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14日作於北京昌平
一生中最美麗的月亮
我們來到水頭碼頭的時候,天已經暗下來了。碼頭上彌漫著一片悄悄的歡樂而又安詳的氣氛。人們排隊等候出航,準備出席今天海上的中秋約會。三隻輪船,金龍號、馬可波羅號和太武號,分別載著來自台灣、海外、祖國大陸,還有金門本土的賓客,大家次第登船。我們這些來自大陸的客人,享受著貴賓的禮遇,乘坐的是其中最豪華的太武輪。太武輪以太武山命名。太武山是金門的最高峰,它是金門的象征。
海麵沒有風,也沒有浪,出奇地寧靜。多情的海,仿佛是斂著氣,也屏著聲,生恐哪怕是一點點的喧嘩也會驚走這半個世紀苦苦等待的甜蜜。這是公元2002年的中秋之夜,我們在金門島。金、廈兩門相約,今夜於海上舉杯邀月共慶中華的團圓節。三艘滿載著嘉賓的輪船出海了,我們的心中滿懷著幸福的期待,就像是去赴愛情的密會。太武輪走在最後,這船的頂層,正在現場直播金門各界的中秋聯歡,以及縣長舉行的酒會。張惠妹的演唱,月亮代表我的心,歡樂的舞,還有充滿泥土氣息、的閩南的鄉音……
南國的秋夜依然和暖。那風仿佛是酒,吹得人醉。我們穿的隻是薄薄的正裝,卻經不住海上的風一吹,又有了夏季的熱情。也許是過於殷切的盼望,也許是過於熱烈的期待,盼望著那一刻,期待著那一刻,總是與寧靜的大海成反比的不寧靜的心情——那裏,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是一座激情澎湃的大海。
從廈門的何膺用肉眼可以望見金門,同樣,在金門的馬山前沿可以非常清晰地望見對麵的炊煙和樹林。金、廈兩門,隔著的隻是盈盈一水。可就是這一彎碧水,卻把它們隔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兩個彼此原本熟悉卻顯得陌生的世界。半個世紀的漫漫歲月,這海峽的上空,飛著的不是鳥,也不是雲彩,而是炮彈,而是連綿不絕的爆炸聲!這邊的相思樹,那邊的甘蔗林,都在炮火中呻吟。無論是那邊,無論是這邊,孩子們都隻能在戰壕和坑道裏上學。如今,我們終於來到了這裏,這裏住著的是自己的鄉親,一樣的裝束,一樣的方音,一樣讓人垂涎的蠔煎和麵線糊。這裏原本就是我們自己的家園,這邊是,那邊也是。
我們是幸運的,我們的頭頂沒有了戰機,我們的眼前沒有了刺刀。白鷺從這邊飛到那邊,花香從那邊飄到這邊。記得詩人說過歐洲內陸的那麵後來已拆掉的牆,曾把一個國家切成了兩半,把一座城市拆成了兩半,但風依然吹著,花香和雲影都阻擋不了。我們這裏也曾有一麵眼睛看不見的牆,雖然無形,但卻同樣的深,同樣的厚。但是月亮能夠切害麼?不能的。親緣和血脈能夠割斷麼?不會的。那麼語言呢?方塊字呢?還有5000年流傳至今的文化傳承呢?這一切能把我們分開麼?
三艘從金門出發的船隻開到寬闊的海麵上停住了。金門的鄉親,還有作為大陸客人的我們,仿佛受到了感染,屏住了呼吸,靜下來了,都把目光投向了海麵。突然,廈門的方向升起了禮花,那是迎接我們的!禮花把大海幻成一座燈光織成的花園。晚九點,從廈門駛出的新集美號來到了我們的身邊。這邊、那邊都放起了煙火,彩帶、鮮花、鑼鼓、歌聲,把原先寧靜的海麵攪成了癲狂的世界!
這是兩岸同胞隔絕50年之後,第一次在海上共度中秋的夜晚。象征著團圓的大月餅,從那邊抬到了這邊;象征著濃濃的親情的金門高粱酒,從這邊抬到了那邊。幾艘船靠在了一起,那是久別重逢的激情的擁抱。這船上的人來到那船,那船的人來到這船,這裏沒有邊檢,這裏不需要證件,這裏隻有信任,隻有一顆顆真摯的心。我們是赴愛情的約會而來的,難道愛情還需要審查麼?
浪依然平靜,風依然柔和,我們聽不見浪花拍打船舷的聲音。音樂在耳邊,笑語在耳邊,但海是沉思的。它在沉思這令幾代人痛苦的長久的別離,沉思今天這來之不易的團聚,沉思這不易的團聚何時會變成日常生活的常態。平靜的大海此刻也變得不平靜了,煙花光影裏,禮炮聲浪中,我仿佛看見那多情的碧海閃動著淚花,它在為我們祝福,祝福這平安而寧靜的夜晚年年歲歲、歲歲年年!
告別的時候到了,太武輪拉響了汽笛,它掉頭的時候,船尾放起了美麗的煙花。在煙花的光亮中,我仿佛看見那含著淚花的眼睛,是快樂,是依戀,又有一些傷感。人們的雙眼都是濕的。
我站在太武輪的船舷上,我望見了太武山的上空懸掛著一輪月亮。那不是我在峨眉山金頂上麵看到的那一輪月亮麼?那不是我在渤海之濱看到的那一輪月亮麼?是的,它是。不僅是我所看到的今天的月亮,而且也是李白在萬戶搗衣聲中望見的懸掛在長安城頭的那一輪月亮,也是杜甫在客中想象懸掛在故鄉窗前照著妻子濕濕的雲鬢的那一輪月亮。但是,我認定,此刻我所望見的懸掛在太武山上的這一輪月亮是最美的。
美麗的月亮。我已經看到的、我還將看到的,所有的月亮都比不過它——2002年中秋節的夜晚,我在駛還金門的太武輪上望見的懸掛在太武山巔那一輪水晶一樣的、玉石一樣的月亮,今生今世,我所能看到的最美麗的月亮!
2002年10月31日
於北京昌平北七家村
清風明月下的東湖
校園裏濃密的樹叢好像是遮天蔽日的山峰,把秋天潔朗的夜空密不透風地全給籠住了。一行人就這麼行走在不見星,也不見月的林蔭裏。我們的“導遊小姐”是王澗,一位正在攻讀博士學位的女生,她在前麵引路。
這是中秋節的第二個夜晚,昨夜的歡樂已經退潮。那樓前、水邊,亮晶晶光閃閃的供月的紅燈籠和紅蠟燭,以及那漫山遍野的青春的笑語歡歌全消失了。隻把這座綠得發黑的校園,留給了那些悄聲細語的情侶。我們就這樣行走在有點寂寞,也有點溫情的校園林蔭小道中。
路咖山校區的西北邊界就是東湖。東湖在這裏柔柔地伸出一隻手臂,把路咖山攬在了她的懷抱。此際,東湖水輕輕地拍打著這座馳名中外的學府的樓階和小徑。可以想象,在白日裏,那漪漣的湖光,映照著螺髻般的路咖山,會是多麼迷人的風景!可是,此刻沒有,隻有綠得發黑的樹叢,以及模糊的燈影映照的、依稀可辨的林間小道。
遠處傳來了隱約的人語聲,王澗已在湖邊立定了。這原是東湖南岸的一個碼頭。黑暗中,有幾隻小船在等待著我們。船是簡單的,對麵兩道靠椅,沒有什麼裝飾,倒也清雅。船尾立著船家,他負責搖槽。我們身邊也有槳,可劃可不劃,就看各人的興致。這裏的好處是沒有路燈,也沒有如今到處可見的煩人的喧鬧。隻有依稀的波光、依稀的人影、依稀的槳聲拍打著依稀的湖麵。輕輕地、悠悠地,我們的三隻小船就這樣尾隨著蕩向了東湖深處。
靠近路咖山的這一側東湖是寧靜的,它的微波輕輕地漾著。波紋是看不見的,波聲也微弱到聽不見。東湖仿佛是睡眼惺鬆的美婦人,含情脈脈,若有所待。風,也是若有若無,而從岸邊、山上吹來的桂花的香氣,也是那種若有若無的、讓人難以琢磨的迷離。這裏不是遊人密集的去處,這裏被那些追逐熱鬧的人們疏忽了,或者遺忘了。這使我想起張岱《西湖七月半》中所描寫的那些“看人的人,看看人的人”,他們把真正的西湖美景留給了夜深人靜後的那幾個清雅之士,不覺會心一笑。
我們這三艘小船——遠近這湖麵也僅有這三艘小船,輕輕地遊弋著,槳槽拍打著溫柔的水。沒有浪,沒有喧鬧的歌吹,甚至也沒有大聲的說笑,就這樣靜靜地、夢一般地,向著湖水黝黑的深處蕩去。湖麵是暗的,如黑色的絲絨,風是輕拂著的,吹動著發皺的絲絨。那絲絨緩緩地、軟軟地向前鋪展開去,那上麵閃爍著暗色的光亮,仿佛是無聲地滾動著碎銀。我們這才四處去尋那銀光的來處。猛一抬頭,一年中最圓的那輪月亮,早已懸掛在遼闊的中天!她在這一片黑色的軟緞般的湖麵上方,有點憂鬱地,也有點孤單地懸掛著,靜靜地照著我們。俗諺雲:“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雖然過了中秋,但我們今晚所享有的,卻是一年中最圓、最明的月亮。
真應當感謝細心周到的主人,在緊張的會議的空隙裏,為我們安排了這麼詩意的節目。當然,更應當感謝的是今晚的月亮,她把最柔、也最含蓄的風景留給了我們,她似乎不再留意把這光、這亮,還有那輕輕地拂著的風贈給我們以外的別人——這遼闊的東湖的一角,今晚僅僅屬於我們。
我們的船就這樣靜靜地蕩向了湖心。離岸遠了,離遠處那些花裏胡哨的霓虹也遠了,原先登船時節那僅有的一點市崖,也隱沒在靜靜的水波中。這時隻有天上的一輪明月與身邊的無限清風,以及從遠處的岸上飄來的淡淡的桂花的香氣與我們為伴,我們就這樣靜靜地聽船家的槳拍打著水,靜靜地看月隨船移,靜靜地享受著無形的風用無形的手給我們的撫慰。
如今的城市是越來越繁華了,也變得越來越喧囂和躁動了。城市裏已經沒有明月,也沒有清風。在城市,明月或者清風的空間已經被那些用鋼筋水泥堆積起來的怪物侵占了——我們已經沒有月明用以清心,我們也已經沒有清風用以洗俗。她們已遠遠地離開了我們,我們如今隻能在古人的詩中找到她們,或者隻能在很少有人的地方找到她們。她們對於我們,隻是記憶中的存在,或者隻是詩意中的存在。
“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這是誰在說話?這是誰的詩句?清風,明月,而且無價,這對於今天需要花錢買瓶裝水喝的我們,是多大的誘惑啊!
而這一切,一切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失去的,今晚的東湖都慷慨地給予了我們!這無價的清風,這無價的明月,還有這無價的人間之情和友誼!今夕何夕,有此良緣?我的同代人,比我年輕的朋友,我們避開了一切俗世的煩憂,也拋卻了拘謹的禮節,麵對著這皎潔的月和清爽的風。東湖的這一個夜晚,我們都說了什麼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們擁有了這個夜晚。我相信,今宵、今世,我是不會輕易地把它忘卻的了。
(後記:1999年9月25日,農曆己卯年八月十六日,中秋節過後的第一夜,“全球化趨勢下的文學與人”會議的與會者,泛舟於路咖山下,東湖之上,極盡一夕之歡。如此賞心樂事,不可無記。眾人興至,議作同題散文以紀其盛,謹作附記於上。)
1999年10月10日
記於北京大學暢春園
江都河豚宴記
那年到南京,南京的朋友一時興起,要拉我們去江都吃河豚,說走就走,容不得半點遲疑。為了趕上這席河豚宴,我們過揚州時。在瘦西湖也隻是草草地繞了個彎——好像是在應付似的,至今想起,還是覺得挺對不起那二十四橋明月的美景——就這樣,我們一口氣趕到了江都。當日的江都還是單列的市,現在已是揚州的一個區了。
朋友的河豚宴,席設江都的人民飯店。那是一家非常一般的飯店,名字很一般,店容也很一般,是一副解放初期國營店的老舊麵孔。門臉臨街,沒有任何裝飾,倒有一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自信與篤定。因為是熟人,我們由主人嫻熟地引導走胡同邊的後門(好像有點神秘),過工作間,過廚房,進人樓上的一個單間,一切都是不加修飾的隨意和簡陋,如同它那叫做人民飯店的名字和它那太不在意的外觀。
我們本來就是為美食而來,是用不到講排場的。對於這些成了精的“吃貨”(用現今流行的稱呼)來說,隻要食材和烹調到位,再簡陋的環境也都不會影響他的食欲和味覺的。主人為這桌宴席倒是做了精心的準備,養殖的,野生的,清蒸的,紅燒的,各個品種,各種做法,上桌時主廚先“試吃”——這是當地吃河豚的規矩,為了減除食客的顧慮——切都有板有眼的。
河豚宴的主角當然是河豚。在主菜未上桌時,端上了一隻熱氣騰騰的奇大無比的砂鍋,裏麵是每隻大如拳頭的清燉獅子頭。獅子頭是淮揚名菜中的翹楚,在中國菜中北方的四喜丸子,潮汕的牛肉丸,各地大大小小的煎的、炸的、紅燒的、清煮的類似的菜肴,都沒有揚州獅子頭的名氣大。這砂鍋的突襲當然給我們以驚喜。十隻大獅子頭,湯是清的,不見油星,上麵漂著幾片豌豆苗,也是清清爽爽的,如同清澈的湖麵上,微風吹皺,小小的波紋上的幾葉綠萍。
再看那獅子頭,恍若長在水中央的大花朵!細細品味那獅子頭,六分肥,四分瘦,斬成肉碎,再加上革莽,也是剁成碎丁的。沒有過油,因此底色是白色的,那瘦肉顯出淡淡的紅, 白裏透紅像是含苞待放的繡球花!是否攪上了蛋清我不知道,它給人的口感卻是準確無誤的——糯糯的、軟軟的、鬆鬆的、人口即化卻又是脆脆的,平生沒吃過這等美味的獅子頭。
江都人民飯店,我記住了這個不起眼的店家,這個有點神秘的從巷子進入後門,再登樓進人“雅間”的人民飯店。那天,我一口氣吃了兩隻大獅子頭——邊上的朋友見我嘴饞,把應當是她的那一隻也讓給我了。至於那次豪華的河豚宴是什麼滋味,那廚師精心製作的頻頻上桌的各色各樣的河豚各是什麼特色,我已渾然不知,我是徹底地被一大砂鍋的繡球花也似的、清清爽爽的獅子頭迷住了。
這應了那句成語:喧賓奪主!江都回來,再遇到肉丸子、四喜丸子、魚丸子、素丸子或者煎的、炸的、燉的、勾芡的、清煮的,無論產自何地、出自哪家著名賓館的叫做獅子頭或不叫獅子頭的,我一概認為,天下的獅子頭隻有這家的最地道。我下定決心,我一定要重新回到江都,回到人民飯店,再從那後門進去,上樓,找到那間“雅座”,不吃河豚,隻吃獅子頭!
我的這篇文字,不應當是“江都河豚宴記”,更準確地說,應該叫“人民飯店獅子頭記”。
2012年7月21日
於北京大學
一路覓食到高郵
自從那年在江都人民飯店吃了那裏的砂鍋獅子頭,不覺十多年過去了。十年來我總是對此念念不忘。這次來到揚州,恰好被安排住在江都。我難忘“舊好”,告訴江都的朋友我要尋找十多年前我吃過的那家飯店,吃那家飯店的砂鍋清燉獅子頭。我說,我不想那裏的河豚,我隻想獅子頭。朋友一聽,笑了,那飯店還在嗎?還叫人民飯店嗎?還做你愛吃的獅子頭嗎?再說,揚州到處都做獅子頭,就你說的那家好嗎?你這是“戀舊”!我語塞。我的朋友安慰我,你會吃到好獅子頭的,比你十多年前吃的還好。
從到江都的那一刻開始,我的朋友每次點菜,總要點獅子頭,他們安慰我,也想說服我。我也平心靜氣地接受他們的好意,也許是我的孤陋寡聞,也許是我的執意和偏見,我暗暗告誡自己。但是,一路吃下來,賓館裏的,外邊宴會的,還有那日在瓜州鎮由邢江區文聯在獅子樓宴請的全魚宴特做的,傳統的,更多是改良的,清湯的,加了醬油的湯的,幹燒的,油炸的,加蝦仁的,墊菜心的,凡此等等。我仔細品味,細加比較,覺得味道全變,完全失去舊日的那份滋味了。我向朋友表達了我的失望,他們依然笑我,以為這種懷舊的心情是很頑固的,也是可以理解的,老人吧,都這樣的!
我們下榻的賓館位於江都新區,人民飯店是老市區,其間有一段路程。我盡管想,卻無法自行“微服私訪”。但我的心是堅定的,十多年了,這番重來,我一定要找到這家令我曆久不忘的飯店。說來也巧,機會到了,那日有一個活動是在老市區。車子駛過大街時,我一眼就看到了路邊的那家食店,還是老招牌:人民飯店!門臉什麼的,都沒變,就是多了個彩色燈箱,上麵依然大字寫著“人民飯店”。都什麼時候了,還叫這過時的名稱,不怕影響生意嗎?
這正是店主人的自信,不趨勢,不隨俗,不追逐時髦,依然故我:老字號,老傳統,老手藝,老顧客。我們不妨換個位置想想,打從解放到如今,有多少工農飯店、紅旗飯館、長征餐廳、人民飯店,都紛紛換了新派的、流行的名字了,像江都人民飯店這樣數十年堅持不改的,該有多大的定力,該承受多大的壓力?要沒有充分的信心,要沒有敢於吃老本的真本事,能堅持到今天嗎?不講遠的,單就我上次造訪,也已是至少十年過去了!這十年,大家都在不斷地‘’與時俱進”,而它偏是堅持原樣。
找到了人民飯店,我如舊友重逢, 自是欣喜不禁。我於是建議主人,今天中午我們就在人民飯店用餐吧。主人看了看這門臉,麵麵相覷,麵有難色。這次他們不再說我“戀舊”了,他們委婉地、懾懦地說,不行的,請你,這有點寒摻,不夠檔次,再說,你看這環境,上級要批評我們的。我再次感到無奈,我畢竟是客人,客隨主便啊!
同行的葉槽教授見我失意,又感我情真,連忙安慰我,並且承諾親自陪我去高郵,他要讓我吃到最好的獅子頭。葉槽先生青年蒙難時在高郵住過多年,高郵是他的第二故鄉,他熟悉高郵,對那裏的飲食也十分自信,我是信他的。隨他到高郵走走,也探望一下汪曾祺先生的家鄉,借此品嚐美食家汪先生引以為豪的高郵美食,我聽從了葉槽的建議。至於那裏的獅子頭是否“最好”,就不敢說了。
一路覓食到高郵。由於葉槽先生的精心籌劃,我是吃到了一桌極好的美食。那家的飯店取名隨園,可知自命不凡。店主是對淮揚菜肴很有研究的中年人,那天他親自主勺:紅燒河鰻、雪花豆腐、軟腹長魚、白汁素雞,十多樣菜,都很到位。也做了一款燉獅子頭,是過了油的,卻吃不出我當年吃過的那種風味。主人盛情,不能掃大家的興致,我隻好默然。
我在揚州前後待了一個星期光景,人民飯店是過門而不人,空留下遺憾,還有人們對我的“戀舊”的誤解。帶著這種悵惘的心情回到了北京。到家,接到詩人曹利民來自江都的一個電話。她說,前天在機關辦公室說到謝老師惦記的人民飯店的獅子頭,同事們都說,全揚州做得最好的就是這一家。
難怪它堅持不改店名,人民飯店就是它的品牌,也是它的名牌。
2012年7月21日
於北京大學
大風雨登黃山蓮花峰
一朵雲也看不見,一棵鬆也看不見,一片石也看不見。山上山下是混沌的一片。這是我第三次登黃山的全部印象。
我們從靈穀寺乘纜車抵白鵝嶺的時候,但見山上到處貼滿了布告,說是黃山已經一個多月沒有下過雨, 目前是火警發生的危重時期,布告警告遊客杜絕一切火源。可就是這一天,就是我們來到黃山看到了火災警告的這一天,黃山大雨。
我出來有一段時間了,我已倦旅。從北京到成都,再從成都到蕪湖,參加了幾個會議,做了幾次講話,會議雖有安排,主人雖有挽留,想起手頭沒有做完的事,心緒甚是不寧。黃山我是不想去了,我希望能買到一張回北京的機票。會議安排者做了努力,結果是沒有買到。我無法可想,隻好決心和大家一起登山。朋友們安慰我說:“這是黃山多情留你。”我想也是,都來到黃山腳下了,何不乘興一遊?都說是,誰誰誰百歲十登黃山,我與之相比,應該是年輕多了,人家都能做到,我為何就做不到?想及此,頓時也興奮了起來。
天說變就變,誰料到才到白鵝嶺,一開始是稀疏地下了豆大的雨點。頃刻間,雨點愈下愈密,竟像是黃豆般地打在臉上。我有幾次登黃山的經驗,以為絕對要輕裝。登山會淌大汗,衣服也是幹了濕,濕了幹,用不著多帶。結果我與眾人有別,十月底的天氣,依然是單衣短袖,一襲夏裝。這下雨下得緊了,風一吹身上驟寒。原先不想穿雨衣的我,不得不在山上以高於山下數倍的價位買了一件披上。我自我解嘲:“黃山留我,是要我給久旱的它帶來一陣喜雨。”事情就這麼巧。若是我順利地飛回了北京,對我個人來說是失去了一次難忘的大風雨登山的經曆,而對黃山來說,它的損失更大,也許它依舊緊張地持續著令人心焦的旱情——因為沒有人能造出這一場大風雨來。
雨大,也罷了。雨是夾著風的,風一來,人就站不住。黃山是有很多讓人心顫的險仄之處的,因為是在雨中,什麼也看不見,也就無所謂膽戰心驚的形容了。其實風更可怕,在那些壁立千初的山道轉彎處,在那些萬丈深淵的懸崖絕壁上,風就那麼一吹,人若稍有閃失,後果不堪言說!這一切並沒有難住我們,我們都艱難而又快樂地走過來了。
該死的是那件用高價買來的雨衣,它不僅沒能為我遮蔽風雨,反而成了我的累贅。風夾帶著雨水,從我的領子口上往裏灌,手機、照相機、一些害怕澆淋的物件,一切都照淋不誤。更糟糕的是,它反過來影響了我的行動,那裏外都是水的雨衣,它粘著你的胸和背,糾纏著你的腿,使你在風雨中無法邁步。我憤怒了,把那件破雨衣從身上扯了下來,寧可讓身體暴露在風雨中,讓雨水痛快地從頭到腳往下澆。這倒應了我原先的想法:在黃山畢竟不能多穿衣。
因為根本看不到所有的一切,什麼雲海,什麼奇鬆,什麼怪石,什麼始信峰的秀麗,什麼卿魚背的驚險,一切的花和樹,一切的雲和石,一切都隻是雨霧中的迷蒙和蒼茫!這番遊黃山,可算是創了紀錄——我們什麼都沒有看到,除了不見盡頭的雨水。因為看不到一切,風雨中我們走得很快。汗水,雨水,真的是幹了濕,濕了再幹,對於我們來說,此時的急走沒有別的目的, 目的就是趕路。同伴們的行走速度參差不一,現在都已星散。我們是走在前麵的幾人,我們發了狠,既然黃山如此款待我們,我們幹脆就拿出威風來給它看——我們的目標是攀登蓮花峰絕頂。
蓮花峰是黃山三大高峰之一,平日登臨尚須極力奮鬥,何況今日這滿山滿穀的飛流急湍、劈頭蓋腦的狂風暴雨?幾次上蓮花峰從沒有這般漫長的感覺,盤山道無盡地彎曲,走不到頭。而且有風,從前麵,從身後,從不知的什麼方向,推操著我們,搖晃著我們,它們想動搖我們的決心和毅力。而我們隻是前行,再無退路。大約用了一個小時,我們終於登上了蓮花絕頂——當然,這裏仍然是空蒙的一片。我們看到了兩個人,是在峰頂上設點營業的攝影師,盡管沒有遊人,即使有了遊人也無法拍攝,這他們知道。但他們堅持著,兩人相擁,用雨布遮蓋著攝影機,而他們的身上則是一樣地雨水橫流。這就是我們在蓮花峰頂看到的唯一的風景。
大風雨中我們急行,經飛來石,登光明頂——這是黃山第一高峰。光明頂下來,一線天,百步雲梯,抵玉屏樓。此際山路漸趨平緩,我們在玉屏樓的台階上會聚,相互慶賀。這畢竟是平生難遇的一種大風雨登黃山的特殊經曆。
孫文光是我舊日的北大同窗。此番盛情邀我參加蕪湖盛會,會後又親自陪我遊覽。在孫君,已是七登黃山了,這次伉儷結伴為陪我冒著風雨再一次登臨,狀極感人。歸後又有詩記此盛事。詩曰:“翩翩小謝負詩名,唾玉風生四座傾。履險更驚腰腿健,蓮花峰上踏雲行。”同登蓮花峰的,還有上海的聶世美君,他是近代文學的專家,也有七言古詩《大雨登黃山蓮花峰》一首見示。聶君詩中對我的讚譽當之有愧,他寫了我“短袖單衣衝風雨”的情景,他感慨說:“此情此景知難必,快意翻從偶然得。振袂還複下山來,始覺險絕起股栗。股栗心戰隻此回,人生感悟響輕雷。歲月長河原平緩,一登黃山顯奇瑰!”真是,這樣的經曆不可重複,也許一生隻有一回。
(附記:2002年10月17日, “中國近代文學學會第十一屆年會暨安徽近代文學研討會”組織會議代表登黃山,是日大雨。)
2003年4月5日
於北京大學暢春園
登梵淨山記
梵淨山在貴州境內,海拔2500多米,比黃山還高出700餘米,是雲貴高原境內第一山。梵淨山和別處不一樣,它以
“步”來做地名的標識。這山因為一般的山坳都沒有名字,所以就出現“三千二百步食宿店”之類的名字。梵淨山所謂的“步”,指的是它的石階。從山下往上走,每登一個台階為一“步”,平地前行,不論多遠,也就是一“步”。山勢崎嶇,登山途中難免也有下行的時候,那麼,下行不論多遠,都不算“步”。登梵淨山絕頂,總數是7896步。這是準確的數字。就是說,單程上山有大約為7900步的石階要走,加上返程的,那就是要步行大約16000步。都以為下山容易上山難,其實,下山的難度絕不比上山小。很明顯,當人的精力發揮到了極限,極限以外的一切,都是一種超支。這時不說一步,就是半步,也都有登天之難!大凡有登山經驗的人,都清楚這一點。
梵淨山沒有受到太多的“開發”,這是它的幸運。所以這裏保持了極好的植被。整座山都被原始森林覆蓋著,是一片青翠的、綠濤起伏的森林之海。那天我們登山的時候,雨一直下著。身上的汗水和外麵的雨水,濕成了一片。我盡力地保護著手機和相機,其餘的都置之度外了。我一個人始終走在最前麵,這是我登山的習慣,人多了互相受牽扯,還要說話,還要停歇,而這一切都要付出體力,最終影響登山的成敗。每次登山,我都謝絕乘坐滑竿,一般也不坐纜車,除非是集體行動。現在旅遊景點修纜車成風,不高的山也修。每次遇此,我心都不悅,我為這人為的對自然景觀的破壞而痛心。現在的人很輕浮,什麼都想速成!
我就這樣一個人在雨中走著。過了3200步,再過3600步,行至4500步,這裏方才有了一個真正的地名:回春坪。此時天已昏暗,這裏距離極頂還有大約一半的路程,不能再往前走了。回春坪是我們今天要住下來過夜的地方。我到達回春坪的時候,同遊的大部分人還沒有上來。雨下得極大,屋簷滴水如瀑,我就在屋簷下,以雨水衝浴。沒有毛巾,沒有香皂,就把身上的襯衣脫下來當毛巾用。人們還沒到,我就鑽進了被窩。因為我已無衣物可穿,隨身的衣服都用來做“毛巾”了。
回春坪的此夜,大雨傾盆。宿舍的門幾次都被風吹開,雨水發瘋似的往屋裏灌,這一夜仿佛是在驚濤駭浪中度過。到了天明時節,雨還是沒有停歇的意思,我們是冒雨繼續上路的。我依然走在最前麵,有兩位年輕一些的朋友,大概是為了照顧我,與我同行。過了鎮國寺,低頭趕路的我們竟然茫無所知,在逼近梵淨山極頂的雙岔路口,我們走錯了路。我們徑奔通往蘑菇石的一條路。
此時山風極烈也極悍,它充滿了惡意,竟像是下了決心要把包括我們在內的一切摧毀,並推到天外去。這裏是高山草甸地貌,周圍沒有一塊岩石,沒有一棵大樹,甚至連灌木也沒有。一條崎嶇的小道,沿著一條陡峭的山脊通往絕頂。我們無所依托,也無所遮攔,完全裸露在暴風驟雨之中。風雨像是發瘋似的向我們撲來,我們無法站立,隻能甸甸著往上爬行。風勢實在太猛了,爬行也不行,風力之大也可能把爬行的人像推動一根樹枝那樣推下山。這時,才感到人在自然界麵前的渺小。我是下定了決心要登上梵淨山的極頂的,我狠下一顆心,把身子倒過來,幹脆坐在地上,倒著身子,低伏著頭,一步一步地倒行著往上挪動。
這通往蘑菇石絕頂的山脊,它的兩邊也許是懸崖峭壁,也許是萬丈深淵,幸虧有了這麼大的雨霧,它把一切可能讓人失魂落魄的景象全遮蔽了。周圍是灰黑灰黑的雲天,我感到此刻我絕對是孤立無援的,我隻能依靠自己微小的力量,抗爭著來自大自然的無邊的狂暴。為了前行,我隻能在這一片瘋狂的迷茫中,屈身坐在地上,艱難地往風雨迷茫中的山巔挪動——這就是我此時此刻的狀極狼狽的“攀登”!我的兩位同伴是盡責的,他們一人在前,一人在後,護衛著我。下山的時候也是這樣,他們一前一後,拉著我的手,三人全都彎著腰,低著頭,用拚湊起來的力量,抵禦著凶狠的高山風。
非常遺憾,我們拚死抵達的並不是梵淨山的金頂。這隻是蘑菇石,這裏有著名的“萬卷書”景點,但這裏不是我們要攀登的目的地。我們走錯了路。我們白擔了這份危殆了。站在蘑菇石的絕頂,風是一陣緊似一陣的狂烈,雨點斜著撲向我們,也是一陣緊似一陣的暴庚。這山頂太危險了,我們不敢久留,趕緊下撤。
到了梵淨山不登金頂可就太冤了。特別是在這樣的暴風雨中,我們已經經曆了這麼多的“苦難”,所謂的“行百步,半九十”,我們能這樣半途而廢嗎?這是不言而喻的,也是不可更改的。順著原路往回走,我們從鎮國寺的另一個方向向金頂衝刺!這就是此時此刻我們的選擇。我們仍然尋找著通往金頂的路,繞過了一座衝天而起的危峰,它矗立在九霄雲上,是真正的壁立萬初。因為是毫無遮攔的一座孤峰,山峰的周遭全用鐵練圍住了,人就手抓住鐵練小心地走,但即使這樣,那猛烈的風也還是讓人膽戰心驚。我親眼看到一位當地的婦女,在鐵欄邊上她的背簍被風吹起,如一麵迎風的旗,那情景真讓人驚心動魄!我們未曾卻步,還是小心翼翼地繞過那鐵練封鎖的、危立天際的孤峰。
繞了這山峰大約一圈,終於逼近金頂。前麵已無路可走,迎麵又是一柱陡峭的巨石,有一道長約五十米的人工鑿就的筆直的石階,石階的外麵安裝了用以攀登的鐵梯!這是通往金頂的唯一的路。就是說,此時所有決心登頂的人,都必須在這樣的急風暴雨中,一人的頭頂著另一人的腳跟,垂直地攀援這座鐵梯。須知這是怎樣的攀援啊?一百八十度的垂直,八級以上的巨風,劈頭蓋腦的大雨……充滿了登頂激情的我們,都在這樣嚴重的局麵麵前停住了腳步!
梵淨山絕頂就在咫尺之遙的上方,等待著我們的到來。我們已經曆了那麼多的“生死考驗”,真的就差那麼幾步了,但是就這麼幾步,卻令我們望而生畏!這樣在極險峻的陡直的石岩上鑿出的階梯路,即使在平時也令人喪膽,何況是現在這樣的風雨交加。此刻三人對望,不約而同地說出了最不願說出的話:“不上了。”這在我,是平生第一次做出這樣“懦怯”的決定。對於我這樣曆來秉信前進哲學的人,這的確是極為嚴重的,也是極為遺憾的“退卻”。
到了梵淨山,我用整整兩天的時間抵達金頂,卻在僅差幾步的關鍵時刻停下了腳步,為此我留下了終生的遺憾。由此我也領悟到:不是所有的時刻都應當前進,而是要在非常關鍵的時刻選擇——盡管你可能極不情願——後退。這是否就是這場梵淨山的大風雨給予我的啟示?我把這樣的啟示電告我遠在英國的年輕朋友,她正在為一場沒完沒了的筆墨官司苦惱,我告訴她:後退並不一定就是失敗,有時也是勝利。
2003年12月31日
於北京昌平北七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