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 花朝月夕(2 / 3)

溫州是讓人迷戀的,雁蕩山的奇,梅雨潭的綠,楠溪江的藍,池上樓的雅,都是讓人夢繞魂牽的所在。那裏的人勤勞而又聰慧,溫州人決策的精明和行動的果斷,在商界使所有的人都刮目相看。還有,那就是溫州的女人了,這裏的女人,雁蕩山溫煦的風吹著,匝江清清的流水潤著,江心嶼上空的明月照著,她們美麗、多情而又小鳥依人般地風情萬種。溫州如一塊磁石,一次來了再也不忘,千裏萬裏,總是牽引著一顆眷戀的心。

最難忘,景山賓館窗前的那輪明月,它皎潔的光籠罩著那在夜霧中半閉著眼的杜鵑花。有人在山道上送客,在月光中揮手,走遠。最難忘,那日宴會散了,拉芳舍一杯散發著濃鬱香氣的卡布基諾。溫州的明月,照著那一切,一切的臨別依依,一切的欲語還休;溫州的明月,記得那一切,一切的優樂與共,一切此後日日夜夜發自內心的哀愁和牽掛,有一種突如其來的期待和驚喜,也有一種真誠的感謝,甚至惶恐。

溫州有詩一般的山水,溫州的曆史用詩寫就。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得到一位我所敬重的詩人的贈書。那日臨別,方良先生以詩相送,一卷《萬裏樓詩稿》,一卷《萬裏樓詞稿》,都是漢英對照,且都是方先生手譯。先生自序曰:“平生經曆宛雲煙,飄渺虛無馳逝天。迭起悲歡罩寂寞,幽深潔影獨纏綿。”可見先生詩詞是他孤寂高遠的襟懷的寄托。

溫州有很多詩人,但是像方良先生這樣能將古體詩詞親自譯成英文的恐怕不多。我孤陋寡聞,環顧國中,既能寫舊體詩,又能譯的,恐也寥寥。先生早年畢業於浙江大學哲學係,長期擔任中學名校校長。名士風流,世所不容,平生坎坷,曆久彌堅。暇年以詩自娛,知者甚少。方先生的詩集,是溫州送給我的詩的記憶,更是溫州美麗的明月的記憶。

匝樓潔地寄情深,皓月無聲照古今。晨鍾暮鼓紅塵外,宇環唯存純真心。詩人把溫州無邊的月色寫進了他的心中,月亮是他的高潔心境的寫照。在明月的映照中,一切都是無邊的美好:“十裏春風花如織,一秋潔月影浮沉”,“關山有限鑄情長,何處天涯無草芳。萬裏樓台明月照,千年古國桂花香”。詩人家住萬裏樓,高樓明月,眼界曠遠,心誌浩莽。

我想著溫州的明月,想著明月下的溫州,想念那裏的明月的詩和寫明月的詩人,想著贈詩給我的方良先生,我為明月祝福,為詩人祝福。

2006年6月21日

於北京郊外北七家村

溫州的月光(其四)

溫州是說不盡的,溫州的月光也是寫不盡的。那年初訪溫州,有一個難忘的夜晚。當時月華如水,樹影婆婆,歐江邊上三杯咖啡把我醉倒。如此星辰,如此月夜,從此認定與溫州不解的情緣。一年之中,竟有數次去那裏,為的是盡情享受楠溪江上那一輪皎潔的明月,為的是雁蕩山中那蕩人心魄的、充滿愛情誘惑的夜晚。

那年來到楠溪江,深夜抵達永嘉郊外的鄉間旅館。疏星如螢,月色如銀,那山野的草香和蟲鳴與明澈的月色融成了一片,此夜溫州的月光裏充盈著芳香的氣息和金屬的顫音。次日拂曉起來,發現昨夜的月明竟繽紛成了草尖的晶瑩,還有楠溪江上星星點點的波粼。

此種景色,如今在溫州城裏是很難見到了,除非是在歐江環繞的江心嶼,那裏依然保留了曠古的靜謐。那柳梢上懸掛的,那情人們黃昏後靜待的明月,也許謝靈運見過,也許王羲之見過,也許告別了繁華之後的弘一法師見過,而寫過梅雨潭的綠的朱自清肯定是見過的。

而現在,昔日到處散發著墨香的街巷已在歲月的行進中消失。人們隻能在記憶中尋找它充滿詩意的昨日的輝煌。人們堅信溫州城裏依然有月,那月色中依然浸潤著唐時的醉意,宋時的戀情,在池上樓,在萬裏樓,在五馬坊,也在林斤瀾筆下的矮凳橋。可是,畢竟,那一輪讓人沉醉的月華,隻能在人們的夢境中尋覓。

詩人瞿煒寫《三十六坊月》,記溫州城舊日繁盛。三十六坊是北宋哲宗紹聖年間,楊侯蟠任永嘉太守時所劃定。其間謝池、康樂、五馬、墨池諸坊,均與謝靈運、王羲之的行止有關,但大抵也隻留下坊名,當日景色也蕩然無存。楊侯有句:“三十六坊月,一般今夜圓。”那月亮也隻在人們的記憶中。那時的月亮是見不到了,留下的隻是後人的追念。不僅是三十六坊上空的明月,連三十六坊也隨著歲月而消失在淒迷的風煙之中。人們留戀這城市的過去,是因為它的昨日是那樣地充滿了詩意。

池塘春草,謝家台閣,蘭亭墨韻,千載留芳。《匝江逸誌》載:“溫州自百裏芳至平陽疇百裏,皆種荷花。王羲之自南門登舟賞荷即此地。”《永嘉譜》雲:“南塘舊以荷花名。夾岸又多橘園,為夏秋勝賞。”唐張又新《百裏芳》詩:“時清遊騎南祖暑,正值荷花百裏開。民喜出行迎五馬,全家知是使君來。”舊傳王右軍守郡日,庭列五馬,繡鞍銀勒,出則乘之。五馬街今存,正是當日郡守出巡的通街,至今仍是溫州繁盛之地。而右軍當日風景,卻是淹沒在霓虹樓影之中,把溫州上空的皎潔月色,連同百裏清荷的香氣,生生地奪去了。

遙想右軍當年,公暇南門登舟,沿百裏芳觀荷,是何等氣象!如今這一切,到哪裏尋覓?瞿煒在文末感慨說:“人應該詩意地棲居,這樣的詩意在古代的中國,在古代的溫州,是有著浪漫的經驗的。而我們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喪失了這樣的詩意呢?”瞿煒的感慨也是我的感慨,溫州的月光是那樣地吸引著我,舊日的月光已不可尋,我隻能在心靈的深處,保留著我記憶中的那一輪永遠透明、永遠芳香、永遠激情而浪漫的明月。

2006年6月26日

於京郊小村

神仙居住的地方

來到山口,太陽正在西落。神仙居的峰巒的尖頂,那些山峰與山峰之間的溝壑,都鋪滿了閃閃的黃金般的光澤。燦爛,絢麗,似乎又飄浮著淡淡的傷感。因為畢竟已是日落時節。我們是有點唯恐夜深花睡去,是有點秉燭夜遊的,臼清的。但是,的確是仙居的美景吸引了我們,再加上仙居主人的美意,我們是不能錯過這拜訪仙人福地的情緣的。離開臨海的時候,已是夕陽銜山時分,何況從那裏通往神仙居還有相當的路程?我們決心要趕在天黑之前到達。也許仙人們已等待得太久。

那時滿山閃著最後的輝煌,好像到處點起了迎客的燈籠。我們進了山。這樣的靜謐,這樣的安寧,又是這樣的神秘。兩旁高矗雲天的山峰,挾擁著一條蜿蜒的石板路,引我們進入神仙洞府。我們多麼幸運,現在,我們已是神仙眷屬。

神仙居景區的東麵,兩山夾峙,間隔僅百餘米,是為東天門。 自古就有傳說,年年農曆二月二十二,初陽自兩峰之間升起,雙峰如掌,其狀若雙手將太陽緩緩托起,是為“雙巒架日”。東天門下有一洞穴,甚幽深,也是每年此日此時,那初升的太陽光會直穿洞底,蔚為奇觀。這是神仙居向人們一年一度的祝福,人們稱這是幸運之光。神仙居到處都留下了神仙的蹤影,在西天門的掛榜岩上,有三個筆力遒勁的“仙”字。這真如前人詩所雲:“神筆朝天畫不休,仙峰拔地瀑飛流。居然浙中一勝景,山青水碧穀奇幽。”神仙居到處都有仙人的身影,在水簾洞,神仙為人們留下了“仙水”。俗雲:“喝了神仙居二亂仙水,能活一百九十九。”仙居,仙居,仙人處處都在關照著人間的冷暖。

神仙居有四天門,其中南天門最為狹小,中寬僅50米。進人其間幾疑絕境,卻是峰回路轉,別有一番景色。 自此前行約20米,但見瀑布自天而降,形如漫空飛雨,極為壯觀。瀑布旁有一洞,洞口窄如彎月,縱深幾不可測,據說由此前行可達溫州,俗稱通溫洞——溫州是多麼讓人流連的地方,溫州的山和水,還有溫州的人,特別是那些能幹而美麗的女人。通溫洞同樣是讓人懷想的地方。

景區內瀑布甚多,象鼻瀑水量最大。十八灣中連續有十一級瀑布。雨後觀瀑最為愜意。由此前行至筆源瀑,從那裏的天橋上遠眺,卻展現一個讓人心動的景觀:眼前但見兩巨石如男女親昵擁抱,這就是情侶石。神仙居是一所溫柔鄉。這裏的大地和天空,這裏的道路和樹林,甚至這裏無所不在的空氣,都充盈著一種激情浪漫的氣氛。到處都是一種愛情的暗示,到處也都充滿著愛情的遐想和誘惑。

暮靄沉沉中,我們沿著鵝卵石鋪成的小道蜿蜒行進,但見四圍山嵐氰氯,這竟是真正的神仙居所了。山路至此似乎略顯寬敞,兩山對峙,東西各有一巨石赫然眼前。東邊一石,狀若武士,寬厚的嘴唇,高聳的鼻梁,眉目清秀,是一位英俊男子。與之相對,西邊一女斜臥,背擁青峰,鮮花螺髻,青絲如黛,美胸如峰,是一位千嬌百媚的睡美人。男人英武,女人柔情,他們深情地互相欣賞著並想念著。陰陽際會,珠聯璧合,這一對戀人,他們就這般含情脈脈地對望著,豈隻是朝朝暮暮,卻更是千年萬載。不是“相看兩不厭”,卻更是“相對兩忘情”了。其實,這是一組更為巨大的情侶石,至於前麵說到的筆源瀑天橋上所見的情侶石,與之相比卻是相當袖珍的了。

神仙居讓人陶醉於情愛的,遠不止上述那些傳說、故事,以及隨處可見的情侶石。神仙居是讓人容易想象和產生激情的地方,最不可思議的就是這裏的情侶林了。我們是由一條山間小徑引人景區的。路的兩旁是青青的山巒,兩山的間隔,是沿著山坡生長的杉樹林。令人驚詫的是,這裏的每一棵杉樹,都齊根並排地生長著成雙的樹幹。它們相依相伴,同根並立,枝葉相交,共同享受著神仙播下的陽光和雨水的恩澤。那情侶樹不是一棵,也不是兩棵,奇怪的是,沿山生長的所有的杉樹,都采取了這樣的充滿愛情的模樣和姿態!這就是情侶林,由情侶林組成的情侶路,讓人甜蜜,讓人懸想,又讓人痛苦的愛情之路。

神仙居的這條情侶路上,每一棵親密倚肩的樹的情侶,每一對由親密的石頭構成的永恒的親密相愛的情侶,還有空氣中充盈著的戀愛的氛圍,給予每一個來訪者永難忘懷的印象和聯想——我們是神仙眷屬,我們獲得了或將要獲得永恒的愛情!

神仙居祝福所有的客人!

2005年5月6日

於京郊昌平

平生最愛是西湖

——謹以此文慶賀《西湖》創刊五十年

天下湖山多勝景,平生最愛是西湖。我不諱言我對杭州西湖的這種熱愛之情。要是我僅僅在杭州的朋友麵前這麼講,我就難脫“逢迎”的嫌疑;我是在所有的朋友麵前都這麼講的,我不隱瞞我的“偏心”。當然,這樣說也許並不公平,南北西東,好去處多的是,憑什麼單單會是西湖?例如桂林,陽朔畫境,漓江帆影,難道就低了?不見得。再如我的家鄉福建,武夷九曲,鼓浪琴韻,難道就低了?不見得。所以,也許,但願,這隻是我個人的偏愛!

世間萬象,美是多向性的,美是複雜而非單一。人們的審美活動,角度也好,標準也好,都因人而異,也不會是單一的,更不會是統一的。所以人人心中都有他的美和愛,都有他的最美和最愛,此乃常理。想到這裏,我心釋然。至於西湖究竟怎麼個好法,為什麼成了我的最愛?這提問要回答起來,可就難了。

杭州西湖的美,它的可愛之處,千百年來,前人的筆下運用了多少清漪的、濃鬱的、華麗的、淡遠的、如歌如泣又如幻如夢的文字!再說,有白居易和蘇軾這兩位“前市長”的詩在前,又有袁宏道和張岱這兩位風流名士的文在後,對於西湖的美,我又怎敢置一詞!但既然西湖是我的最愛,我要是就此緘言,我又如何對得起它!我想,表達心中獨有的

“愛意”,應當是不論年代、輩分,也不論文筆優劣、妍媛的人們的權力吧?想到這裏,於是又釋然!

山水是處處都有的。但杭州優長之處是,它的水光山色是相融的,是互為映襯而相得益彰的。遠山如答花青黛,近水如明目秋波。湖水搖漾,輕撫著岸邊的山,山邊的樹,樹邊的花和草,它們那濃濃的、深深的、淺淺的、淡淡的綠,一直鋪向水天之中,竟連成一片無邊的綠。在西湖的岸邊行走,仿佛是行走在畫中,每一步都是迷人的風景。行走在西湖,就是在享受著一場豐富的感官盛宴。

西湖的景色是無處不在的,也是無時不在的。不是一時,不是一地,也不是一季,而是一年到頭的四季。西湖仿佛是一部永遠都在播放的、永不間斷的風景片。春天的西湖是用鵝黃嫩綠的柳枝,用吒紫嫣紅含苞的、盛開的桃花裝裹的。年年的春風送暖時節,整個的蘇堤、白堤、楊公堤都被這些綠雲紅霞熏蒸得燦爛輝煌起來!

夏天到了,西湖有點熱了。不要緊,無邊的蓮葉鋪天蓋地,其間裝點著淺淺淡淡的荷花。西湖用晚風、用晨霧把那綠茵茵、粉撲撲的夏季的清涼驅來為你消暑。或是清晨,或是黃昏,從平湖秋月到花港觀魚,西湖的空氣裏都充盈這種清荷的芬香。西湖的空間全都被綠蔭遮蔽著,那十裏荷香就這樣把所有的空隙都填得滿滿當當的。

西湖的秋天也是芬芳的季節,那香氣是從平時默默守護在路邊、山崖的桂樹林中悠悠地蕩出來的。那些平日低調的桂花樹,此刻用積蓄了一年的功力,到底把一座杭州城溫柔而甜蜜地“占領”了。你要是到滿覺隴走走,那遮天蔽日的桂花雨,劈頭蓋腦地會把你“澆”暈!秋天是杭州最愜意的季節。不熱不冷,清清爽爽,一路行來,看白雲悠悠地飄過保椒塔的尖頂,身前身後,若有若無的桂香慰藉著你,此刻的人們,即使有曠世的憂愁也會拋到九霄雲外的。

西湖的冬雪柔和得讓人想起情人。它無聲地飄落,在你的臉頰邊,在你的嘴唇上,輕輕地撫摩著、浸潤著你。杭州西湖的雪不是北方那種寒冽和淩厲的雪,西湖的雪是溫馨而甜蜜的。斷橋是看雪的最佳所在,此刻你若站在斷橋岸邊,看那紛紛揚揚的雪花靜靜地飛舞、飄落,你定會身心兩忘。雪中的西湖,水天空闊,望不盡的靜穆清冽。它讓人想起一歲的勞頓,真該靜下心來沉思那無盡的憂樂,或者幹脆約上二三好友,找一個僻靜的去處,淺斟低酌,靜享這無邊的清逸。

寫到這裏,猛地一想,我應就此打住。我發現上麵這些話,可能是在做無謂的重複。這些話當然不會是抄襲,也許更像是模仿,最有可能的卻是重複,而且,極可能是拙劣的重複!麵對前人和古人的才情,我是有些沮喪了:西湖原本就是不可言說的。我這是“手癢”到了不揣淺陋的地步,文人的積習,改也難。即使如此,我仍要堅持我的表達的權利——究竟為什麼西湖會成了我的“最愛”?

答案應當是,是西湖對應了或者突顯了我的審美情趣,這是一種心靈期待——當然,這種期待僅僅屬於本人而與他人無涉。我走過許多地方,形成了自以為是的認知,由此引發並形成了自以為是的標準。我以為,天下山水,有以自然風光勝的,有以人文景觀勝的,其優者則是二者兼而有之的。前者如九寨溝,以不加雕飾的自然風光勝;後者如泰山,以記載了曆時數千年的人文景觀勝;不論前者還是後者,它們的勝處都是不可企及的。

也有二者兼勝的,如敦煌,既有大漠黃沙的壯闊,又有洞窟雕塑的輝煌,這種自然與人文的契合也是讓人驚歎的。但比較起來, 自然和人文結合得最完美,甚至可以不誇張地說是天衣無縫的,還數杭州西湖。西湖的自然美,是天然,又不止於天然。它的美,也是經曆了千年不間斷的積累、保護和開掘而成就的。最讓人著迷的是,西湖的自然資源的豐富和人文資源的深厚結成了一個完美的整體。西湖處處有景,處處的景中有人,有事,有曆史,有境界,更有情懷。這一點,是別處、別景所難以比擬,更難以超越的。

在西湖,我最流連忘返,而且百看不厭的是斷橋。斷橋的佳處不在它那“斷橋不斷”的命名,而是它無可言說的美感。設想若是春日的拂曉或是夏天的晌午,你行走在斷橋弧形的拱背上,望那無邊的春花秋月,無端地想起了那岸邊曾經停泊的船,那船篷上滴滴答答的雨點,想起那美麗的油紙傘,那傘底發生的讓人千古歎息的愛恨情仇。此時你所麵對的湖山,豈不增添了更多的風韻和意趣!

也許此際你漫步在孤山腳下,孤山的楓葉如火,籬菊吐芳。此時從遙遙的西憐印社那邊的一麵畫窗之下,溢出來縷縷幽幽的墨香。你再看那紅的楓葉,潔白或淺黃的菊花,想起那窗裏飄來的墨香,也許是從俞越,也許是從吳昌碩或沙夢海筆底湧出的,你於是內心充滿了喜悅。你因而更增添了你的遊興,也許你竟信步跨進了那位梅妻鶴子的隱者的庭院……

在西湖看景,往往看出了景中的人。不僅看出了人,而且領略了人的那份境界、情操和胸襟。西湖就是這樣有看不盡的風景,又有讀不盡的人。那湖岸豎立著秋瑾堅定而秀麗的雕像,西湖把最美的草坪,用來懷念這位在秋風秋雨中灑血的女俠。從她的身邊往前走,前麵到了靈隱,那裏埋葬著嶽飛。多情的杭州人懷念這位不僅會打仗也會寫詩的英雄,連同忠義的古槐和戰馬也一同祭祀,而讓那四個奸賊跪了千年。西湖的山水就這樣充盈著忠剛悲烈之氣。

然而西湖卻是柔美的,西湖沿岸,燈火樓台,釵光鬢影,舞裙歌扇,那裏傳揚著曆代讓人神往的動人傳說。那些才貌出眾的女子,在西湖的青山綠水之間演出了無數可歌可泣的故事。前麵就是西冷橋了,蘇小小的香車寶馬悠悠駛過柳蔭,飄下了一路幽幽的香風……幾千年來,她的美豔與才情,吸引了多少男人傾慕的目光!杭州的居民沒有忘了這位多才、多藝又多情的女子,他們在西憐橋邊為她修起了一座優美的亭子。

這就是我心目中的西湖,不僅它的美是多向性的,而且它的情也是豐富而寬廣的。它紀念英雄,它也懷想美人,它高雅,它也平易,西湖是兼容的。它的胸懷猶如這裏的青山綠水、春花秋月,為我們展示著四時不竭的美景,也展示著悠悠千載的高雅情懷。哦!讓人情牽夢繞的、俠骨柔腸的西湖,我永遠的最愛!

2009年2月28日

於北京燕園

紹興:始料不及的感動

都說這裏是水鄉,都說山陰道上有望不盡的風景:烏篷船、小氈帽、鶯飛草長的三月、迷蒙煙雨中的樓台、江南女子的綽約多姿。滿眼風光我似未見,紹興卻以我始料不及的恢宏,向我昭示它的博大和富有。

這不是一座僅供觀光的風景佳好的城市。城市的心髒至今尚在跳動,那些曆史精靈,無時無刻不在引發我們一些莊嚴的思緒。蘇杭式的婉約多姿此刻變得不重要了。我穿越紹興的古老街巷,漫步在它美麗的水濱山涯,撲麵而來的諸形諸景,讓人想起的卻是超乎它們自然景觀所提供的啟示。

在近代中國結束和現代中國開始的時代,紹興在這一曆史轉型期送出了一位偉大女性。和暢堂二十三號是秋瑾的誕生地,軒亭口則是她的就義處。這位中國女兒的鮮血至今還傳達著上一個世紀黃昏和這個世紀黎明時節的壯烈和悲涼。三味書屋和百草園讓人記起那位向著無邊的曆史黯黑憤激抗爭的孤獨者。這顆不寧的靈魂不論後來以至今日受到如何的扭曲和淩辱,但始終顯示著堅忍和嚴峻的性格光輝,向我們,向悠悠的後世。

然而紹興傳達的並非一味讓人嚴肅的話題。進人沈園,依然是一股纏綿的淒清向人襲來。那一場發生在數百年前的愛情悲劇,天荒地老的戀情以及他年重會的無言哀傷,依然在我們心中激起震撼心靈的情感風暴。陸遊當然有他的鐵馬金戈的豪壯,但一曲《釵頭鳳》卻傳達了萬古不泯的悲懷。有趣的是青藤書屋,這裏曾住著一位行為灑脫而又才氣橫溢的人。不安分的靈魂、驚人的才華和機智,以至於仿佛今日還飄蕩著他豁達的笑聲。

要是把上述幾個古代和近、現代的人物放在一起觀察,我們便發現紹興給予我們震動的緣由。它的慷慨偉烈與周納深重無論如何是動人的,但它同時擁有的纏綿感傷和調悅風流,同樣是那樣久遠地動人心弦。紹興的包容性和闊大胸襟顯示了中國文化的真質。江南的婉約溫情之中又同時擁有博大深厚,紹興在這樣奇詭之中顯示它的魅力。

這裏我們還沒有說到飄逸清俊的蘭亭。曲水流筋的千古佳話,墨華亭池散發的古樸清幽的情致,那位書法大師的輝煌也與這座城市的名字聯係在一起。要是我們步出紹興東南數裏之遙,再參渴一下背倚崇巒的大禹陵。那裏的宏大氛勢,一下子把這座城市的曆史推向了遠古的深沉。

至此,紹興的話題,還沒有完,我們來不及前去尋覓“五四時代”的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的足跡。這位以北大為基地、不懷偏見地把各學派人物吸引到自己周圍的導師,他的不拘一格的兼容並包精神也是紹興這座古城精神的自然呈現。蔡元培不過是以他自有的方式加以強調而已。

為了答謝紹興給我的啟示,在鹹亨酒店我以北方飲啤酒的方式豪飲花雕。在座的主人和朋友那時也許不會理解我的心情。在紹興,我有始料不及的感動。

桐鄉月圓

早晨從杭州出發,我們很快就到了桐鄉。桐鄉的烏鎮我是到過的,那裏有茅盾先生的舊居。這是茅盾的誕生地,他在這裏度過了童年和少年的時光。抗戰前先生回鄉,在此寫過中篇小說《多角關係》等。茅盾的《子夜》是中國新文學的一道豐碑,他所創造的人物和細節,至今仍占據著我們的文學記憶。茅盾是桐鄉的兒子、烏鎮的兒子,他的智慧和靈感是江南水鄉給予的,江南的風物化為了他的錦繡文章。

在我的印象裏烏鎮規模很大,沿街各色鋪麵都在營業,藥鋪、染坊、銀號、成衣鋪、鞋店、旅社,還有售小食品的,隻是如今都披上了流行的色彩。當年拍攝電影《菊豆》的場所,如今已成了遊人的一道風景,令人想起鞏俐當時的風采。烏鎮有水,流動著江南特有的韻致。在江南,水總是一縷情思、一股眷戀、幾絲纏綿,水牽動著人的思緒,想起江南的雨絲風片,燕語呢喃,青青的桑葉,金黃的菜花,想起那婀娜地行走在降陌上的江南女子,想起愛情,那綿延了數千年的生生死死的戀愛。

我們在桐鄉隻能有一天的停留。訪問者兵分三路,有一路是烏鎮,因為到過,我割愛了。我要去緣緣堂拜望豐子愷先生。緣緣堂我也是“到”過的,隻不過那是在開明出版的書上。我喜歡豐先生清淡雅致的文筆,詼諧而又帶著禪機的風格,在我的少年時代,這些優美的文字連同他的漫畫,都是我的好友。緣緣堂在普通的旅遊節目單裏少有,這當然是我的首選了。

車子開往石門鎮。眼前一道流水,人們說,這是大運河的支叉。有一道橋,叫木坊橋,橋欄上有豐先生的漫畫。緣緣堂到了!豐子愷先生一襲長衫,靜立院中,身前身後是鮮花和草坪。迎麵一麵牆,是他的題字:“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著人間的情味。”看著這字,內心沐浴著先生特有的靜謐的溫暖,那是藝術家的智慧與佛家的靈性融會的結晶。輕輕走進客廳,時正中午,我們怕驚醒先生的午夢。案上書頁翻著,先生在頁麵上寫字:“再版請照此本”,“有否再版價值,請為審閱,書名擬改為《西洋音樂故事及知識》以求符實”。時間分別是1952年和1958年。半個世紀過去了,先生還在工作。

緣緣堂臨水而建,大運河在這裏拐了一個大彎。沿河走去,約200米,大河現於眼前,帆桅接踵,煙波浩森,岸邊青草,水中蓮葉,水光澈豔中,別有一種氣象。河岸立有一碑,上鐫“古吳越疆界”五個大字。桐鄉地處杭嘉湖平原腹地,東邊是上海,西邊是杭州,北邊是蘇州,占盡了江南的大好風物,這原是產生詩情畫意的地方。

告別緣緣堂,豐子愷先生客廳裏的茶香猶在,我們又進了錢君甸先生的院子。“君甸藝術院”的題碑是劉海粟先生的手跡,遒勁而有力,體現了劉先生的一貫風格。錢先生也是桐鄉人。他把畢生收藏的4000餘件藝術精品貢獻給了家鄉。在二樓,藝術院的馬永飛先生為遠道而來的詩人們展示了“鎮院之寶”——徐渭的潑墨大寫意《墨梅芭蕉》。上有畫家親筆題詩:“冬爛芭蕉春一芽,隔牆似笑老梅花。世間好事難兼得,吃厭魚兒又揀蝦。”

和豐子愷一樣,錢君甸也多才多藝,書畫、篆刻,以及收藏之外,他還是一位詩人,他也寫新詩。也是在二樓那個房間的桌上,我無意間看到隨意地散放著他的詩集:《春夢痕》。他的新詩起步很早,20世紀20年代就開始新詩的創作了。我順手抄了《醉》和《贈遠方的戀人》兩首新詩,很代表了新詩初始期的風格,後者還是一篇歌詞,篇後注明是邱望湘作曲。看來錢先生也有音樂的緣分。

江南桐鄉有誘人的風景,這些景致因為有了文化的神韻而益顯奇特。這裏是著名的杭白菊之鄉,想象中白菊花盛開時節的桐鄉平野之上,江湖港漢之間, 白花空蒙如雪,清香醉人千裏,是何等迷人景象!我們在桐鄉的這天,正是中秋月圓時節。桐鄉的朋友們放棄了與家人團聚,與我們共度良宵。我們在這裏舉行了中秋賽詩會,詩人朗誦的間隙裏,樂聲起處,舞影婆姿。

這是非常美妙的夜晚,這是永生難忘的夜晚。這一年的桐鄉月,竟是這般的清涼皎潔!這難道是豐子愷先生筆下的、懸掛在柳梢上的那輪明月麼?時光如電,那月亮總也不老,總是那麼清清爽爽,總是那麼明明亮亮!

2007年9月25日記於浙江桐鄉

2007年11月13日作於北京昌平

天邊的雲彩

一邊是杭州灣,杭州灣的外麵是東海;一邊是錢塘江,錢塘江的一端,摟抱著美麗的六和塔,那就是杭州城。這江海彙合處,有詩人的家。早年他從這裏出發,去了遙遠的康橋,從那裏帶回了一片西天的雲彩。這雲彩連同東海的浪,錢塘江的風,綴成了一頁又一頁絢爛的詩篇。他從大海的濤聲中獲得了鏗鏘的節奏,他從錢塘江的波紋中獲得了鮮麗的韻律,他又從康橋的晚霞中獲得了靈感和情調。

沒到海寧之前,就知道這裏有個殃石鎮,就知道鎮上有詩人的家。幾回夢裏尋訪,似乎到過這座小樓。樓上的地板有些舊了,腳踩過,發出吱吱的響聲。而樓下廳堂當年從德國進口的花瓷磚,依舊敘說著昔日的繁華。砍石鎮上富有的人家,走出了一位影響深遠的詩人。從此,他也演出了短暫而浪漫的一生,他和幾位美麗而智慧的女人之間的愛情故事,成為了中國新文學上空一道彩色的風景。

中午的庭院靜寂,花有點憂鬱。門前是詩人的半身塑像,潔白的漢白玉石,一朵潔白的雲。他始終保持著飛翔的姿勢。

拜訪詩人舊居的這天,正是海寧觀潮節的開始日。中午時分,潮水準時地從錢塘江口湧來。遠處一道白線,把浩浩江水泛成了一道綿長的階梯,這就是著名的一線潮了。白線逐漸向我們逼近,在我們麵前似有所待,有點依戀,又有點纏綿。溫柔的江南,連驚天的海寧大潮也這般地充滿了柔情。

這也許隻是一種心情,也許是因為期待過高,也許是因為看台離岸遙遠,失去了現場感。其實,那潮水是撼天動地的,整座鹽官鎮在中午的潮湧中震顫。這響聲是否驚了詩人的午夢?也許竟不,也許他正在天際雲遊。而我的思緒卻似那潮水,一波過去,又是一波,如此日夜,如此年月,潮來潮往,永無止息。

鹽官鎮很有名,它不僅是觀潮勝地,也是人文薈萃之地。這裏有宰相府第,有袁枚題額的“國棋聖院”,有充滿神秘氣氛的海神廟——其間居然保存了清雍正、乾隆、道光、同治四代帝王的題賜。還有據說是李師師“青月醉花樓”舊址辟成的“花居雅舍”,占鼇塔屹立江濱,安瀾園裏有乾隆寢宮……

花團錦簇的鹽官鎮敘說著魚鹽豐茂造出文化奇觀的道理。財富的集聚,促成經濟的繁榮,由此產生小說家、藝術家、詩人,由此再集聚、提高、升華而為大師,一代大師代表的是建立在經濟發達的根基上開放的燦爛輝煌的文化之花。鹽官鎮上周家兜雙仁巷有一座黛瓦粉牆的二進院落,1877年誕生了王國維。他以剛滿五十的壯年完成了集史學家、文學家、哲學家、考古學家、辭賦學家於一身的光輝。這就是一種偉大的集聚,是一種可期而不可求的輝煌。

夜晚,鹽官鎮上空升起了節日的煙花,人們把海寧如花的潮水化成了天上綻放的歡樂,昨夜桐鄉上空清朗的明月,那是豐子愷親筆的描繪;今宵錢塘江畔這璀璨的火樹銀花,也許竟是來自徐誌摩的靈感和節奏!

帶著對海寧的感激和懷想,我們踏上了去往嘉善的旅途。在嘉善,我們徑直去了碧雲花園。鮮花叢中,青草坪上,充滿詩意的插花比賽邀請我們參與。我們這一組,還有鄭曉林和榮榮。我們帶著海寧那座小樓的溫馨,更帶著錢塘江上的浪花和煙花,海的浩瀚,江的秀麗,還有康河柳蔭下的那一抹晚霞的餘光。我們的主題是:天邊的雲彩。

在輕盈的花籃上鋪幾片寬大的綠葉,幾朵碩大的蜀葵是淺淺淡淡的黃。中間主體是茜色的豔麗的波斯菊,波斯菊熱烈、奔放,在江南豔麗的秋陽下發出驚人的光焰,那是詩人熾烈的、無可挽回的愛情的燃燒。在康乃馨的頂端,為了突顯插花的主題,我們選取了一枝金黃色的天堂鳥!我們自己為這驚人的點睛一筆而激動不已!

簡練的色澤,單純的構圖,鮮明而深沉的寓意,概括了詩人多情多才而又浪漫的一生。他總是這麼天真而熱烈地寫著、笑著和愛著,他活著的時候,快樂地寫詩,快樂地戀愛。他遠去的時候,留給人們的是永遠的美麗,美麗是天邊的雲彩!金黃色的天堂鳥,這花的名字太吻合我們的構想:誌摩是到天上去了,乘著天堂鳥金黃色的翅膀。

他是雲遊去了,雲遊而不知歸!

對插花評比的結果,我們懷有信心。然而,我們失望了。我們沒有得到“專業”的評委獎,而這原是我們的願望。這也難怪,評委們也許知道徐誌摩,也許竟還不知;即使知道了,他們又何嚐知道《雲遊》;反過來說,他們即使知道《雲遊》,又怎能知道我們此刻那讓心靈疼痛的懷念和敬意?我們的“落選”是注定的!

2007年9月26日~27日記於浙江海寧—嘉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