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黃毛丫頭去趕集,買個蘋果當鴨梨。
十四歲,我就離開了爸媽。
那一年,是1969年。除了太陽月亮沒瘋,一切都瘋了。
文化怎麼了?幹嗎要革它的命?我不懂。
就知道不上課了,好玩,跟著高年級的哥哥姐姐滿大街瘋跑。
有一天,他們要給胡同改名。一個東廂房胡同,一個西廂房胡同,兩邊的老頭兒老太太都抱著鑼鼓出來歡迎。一個豬臉大哥踩在板凳上,蹺著腳,用紅紙把東廂房的路標蓋住,大筆一揮,改成了東風盛胡同。墨汁還往下滴答哪,東邊就美起來。咚咚鏘!咚咚鏘!鑼鼓敲得山響,沒牙大嘴咧成瓢。
可西邊不高興了,個個臉拉得像河馬。為什麼?豬臉大哥給他們改成了西風衰胡同。
憑什麼我們西風衰呀?衰到哪兒去呀?於是,亂叫起來,不幹!不幹!
這時,有個明白人跳出來,小將們,紅衛兵小將們,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西風烈,長空雁叫霜、霜、霜……
這位霜了半天,想不起來了。
有人趕緊接上,霜晨月!
又有人說,不對,是雙飛燕。長空雁叫雙飛燕!
兩個人就爭起來。毓牙咧嘴,舞拳弄爪。
明白人說,都是革命群眾,別爭了,有西風烈就行。紅衛兵小將們,你們給改個西風烈,好不好?
西邊的人齊聲叫好。結果,又改成西風烈胡同。
於是,皆大歡喜。胡同兩邊賽著敲鑼打鼓咧大嘴。
這時,又有個更明白的人跳出來:不行,不行,兩邊不對稱!再說,一個東風盛,一個西風烈,到底哪邊風大啊?都分不清敵我了……
話還沒說完,就被西風烈的人圍住,叫你不對稱!叫你不對稱!幾拳打腫了嘴。
這樣的熱鬧沒看多久,局麵就亂了。批鬥,遊街,抄家,跳樓。
哪兒是革文化的命,是革人命啊!
天要塌了。我家所在的部機關大院驚恐不安。
終於,有一天,大字報貼到我家門口。爸媽也被革了命。
我從小就知道.我家是幹部家庭。爸在中南海上班,媽是領導人的秘書。家裏有兩個阿姨。照媽的話說,我為什麼長得白淨,就因為從小沒受過罪。三年自然災害,我正長身體,爸一個月去一趟上海,買雞蛋,買蘋果,家裏沒斷吃的。我愛梳小辮兒,爸就從廣州帶來一堆皮筋兒,紅的,黃的,綠的。我今兒紮黃的,明兒紮紅的。爸還老出國,給我買稀罕東西。小皮鞋是日本買來的,嘎嘎響。手風琴是蘇聯買來的,沒有鍵盤,全是小黑鈕。一拉一按就出聲。我在家裏亂拉,嗚哇!嗚哇!把房頂都掀了。媽嫌吵,出來進去捂著耳朵。後來,我慢慢拉出調兒了,東方紅,太陽升……媽就樂了。下班回家就叫,菊兒,拉一個!我就拉一個。我不愛跟女同學跳皮筋兒,邊跳還邊唱,小皮球香蕉梨馬蓮開花二十一,沒勁!家裏的香蕉梨吃都吃不完。我愛拉手風琴,愛唱歌跳舞。後來,學校提倡艱苦樸素,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同學們就說我,小皮鞋嘎嘎響,資產階級臭思想。我嚇得再也不敢穿好的了。一天,舅媽來看我,給我買了新衣服,我趕緊叫阿姨先拿補丁補上。舅媽不明白,說好好的衣服幹嗎補啊,這不是皮褲套棉褲嗎?我說,舅媽您不知道,同學都穿帶補丁的衣服,我要是直接穿新衣服上學,他們就圍上來跟看猴兒一樣。舅媽笑起來,又拿出一雙漂亮的花襪子,襪子穿在鞋裏,誰也看不見,就不要補了吧?我說,要補!我拿過來學著自己補。哢哢哢!剪一小塊兒破布,補在新襪子上。一到學校,我就主動脫下鞋對同學說,你們看我的襪子多破!有心細的同學就叫起來,我們的襪子都補在腳後跟,你的怎麼補在腳麵上啊?
想不到,幸福的日子說沒就沒了。
文化一革命,走資派,蘇修特務,大字報把我家都糊嚴了。爸媽被人揪走,掛牌批鬥滿街遊。最後,宣布從北京趕走。先趕到北大荒,冰天雪地凍成木乃伊。後來,又押到河南沈丘五七幹校,下磚窯,燒板磚。
我的大腳奶奶帶著弟妹被一起趕走,落戶在幹校旁的村子裏。
不知為什麼,從舊社會過來,奶奶沒裹小腳兒,而且腳特別大,42碼鞋穿著都緊。她總跟我念叨,說當年的生活特別苦,一件破棉大褂,白天爺爺出去幹活兒穿上,晚上回家就當被子蓋。屋裏堆一堆稻草,白天堆在牆角,晚上扒開就是床。她給爺爺做了一雙鞋,爺爺舍不得穿,怕穿壞了,出門提在手裏光腳走。奶奶說,爺爺哪兒都好,就是嫌她腳大,在我爸五歲的時候,爺爺就跑了,就不要她這個老伴兒了。奶奶年紀輕輕就守寡,帶著我爸沒有再嫁。天上下雨淋雨,地下刮風喝風。想不到我爸剛長得鋤頭高,就跑去當了兵。奶奶的眼睛都哭瞎了。奶奶一講這些老話就掉淚,臉上的褶子淌成河。那時候我小,不理解她,一聽她又要講了,就說,我知道了,爺爺嫌您腳大,嚇跑了。奶奶您腳是大!那是過去的事了,別老說了,您現在不是挺好的嗎。
奶如孕沂我瀏羊說,就不念叨了。一個人坐在那兒,一會少0掉淚了。
我看她又掉淚了,就走開。不想勸,勸了也沒用。
現在,我經曆了,理解她了,知道做女人有多難了。
可是,奶奶早就沒了。她要是還在,她再講,我會好好聽,會跟她一起流淚。
我苦命的大腳奶奶!
因為文化革命革得收不住了,中央就派部隊接管各個部委。我們大院跟部機關連著,所以也來了部隊,叫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簡稱軍宣隊。
他們開進大院的時候,排著隊,唱著歌,革命軍人個個有腦筋……
我還笑呢,心說這叫什麼歌啊。後來才知道,這叫《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歌》。唱的是: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
軍宣隊一進大院,就挨家挨戶對戶口,趕人下鄉。
隊長姓魯,他瞪著兩眼對我說,你,收拾收拾,跟你爸媽一起去河南!
可是,進駐學校的軍宣隊袁隊長就不同意我走。因為我能唱會跳,是文藝骨幹。
袁隊長叫袁江,四十來歲,長得很帥,高鼻梁大眼睛。身條兒特好,站在那兒像一根蔥,青是青,白是白的。他不但能歌善舞,手風琴還拉得倍兒棒。他一進學校就要組織文藝宣傳隊。
不行,這孩子不能走。必須留!
不行,這孩子不能留。必須走!
為了我的走留,大水衝了龍王廟。袁隊長跟魯隊長頂起了牛。
一邊東風盛,一邊西風烈,兩個隊長誰也不讓誰。
最後,袁隊長急了,你非要她走,往後大院裏所有的孩子,我們一概不收!
那會兒上學不用考試,劃片兒上。魯隊長所管的孩子,按片兒劃都歸我們學校。
他沒轍了,隻好特批我留下。
就這樣,大院裏所有要趕走的大孩子,唯獨我留了下來,進了宣傳隊。
那會兒,我剛滿十四歲。
爸被人從東北直接押送河南,媽回北京來接奶奶。
在兵荒馬亂的火車站,在失魂落魄的人群裏,我跟媽見了麵。
身後是哭成淚人的奶奶、弟弟、妹妹,和打好的一堆破行李。
這才幾個月啊!媽一臉褶子,滿頭白發。
我抱住媽,聞著她的味兒,哭花了臉。
押送的人叫起來:快點兒!
我說,媽,我要跟你走。死也跟你死在一起!
媽給我抹抹淚,菊兒,堅強。別錫曬E,好好活著!看好房子看好家!
媽,我不死。我看好房子看好家,誰也搶不走!
媽和奶奶就這樣帶著弟妹離開了,連頭也沒回。
起風了。她們的白發飛起來,纏在一起。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道是怎麼回的家。
說是家,就是四間空屋子。好東西,抄走了。破東西,帶走了。
空空的,靜如死。喘氣都有回音。
一隻刁壁虎,不慌不陀,從桌腳扭到床下,沒注意到屋裏還有個我。
從此後,一個十四歲的小女孩兒,自個兒跟自個兒過。
一張桌子,一張床。
怎麼過呀!
二
不久,恢複上學了。叫複課鬧革命。
一下學,回到家,一個人也沒有。關起門,像進了山洞。
晚上怕鬼來,拉桌子頂住門。鑽進被窩裏,蒙起頭。半夜,鬼化成煙,從門縫兒飄進來,站在床邊喘氣。我嚇醒了,不敢看,不敢哭,更不敢開燈。
爸媽的工資被沒收了,隻給我留二十八塊錢。那會兒,錢值錢,夠買一個月的飯票。
我每天端著碗到部機關食堂打飯。叔叔阿姨看我可憐,不讓我排隊,讓我先打。
院裏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男孩兒,叫叢林。他媽是後勤人員,在食堂小窗口負責打飯。看見我來了,就多給一勺。給完了,歎口氣。唉,造孽噢!
我知道,她在罵壞人,罵那些欺負我們家的人。
我端著碗,吃不下。
想爸媽,想弟妹,想大腳奶奶。聽說他們在鄉下苦死了,真想把飯寄給他們吃。
好不容易盼到七月,放假了,我要去河南看親人。
把家門鎖好,說一聲,再見!
跟誰呢?
小壁虎。
家裏隻有它。
有時候,我會放一點兒菜飯在床底下。過兩天貓腰一看,全幹巴了,它也沒吃。
屋裏空空的,靠什麼活呢?
那會兒,火車票很便宜,好像是七塊錢。
世道亂,路上誰也不能理,當沒看見,當自己是個啞巴。
一個人的車站。一個人的火車。一個人。
每年,我看親人一次,哭一次。
他們住在河南沈丘。爸媽每天燒磚,窯裏進,窯裏出,是活動的機器。臉上手上身上全是黑的,隻有眼珠兒是白的。累了靠在窯上,要不是眼珠兒轉,跟死人一樣。
大腳奶奶帶著弟妹住在農村,靠種地活著。她在前麵刨土,弟弟妹妹在後麵下種。下完了,拿腳踩實。歪七扭八,種了一路小腳丫兒。
祖孫三口,住一間土坯房。門洞特矮,進出得彎腰。
因為盜賊多,為了防著,隻留一個小窗。貓都難鑽。
沈丘窮,喝的是沙河水。水是渾的,掃膝日缸裏,放明礬沉了刁能喝。
妹比我小一歲,每天扛著大水桶去挑水。桶打腳後跟兒。咚!咚!
我追上去幫她挑。一挑,根本挑不動。
水質不好,我一喝身上就起包。第一天到,第二天準起,燈泡似的渾身都是,癢得抓心。一撓就破,一破就流黃水,幾天不收口。隻好抹紫藥水。到處抹,抹成會走路的爛葡萄。
弟弟妹妹說,他們剛來時也起包,日子長了,適應了。
我心疼他們,更佩服他們。
奶奶不再憶苦思甜了,眼下比過去還苦。她說,過去到了春節,地主還給白麵包餃子。弟弟妹妹說,地主真好。奶奶嚇得忙去捂他們的嘴,兩眼直往門口看,生怕門外有耳。
那會兒很緊張,人整人,整到骨頭裏。
奶奶說,有一次開批鬥會,在台上寫大標語的人不注意,把墨汁掉台下了,可巧台下正在粘毛主席像,墨汁掉到毛主席兩個眼睛中間,偉大領袖就成了二郎神。這個人馬上就被揪到台中間,正式大會沒開始,先把他臭揍一頓,還用墨汁把他也畫成三隻眼。
從大腳奶奶住的那兒到我爸媽那兒,還要走很遠一段路。
我走到的時候,窯裏正出磚。爸在窯裏,媽在窯外。
一見到媽,我就哭了。
看見媽勾著腰搬磚,整個人又黑又幹,像烤蝴的窩頭片。叫她,她都聽不見,跟磚一樣。我難過得恨不得想殺人!
媽家裏有四個孩子,她最小。三個哥哥從小就嗬護她。她高挑,白淨,寫一手娟秀的字,會四國語言。她本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卻要在這兒受罪!
我發誓,一定要為媽申冤,讓媽過上好日子!
從河南回來,我就賣命讀書。那會兒,高中改為兩年,畢了業直接上大學。媽就想讓我上大學,讓我當翻譯。我學的是俄語,班主任鄭老師就是教俄語的。她是北京外國語學院畢業的大學生,長得很漂亮,有點兒像電影演員謝芳。她老公是裝甲兵的師長。鄭老師說我語言天分好,選我當科代表。我家對麵住的叔叔在蘇聯大使館工作,也老給我俄文報紙。所以,我俄文特好,到現在還記得毛主席萬歲怎麼說。
鄭老師知道我家的事,對我特別好。
有一天,上課的時候,鄭老師在黑板上出了題,叫願意答題的同學到講台前,用板書方式直接答在黑板上。我把手舉得像根旗杆,鄭老師微笑著點點頭,讓我答題。我走上前去,用粉筆在黑板上起勁兒寫。寫著,寫著,身後忽然傳來怪聲,嘰嘰喳喳,咕咕嘎嘎。起先我還以為自己答錯了,一下子緊張起來,手都發抖了,直著兩眼看自己的答案。很快,怪聲變成騷動。鄭老師走到我身後一看,馬上把我拉到講台後,緊跟著把我帶到她的辦公室。
這時候我才知道,我的褲子上滲出了血。鄭老師說,你來例假了。
啊?我不懂。我嚇壞了。沒人告訴我這些。媽要是在,可以跟媽說。媽不在,跟誰說?我嚇得直哭,還以為自己得病了,要死了。
鄭老師說,你不要怕,這很正常。說著,她從櫃子裏取出一些東西,紙啊,月經帶啊什麼的,一邊幫我弄,一邊說,孩子,你長大了!
我不敢看,也不敢聽,臉上著了火。
在這個時候,小女孩兒最需要母親的關懷和指導。
可是,沒有。過後,我又不敢跟媽說,怕她著急。
後來,我覺得自己懂事了。就像鄭老師說的,我長大了。
我有了秘密。下麵長了毛兒,乳房也開始發脹。我躲著男生,總感到他們看我的眼神不對,好像要看穿我的衣裳,看到我的秘密。
就在這時候,有一個男人突然從後麵抱住了我,抱得緊緊的。跟著,把嘴貼在我臉上,手伸進我懷裏。我聽到他顫抖的喘氣聲,感到他繃直的身體,聞到他奇怪的味道。
我嚇壞了。叫又叫不出,抓又不敢抓。因為,他是——
袁隊長!
那是一天放學後,袁隊長把我叫住,說到他辦公室去排練節目。
因為學校要組織野營拉練,為鼓舞同學,宣傳隊就編了歌舞、快板等節目,準備到拉練路上去演。每天放學,我們都到袁隊長辦公室去排練。他的辦公室很大,原先是數學教研室。
當我推門進去的時候,屋裏就他一人。他說,你把門關上。我剛關上門,他突然從後麵抱住了我。他很熟練,兩手從我胳膊下穿過,一下子就捂住我的乳房。這幾天我正為乳房突起感到難堪,現在被他兩手一抓,羞得像脫光了一樣。他又扭過我的身子,跟我臉貼臉,把嘴對到我嘴上……
我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我那會兒才多大啊!
我嚇哭了。
嘴是吃飯用的,他這是幹什麼啊?
看見我哭了,他放手了。臉漲得像畫兒。
別哭,他說,我就是喜歡你。我不會壞了你。
我還是哭,說不清是害怕,還是委屈。
他完全變了一個人。
我一直覺得他是個好叔叔。人長得精神,歌唱得好,舞跳得好,還會拉手風琴。我崇拜他。他對我也好,像父親一樣。最最關鍵的,是他把我留下的,沒讓我下鄉。
可是,想不到他會這樣。
我怎麼反抗?沒法反抗。
一個小女孩兒,爸媽又不在身邊。怎麼辦?隻有忍著。
後來,我知道了,這叫吻。
這就是我的初吻。被迫的,突然的,可怕的。
不過.他到底沒對我下手。就是摟摟,抱抱。最可怕的一次,是把手伸進我的褲子裏。我拚命掙紮,又窩著腰哭起來,他才住手了。
他老是這樣,我心裏特害怕,找不到人說。後來,還是跟鄭老師說了。
隻有跟她說。
我說,他摸我。
鄭老師問,誰?
我嚇得不敢說了。
鄭老師說,告訴我,別怕。
袁隊長。
鄭老師一聽,不說話了。一個是老師,一個是軍於七表,她能不怕嗎?
過了一會兒,她好像又不怕了。
她跟我說,你這樣會懷孕的!你不要跟男人接觸,這是你一輩子清白的事!
鄭老師沒說那麼深,我也沒聽懂。
我就覺得,噢,男的摸我了,他身上的蟲子爬到我身上,我就會懷孕;男的坐過的凳子必須擦幹淨才能坐,不然上麵的蟲子鑽進我衣服裏,我就會懷孕;跟男的說話不能太近,如果近了,他的蟲子就會飛過來,我就會懷孕。
那會兒,我就是這麼想的。
所以,我對男的,包括班裏的男生,都特別害怕。我從來不跟男生說話,也不跟男生一起走。跟男生坐一個課桌,要用鉛筆刀在中間劃一道。別過我這邊來!別讓我懷孕!
鄭老師對我說,菊兒,你是個女孩兒,你爸媽不在,我就是你的家長,是你媽。你有什麼事必須跟我說,千萬別瞞著我。
我點點頭。
可是,袁隊長是軍宣隊領導,又是宣傳隊隊長,我能把他怎麼樣?
隻能小心他身上的蟲子。
打這以後,每次要排練節目,我都等人多了再去,絕不自己先去。我覺得袁隊長看出來了,因為他的眼神怪怪的。但是,他沒跟我生氣,照樣對我好,常常表揚我。我呢,也爭氣,拉練去密雲,去延慶,我永遠走在第一個。腳走爛了也不怕,照樣跳舞唱歌。
那會兒,常有部隊到學校來招演員,總政的,海政的。一去,袁隊長就推薦我。我不但跳舞跳得好,還會編舞,來招人的都挑上我了。可是,一政審,不行,爸媽都是反革命,回頭跳著跳著舞往台下扔個手榴彈就麻煩了。
後來,地方上又來招空姐,那會兒叫空中服務員。袁隊長還是推薦我去試。招空姐的人說,你跳個舞吧。我就跳了個藏族舞,《毛主席派人來》。跳完了他們就鼓掌。學校去了十個女孩兒,當時就選了三個,其中就有我。結果,也要政審。一聽我爸媽是反革命,不要。怕我上天把飛機炸了。
我又落選了,袁隊長直搖頭。看得出來,他從心裏為我難過。
真的,如果沒有摟我刀些事,我一直就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叔叔。
可是,他幹嗎要對我那樣兒呢?
難道男人都那樣兒嗎?
我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很害怕,也很好奇。
鄭老師看我又害怕又好奇,就跟我說得深一點兒了,女人的身體怎麼怎麼樣,男人的身體怎麼怎麼樣,男人和女人怎麼樣就會懷孕生孩子。如果懷了孕,例假就不會來了。
我似懂非懂,開始按日子算例假。上個月十四號來的,就記上。這個月過了十四號還沒來,就害怕了。哎喲,我是不是懷孕了?趕緊去找鄭老師。那會兒,我們管例假叫倒黴。
鄭老師,我怎麼還沒倒黴呀?是不是懷孕了?
鄭老師說,他碰你了嗎?
我搖搖頭。
那你再等兩天吧。
我就提心吊膽地等。過了兩天,來了。謝天謝地!
那會兒,鄭老師就是我媽。
她到哪兒都帶著我。拉練的時候,我倆就睡一被窩兒。我有什麼話都跟她說。
終於,事情發生了變化。我發現袁隊長突然不理我了,一見著我就躲。我心裏特別扭。
沒過兩天,他老婆從東北來了。
我偷偷一看,哎喲,老得能當他媽。
他這麼帥,怎麼會找這樣的老婆?
再以後,袁隊長消失了。說是調走了。
起初,聽他調走了,我特高興,精神上再也不會受折磨了。以前,他一跟我說到辦公室排練,我就緊張。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可是,當他真的走了,真的消失了,再也聽不到他唱歌,再也聽不到他拉琴,再也聽不到他喊排練,我心裏的滋味兒又說不出來。很難過,很失落。
有一天放學,路過他的辦公室,忽然聽見他喊,菊兒,菊兒,排練了!
我高興極了,大聲叫,袁隊長,你回來了?
可是,他沒有回答。
辦公室的門關著。
辦公室的窗戶也關著。
緊緊的,關著。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個人,失魂落魄。
他要是真的回來了多好啊!哪怕摟我親我。
回想起他摟我親我,那個動作,那個味道……
唉!——
後來,我聽說,袁隊長挨了處分,轉業回農村了。
再後來,傳來更壞的消息,說他下地幹活時被馬車撞死了。那馬受驚了,帶著車瘋跑,眼看要撞著他老婆,袁隊長衝上去把老婆推開,自己卻被車撞了。腦漿都撞出來了。
我不相信這是真的,接連幾個晚上夢見他。
他叫我,菊兒,菊兒,排練了!
聲音清楚極了。
我也答應他,哎,來了,來了!
他向我走來,張開雙手。
隻有脖子,沒有腦袋。
我嚇得尖叫一聲。
我醒了。我哭了。我病了。
一連病了好幾天。
四
我病好以後,沒過幾天,很多同學就分配工作了。那會兒,分的工作真好,首鋼啊,七機部啊,還有當兵。我當不了兵,招工的人也不要,幹著急。鄭老師勸我別急。她說,你爸媽不可能老關著,你等著吧,說不定以後你還有機會上大學呢。
沒想到,這時候突然出了黃帥的事件。一個叫黃帥的女生不但考試交白卷,還要造學校的反。得,一個耗子屎,壞了一鍋飯。
學校接到上級通知,讓沒分配的學生集體去郊區插隊當知青。我流著眼淚跟鄭老師告別。鄭老師說。去吧,勞動勞動也好,有時間我一定去看你。
插隊的學生打著紅旗出發了。紅旗上寫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去哪兒啊?昌平。長陵公社。
說是昌平,其實一點兒都不平。全是山,一片山。
可當地老百姓卻美滋滋的,說這兒是風水寶地。為什麼?有十三個皇陵,埋了十三個皇上。還有皇後、妃子、太子、太監什麼的,一大堆。
當年,是誰選這兒當風水寶地的?
老百姓說,是一個姓姚的和尚。當年,明成祖朱棣身著便裝,帶一幫人到處選風水寶地,選來選去都不中意。路過昌平進村討口水喝,剛好碰上村裏娶媳婦。朱棣愛管閑事,一掐算,不對啊,今兒個也不是黃道吉日,娶什麼媳婦啊?是誰給人家選的日子?村裏人說是姚和尚。朱棣說把他給我叫來!就把姚和尚叫來了。朱棣指著他鼻子說,今兒個也不是黃道吉日,你憑什麼讓人家辦喜事?姚和尚說,我知道今兒個不是黃道吉日,可我掐算出有一位貴人會路過本村,龍虎相衝,逢凶化吉。朱棣一聽,嚇了一跳,心說這和尚厲害啊,居然點破了我的身份。何不請他為我選陵?就亮明身份,說我是當今皇上,請你幫我選陵地如何?姚和尚說,善哉!您還跑哪兒去選啊,昌平這地界群山環抱,聚氣藏風,正是皇陵聖地。可以安葬皇上的萬子重孫!朱棣聞之大喜,下令圈地修陵,圈得I匕北京城還大。可是,他腦水不足,沒想到姚和尚一語雙關,不但說了昌平是皇陵聖地,還同時點出,大明朝到了萬曆皇帝的孫子崇禎就會滅亡。萬子,就是萬曆的孫子。重孫,諧音就是崇禎。你看,神不神?
甭管神不神,昌平有十三個皇陵是真的。什麼長陵、獻陵、景陵、裕陵、茂陵、泰陵,背都背不過來。
長陵公社就管著這十三個陵。一個陵一個大隊,共十三個大隊。
學校安排一個大隊安插十個知青,四個高中生帶六個初中生。
我去的裕陵大隊,也就是裕陵所在地,陵裏埋的皇上叫朱祁鎮。
朱祁鎮的傳說多極了,他當過皇上坐過牢,輕信奸臣,亂殺忠良,直到臨終才良心發現,遺詔廢除活人殉葬,救了千百無辜性命。當地人說,這是他一生唯一的功德。
我們乍一進裕陵,嚇了一大跳,地裏幹活的農民個個都光著大膀子。男的光,女的也光。晃悠著兩個大乳房,抱著孩子就在我們麵前哢哢哢地喂奶。
男生都低下頭不敢看,我們女生也不敢看。
勞動中間休息,幾個女社員鬧著笑著,突然一擁而上,把一個男社員的大褲檔扯下來。那男的雙手捂著要害,光著屁股亂跑。
哎喲,怎麼跟野人一樣啊!
我們這些學生,從城裏來,從機關大院來,哪兒見過這個陣勢,全嚇傻了。本來上學下學好好的,啪的一家夥給甩到這麼個地方來,誰受得了啊!
不過,該怎麼說就怎麼說,這個地方的確比城裏好。看哪兒都新鮮。山青得耀眼,水淨得見底,河裏的魚兒都是透明的。
我們知青單住一大排房子,男生住左邊,女生住右邊。到現在,我還留著當年的照片呢。
來到農村,當了農民,第一天就讓我去耪地。耪什麼?白薯秧。
地裏的白薯秧一眼看不見邊,人家農民就蹲在地裏,手拿小耪子,哢哢哢,耪鬆了土,耪掉了雜草。看上去,又輕快,又好玩。
可是,我呢,跳舞的大長腿蹲下去,沒耪幾下,腿就酸了。我一看,不行,蹲不住,幹脆就跪在地上,一邊往前爬,一邊耪。白薯秧是一溜一溜的,秧子兩邊長著雜草,兩樣都是綠的。我累得汗珠子都滾到眼睛裏了,一會兒就分不清了。哢哢哢,把白薯秧都耪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