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生產隊長看見了,就跟我嚷嚷,你是怎麼幹的?看看人家!

我抬頭一看,人家農民都耪到頭了,我才耪了一點兒。

隊長又說,你把秧子都給我耪了,草還留著呢。笨死你啦!

我說,我幹不了。

隊長說,你幹不了?你是來勞動改造的,幹不了也得幹!

我一聽就火了,我也沒犯罪,憑什麼要勞動改造啊?

隊長一看我這樣兒,就樂了。好,不叫勞動改造,叫勞動鍛煉,中不?你照鏡子看看,有你這樣鍛煉的嗎?

那會兒,我特愛美,下地fi白曬黑了,不但戴了一頂大草帽,還戴了一雙白手套。脖子上還係了一條圍巾。

隊長說,你看你這樣兒,像來勞動鍛煉的嗎?又怕曬黑了,又怕紮著手!

我說,隊長,我腿長,蹲不下去。

說著,就蹲下去給他看。一蹲,就癱在地上了。

隊長看我挺滑稽,就笑了,得啦得啦,蹲不了,那你放豬去吧,中不?

我說,好啊,放豬就放豬,放豬不用蹲著!

旁邊有個農民聽見了,大嘴一咧,唱起來:

哎呀嘿,刀子嘴呀嗬豆腐心,咱隊長他是個憐香惜玉的

人兒,我的舅娘親——

我還認為他唱的是流氓小調哪。

隊長聽他唱,就說,憐香惜玉,憐香惜玉,她是蓮花鑲著稀罕玉!

那個農民又唱起來:

哎呀嘿,蓮花鑲著稀罕玉,嫩豆腐掉進灰堆裏,吹也不

得呀嗬,打也打不得,我的舅娘親——

第二天,我就去放豬了。

一共三十二頭豬。五個小豬,剩下全是大豬。

隊長給我配了個小姑娘,是當地農民的孩子,比我小一歲,叫秀秀。人跟名兒一樣,土秀土秀的。杏核眼兒彎月眉,細鼻子小嘴兒。一說話,倆酒窩兒,挺招人喜歡。

我倆一人舉著一根鞭子,趕著豬出了莊。浩浩蕩蕩!

當地管放豬叫放青,從裕陵放青到長陵,要走好幾個小時。

豬沿著土路走,邊走邊吃路兩旁的草。大豬走前.小豬隨後。

人呢,正好相反。秀秀在前邊帶路,我跟在後邊邁台步。

行走在青山綠樹間,可把我美壞了。這真是,活兒也幹了,景兒也看了。

心裏一高興,唱起電影《青鬆嶺》裏的插曲。

原來人家的詞兒是:

長鞭哎那個一甩哎,嘎嘎地響哎,一隊大車出了莊哎——

要問大車哪裏去哎,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晦哎

嘿喲——

我給改了:

長鞭哎那個一甩哎,嘎嘎地響哎,一隊大豬出了莊哎——

要問大豬哪裏去哎,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晦哎

嘿喲——

唱完了,覺得有點兒反動。

到處看看,沒外人,又樂了。哈哈哈!

秀秀也樂了,你唱的放豬歌真好聽,教我唱一個!

我就教她唱。我一句,她一句。真是“毀”人不倦。

我倆邊走邊唱,山裏的回音也跟著唱。

豬是忠實聽眾。它們越聽越高興,撒著歡兒,直奔社會主義前方。

路兩邊站著一長溜石人石馬,它們沒工夫聽我們唱歌,個個拉著臉兒,認真守護著皇陵。

每個皇陵前都有一個龜馱碑,碑上刻滿皇上的功德。就是表揚信,表揚皇上是好人。

秀秀管它叫王八馱石碑。

我倆路過石碑,就停下來,仰起臉兒讀碑文。

很多字都不認識。不認識的就跳過去,這叫什麼破字啊!

當然,我比秀秀認字多,讀得也快。一驕傲,我就出了怪聲。

秀秀聽出來了,說你別氣我啊。我問你,你知道王八是誰嗎?

啊?我被問住了。王八就是王八,王八還能是誰?

哈哈,你傻了吧。王八是龍王爺的兒子!龍王爺一共有九個兒子,有會吐火的,有會下雨的,就屬王八沒本事。大夥兒老欺負他,一出去玩就讓他馱著。馱來馱去,把他練出來了,比誰都能馱,所以皇上就讓他馱石碑。皇上是真龍天子,跟龍王爺是一家子,王八就答應了。一馱,就馱到現在。

哎喲,你聽誰說的?

我爺!

秀秀又問我,石碑這麼重,你知道是怎麼馱到王八身上的嗎?

我說,老吊吊的歎!

哈哈哈!秀秀笑得坐地上了。

我趕緊改口,對對,那會兒還沒老吊呢。

哈哈,你又傻了吧。我爺說,頭一個想起王八馱石碑的,是明成祖朱棣。他爸死了,他想給立個碑,先讓工匠刻了王八,又刻了石碑。可是石碑又高又重,馱不上去。朱棣急得半夜睡不著。魯班爺看他有孝心,就托夢給他,說要想馱上去,王八不見碑。第二天,朱棣爬起來就想,王八不見碑,這話是什麼意思呀?想了三天三夜,忽然想明白了。他叫人先把王八擺正,然後用土埋起來,埋成一個大土山,再把碑順著山坡往上拉,一直拉到山頂,比準了立起來,又把土一點點兒挖走。土沒了,碑就落下來,正好騎在王八身上。

哎喲,秀秀你知道的可真多!

都是我爺說的。

你再講一個!

行!……

就這樣,秀秀邊走邊講,都快成我爺了。

不知走了多遠,我倆走累了,豬也走累了。

秀秀說,口自們別老走了,把豬圈起來,找個地方坐會兒吧!

我說,圈哪兒呀?

她說,我帶你去!

她就帶我去了。是茂陵還是景陵,我忘了。

好像是定陵。對,就是定陵。

秀秀說,你看,這兒早年著過火。

我一看,可不是,定陵到處都是被火燒過的樣子,好多大門燒得隻剩下石墩了。

我想起課文裏寫的,就搶著說,我知道,這是八國聯軍燒的!

說完了,又想,好像八國聯軍燒的不是這兒。可是,說都說出來了,也不好意思改了。八國聯軍就八國聯軍吧,反正他們燒過。

秀秀看了我一眼,看得我臉都紅了。

不是什麼軍燒的,我爺說,是老天爺燒的。埋在這兒的皇上是朱栩鈞和他老婆孝瑞。孝瑞生前幹了壞事,老天爺要放火燒她,又怕燒著好人,就派個神仙下來言語一聲。神仙也分不清誰好誰壞,就裝成賣東西的下了凡,還穿著破衣服。賣什麼呀?木頭筷子,野酸棗,京白梨,還有一兜兒芝麻火燒。他一進村就喊,筷子棗兒梨,芝麻火燒!筷子棗兒梨,芝麻火燒!富人不稀罕,都不買。窮人沒有錢,買不起。喊了半天,沒生意,神仙口渴了,就跟人討水喝。富人嫌他髒,假裝沒聽見。窮人可憐他,就舀水給他喝。誰給他舀水,他就給誰個棗呀梨的,邊給邊說,筷子棗兒梨,芝麻火燒!窮人聽明白了,噢,他是叫大家快早離,這兒馬上要遭火燒!窮人們就你告訴給我,我告訴給他,全都離開了。結果,火一燒下來,不但把定陵給燒了,也把壞心眼兒的富人給燒死了。

秀秀,我真服你了!

我也服你!

你服我什麼?

你會唱放豬歌,碑文念得好。

晦,你就別提那個放豬歌了。

我又急著問,秀秀,孝瑞到底幹了什麼壞事?

秀秀說,等會兒再給你講,咱們先把豬圈起來吧。

圈哪兒啊?

你跟我來吧!

秀秀領我繞著定陵的圍牆走。那圍牆跟天安門的圍牆一樣,紅紅的,高高的。

走著走著,就看到牆上有個大洞。

秀秀說,咱們鑽進去吧。

我有點兒害怕。

秀秀說,沒事,我們老來這裏玩,逮螞蚌,捉蛻蜘兒。還有,裝吊死鬼兒!

說完,她眼睛一瞪,舌頭一伸,啊。吊死鬼兒來了!

嚇得我尖叫一聲,差點兒坐地上。

我倆把豬從洞口趕進圍牆。哎喲,裏麵真大,有的是草。我很高興.豬比我還高興。為什麼,有的是草,哢哢哢,抬嘴就能吃,用不著再走路了。

按說,放青不許這樣圍著,一定要讓豬走著吃。豬走著吃才壯,拉到城裏才能賣個好價錢。那會兒,城裏人沒肉吃,吃肉要憑肉票,一人一個月半斤。不像現在,肉多得吃不完,不愛吃了,開車跑到鄉下來,專找豬食吃。什麼豬食呀?就是野菜。村裏人叫豬草。

豬們高興地在圍牆裏吃草,哢哢哢,哢哢哢!

我倆走累了,就在牆外歇著。怕豬亂跑,就堵在洞口外邊,一頭一個,給豬當哨兵。

人也歇歇,豬也歇歇,這也犯不了多大法。

當地農民說話口音很重,管“歇歇”叫“歇星兒”,管“我們”叫“晚們”,管太陽叫老煙兒。老煙兒起了,就是太陽升起來了。老煙兒落了,就是太陽下山了。

我倆一邊歇星兒,一邊掏出貼餅子吃。

貼餅子是用玉米麵做的,農民叫棒子麵。用水和好,擠成巴掌大。哢!往鐵鍋裏一貼。鐵鍋底下燒著柴,啦啦啦,烙熟了,結蝴疙巴了,就能吃了。那會兒,知青就吃這個。隊裏一年給幾袋棒子麵,每天晚上我們就自己學做貼餅子。哢,貼一個。哢,再貼一個。把貼餅子當人喊,貼一個,喊一個同學的名。劉憶嘉,哢!貼一個。孫正新,哢!又貼一個。

全班來插隊的同學,挨個兒都被喊過來,都當成餅子貼鍋裏了。

吃的時候還喊哪,這個說,來,我吃秦胖子!拿起個貼餅子哢的一嘴,峋,秦胖子太肥了.一咬一口油。那個叫,我吃王雷,拿起個貼餅子哢的一嘴,哎喲,還生著呢!

我說,王雷哪兒是沒熟啊,是一嘴的大鼻涕!

上學的時候,王雷總是流著大鼻涕,特髒。鄭老師特意把他編到我們學習小組,讓我幫助他。他比我小半歲,那時候就叫我姐。

姐,王雷叫起來,大鼻涕帶鹹味兒,就貼餅子吃還省鹹菜呢!

大家都笑起來,說王雷你吃了多少大鼻涕啊,要不怎麼知道是鹹的呢?

哈哈哈!咕咕咕!

貼餅子,吃餅子,要多熱鬧有多熱鬧。窮歡樂。

隊裏為了照顧我們,還派了一個朱大媽幫我們做飯。朱大媽黑黑的,胖胖的,總是笑笑的。沒事兒就愛跟我們說話,閨女,多大啦,家裏幾口人,來了慣不慣。她想辦法給我們做好吃的,貼餅子、蒸白薯、熬棒子麵粥。用大白蘿卜醃鹹菜,切成一條一條的,就貼餅子可好吃了。

山裏頭冷,頭天晚上貼的餅子,第二天就凍成冰碴兒了,吃起來像石頭蛋兒,那也特高興。能吃飽得了觀,帶冰碴兒算什麼?

朱大媽知道我爸媽都關在農場裏,特別心疼我。她總愛摸著我的臉說,哎喲,這閨女,這臉兒,咋長的,滑溜得跟小孩兒屁股似的。

那會兒,知青的夥食是定量的,不能放開了吃。朱大媽怕我放豬肚子餓,每天都偷偷多給我兩個貼餅子,這邊兜兒塞一個,那邊兜兒塞一個,兜兒塞得鼓鼓囊囊的。

放豬就是餓得快,走一路,肚子叫一路。好不容易停下腳了,急忙掏出來吃。

我有貼餅子,秀秀沒有,我就分給她一個。共產主義。

豬吃草,我倆吃貼餅子。比肉還香,比皇上還美。

我又問起孝瑞的事。

秀秀就講起來——

有一回,皇上朱詡鈞微服私訪,看到小鎮上有惡人欺負民女齊氏,他就出手相救,結果被打傷了。齊氏冒死把他背回家養傷,兩人就好上了。江湖郎中說朱翔鈞被打傷了腰子,得用人腰子當藥引子才能治好。齊氏就要開刀取自己的腰子。朱詡鈞萬分感動,連忙攔住她。這時,來了皇宮的八抬大轎,轎上繡著大龍。來人對朱栩鈞說,請皇上回城養傷。齊氏沒想到,自己的心上人竟然是皇上,眼淚當時就掉下來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隨皇上進宮,兩個人的姻緣眼看就要斷了。想不到皇上說,你別哭了,我要娶你。齊氏搖搖頭,淚流不止。皇上說,你等著我。皇上回城後,他的老婆孝瑞聽說了這件事,心生嫉恨,私下動員宮裏的人們反對這門親事。皇上很生氣,說我就是不當皇上了也要娶齊氏。齊氏怕耽誤皇上的千秋大業,就上吊自殺了。想不到,又被好心人救活。孝瑞拿皇上沒辦法,隻好同意了。齊氏終於入宮當了貴妃娘娘。皇上跟她說,咱倆從此不分離,將來死了也要埋一起。可是,孝瑞沒有死心,趁皇上南巡,偷偷下藥毒死了齊貴妃。皇上聞訊趕來,抱著齊貴妃哭了三天三夜。他傳旨厚葬,還說,以後他駕崩了,就把齊貴妃移過來跟他合葬。這個願望,到了也沒實現。皇上死了以後,宮裏還是按規矩把他跟孝瑞合葬了。唉……

秀秀講到這兒,長歎一聲。

這一聲長歎,我到現在還清楚記得。

因為,那實在不像一個十來歲孩子發出的。

一隻灰喜鵲飛過來。它沒有叫,無聲地鑽入樹叢。一片被撞落的黃葉,鵝毛一樣,輕輕地,輕輕地,飄下來,落在秀秀的頭上。

我小聲問,秀秀,你知道齊貴妃埋哪兒了嗎?

聽我爺說,皇上死後,齊貴妃的墳就叫人給扒了。屍骨扔進荒山,成了孤魂野鬼。每到清明,天上下雨,就聽到山裏有叫聲,栩鈞,栩鈞!聲音特別淒慘。那是齊貴妃在叫皇上……

這樣說著,秀秀的嗓音變了。

她掉淚了。

我也掉淚了。

我們都不說話了。

我真不該追問秀秀。

過了好半天,還是秀秀先出了聲——

以後我要是能碰上皇上這麼好的人就好了。

想不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

老煙兒落了。

大塊大塊的雲,鉛垛似的,壓得山頭喘不過氣。

我說,秀秀,天晚了,回去嗎?

秀秀說,再待會兒。

我倆又待了一會兒。

誰都不想走。

草裏的蛾蛻兒口遊起來。嘟兒!嘟兒!

定陵的草真深。

隻見草在風中搖,有誰知道草的心事。

天,眼看黑了,還有好遠的路。隻好走了。

我倆趕上豬,一路無話。

快到家了,秀秀說,別跟隊長說圈了豬。

我說,知道。反正隊長也沒看見,反正豬也吃飽了。

後來,我就天天跟秀秀放豬。

早上九點出工,晚上五點收工。

老煙兒起,老煙兒落。

影子長,影子短。

一個陵走完,又一個陵。秀秀的故事講不完。

快樂的,難過的,也有她自己的。

除了放豬,我倆每天還要清豬圈。這個活兒特髒,特臭。誰過來誰捂鼻子。

這叫起圈。就是把豬屎堆一堆,拉走。澆地,上肥。

那會兒,哪有雨鞋呀,就光腳丫兒進去,踩在豬屎裏。

腳臭得永遠洗不幹淨。洗掉一層皮,聞聞,還臭!

想想吧,那麼一個愛美的北京女孩兒,吧卿吧卿,踩在豬屎裏。哢哢哢!掄大鍬。

那也得幹,那是你的工作。

再有,就是給小豬打預防針。秀秀拽後腿,我拽前腿。小豬叫的最高音能捅破天。

這都是我倆的活兒。幹好這個活兒,就有工分。

工分就是錢。多少錢?不怕笑話,一個工兩毛六分。

但是,我愛上了養豬,特心疼豬。

跟它們說話,跟它們玩,跟它們比傻。才一個多月,就把豬養得又白又胖。

那會兒,我看見過一張報紙,上麵表揚一個養豬女模範,說她胸懷祖國,放眼世界。題目是:身在豬圈,心向亞非拉。

我樂了,養個豬就亞非拉,那要是養個大象,地球上還放得下不?

我可沒她偉大。我是:身在豬圈,心向豬豬。

有一天.我看見一隻大公豬在騎母豬,還咬它耳朵。我嚇壞了,就拿棍子打。

哢哢哢!

你下來!

我不讓它騎,怕它咬壞了母豬。

朱大媽在屋子裏看見我打公豬,就叫,菊兒,菊兒,你進來!

我說,幹嗎?

她說,那公豬發情呢!

什麼叫發情啊?

就是有喜了。

什麼叫有喜了?有喜了也不能咬人啊!

朱大媽笑了,沒咬人,咬的是豬!

我說,在我眼裏那就是人,咬著我心疼。再說,咬壞了就是我的事兒,我一年的工分就沒了,吃什麼喝什麼呀?

說著,我還追著公豬打。

我在那兒追公豬,叫著喊著,大汗珠子亂甩。好多農民就圍上來看熱鬧。

那位愛唱的農民又唱了——

哎呀嘿,豬圈裏開運動會可是頭一遭,大閨女追著公豬

跑。兩條腿咋跑得過四條腿,當心豬尿滑一跤,摔掉那個門

牙哎,不好找,我的舅娘親——

他這麼一唱,看熱鬧的農民個個笑得抽筋兒。有人把下巴都知兌了。

朱大媽看我犯傻,就出來拽我,菊兒,你進來,我跟你說話。

我說,不進,把它打開了再說!

朱大媽硬是給我拽進屋裏,你別打了,這是好事兒。

怎麼是好事兒,把母豬咬壞了還是好事兒?

咬不壞,它們發情配對兒呢。

配什麼對兒啊?

就是母豬跟那個公豬要生孩子。

啊?生孩子?咬它耳朵就能生孩子?

朱大媽急了,哎喲,你怎麼這麼傻呀,你再出去好好看看!

我出去一看,哎喲,不得了,公豬趴在母豬身上,把它那尿尿的東西直往母豬屁股裏捅。那東西比平時大了很多,紅白紅白的,特別嚇人。

我還是有點兒不明白。

……朱大媽,這樣。……就能生孩子?

朱大媽說,可不是!你爸你媽也這樣。人都是這樣!

啊?聽朱大媽這樣一說,我爸在我心中的形象一下子就沒了。

原來,爸在我心中多高大啊,威武雄壯,氣宇軒昂,就是我們家的天。他在中南海上班,每天出門,都是一身中山裝,筆挺筆挺。大紅旗一坐,嗚!走了,海裏邊去了。

在我心中,他就是神。真的。

可是,自從朱大媽跟我說完以後,我天天做噩夢。

哎喲,人都是這樣嗎?

我的老師,我們大院裏的大人們,都是這樣的嗎?

我爸我媽這樣了,才有的我嗎?

鄭老師沒有跟我說明白的事情,豬都告訴我了。

這就是一個惜懂的女孩兒所受的性教育。

——來自豬的教育!

後來,那母豬真的懷孕了,生了五個小豬患兒。白白的,胖胖的,跟動畫片兒裏的似的,個個可愛。

我信服了朱大媽。她再看我的時候,笑眯眯的眼裏也好像多了東西。

我抱起小豬患兒,親它們,愛它們,跟它們有了感情。

出去放青,五個小豬患兒永遠跟在我腳邊,絆來絆去。我到哪兒它們就跟到哪兒。

我給媽寫信說,媽,我養的豬生小豬了。

媽來信說,好啊,有成績,你要好好對它們。還說,媽想你。

看到這兒,我哭了。也不知道媽怎樣了,是不是還在燒磚。

我撿起一塊兒土坷垃,在豬圈上寫:身在豬圈,心想我媽。

裕陵大隊是山區,很少有大塊地,到處都是梯田。不是大梯田,是一小點兒一小點兒的,種不了多少東西。農民靠這點兒東西活著,土裏刨食,真是太苦了。

我這才懂了,什麼叫“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以前上學不明白,死記硬背,還問老師禾下土是什麼土。想起來真傻。我還記得,那會兒上學,老師教了“偶爾”這個詞,過幾天就想不起是什麼了,還以為是木耳。造句的時候,就這樣造: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看見樹上結了一個大偶爾。

現在,來到了農村,真正看到樹上結了大木耳,打死也不會說這是偶爾了。來到農村,看到農民,跟他們一起生活,一起幹活,才知道農民有多苦。

你掉桌上一粒米,他都拈上來吃了。

為什麼?那粒米是他的汗!

山區沒好地,種糧食太難。好在,這裏還產柿子。

到處都是柿子樹,隊裏的收成就以柿子為主。

一到柿子熟了的時候,漫山遍野,紅葉子,黃柿子,一層又一層,美得像做夢。

要收柿子了,全大隊的人都行動起來。

我也先不放豬了,跟著一起上山摘柿子。

柿子怎麼摘啊?男的上樹,手裏拿一根竿,竿上麵綁一個鉤子,哢!鉤住一個柿子。女的就在樹下接。拿什麼接?也是用一根竿,竿上綁一個布兜,撐開了,對準那個被鉤住的柿子,男的用勁兒一擰,哢吧,柿子離了樹權,掉進撐開的布兜裏。女的初頃下竿子,從布兜裏掏出來放進筐裏。

得,一個柿子收獲成功。圓圓的,黃黃的,金光燦燦,笑容滿麵。

你看吧,一到早上,老煙兒起了,社員們就出動了。一家一戶,誰也不落後。男的一人舉著那麼一個帶鉤子的玩意兒,女的一人夾著那麼一個帶布兜的玩意兒,哢哢哢!哢哢哢!走得特帶勁兒。我跟秀秀緊趕慢追都攆不上。

到了山上,男的都上樹了,女的就站在樹下,支著脖子喊,紅柿子,紅柿子!

什麼叫紅柿子?就是長在樹頂上的那個柿子。它照太陽最多,照紅了,照亮了,照得自己在樹上熟透了。

那個紅柿子,永遠是我的。

男社員爬到最高的樹權上,親手把它摘下來遞給我。因為熟透了,不能拿鉤子鉤,一鉤,吧卿!就碎了,就流湯兒了。所以,隻能爬上去用手摘。再高也要爬。摘著了,再爬下來,親手遞給我。他在柿子上捅一個洞——

菊兒,你吃!

我急忙拿嘴接住,一撮,滋溜!柿子湯灌滿嗓子眼兒。

哎喲,甜!真甜!

一直甜到心裏頭。

朱大媽說,要擱早年間,這紅柿子可輪不著你吃。

我問,那輪著誰呀?

朱大媽說,武則天觀!

啊?武則天?那不是女皇上嗎?

可不是嘛!朱大媽笑了,早年間,武則天沒當皇上的時候,是天上的女神仙,專門管地下的花草樹木,跟公社綠化辦公室的主任一樣。有一天,武則天往地下一看,昌平這地界到處禿山薄土的,沒一塊兒好地。冬天天冷,春天缺水,山裏人苦得沒法過。她看著特心疼,就從天上撒下一把種子。種子落到地下,就長成了樹。什麼樹?柿子樹!柿子樹不怕天寒地幹,也不怕山高土薄,到時候就掛果,滴裏嘟嚕,滴裏嘟嚕,個個甜賽蜜!山裏人從此有了指望。後來,武則天下凡當了皇上,鄉親們為了報答她,每年收柿子了,就把樹頂上的紅柿子摘下來,送進宮裏貢給她吃!

哎喲,這故事太水靈了!

朱大媽剛講完,又有人叫起來,菊兒,你吃!

又遞我一個紅柿子。

我趕緊拿嘴接住,滋溜!

又當了一回武則天。

再給我,我就遞給秀秀。

秀秀說,你吃!

我抹抹嘴說,我該幹活了,不能當起皇上沒夠呀!

舉起布兜揚起頭,哢!接住一個。

哎喲,這個柿子又大又圓,我要小心放好,留給鄭老師。

後來,鄭老師真的來看我了。她美美地滋溜著柿子,說菊兒你真的長大了。當天晚上,鄭老師跟我睡一被窩,我倆說了一夜的話。說著說著,就說起袁隊長。鄭老師說,是她把袁隊長摟我的事告訴了在部隊當師長的老公,她老公聽了很生氣,就向軍宣隊的上級領導反映了。袁隊長因此受處分提前轉業了。回到鄉裏沒多久,為了救他的老婆,被受驚的馬踢死了。聽鄭老師這樣一說,我心裏很難過,說袁隊長不是被馬害死的,是被我害死的,說完就哭起來。鄭老師摟著我說,不能這樣講,這都是命。過了一會兒,她又歎了一口氣說,女人啊,被人害,也害人。

哢!哢! 幾卡!

哢!哢!哢!

柿子接了一個又一個。

筐裏滿了,脖子斷了,腦袋也不是自己的了。

A

柿子豐收了。地裏,場裏,院子裏,金山似的,一堆又一堆。

社員們趕著馬車,把柿子拉到城裏去賣。

我們知青也跟著湊熱鬧。來到農村,我不但學會了放豬,還學會了趕馬車,騎毛驢。

騎毛驢幹嗎?送糞。女生騎母驢,男生騎公驢。

上山的時候,毛驢一邊馱著一垛糞,就趕著走。下山的時候,毛驢空了,我們就騎上。驢往山下走的時候,腦袋老低著。我怕掉下來,嚇得直叫。哎喲,特好玩!

運柿子走的是馬路,上了路,驢就自己走。路平,好走,就是遠。從昌平到城裏,得走一夜。趕累了,就換人趕。

車上的柿子堆成山,拿苫布一苫,我們就躺在柿子山上睡覺。叫花子似的,一人穿個大破棉襖。脖子往裏一縮,兩手往袖口一揣,一會兒就睡了。

不管車顛。不管風涼。

太累了。太困了。

隊裏對知青很照顧,分給我們每人一堆柿子,留著慢慢吃。

有的知青沒錢回家探親,就提一筐柿子,站在馬路中間等順風車。一來車,就伸手截住。專截大卡車。司機停下來問,幹什麼?叔叔,我們是知識青年,沒有錢,給您一筐柿子,帶我們進城回家吧!得,司樸嗽收下柿子,拉著進城。也有不要柿子的,看知青可憐,白拉進城。當然,也有不停車的,嗚!一加油開過去。真狠,小心掉溝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