡情感。這就是一種文化,文化是嵌在那些儀式和細節中的。我們往往因為它的“無意義”而輕忽了它,而我們所輕忽的恰恰是無可替代的“意義”。

玩著玩著就到了正月中旬,從臘月的緊張繁忙到如今,一個多月過去了。我們瘋了般地玩上了癮,這就該到了元宵節了。元宵是僅次於除夕的一個節慶,也恰是年節慶典的尾聲,一個多月的閑散喧騰應該“收心”了。而中國傳統的習俗卻是越是該“收縮”就越是來一個再“放大”——要玩就玩個痛快。

榕城元宵節和別處一樣要吃元宵,但我們的元宵卻與別處不同,搓成圓圓的是一樣的,糯米磨漿包餡也是一樣的,不同的是餡,雖然有甜的,但主要的卻是肉餡的,碎肉,加上海米、香菇之類的,勃薪的、糯糯的。湯卻是什麼都不加,清清的、滑滑的、爽爽的。吃過元宵,月亮升起來了,灑了滿地的碎銀。望那柳樹梢頭,一輪團團圓圓的元宵月!新年伊始,我們念想的、祈求的,就是這種清新、皎潔而透明的圓滿!過去認為是迷信,現在審視,卻是民間質樸的情感。

元宵是燈節,最難忘家家彩燈懸掛的時節。孩子們興奮莫名,也是人人手舉一燈,滿街滿巷地遊走。福州的燈彩很有傳統,工藝精細,造型佳好,兔子燈是舉著的,鮮紅的橘子燈、淺紅的荷花燈,都是舉著的,綿羊燈底下有木輪,我們拖著它跑動。最讓人喜歡的是走馬燈,透過薄薄的棉紙,映射出轉動的人物故事。福州燈事最盛處是著名的南後街,沿街生長出著名的三坊七巷,元宵節當夜,南後街滿街燈彩,飛光流影,極閩都一時之盛。

元宵節以柳梢的明月和人間的花燈宣告了春節花事的落幕。繁華而喧鬧的春節過了,春天也來到了,此時南國的江城吹著暖暖的和風。風是從閩江的江流上吹來的,吹過那一片橄欖林和白玉蘭的枝葉,橘子紅過,茉莉香過,竹葉依然青青。閩江流過福州的城市和郊野,向著浩瀚的東海。歲歲年年,人們總是用這樣的花燈和明月,用這樣的心情和儀式,為家人祈願,為萬民祝福。

2011年12月31日

於昌平北七家村

時晴時雨是清明

——閩都歲時記(三)

清明時節多半有雨,天氣也是乍暖還寒。福州俗話說

“清明穀雨,寒死老鼠”,說的就是此種天氣。清明時節天空飄飛的紛紛細雨,是南國旱季即將結束、雨季就要到臨的初兆。記得當年我曾寫過類似“初春畢竟還有輕寒”這樣的句子,就是福州清明此時天氣的形容。雨是時下時停,也有難得晴朗的時節,此時,在早春的陽光下,田野青翠,油菜花、紫雲英、路邊的野菊,都在次第綻開,仿佛是春天大合唱的序曲。

清明是紀念先人的節日,理應是有些沉重的,但在福州(也許新喪的家庭除外)往往覺察不到那種哀戚的氛圍,清明並不總是讓人“斷魂”的日子。但看那些帶著祭品匆匆趕路的行人,仿佛是在舉行一次愜意的郊遊——至少在當時年幼的我的心目中是這樣——我私下裏十分羨慕那些能夠“愜意”地“郊遊”的人們。

為了迎接清明節,母親也有她“分內”的忙碌——在我的印象中除了日常居家的瑣事——母親一年到頭總在為接連不斷的節慶忙碌著——當然,較之其他節日,清明的隆重的級別要低一些。那時我們家事平泰,並無為先人祭掃的節目,但我們仍如所有人家一樣,要認真地過清明節。在福州人的觀念裏,凡是節日都是應當尊重的。他們沒有明說,但無言自明,這是祖宗留下的規矩,我如今體會到這是對於文化的堅守。

清明節的內容在我們家比較簡單,就是全家一起吃一種自製的“清明棵”,家庭並沒有其他的祭拜的節目。此時母親的任務就是為我們製作這種專在清明食用的甜點,而恰恰就是這個,使清明節在我們的記憶中永存。

清明棵也是一種糯米製品,糯米加釉米混合磨漿,濾去水分,再從田間山崖采擷早春露芽的艾篙榨汁,與磨就的米漿相揉合,這就是用來製作清明棵的碧色的外皮。母親就用這取自嫩嫩的、翠翠的、散發著春野清香的艾篙汁液染成的麵皮包清明棵。棵餡也取自早春的田野,出土的白蘿卜擦成絲,也去水,伴以紅糖,這就是製作清明棵的蘿卜絲餡。艾篙的皮,蘿卜的餡,包妥後襯上閩地特有的香葉(俗稱棵答的),上籠屜蒸。

噴噴香,絲絲甜,這是喜氣洋洋的充盈著早春情調的食品。與其說這裏有悼念先人的悲情,不如說這裏充滿了迎接春天的喜悅,這是人們在以獨特的、懷念的方式“嚐新”。清明是春天的節日。我們先民對於節慶的“設計”,總是有著這種詩意和浪漫。在閩都,即使是祭奠儀式,也總彌漫著這樣的氛圍。紀念先人,供奉神明,都是在為生者祝禱。它體現一種既敬鬼神,更重眾生的積極的生死觀。這也是閩都節慶中展現並啟示於人的樸素的生命哲學。

在童年,我經曆過一次充滿民間色彩的、非常質樸的清明祭掃活動。清明當天,一位遠房的姨姥帶領我們出席了一個宗族的清明聚餐。聚餐的地點不是廳堂,也非宗廟,而是山間一座墓地。上供、點香、燒紙、跪拜,行禮如儀。祭奠隻是儀式,而家族的餐聚才是目的。人們帶上炊具,在山間升起野火,用帶來的祭品就地烹製,而後大家在那墓場的平地上或蹲或坐地圍成一圈一圈,享用著這別有風味的“清明宴”。

後來我得知,這聚餐的花銷來自專為墓主置下的田產的田租。這是墓主或他們的後人為了紀念而購置的田產。族人公議以其每年的田租用來支付這一年一度的清明時節的用資。每年清明,凡是與墓主有點(親疏不論)關係的家族成員都可以(不僅本人,且可攜帶他人)到這裏來享用這有點浪漫情趣的盛大的郊野餐聚。這是一種獨特的紀念,意味著生者對於死者的懷念和感激,更意味著生者承續先人家業的意願。

我至今還記得當日在墓場聚餐的情景,早春的太陽暖洋洋地照著那經過清掃而顯得整潔的墓地,太陽是明亮的,明亮得晃眼。人們盡情地在這裏享受著眼前的歡樂,而把死亡的陰影和失去親人的傷懷消融在現世的享受之中。

在閩都,從遠古沿襲而來的節慶活動,在莊嚴肅穆的儀式的背後,都蘊含著這樣積極的、達觀的人生哲理,樸素,自然,堅定而無需言辭。而母親,即使她不識字,卻是以自己的行動信守和表達這種虔誠——即使是清明這樣的專為紀念亡人而設的節日也不例外。

2012年2月28日

於昌平北七家村

香香的端午

——閩都歲時記(四)

端午是香香的,香飄萬家。最初是營蒲、艾篙的香味,後來是雄黃酒,是年輕女性胸前、腋下的香囊,那香囊裏充填著香香的沉香、木香、丁香碾成的粉末,再後來就是竹葉包裹的粽子,滿街滿巷飄浮著粽葉的清香。進人五月,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都浮動著端午特有的香氣,隱隱地、若有若無地散發在逐漸濃鬱的節日氣氛中。時序已是初夏,也許茉莉正在悄然開放,也許含笑正在蓓蕾,也許白玉蘭正在高處的枝葉間發出誘人的暗香,但此刻充盈著這城市的,是端午特有的香氣。這是讓人著迷的香香的端午!

“端取乎正,午得其中”,除了香香的,端午也是端端的。這節日恰在一年的中間,元宵以後,中秋以前,這是這一時段最盛大的節日。古時民間慶典,大抵總與節候有關,端午時節,天氣轉熱,百蟲萌動,百毒衍生,蘊含在這個節日儀式背後的,也就是造成端午的香香的氣味的,正是適應節候去瘟避邪的動機。端午到了,家家門嵋插上紅紙圍束的艾篙和營蒲,說是門上懸劍,妖魔卻步,實是借那些植物分泌的香氣驅蟲。讓小孩們飲雄黃酒,給女孩們額前點朱砂痣,那些香囊中裝的也是一些中藥材的粉末。這些舉措,無不指向這個盛夏到來之前消毒祛魔的實際,所謂的“曹蒲似劍斬千邪”即指此。

我們的祖先是智慧的,他們能夠把實用的動機予以詩化,使人們在充滿詩意的儀式中享受節日的愉悅。記得幼時,節日臨近,家家都貼起對聯——在福州,對聯不光是春節張貼,一般節慶也都貼的——記得一副對聯是:“海國中天傳令節,江城五月落梅花。”那時似懂非懂,倒是記住了,直到如今。福州近海,原是“海國”無疑,閩江貫穿福州城,說是“江城”,更是貼切。然而,農曆五月天,揮汗如雨,哪有什麼梅花?梅花又怎麼會“落”?不懂了。後來讀唐詩,方知其句出自李白的《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

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

黃鶴樓上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由此才知道“梅花”是笛曲名,漢樂府的名曲有叫“梅花落”,也叫“梅花引”的。

端午的詩情遠不止這些,這個節日是為一位偉大的詩人而設,全中國的百姓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懷念屈原,但龍舟競渡在有水的地方倒是不分南北的一致。我曾在漢江上遊的安康觀看過盛大的龍舟節。“扒龍船”(福州話)是為了尋找那位為理想投江的詩人——結果成就了一項驚天動地、萬民同樂的競技;包棕子,據說是給溺水的詩人送食物的,結果成就了一方傳統美食。全中國的人們都在這天包粽子紀念詩人,但全中國的人們都用自己的方式包。廣西的枕頭粽,浙江的火腿棕,廈門和泉州的肉粽堪稱粽中極致,最為富麗堂皇——它是鹹肉粽,裏麵含有火腿、雞、鬆子、花生等——恨不得把所有的美味囊括其中。

在福州,母親包的棕子非常結實,她總是把專用的草繩固定在一處,一頭用牙咬著繩子的另一端,拚全力把粽子勒得緊緊的——母親此時有一種驚人的爆發力——因為母親的緣故,到了北方之後,常常感歎他們包的粽子總鬆鬆垮垮的,好像總在敷衍,比母親的手藝差多了。福州粽子大體用花生或赤豆和著糯米做材料,不鹹也不甜,糯米加上很重的堿(這是福州粽子的特色),橙黃色深到發暗,糯米堿麵的香氣,加上竹葉的香氣,非常的迷人。吃時蘸糖,與別處的粽子不同,它靠的是本色的味道。

閩都端午活動的重心是龍舟競渡。閩江流過城市中心,是極佳的競賽場所。競渡之前來自四鄉的龍舟分別在閩江各處整裝待發,龍潭角、鴨姆洲、倉霞洲各處都有健兒的身影。當然正式的比賽是在江麵開闊處,萬壽橋下是中心,龍舟從上渡方向順流而下,到了中洲,正是衝刺的時節,此時鑼鼓喧天,千舟齊發,氣勢極為雄偉。當日我家住倉前山程浦頭,離江甚遠,也還是冒著夏日的苦暑前往觀戰。這時候熱辣辣的太陽直接照射著,毫無遮攔,即使如此,也不能減去我們的熱情。清代一首榕城竹枝詞:“涼船過處水生風,鼇鼓聲喧萬槳同。若個錦標先奪得,蒲葵扇係手巾紅。”(董平章)寫的就是這個場麵。

龍舟賽事緣起於悲苦的尋覓,而終於化成了民間的節日喜樂,漸至今日,不僅在中國,也遍及世界各處,成為一項體育項目。這是中國人偉大的創造。正如我在關於清明的那篇文字說的,我們的祖先能夠化解人間的苦難,將悲槍轉化為現世的享樂。清明如此,端午也如此。端午是一年節慶中詩意非常濃鬱的節日:香香的端午,它的芬香來自五月的田野,更來自曆史的人文積澱,是自然界的芬香,也是詩歌的芬香、文化的芬香。

2012年3月3日

於昌平北七家村

一年最美中秋月

——閩都歲時記(五)

一年的暑氣到了中秋就消了。中秋的月總是圓圓的,亮亮的,人們想起中秋,總是想起天邊那一輪耀眼的團團圓圓的月華。民諺雲“八月十五雲遮月”,這是在說好景難全,好事多磨的意思,是飽經人生閱曆之後的哲理。即使中秋無月是尋常事,但人們的意念中,中秋總有月,中秋月總是美。而且在我的心靈中,故鄉的中秋月更是世上無與倫比的美。

中國人審美到了月亮,可說是到了極致。中國未必萬事不如人,但退而言之,要是隻有一項可以驕傲於世人的,那就是我們對於月亮的詩意的欣賞。別的我們不敢誇口,例如科技,例如環保,例如民眾的素質,要是不幸也隻剩下一點,那就是我們對於月亮的優美而睿智的想象。是中國人創造了詩情的月亮,而不是別人。我不想在這裏掉書袋,相信稍有古典文學修養的人,對此都會講出一套。說我們是月亮崇拜,那不免有點落套,對日月天地的崇拜,並不是我們的專擅,也非我們的獨有,世界各種文明都有關於這方麵的神話詩文。

談到對月亮的欣賞,是我們把月亮讀成了一首詩,讀成了千千萬萬首晶瑩含蓄的詩。簡單一些說,我們是把月亮審美化了,並使之與民族的心靈相融彙,從而成為民族靈智的一部分。正是由於我們對月亮的摯愛,以至於要專門設立一個節日,來盡情地享用和豐富這種審美的創造。中秋節就是中國人的月亮節。中秋是敬月神的,月神象征著勞動和豐收。

較之已有的諸多節日,中國人重視中秋節的程度,僅次於除夕和正月十五的年宵燈節。究其原因,在於中國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農耕民族,秋天意味著農作物成熟,一年的農事即將結束,中秋原是農事豐收的慶典。對於一個農耕民族來說,還有什麼比穀物瓜果的豐收更為重要的呢!這種精神流傳最初從鄉村引向城市,從民俗最終引向了文化。中秋是豐收節,是團圓節,也是愛清節。

想起幼年時分,中秋月圓,銀河在天,母親和家庭的女眷們設壇祭月。夜闌人靜,燭影輕曳,青煙如縷,此時桂香襲人,月華如洗,想人間至情,無過於此了。和所有節日一樣,母親也是中秋佳節的總策劃和總指揮,她的勞作事除了必要的祭祀活動之外,最集中的也就是中秋夜的那一場團圓宴了。月餅是必需的,應時的瓜果是必要的,餐桌上顯眼的是那些新鮮的芋芳和菱角,它們帶著田野的芬香,特別是水鄉江城的風情。

說到月餅,不是偏愛,對比之下還是家鄉福州的月餅最好吃。福州月餅酥皮、油性大,而且甜度高,不是現下流行的那種溫吞水的、據說是為了減糖而似甜不甜的那種。棗仁的、火腿的、五仁的,細潤糯軟的口感,都極好。近年中秋多有朋友饋贈月餅,打開一個華麗的包裝,內中總有鹹蛋黃,有的一下子就是兩個鹹蛋黃,什麼時候時興這蛋黃餡的?還有時尚的:咖啡的、可可的、薪鑽糊糊的哈密瓜或稱猴桃的。月餅造成這般模樣,真是走火人魔了。多年沒有在家鄉過中秋,家鄉的月餅是否還是原汁原味?或者也時尚化了?我最想的,也還是我當年吃的那個樣子,那份心情。

為了慶祝中秋,閩都習俗從家庭到市井,都盛行為時至少一個月的“擺塔”活動。“擺塔”是福州方言,“擺”是動詞,有陳列、安放的意思,至於“塔”,則是被擺放的人物造型的統稱。因為在那些擺放的造型中,佛塔的地位最顯赫,所以籠統地稱“塔”。這些被陳列擺放的,是那些瓷的、陶的、泥塑的人物造型,從如來、觀音到玉皇大帝、南極仙翁,還有劉關張三結義,還有唐僧和他的弟子們,以及八仙過海等等,範圍涉及廣泛的神話傳說和曆史人物。

這是閩都中秋活動最重大,也最華麗的一項儀式,也是孩子們興奮喜悅的中心。每年進人陰曆八月,人們就把去年收藏的那些造像從箱子裏取出來,擦拭潔淨待用。我們在廳堂設起香案,然後開始“擺塔”。諸多佛像、神仙以及英雄豪傑,按照他們的“地位”和“身份”,由上而下,由高而低予以排列安置。佛塔最莊嚴,立在最高處,佛祖居中,玉皇次之,層層擺放,秩序井然。這些傳說中或曆史上的人物,有的道行極高,有的品德佳好,有的忠義,有的仁愛,有的智慧,有的謀略,對於幼年識字不多的我,“擺塔”的過程就是一場無聲而形象的曆史和民俗的“閱讀”的過程,是耳濡目染,更是無言之教。

中秋節到了,大人們忙碌,孩子們嬉鬧。記得當年,中秋宴罷,母親辛苦一日,收拾完後,與家人靜坐品茗閑話,這正是她的悠閑時光。我們一般孩子,興致飛騰,玩得瘋了,紛紛點起袖子燈,再在抽子燈的表麵插上點燃的香火,那渾圓燈麵頓時長出了星星點點的紅。我們在院子裏,也在街巷中,一路飛舞著那星星點點的紅,奔跑著,叫喊著。

抽子燈是閩都中秋的特製。造燈時,先把袖子內囊掏空,留下渾圓的外殼。再在空殼中安裝蠟燭座,蠟燭點燃後,袖子燈發出黃色的微光,再在抽子外殼插上點著的香火。袖子燈以及夜宴之後的“提燈遊行”,是閩都中秋夜一道明媚的風景。

多麼難忘的往日風景:天街如洗,月華皎潔,我們的袖子燈夢也似的微光……

2012年7月23日

於北京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