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 花朝月夕(1 / 3)

輯二 花朝月夕

鬱金香的拒絕

我對鬱金香心儀已久。最初是在一份掛曆上看到,大概是荷蘭或是西歐的某一個國度吧,那裏種著大片大片的鬱金香——如同我們這裏的農民大片大片地種著小麥或水稻那樣——單色為畦,一色一畦,仿佛是鋪著彩色的地毯,直至眼力不及的遠方。如海的鬱金香,掀起彩色波浪的鬱金香,單看照片,便令我神往而沉醉。鬱金香這花給我的印象,便是那掛曆的畫給的,她不僅婀娜多姿,而且有排著方陣的無言而宏大的氣勢,顯得格外地動人。

也許鬱金香的迷人在於她造型的單純而簡潔。她形如高腳酒杯,端莊、高雅如名門淑女。花卉中形色嬌媚的是虞美人、仙客來,以及木本多年生的西府海棠。取其香氣清雅的,大體總不見鮮麗的色澤,如水仙、米蘭、茉莉、桂花等。說來慚愧,直到要寫這篇文章了,我除了對她可以從畫中間接感受的色彩外,對她的其他特點,特別是她的香氣卻毫無所知。我之所以如此無知,並非是我的格外愚鈍,而是由於鬱金香對我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

鬱金香是“洋”花,國中不多見。但我又不滿足於隻是在畫中或照片中看,於是益發激起我“一睹芳顏”的願望。1992年我有第二次的歐洲之行,英國之後,第二站便是荷蘭。荷蘭是鬱金香的故鄉,又以它為國花。據說二戰期間,大概是1944年或1945年的冬季,因戰時饑謹,荷蘭人食鬱金香的球根得以存活。他們感謝這多情多義的鬱金香,戰後便定之為國花。我訪問荷蘭時正值春季,應當是鬱金香花開時節。我想,這下可有機會一渴這聲名遠大的名花的風采了。

從倫敦飛阿姆斯特丹,再從阿姆斯特丹乘坐火車去我參加會議的萊頓小城,鐵路沿線,鋪展開這個國家花團錦簇的大地。世人皆知,荷蘭不大的國土低於海平麵,這一片如花的土地是荷蘭人用他們的智慧和毅力在與自然的較量中造出的。火車行進著,鐵路兩旁,沒有國內慣常見到的垃圾的傾倒和堆積,而是潔淨如公園。遠處的海岸,近處的運河,還有矗立天際的緩緩轉動的風車,而無盡綿延的則是鐵道沿線的鮮花一一但我沒有看到鬱金香!

在萊頓住下來,我心急地要在這鬱金香的故鄉會見我傾心的久慕的朋友。這城市沿運河有許多商店,最撩人眼目的就是花店。對於歐洲的花卉,我在英國時已有深刻的印象,特別是在牛津的那個白天和那個夜晚。我一方麵為英國友人的熱情款待而感動,一方麵則是由於英國的鮮花。也許是因為氣候適中、不冷不熱,那裏的花不僅是色澤豔麗,而且許多花色在國內未曾見過。荷蘭的鮮花也是極著名的,品種之多讓人眼花繚亂。我自信在國內許多花都叫得出名字,但在荷蘭卻不靈了,許多花我聞所未聞。

在荷蘭逛花店是極大的享受。徜徉在濱河花街之上,雜遝於釵光鬢影之中,你會感到仿佛是全世界最美的色彩,都彙集到這裏來了。你一下子就體悟到這世界原來是這般鮮麗,這般光豔,這般富有生命力。而令人意外的是,我依然沒有看見一朵鬱金香!

我在荷蘭逗留的時間是六月初至六月中旬,那正是百花盛開的時節,而獨獨是鬱金香花時已過。更為遺憾的是,不是已過多時,而是剛剛開過!但是,即使是我遲到一步,也不該這樣絕情絕義地消失得無影無蹤啊!我是帶著被拒絕的悵惘離開荷蘭的。萊頓運河上駛過天際的白色遊艇,阿姆斯特丹夜世界的寧靜的狂歡,海牙沙灘上盡情享受陽光和海水的人群,一切都是激動人心的,但一切也都由於鬱金香的缺席而失去了生氣一一這世界仿佛留下了無法填補的空洞。

從荷蘭回到英國,大英航空公司的航班再次飛越英吉利海峽,舷窗下湛藍的海水鋪開一幅柔軟閃光的錦緞。飛機低空飛越倫敦,泰晤士河上的滑鐵盧橋,“大笨鍾”,教堂的尖頂,當倫敦多情地為我展示她如畫的光彩時,我有一種不遠萬裏、滿懷希望地前去會晤日思夜想的、最親愛的人而不能如願的悲傷。我因為鬱金香也許並非有意的傷害,而在如花似玉的倫敦城裏抑鬱寡歡。

鬱金香是多年生的球根草本植物。多汁的莖,碧綠而直,花莖的上端驕傲地舉著花朵,花形如俏麗的高腳酒杯,整齊的花瓣,枝無旁出,每枝一花,多係單色。我一直在為此花做夢,為她的高潔而幽雅的姿態,為她的不事喧嘩的單純的美麗。那年荷蘭之行的一場空夢,我隻能磋歎我與此花缺少緣分。

事過三年之後,今年春天,杭州西湖有個約會。我的下榻之處,是位於汪莊的西子賓館。開窗臨湖,花影鳥喧,如與美人相對。住所出門,便是雷峰夕照舊址。有幽徑通往山巔,可憑欄覽勝。在那裏前前後後住了大約一個星期。在京時每日忙忙碌碌,總有做不完的瑣事,在這鶯飛草長的暮春江南,西子的湖光山色,倒也能慰我清寂。

在杭州西湖的最後一日,晚間飯後友人陪我散步。那時華燈初上,夜色已螟。友人忽然說起,近年新辟太子灣公園離此不過數百米,何不前去一觀?況且那裏還在舉辦一年一度的鬱金香花展。一聽此言,我若觸電。心想前年萬裏飛行,興衝衝前去拜渴鬱金香王國,卻無獲而返,不想這次卻輕而易舉地得以如願。我自是欣喜難言。鬱金香花展國內其他城市未見舉行,據說這裏所展之花都是從荷蘭空運來的花苗,經過一段時間的培植,便在公園綻放迎人。

從汪莊至太子灣果然不過數百米,步行不及十分鍾便到。但當我們驚喜於這麼快便到達時,卻是迎頭一盆冷水:因為閉園時間已到,公園的門剛剛上鎖。從鐵門的縫隙中往裏看,我可以看到盛開的鬱金香在乍臨的夜色中含蓄而多情地佇立著。然而,無情的鐵門卻把這最可能的相見,造成了永遠的拒絕。

陪同我的友人一時情急,在門外拚命叫喊。千呼萬喚終於喚來了同樣無情的守門人。他似乎為這過時的客人的唐突而溫惱。我的友人,這位身材魁梧的漢子,笑容可掬,又是遞煙,又是懇求,說了一連串“北京來的教授”等無用的話,就差下跪了,還是不能打動這鐵石心腸的守門人。我們絕望地陷人無邊的黑暗中,而隔著鐵欄杆的門,無邊的鬱金香同樣絕望地站立在無邊的黑暗中……

要是說兩年之前我在荷蘭被鬱金香所拒絕,是由於花時乍過而失之交臂,而現在,這一切隻能以宿命來解釋了。我來杭數日多有閑暇,而太子灣公園距我住地隻是咫尺之遙,我有很多的機會可極易地一睹鬱金香的豐采,為何隻是在我離杭的前夜方才獲知?更不幸的是,為何獲知的時間是在公園閉門前的頃刻?機票已買,明晨曙色未臨時節我便須前往機場。而此刻卻是園門深鎖,守園人鐵石心腸!天意如此,我真的是絕望了!

次晨一場豪雨中我離開西湖。路燈影映下的西子正是睡眼惺鬆。沿著蘇堤望去,這一帶的煙波柳岸在拂曉的微風中輕輕搖曳,別有一番情趣。而我,卻由於名花的再度拒絕而興味索然。我若有所失地登上了從杭州飛往汕頭的航班,開始另一次艱難的尋覓。我期待著另一次天意的垂憐,以慰我內心的傷痛。

我之被拒於鬱金香的故事沒有結束。它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離奇。要是沒有那離奇造成的沉重感,我也不會有這樣的其一、其二,乃至其三的筆墨了。這都是對我心靈的沉重的打擊。而最沉重的、但願也是最後的一次打擊,卻是與我所敬重的鄭敏先生有關。鄭先生到過荷蘭,好像還不止一次。我聽說鄭先生的花園裏引種了名貴的鬱金香,而且已經引種成功。有人已在鄭先生的花園裏欣賞過這尊貴的異國名媛。我私心豔羨鄭敏先生與名花有緣。

我的家在燕園,鄭先生家在清華園,我們兩園隔著院牆幾乎連成了一片。從北大到清華,步行半小時可達,我們真的是近鄰。可是,為了這鬱金香,我多次試探著間接,甚至直接地向鄭先生提起,希望能獲得到她家欣賞鬱金香的邀請。我暗示著、堅持著,每次都沒有得到明確的回應。鄭先生對於我的“提醒”,通常不是微笑不語,便是有禮貌地避開話題。

在我的經驗中,鄭先生曆來是樂於接待我這個客人的。我曾經多次在她的府上和“九葉”的詩人們歡聚。我的博士生們到鄭先生那裏去請教,甚至比到我這裏還隨便(鄭先生有時不無得意地告訴我,她是在無償地為北大培養國內外的學生)。我和鄭先生交往如此,應當說,適當的時候前往清華園向鄭先生請安和請教是不成問題的了,可是,我卻從來沒有在鬱金香花開時節接到過鄭先生的邀請——盡管我不止一次地表達過這種意願。

今年我自杭州“受挫”返京之後,燕園中又盛傳鄭敏先生家裏的黑鬱金香開花了。恰好此時我有機會見到她,我含蓄地提及外界盛傳之事,鄭先生聽罷微露欣喜之色,卻對這傳聞不加證實也不予否認。當然,我所期待的邀請依然是杳無音信。就是說,盡管我提到了那種傳聞,但鄭敏先生關於她家的鬱金香的任何信息都沒有透露給我——她可真是守口如瓶了。

從此,鄭先生家裏的鬱金香變得有點神秘了。依我對鄭先生為人的了解,這絕非鄭先生的吝惜,這隻能說明鬱金香這花在中國是太罕見,也太名貴,名貴得有如恐人知聞的家傳珍寶!試想,在周圍都不寬裕的社區中,那些擁有珍寶的人家的小心和警覺,這樣,我們當然也就理解了清華園中名花之主的心態了。

鬱金香對於一般人來說,並不存在“危險性”,它也許和園中所有的花沒有什麼不同。但對於我這樣幾乎幻想成疾的人,萬一得以視見,就很難說了。隻要將心比心,隻要以己度人,我們便會冰釋我們心中的芥蒂。但我卻始終悻悻。要是說我萬裏之遙到荷蘭而見不上名花一麵,要是說我千裏杭州之行而隻能在夜幕之下、鐵欄之外擁有咫尺天涯的孤絕,那麼,現在,以北大、清華的一牆之隔,明知清華園某公寓的某一庭院,又明知這一庭院的主人為何人,又明知那鬱金香正在京城春天的陽光下豔麗而驕傲地開放著,而我,卻依然被無情地拒之門外,這真是從何說起呢?

所幸鄭先生還蠻有體恤之心,她悲憫於我的沮喪以至絕望。那日見到我,她說,“我可以送一張鬱金香的照片給你”。這對於我本不存奢想的心,當然是極大的安慰。我於是開始了新的懷想和期待。

今年五月的最後一天(這是要加以鄭重記載的一天),我的一位博士生蒙鄭先生召見,回來後給我留下一信封,信封上寫了如下的字樣:“鄭先生捎來花園的鬱金香,這一張是比較清楚的。”展開一看,是鬱金香的照片,鄭先生沒有食言。果然是滿滿一畦的鬱金香,紅色和黃色相間,開得很是繁盛。

我終於“看”到了鬱金香。但,如同我最初看到的那樣,依然隻能是照片。我終於沒能看到真實的鬱金香!我和鬱金香之間,也許隔著的不僅僅是浩瀚的天空和緬邀的海洋,也許隔著的是另一種永遠無法破譯的東西。但不論如何,畢竟我的眼前有了一張詩人鄭敏送給我的她園子裏的鬱金香的玉照。我感謝詩人的慷慨饋贈,也感謝她的一諾千金。我於是最終也不曾看到真正的花,那在陽光下開放的、花瓣上留著晶瑩的露珠的真正的花。我隻是完整地做了一篇遺憾的文章,這是我的不幸,也許更為不幸的是,這篇文章的題目,還是拾了張抗抗的牙慧,經過我的鄭重請求,蒙她慷慨“借”給我的。

(後記:張抗抗寫過《牡丹的拒絕)),是一篇非常出色的散文。此文的題目非沿用“拒絕”不可,的確是經過“申請”而獲得準許的“借用”。此文草稿於數年前,定稿於今年,鬱金香在現今已非稀罕之物了。)

1999年1月1日

於北京大學暢春園

相約黑鬱金香

暮春三月,鶯飛草長。一眨眼的工夫,那無邊的春色已悄然染綠了江南。此刻我尋夢姑蘇。寒山寺的鍾聲,滄浪亭的流韻,虎丘的十裏山塘,都是讓我夢牽魂繞的地方。那日多情的蘇州友人為我圓夢,陪我入拙政園,領略移步換景的江南園林的清雅與精致,然後帶著水涯山間的那幾絲雲嵐,步觀前街,款步登上一家茶樓。一杯清茗,兩位清雅的蘇州女子,以令人心迷的吳儂軟語,為我們彈唱“樓台會”“長生殿”。清幽的拙政園,繁華的觀前街,茶樓之上的香茗與琵琶,淺斟,低唱,婉約而纏綿,這一切都讓我心怡。

然而我依然未能釋懷,我依然悵然若失。在這春深時節,我記起我的鬱金香之約。時間算起來也不短了,我曾被鬱金香拒絕。最先是在她的故鄉阿姆斯特丹,也是五月,我不遠萬裏而來,她不等我,終於緣鏗一麵。後來是在杭州太子灣,她隻許我隔門遙望。最後一次最慘,在我的鄰居清華園。我耳聞那裏的一所詩人的院落裏鬱金香正開,心儀之,也被主人有禮貌地微笑婉拒。後來,還是這位大方而寬容的主人,從別人送她的一束鬱金香中,抽出一朵安慰我。為了記述我這番情感上三連環的“慘敗”,我先後寫了四篇文章

“以紀其盛”。

可以自豪的是“我心依舊”。就在此刻,就在令我心醉的江南,就在這姑蘇古城,我的感覺告訴我,鬱金香在召喚,我知道她在等我。雖然此刻,江南已是春深時節,習慣於淩寒開放的鬱金香,她的花時已過。而我堅信她仍在等我,因為我們內心有過約定。蘇州植物園在相城區,園林臨近著名的陽澄湖,它沒有陽澄湖那麼寬的水麵,倒是碧水蜿蜒,婀娜多姿。麗灣,好俏麗的名字!這園子遍植名木佳卉,是群芳薈萃的地方。高大的喬木中有號稱鎮園之寶的一棵紫荊,它來自雲霧繚繞的青城山,居然已有1200年的曆史了。

我們來到麗灣之時,滿園的櫻花也是盛時已過,那麼我的鬱金香呢?我不免有些忐忑。我知道鬱金香的故國是在歐陸偏北的荷蘭,她不怕冷,總是淩寒開放。鬱金香戀故土,在外麵很難繁殖。她要從荷蘭遠涉重洋來這中國的江南,年年如此。習慣了寒冷氣候的花仙子,她當然會選擇乍暖還寒的時節親近客人。而此刻,清明已過了一個多月,多雨多霧的江南正是群芳鬥豔、蜂蝶爭飛的季節。太陽暖洋洋地照著,空氣裏飄浮著濃濃的油菜花的香氣,數百裏綿延的黃花陣,熏蒸著長江南部的無邊錦繡。她能等我嗎?在這炎熱的夏天的前奏!

蘇州植物園園區之大,據說是亞洲第一。令人驚奇的是,它的大部分場地竟被鬱金香“占領”了。這令深愛此花的我,有點喜出望外。尤為出人意想的是,鬱金香竟然都在開放!豔紅的、金黃的、淡粉的、淺紫的、雪白的,還有各色鑲邊的,繽紛華豔,令人亂目。鬱金香的令人憐愛,不單是在她的花色,而更在她的花形和花姿,一株一朵,亭亭玉立,如典雅的高腳杯,想象著裏邊盛的是五顏六色的雞尾酒,又如太太客廳中的女主人,高貴、典雅、超凡脫俗。

太陽照射著,有點燥,有點烈,而鬱金香不忘舊約,耐著她不適應的氣候堅定地翹首佇立在水涯、路邊,她在諦聽我自遠而近的足音。竟然還有黑鬱金香!我驚呼,這不就是詩人院中那秘不示人的令人日思夜想的奇花嗎?其實她不是徹底的黑,是深紫到發暗的紫檀色,她是非洲大陸的黑美人。她的膚色在陽光下閃著光,那是黑夜中的星星的晶瑩。這時,我仿佛聽到來自塞內加爾的詩人的吟唱,夾著動人的非洲鼓:“赤裸的女人,黝黑的女人,微風吹不皺的油,塗在競技者的兩肋,馬裏的君王們兩肋的安恬的油。在樂園歡奔的羚羊,珍珠像星星一般裝飾在你皮膚的黑夜之上。”(桑戈爾《黑女人》)

2013年4月17日

於昌平北七家村

中天門的槐花

中天門的槐花在等我,等我到來時它盛開。

這是五月中旬,立夏已過了十多天,節氣正進人小滿。在山下,在平原大地,槐花已開過多時了。五月末是花事闌珊的季節。在我居住的燕園,早在三月,還是春寒料峭的天氣,花就怯生生地開了。最早是山桃,它帶著不馴的山野習性,似乎有點迫不及待。它開的時候,外麵還不時飛舞著雪花。那花就經常這樣被淹沒在冰雪裏,人們幾乎辨認不出哪是花,哪是雪,隻有有心人才知道這花的勇敢。山桃而後是迎春,迎春而後是連翹。到了五月,一年的花事就匆匆忙忙地開了個遍。到了茶靡開花的時候,真的是“開到茶蘸花事了”了。所以,我感激中天門的槐花,它一直在等我。

而我卻是姍姍來遲,讓槐花久等了。早在年前,我就與山東的友人相約,待到今年的“五一”長假過後,遊人的潮水退了,我們就登山。登泰山是我的夙願。這願望藏在心裏已久,可以說從青年時代開始,數十年未曾稍忘。在我的心中,泰山是非常神聖的。泰山是中國文化的象征,那裏留下了許多先人的足跡、詩篇、題刻,還有傳誦千古的佳話。對於我來說,登泰山就是來向中國文化致敬,也就是朝聖。我早就下了決心,我要像信徒那樣虔誠,從山下一步一步地走到山上。

懷著這樣的願望,從青年時代到中年,再到過了中年已是人生秋景的今日,我靜待這個莊嚴時刻的到來。這一等至少就是半個世紀。中天門的槐花,就這樣一年又一年地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地等著我的到來。今年很不平常,新年第一天我就開始遠行,從昆明到紅河河穀,再從個舊北上麗江,來到玉龍雪山底下。春節剛過,再一度到濟南。從三月末到四月末,我一個人從北京出發,福州、廣州、梧州,從梧州經廣州飛鄭州抵鶴壁。我與溫州有約,鶴壁的活動一結束,又急匆匆從鄭州轉道上海飛溫州。而後,由溫州而台州,而寧波。最後再從寧波返回溫州。將及一個月的時間,十餘次途經或停留諸多城市,應付著各不相同的任務和場麵,承受著體力乃至情感上的深重考驗。這一切,似都在為參拜岱頂做準備。

中天門的槐花在向我招手,我不再遲疑。今年第二次來到了濟南,從濟南出發,一路車行匆匆,當晚歇岱廟。次日早起,一瓶水,一架相機,二三位比我年輕的朋友相伴,我們就這樣向著泰山進發了。一天門是一個起點,像一個使徒,我步履沉穩,心境端莊肅穆,一步步向著我的目標。過“蟲二”,望風月無邊。訪經石峪,看泉漱經典的輝煌。回馬嶺,步天橋,滿目晴翠,古碑淩雲,蒼鬆蔽日,中天門到了!登山近半,已見疲乏,中天門一帶地勢平緩,恰是舒緩身心的好時機。此地俗稱“快活三裏”,是緊張之後的放鬆,大約有三華裏路程可以悠閑地走。這一段路,是迎接十八盤的艱難,向著玉皇頂最後衝刺之前的心境和體力的大調整。張弛有道,緩急有節,這就是泰山的神啟。

那槐花充滿了靈性,它感到了有遠客來臨,頃刻間開放了繁密的花團。那花團如流雲,如湧泉,把中天門上上下下所有的懸崖峽穀全給充填了。這種充填更確切地說,像是一種突如其來的占領。仿佛是一種電擊,更像是一個無聲的命令下的“軍事行動”,是那樣的迅疾,又是那樣的出其不意。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壯觀的、從含苞到全盛的花的開放,仿佛是一個召喚下的瞬間的集結。 日正中天,蟬鳴遠近,佳樹清蔭,遊人倦午。此時槐香悄悄襲來,向著人的鬢發,向著人的羅衫,是一種清雅,更是一種高貴。那花香,清清淺淺,濃濃淡淡,似聚還散,似有還無,如輕霧,亦如流雲。真的是,牡丹不及它高雅,茉莉不及它熱烈,豔麗的海棠又沒有它沁人心靈的醇香。

我禮讚中天門的槐花,我更感激中天門的槐花。我禮讚它不加修飾的美麗,我感激它長久而深沉的眷戀。我要向槐花揮手告別了,我要帶著它的動人的牽縈和懷想,我要懷著我的熱誠和愛意,向著岱宗的極頂攀登。我要在十八盤陡峭的石階上灑下我真純的汗水,我要在南天門上向我遠方親密的朋友送去我心中的紅玫瑰。

2004年5月18日登岱頂

6月6日於北京昌平北七家村

溫州的月光(前記)

詩人興會,不可無文。曲水流筋,蘭亭雅集,曆時千載,百代景仰。我輩凡庸,豈敢謬托前賢?古雲,雖不能至,心向往之,乃人之常也。此係古事,更有近者。記得當年,朱自清、俞平伯兩先生蕩槳秦淮,相約作同題散文《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一時傳為佳話。周作人、鬱達夫兩先生分別主編《新文學大係·散文卷》,靈心慧眼,朱俞雙雙人選。此二文,遂成“五四”文學之經典。

公元21世紀之第三年,秋陽如花時節,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溫州師範學院,暨溫州山水文化傳播公司,聯名舉辦詩歌盛會。會間諸友聯袂出遊江心嶼、雁蕩山、楠溪江諸勝。秋水依依,秋月澹澹,風月無價,情意綿恒,如此良辰,豈可無記!

偶念蘭亭秦淮翰墨之勝,相約以“溫州的月光”作同題散文,以紀其盛。此議既出,應者甚眾。《溫州晚報》慨允貽以版麵,共襄盛舉,尤可感也。歲月匆匆,秋往冬至,文稿頻傳於電郵之間,佳品聯翩於京溫諸地,事成指日可待。愛為數言,以明初衷。

癸未冬月記於京郊暢春園

溫州的月光(其一)

夕陽下去的時候,溫州的街燈亮了。我們登上了江心嶼。我們把繁華留在了身後,去尋找這與城市僅有咫尺之遙的寧靜。我們行走在江心嶼的林蔭小道上,這裏已沒有遊人,是一片靜謐的世界。江心寺廟門已閉,繚繞的香煙已經消散。矗立小島兩端的東西塔,佇立在薄暮的霞光中似有所待。鳥已歸巢,花已閉眼,正是月上柳梢的時節。

江心嶼是溫州的驕傲。它使我想起我剛剛訪問過的廈門的鼓浪嶼,它們都是城市水域中的明珠。不同的是,鼓浪嶼是在海中,江心嶼是在江中,它們都是雲環霧繞的水上花園,是都市裏永不沉沒的五彩花船。鼓浪嶼是著名的音樂之島,在那三角梅覆蓋的盤山小道和西式洋樓裏,鳴響著鋼琴優美的旋律,從那裏走出了一代又一代的鋼琴家。鼓浪嶼有一家非常出名的鋼琴博物館。與之相媲美,江心嶼是詩歌之島。這裏的小道上到處飄蕩著詩歌的芬芳,一代又一代的詩人,從南北朝的謝靈運,到唐代的孟浩然、李白、杜甫、韓愈,經宋元明清以迄於今,無數的詩人慕名而來(有的則是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還是寫出了詩篇),留下了他們的興歎。

浩然樓同時紀念著孟浩然和文天祥的遊蹤,而澄鮮閣的題名則擷自謝康樂的名句“空水共澄鮮”,這裏處處都能聽到那些名噪一時的詩人們的呼吸和心跳。它是一座不具形的詩歌博物館。詩之島曆時1500餘年,曆代詩家吟詠不絕。也許是因了這裏的江水,這裏的風物,但我更相信是因了這裏一片永遠明媚、永遠燦爛的溫州月。這真是:溫州一片月,千年吟詠聲!

鼓浪嶼和江心嶼是一對姐妹,她們都是奧林匹斯山上專司音樂和詩歌的美神。不久前的一個夜晚,我曾坐在廈門輪渡碼頭上眺望過鼓浪嶼夢幻般的燈火樓台,諦聽那跨越港灣的琴音。如今我又投向了江心嶼的懷抱,領略這裏無盡的詩意。我誠何幸,同時擁有了這一對姐妹!

月亮無聲無息地從販江的對岸升起。她步履輕輕,如南方秀麗的女子,低著雲鬢,亂著霧鬢,從井台邊汲水而來。一輪明亮的秋月,穿過濃密的樹梢,此刻正溫情脈脈地懸掛在江心嶼的上空。南方的明月,漂漂亮亮的、清清爽爽的一輪玲瓏月,她深情地撫摸著這裏的每一棵樹、每一朵花、每一片石,這裏的古塔、寺廟和樓台。月光給這一座詩一般的島嶼,鍍上了一層銀色的清輝。

溫州的月光是溫柔的。她照著甄江,仿佛是情人的眼睛。那江麵因為這深情的凝眸,而有了悄悄的激動,泛起了輕輕的漣漪,那是不寧的胸脯在起伏。似是感動於多情的月色,歐江從江心嶼的兩端輕輕地繞過,把這孤嶼擁人懷中。它是愛人柔軟的手臂,擁抱著此刻變得透明而妖燒的愛的精靈。

已是秋天的夜晚,這裏依然洋溢著夏天的熱情和奔放。鹿城的主人把江心嶼最美的地方,留給了我們這些遠方的來客。麵對著江嶼上空的一輪明月,諦聽著搖蕩著波光的浪拍葦岸。是夢境,卻沒有夢境的虛幻;似仙境,卻充滿了人間的溫馨。晚會開始了,音樂、舞步和詩歌,還有輕盈的歡笑,和鋪天蓋地的月光融成了一片。中夜時分,月亮升高了。它是懸掛在溫州上空的一隻銀色的圓盤,輕紗般的光霞湧動著,湧向了這綠樹籠罩的江心嶼。

我是南方人,因為在北方生活久了,反而生疏了南方的月亮。我熟悉北方的月色,特別是在秋天,那月光澄澈透明,把一切照得纖毫畢露,有如白晝。北方的月亮一點也不含蓄,它是開闊的、無邊無際的,它無遮攔地直直地逼近你,帶著那種強悍,甚至還有點粗暴,帶著無可抗拒的絲絲的涼意。北方的秋意不讓人有回旋的餘地。它是晶瑩的,但是太晶瑩了。它的穿透性,甚至讓人想起凜冽的殺傷力。除了冰雪,幾乎讓人想不起還有什麼可比喻的。想象中李白寫月光“疑是地上霜”,該也是我所敘述的這番景色吧?這樣的月色也是不可替代的,有一種闊大的空間,有一種一瀉千裏的氣象。

溫州的月光全然不同。溫州的月光是溫柔的,她溫婉而多情。她蹂著貓步,她生恐驚動你,宛若那種最聰明、最善解人意的溫柔女子,她會不帶一點響動地向你靠近,帶著匝江上空的濃濃的水汽和霧靄,那是一輪濕濕的、潤潤的、半明半暗的、含蓄多情的溫州月!

我正沉浸在無邊際的月光的聯想中,那邊響起了輕輕的音樂聲,晚會開始了。晚會的主持人——她有著溫州的月光般的明亮和秀麗——打斷了我的浮想聯翩。這一個夜晚多麼難忘,詩歌、舞蹈和音樂充盈著這裏的每一個角落,伴隨著這一切的是,明明暗暗、淺淺淡淡、若隱若現、若有若無的溫州的月光!

2003年12月12日

於北大暢春園追記溫州的秋月之夜

溫州的月光(其二)

溫州的詩會開過,我們要去雁蕩山了。雁蕩山太出名了,曾出現在我童年的夢中,但我用了數十年的等待,方才圓了這個夢。溫州的朋友很早就告訴我,遊雁蕩山主要是看雁蕩的夜景。當時就有點納悶,雁蕩山又不是城市,不可能有那麼多的燈火,這夜景到底怎麼看?到了雁蕩山,導遊小姐重申主要是要看夜景,並且說,“雁蕩山的夜晚是令人銷魂的夜晚”。這就有了一種神秘的味道了。

好像是一種提示,進山第一景便是一對偎依著的情人。男性的那個略高些,與之相依的另一位,就格外地顯示出江南女子的溫柔縫蜷,絕對地是一個小鳥依人的可愛模樣。眾人不放過這個機會,紛紛在那裏留影或合影,我是有意回避了。我隻能這樣充滿惆悵地蹈蹈獨行。

今年浙東久旱,縱橫雁蕩山的鳴玉溪、碧玉溪、錦溪這些美麗的溪流,因為水淺都失去了昔日的光彩。而大小龍揪以及三折瀑等名勝,在以往都是驚濤傾瀉、飛銀濺玉的風景佳好的地方,現在或者是涓涓一線,或者是淺水一彎,幾無可觀的了。雁蕩山古稱“崗頂有湖,蘆葦叢生,結草為蕩,雁來宿之”,按說該是水草豐茂的地方,如今有蕩無水,當然也就失去了它的靈性。但山依然充滿了誘惑。這裏有熱戀的情侶,這裏也有偷情的男女,甚至更有僧尼越軌的戀情。導遊總是因形設事,造出許多男歡女愛的故事,以誘發人們的想象力。這些解說詞不免千篇一律,是有些乏味的。但我們還是耐著性子,等待那“銷魂一刻”的到來。

薄暮時分,我們經碧玉溪,越碧玉橋,抵白雲庵。這白雲庵周遭,乃是靈峰景區,號稱雁蕩的東大門。沿鳴玉溪一線,周圍危峰環峙,怪石疊嶂,移步換景,千姿百態。放眼望去,北為伏虎金雞,東為超雲天冠,西為五老合掌,南為犀牛雙筍,這裏竟是夜間觀景的處所了。

我們到達白雲庵時,夕陽尚在峰巔,周邊雖有暮雲,卻未到觀夜景的時辰。於是相約登靈峰渴觀音洞。觀音洞是一個奇特的去處,它嵌在靈峰與倚天岩之間。兩峰相峙而立,遠觀如雙掌相合,故又稱合掌峰,而觀音洞恰恰就修在那雙掌相合的“縫隙”中。廟居峰頂,計九疊,有石階拾級而上。九疊之上為大殿,供奉觀音神像,香煙繚繞,梵音盈耳,恍若置身仙界。眾人在此,或跪拜,或求簽,鼓罄交鳴,狀極動人。

此時洞中人影綽約,我們從洞中外望,但見那雙掌接合之處,顯出了一條狹長的光明帶。在那光明帶的中央,一抹斜陽射出驚人的光豔。那斜陽豔麗如火,正燃燒在西天的黑雲之中。而在它的周圍,襯著極藍極藍、藍到了極限而似是深海般的天空,以及那被一抹斜陽燒紅了的雲彩和古木稀疏的影子。這景象令我們激動無名,那是一個神秘的召喚,是一種由黑暗而祈禱光明的神啟!

我們下山的時候,天已全然暗了下來。盤山的石階已是一片模糊。路很難走,隻能循著前人的影子,一步一步緩慢地往下移動。抵達白雲庵的時候,已是夜色迷蒙時分。但見暗夜中,各路遊客在導遊的指引下正匆忙地集中。一陣忙亂過後,我們被帶到了指定的地點,這時,雁蕩山的神秘之夜開始了。導遊叫我們按照她的提示,從不同的方向和部位,觀看白日裏那些聳峙的群峰。她讓我們背對一座峰巒,頭往後仰觀,這時奇跡出現了,那是一對挺拔而誘人的乳峰!還有,這裏,那裏,那些平時望去是鷹或虎的山峰石岩,它們此際也都褪去端莊肅穆的外飾,而顯露出浪漫的情狀。他們或甜蜜地倚肩,或親密地擁抱,或忘情地親吻,都是些充滿性感的情愛的場麵和鏡頭:這是一對貪歡的男女,那是一對恩愛的夫妻,那是一個窺視的牧童,那是一個充滿嫉恨的法老……

我們這才體會到那被反複強調的“銷魂之夜”的隱秘含義。這才覺得雁蕩山的這一個夜晚實在很不尋常,這裏到處都充盈著那種讓人想人非非的暗示和誘惑。這一切都是在那有光不亮、有雲不暗、若隱若顯、不深不淺、似明反晦的霧靄和雲影中發生的。這夜晚,雁蕩山所有燈火全都熄滅,這夜晚的一切,全在這神秘的氛圍中演出……這是一個晴明的夜晚,沒有風,沒有霧,好像也沒有蟲鳴,一切都靜謐,一切都在想象中……

人散了,把空曠和寂靜留給了白雲庵。此時抬頭,一片發黑的藍中,有疏星寒閃,新月在天,裝扮著溫州含蓄而神秘的天空。溫州的月光是溫情的。

2003年12月14日

在京華追憶溫州的月夜

溫州的月光(其三)

那麼明亮,那麼芬芳,那懸掛在匝江上空的清清爽爽的一輪明月。月光如霞,皎潔,又有點迷蒙,卻是把江心嶼上濃密樹梢的那些閃爍的星星都比下去了。小島上東西兩廂的古塔,此刻都在月明中沉思。沉思著謝靈運住過、李白寫過、古今許多詩人留下過墨香的溫州,充滿詩情和愛意的刻骨銘心的溫州。

月正中天。那光華寂無聲息地掠過謝家池塘,照著池塘上的春草,春草上的流螢。那春草和流螢也都在月色的迷蒙中發出幽幽的光。那裏有一片水域,一朵清荷綻放在水心,是的,是一朵粉色的芙蓉,半閉著眼,睡意蒙隴,沐浴著那無邊的月明。那裏有一座樓台,一座隱約於雲中的、被春天的雨霧鎖著的樓台。在那個典雅的掛滿綠蘿和牽牛花的窗前,迷蒙的月色中浮現出雅典的愛神俏麗的身影。這種水域中的清荷,這種月色中的雲中樓閣,構成了讓人遐想、更讓人心動的溫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