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那會兒.我們過的就是這種日子。

不知道苦,不知道愁。兜裏什麼也沒有,但是很快樂。

上山送糞,進城送柿子,我都幹過。還去山裏燒過石灰,把手都燒壞了。

不過那都是兼職,主業還是放豬。

有一天,又去放豬。秀秀沒來,我到處找。

朱大媽攔住我,別找了,她家帶她去外邊相親了。

啊?她才多大啊!比我還小呢!我叫起來。

朱大媽歎口氣,誰說不是呢。可是,她家窮,她命苦。人家才給了五十塊錢,她爸就同意了,死活拽著她就走。走出多老遠,我還聽見她哭。聽說那男的大她十多歲,是個獨眼兒,腿還瘸。

啊?怎麼會這樣啊!

想起秀秀說過的話,以後我要是能碰上皇上這麼好的人就好了。

我哇的一聲哭起來。

朱大媽抱住我,勸我別哭了。

我掙脫開,蹲在地上放聲大哭。好像被拽走的是我。

秀秀啊,秀秀,你真可憐!

朱大媽也跟著我哭起來。

哭了一陣,朱大媽抹抹淚,給我裝了兩個貼餅子,去吧,菊兒,放豬去吧!

我趕著豬,上路了。

兩腳邁不開。淚水止不住。

忽然,聽見秀秀喊,菊兒姐!菊兒姐!

我抬頭一看,她就在前邊呢。

哎,哎,我趕緊答應。

你教我唱放豬歌吧!

好!好!

可是,我剛要唱,她又沒了。

放豬路上,隻有我一個人。

路過王八馱石碑,我不敢停。

路過定陵紅牆,我更不敢停。

我趕豬正走著,突然,嘀的一聲喇叭響,後麵來了一輛汽車。

喇叭驚了豬,豬撒腿就跑。

路邊是玉米地,幾個小豬患兒尖叫著跑進地裏去了。

我急了,趕緊鑽進去抓。越抓,它們越跑。

這時,車上下來兩個警察,一個老的,一個年輕的。

那會兒,警察穿著白衣服。特招眼。我可不怕,在城裏見警察見多了。看見他們下了車,我就叫起來,晦,你們按什麼喇叭呀,把我的豬都嚇跑了!

老警察就看著我樂。

我說,豬都跑了你還樂!

他說,我幫你抓還不行?

說完,就鑽進玉米地裏,帽子都蹭掉了。

年輕警察也跟著鑽進地裏,臉都叫玉米葉子劃破了。

那會兒的警察,才真叫人民警察呢。

費了好大勁兒,總算把五個小豬患兒全都找回來了

我挨個兒抱,挨個兒親。

老警察就看著我樂,你是不是知青啊?

你怎麼知道?

看你就不像本地人。

對,我是知青,怎麼了?

哪個隊的?

裕陵的。

噢,你挺神啊!

什麼神不神的,豬擋道了,你不會下車好好說呀,按什麼喇叭呀!你今天要是把這五個小豬患兒給弄沒了,我就跟你玩命!

你怎麼跟我玩命啊?

怎麼玩命?一命抵一命歎!五個刁儲患)助口起來還抵不了你一命啊?

老警察又樂了,我這不是給你找回來了嗎?

我說,你還樂呢,找不回來你就得賠。這是我們全大隊社員的命!我們往後就指著這個賣錢,指著這個拿工分,你知道嗎?

他還是樂,你知道我是哪兒的嗎?

不知道。你不就是一警察嗎?

我是長陵公社的,是派出所的。

我還是天安門城樓子底下的呢!我認識毛主席,毛主席不認識我!

這時,年輕警察走上來說,我告訴你,他是咱們長陵公社派出所所長。

我拿眼看那老警察,愛誰誰,我就這樣!所長不吃飯也得喊餓!

年輕警察叫起來,嘿,你這小姑娘還挺個性!

我說,什麼叫挺個性啊,他是派出所所長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又不犯法,對不對?你們把我的豬嚇跑了,還拿派出所壓我……

說著說著,我感到很委屈,就哭了。

老警察看我哭了,趕緊掏出手絹遞給我,別哭了,別哭了。你把名字寫下來好不好?

我還以為要抓我呢,就說,幹嗎呀,寫名字幹嗎呀?不寫!

老警察又樂了,忽然問我,你想當警察嗎?

我一聽,傻了。啊?你間我?

是啊。你想當警察嗎?

想!想!

你對集體的事這麼認真,那我就給你個機會。你把名字寫下來吧。

真的假的呀?

真的。

我接過紙筆,認認真真寫下自己的名字——

陸菊兒。

老警察一看,你字寫得真漂亮!你是什麼畢業呀?

我說,高中剛要畢業,就來這兒了。就算高中畢業吧。

老警察又樂了。

他真愛樂,一樂,兩眼眯成豆芽兒,再配上馬長臉,特像電影《今天我休息》裏的馬天民。那是個好警察,一來就傻樂。是仲星火演的。仲星火還演過《李雙雙》裏的喜旺,也是一張嘴就傻樂,所以我印象特深。

老警察收起我的名字,說,今天對不起了啊,姑娘,讓你哭了。我知道你心疼小豬。

我說,那當然了,我看著它們生下來的。

他衝我擺擺手,好了,我們走了,你等信兒吧!

傻傻地看著他們走遠了,小豬在腳下一個勁兒拱我。

等信兒?真的假的呀?

哪兒那麼好就能當警察了?

想不到,沒過一個禮拜,隊裏就收到公函,真的調我去公社了。

隊長舍不得我走,說我人好,豬也養得好。

朱大媽更是舍不得,一個勁兒哭。

你想啊,平時一沒事兒,大媽就說,菊兒,給咱們跳個舞!我就跳個舞。菊兒,給咱們唱個歌!我就唱個歌。我是大媽的開心果。再愁的事,有我就不愁。別說大媽了,隊上的農民個個都喜歡我,都對我好。我長得最胖的也是這時候。為什麼?吃得飽喝得足。這家熬個高粱粥,那家熬個八寶粥,都是拿最好的糧食,一大碗,稠稠的,熱熱的,給我端來。我可愛喝了,喝得那叫一個胖。原來不到九十斤,現在,上稱豬的秤一稱,哎喲,一百三,該宰了!

那個愛唱的農民又唱了——

哎呀嘿,石板上栽蔥紮不下根兒,隔玻璃親嘴急死個

人,聽說你要走消息可當真,想壞了父老鄉親還有那一窩小

豬兒,我的舅娘親——

他還沒唱完,我就哭了。

我流著淚告別了裕陵大隊的鄉親。

從把他們看成野人,到離不開他們!

來到公社,沒讓我當警察。甭問,還是政審的事。

可是,政審沒過吧,卻把我分到了政工組,管政治宣傳。都幹什麼呀?寫稿,辦報,廣播。戰三秋,戰三夏!

做夢也沒想到,就這麼拿了工資上了班。一個月三十三塊錢,一下子就翻了身。

我高興地跑到派出所去感謝大恩人,跑到半路,才發現兩手空空。剛上班,還沒發工資,什麼東西也買不起。怎麼辦?隻好硬著頭皮去。峋,哪怕帶幾個大柿子呢!

到了派出所,正碰上那個年輕警察,哦,小豬信兒,你來啦?

老所長呢?

老所長調縣公安局了。他讓我轉告你,到了公社好好幹,小豬館兒本色不能丟。

放心吧!你要是碰上他,千萬替我帶個好,就說小豬信兒永遠忘不了他!

說著,我的眼窩就熱了。

我又想起那五個小豬患兒,沒有它們,我也認識不了這些好警察,也來不了公社。

我感謝好警察,也感謝小豬患兒。

來到公社,坐了辦公室。我心裏總惦著那五個小豬患兒,經常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打到隊裏去問隊長——

隊長,我那五個豬患兒沒事吧?

沒事。

隊長,我那五個豬患兒長大了吧?

長大了。

隊長,我那五個豬患兒乖不乖?

乖,乖!

有一天,隊長接我電話,半天也不出聲。

我急了,隊長,我那五個小豬患兒怎麼了?

隊長,我那五個小豬患兒怎麼了?

還是不出聲。

問了好幾次,他才說,賣了。

我當時就哭起來。可憐啊,它們還沒長大,你們就給賣了,我的小豬患兒唉!

隊一長說,唉,不賣不行啊,隊裏就指這個給社員分錢哪。

說起小豬患兒被賣,我又想起了秀秀。她還是個孩子,也給賣了。

我問隊長,秀秀有消息嗎?我想她。

隊長又不說話了。

喂,喂!聽得見嗎?

我叫起來,還以為電話不通了。

過了好一會兒,隊長說,唉,你也別想她了……

為什麼?她怎麼了?

她喝了藥,沒了……

啊?!

我叫了一聲,哇的大哭起來。

秀秀啊,秀秀,齊貴妃喝了藥,你也喝了藥。你的命好苦啊!

我難過了一整天,都沒緩過來,兩眼腫成桃兒。

公社趙書記問我,菊兒,你這是怎麼了?想家了?

嗯,我點點頭。

啊哈,這好辦,星期天我讓司機開車送你回家去看看。

那,那,那就送我回大隊去看看,行嗎?

啊?趙書記愣了,你不是想回家嗎?行,行,聽你的,你說回哪兒就回哪兒!

謝謝您!趙書記,您真是大好人!

趙書記是本地人。從小就在地裏幹農活,臉曬得像包公。別看他臉黑,心裏可亮堂了。頂著個書記的帽子,帽子底下還是莊稼人。公社上下,沒人說他個不字。

我在公社當宣傳員的那些日子可真叫美,牆上掛著一大排箱子,裏麵裝的全是好吃的。栗子、李子、大鴨梨,當月有什麼好果子,箱子裏就有什麼。全公社有十三個大隊,隊長們一來開會,就大兜小兜的給我帶。為什麼呀?為感謝我呀!

公社的有線廣播站,大喇叭一到中午就響。

公社喇叭一響,各大隊都跟著響。

誰廣播的?我呀!廣播什麼?表揚啊!

哪個大隊蓋新房了,哪個大隊奪高產了,哪個大隊女的都上環男的都結紮了!

隊裏得了表揚,全村老少爺們兒都光芒萬丈。

廣播是我廣播的,表揚稿也是我寫的。所以,栗子、李子、大鴨梨。

產桃兒的時候,還給我切好了,泡在瓶子裏,做成罐頭。

隊長們說,菊兒,沒別的,全是樹上自己結的。

我隻能收下,人家大老遠拿來的。

哎喲,謝謝隊長,謝謝隊長!

我連飯都不吃了,哢哢哢!光吃水果。一照鏡子,臉兒又粉又白,跟大桃兒似的。

三秋三夏,我跟趙書記下到各隊去,他察看,我寫稿,哪個隊都把我當領導對待,我算哪廟的和尚呀!但是,人家對我好,我更要對人家好。因為我是從隊裏來的,知道農民特苦特不容易。

當然,我也會偏心眼兒,老是給我們裕陵大隊上稿,誇裕陵大隊糧食豐收,豬養得好。

有一回,把豬的分量跟糧食的混了,多寫好幾個零。

人家一聽,啊?一頭豬八千斤,那是豬嗎!

甭管是不是豬,反正我們隊長樂得金光燦爛。他來公社開會,總要先來找我,看看我,說說隊裏的大事小情。我說,那個會唱山歌的大叔呢?我可想他了,什麼時候讓他來公社唱一個,我給他廣播出去。隊長樂得大嘴咧成瓢,好好,下回我就帶他來。你要是給廣播了,咱們隊一出名,來聽的人多了,還得搭個戲台子呢!

朱大媽也老遠地來看我,背上背著一個大口袋。裝的什麼?一口袋炒杏仁兒!

杏兒熟的時候,樹上就會掉下熟透了的杏兒。大媽一個一個撿起來,剝了,取出核兒,拿小錘一個一個砸了,取出裏頭的仁兒,拿小火兒炒香了。炒的時候,還分三份,一份原味兒的,一份鹹味兒的,還有一份放了糖。三份裝成一口袋,老遠的走山路背來,一腦門子全是汗。

我抱住她就哭,哭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大隊的鄉親們,認為隊裏出了我這麼一個人,是他們的驕傲。

可不,隊裏那麼多知青,就我一個人調到公社了。

我每月領了工資,自己隻留三塊錢,剩下的全都寄給媽。

媽回信說,錢收到了。媽不花,爸不花,你弟妹也不花,全給你存著。

媽的信,字不多。我看了好幾遍。

看一遍,哭一遍。

十一

說話來公社兩年了,我跟上上下下的人都混熟了,特別是跟我坐對桌的小張。

小張是分管知青的。他愛看書,趁“文革”亂騰,從縣圖書館裏偷了不少書,上班沒事就背著人看。因為那些書在當時還戴著“毒草”的帽子。

他坐我對桌,當然瞞不了我。所以,我也近水樓台。

《紅樓夢》、《三言二拍》,還有《紅與黑》、《複活》,好多好多,都是他給我看的。看著看著,就著了迷,把自己想成書中的一個人。而且,總是命運最悲慘的那個人。有時是女的,有時是男的,一看就看到半夜,邊看邊流淚。碰到斷電了,還打起手電看。有的書,我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比如,《複活》。托爾斯泰寫在書中的故事讓我難忘,在一個下雨的晚上,青年貴族聶赫留朵夫以愛的名義占有了瑪絲洛娃。瑪絲洛娃懷孕了,聶赫留朵夫卻拋棄了她。可憐的瑪絲洛娃因此被養父母趕出家門,淪為妓女。後來又被人誣陷謀財害命而入獄。想不到在法庭上遇到了當陪審員的聶赫留朵夫。法庭判處瑪絲洛娃流放西伯利亞做苦役。聶赫留朵夫受到良心譴責,為了贖罪,他丟下身份與她同行。在苦難的流放路上,聶赫留朵夫向瑪絲洛娃求婚。他問瑪絲洛娃,你還愛我嗎?瑪絲洛娃說,我還愛你!

看到這裏,我心想,他們要是能結婚該多好啊!

可是,瑪絲洛娃為了聶赫留朵夫的前途,最終拒絕了他的求婚。

我為她流淚,也為聶赫留朵夫流淚。

我實在舍不得這本書,真不想還給小張了。

小張一瞪眼,你要哪木都行,這本,不行!

唉,沒轍。

一天,小張偷偷跟我說,公社要給你轉幹了!

我問,轉幹幹嗎?

他一聽,眼瞪成珠,啊,轉幹幹嗎?你再傻也不能傻成這樣吧?

他那樣看著我,好像看妖怪。

你知道嗎?要招大學生了,工農兵上大學!區裏規定隻有農村幹部才能推薦上大學,所以趙書記安排給你轉幹。美去吧你!

我說,我不轉。我不上大學。

啊?小張一聽,嘴都合不上了。

我沒成妖怪,他成妖怪了。

真的,我當時就是這麼回答他的。

我說.大學我不上,堅決不上。當初我上高中就是奔著大學去的,黃帥一出來,哢!讓我到山裏插隊來了。我要是上了大學,趕明兒又出個黃帥,哢!說不定連山裏都來不了了,直接弄到大沙漠成樓蘭古屍了,到時候你去考我的古呀!

聽我這麼說,小張都沒話了。

我又說,上大學讀幾年書又怎麼啦?不如我這些年在社會裏懂得多。

小張說,大學你不去,趕明兒知青分配,你說你想去哪兒?

我說,去工廠,當工人!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這是毛主席說的,你忘啦?

小張抓抓腦殼,哎,毛主席說的話裏有必須這兩個字嗎?

我說,誰說沒有?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我就是想當工人,有個鐵飯碗,能養活我爸媽就行。

得,小張徹底瞪眼了。

趙書記知道了,說我目光短淺。

我說,短不短淺,反正我就這樣了。

他說,不行,你一定要上大學,不然以後沒出路。

我說,我爸媽太苦了,我想早點兒工作,掙了錢給他們寄去,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趙書記笑了,這就是你的理想?

我說,對,我沒再大的理想了。

趙書記沒能說動我。但是,他說我講真話,有個性,堅持要給我轉幹。

轉幹就必須先入黨。政工組組長老段管入黨,他讓我寫申請,我說不寫。

為什麼?

你說說,我爸媽都是黨員,下場怎麼樣?

老段噎住了,噎得直瞪眼。臉上安靜了一會兒,又轉成笑眯眯的大阿福,咱們不討論這個。太深!菊兒,你就寫吧。你夠條件了,寫了就批你。

我說,我夠條件的地方多了,一政審,就來個燒雞大窩脖。

老段說,現在有了新政策,對出身有問題的人也不能一刀切,要給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出路。你呢,就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晦,就這麼說吧,你已經教育好了,都可以拿出來教育別人了。你寫了申請書,組織就批你入黨。

我拉長聲音說,可惜呀,我不寫。

小張在一旁聽不下去了,說你真是茅坑兒裏的石頭!

我說,茅坑兒裏沒石頭,你踩哪兒拉屎呀?踩屎裏?

小張說,我哪兒也不踩,飛著拉!

老段叫起來,哎喲喂,咱倆就別討論拉屎啦,離題太遠啦!

又轉臉問我,菊兒,今兒個就要你一句話,你寫是不寫?

我說,不寫,不寫,就不寫。

老段說,都說有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我就不信。這回我信了。

他搖搖頭,找趙書記彙報去了,

我這人就是這個德行,我認準的理,誰想扳倒都難。還有,誰得勢我不羨慕,誰倒黴我不取笑。誰比我強我不巴結,誰比我弱我不欺負。我覺得,人要活得真實一點兒,別裝。你再牛,還不是倆肩膀扛一腦袋,一樣的吃飯、拉屎、放屁。

趙書記聽了老段的彙報,親自來找我,菊兒,你大學不上,幹也不轉,到時候可別哭鼻子!

我說,您放心,哭也不當您麵哭。

趙書記衝我一瞪眼,神經病!

就這樣,我黨沒入,幹也沒轉,大學也沒上。

沒過幾天,上麵發了話,讓知青分批返城。不少單位也來公社招知青,師範中學,市圖書館,人民醫院。

小張對我說,嘿喲,都是好地方。菊兒,你是孫悟空進了蟠桃園,想吃哪個,隨你挑!

我說,除了工廠,哪兒也不去。

小張叫起來,你王八吃秤陀啦!

我說,吃秤陀怎麼啦,吃秤陀,拉秤陀!

小張氣得臉都歪了,你真是,打著手電進茅房——找死(照屎)!

終於,有一天,京紡來招工人。京紡,就是北京紡織製衣廠。

我一聽就喊起來,我去,我去!

小張說,偏不讓你去。

趙書記說,就讓她去吧。唉,菊兒,可惜你了!

當時,我隻顧美了,沒有好好琢磨他的話。

現在回想起來,趙書記,真是個打著燈籠難找的大好人。

我要去京紡了。臨走,我對小張說,小張,我要向你認個錯。

小張問,什麼錯?

我說,反動的錯。

小張嚇了一跳,四下看看沒人,這才收回賊眼,你說吧,你反動什麼了?

我說,我查了,毛主席說的是工人階級領導一切,沒有必須兩個字。

小張笑起來,酶,這叫什麼反動。這說明是你學習領會毛主席的教導特別深刻!

我也笑了,真的?

小張說,可不是真的麼,你不光是口頭深刻,還溶化在血液裏,落實在骨頭上。

我瞪大眼睛糾正他,不是落實在骨頭上,是落實在行動上。

小張說,沒骨頭你能行動嗎?沒石頭你踩哪兒拉屎呀?

啊?你還記著哪,還生我的氣哪?

小張說,咱哪能生工人老大哥的氣?

我說,我是工人老大姐好不好?

小張說,不好,把你叫老了。公社就你年輕,留不住啊。

聽他這樣一說,我鼻子都酸了。

小張說,菊兒,你要走了,我送送你。

他一直把我送了很遠,很遠。一路上,不知為什麼,愛說愛笑的他,不說也不笑。

要分手時,他小聲說,我送你一個禮物吧。

說完,給我一個紙包。

打開一看,是《複活》!

我的眼淚當時就下來了。

十二

京紡也在昌平。老段的老婆就是京紡的工人,他聽說我要去京紡,挺高興,說正好跟他老婆做伴兒。還說,京紡待遇好,工資高,全國有名。

的確,那會兒京紡很有名,是全國最大的毛紡織廠。進進出出幾千人,像地裏的莊稼長了腿。我呢,也成了其中的一棵莊稼,當上了紡織女工。那年,我二十歲。

工人階級領導一切,那是傳說,能端上鐵飯碗按月拿工資是真的。

進廠後,廠長帶我先去細紗車間參觀。哎喲,跟做夢似的,特美!

毛紡工藝要求車間保持二十七八度恒溫,所以這裏一年四季是春天。大冬天的,女工們穿得特少,小紅衣服,小白裙子,戴一個帽子,圍一個圍裙,推一個法國小車,像仙女一樣,飛來飛去,好浪漫啊。

我叫起來,我要來這個車間!

廠長說,你也別挑,給你分的就是這個車間。

細紗車間是紡紗的最後一道工序。

羊毛到了廠裏先撓,撓完就成了毛團。毛團經過一道道工序,變成粗紗,然後送到細紗車間。細紗車間的機床都是法國的,特別高,車問的女孩兒,都得一米六五以上的個兒。所以,人家說要找對象上細紗。個兒高不說,手指頭還得細。紗錠一個挨一個,就留一點兒縫兒。接頭兒時,手指要插在兩個紗錠中間,一弄,一轉,一撚。那個動作特別美,小燕飛似的。想練熟了,得半年。腿腳也跟跳舞一樣。笨一點兒都沒戲。

細紗車間一天二十四小時連軸轉,人歇星兒,機器不歇星兒。三班倒!

不像在公社,工作完了,到點兒就能睡覺。

我一開始,真熬不了那個夜。半夜睡得正香,突然,叮鈴鈴!鈴響了,輪到上班了。眼睜不開,閉著也得去。提個飯盒,叮了當嘟,邊走邊睡。

咚!腦瓜兒撞在門框上,腫起一個大包。拿手一摸,跟桃兒似的。

這時候,就想起隊長們給我送的桃兒了。哎喲,吃都吃不完。

現在,沒桃兒吃了。頭上撞出個桃,又痛,又不能吃。

最要勁兒的是接線頭兒。紗錠一分鍾能轉好多圈兒,得拿腿把它給頂平了,上麵是粗紗,跟手指頭那麼粗,機器把粗紗分開後,變成細紗,再由人工把細紗拽下來,兩頭一擰,就紡成了細紗。細紗那線頭,哎喲,就跟頭發絲那麼細,斷了很難接。

我是學徒工,老師傅手把手教我接線頭兒。紗是白的,我手上抹上紅色的粉筆粉,一撚紗,撚出一道紅,那就是要接頭的記號。不是拿手接,而是隨機器的轉動,啪的一下給接上。接的地方不能有接頭,這樣織出的料子才平滑。出徒考試的時候,要記錄你一分鍾能接多少個頭兒,接夠數了,才能達標,才能出徒,才能漲工資。那會兒,學徒工每月才拿十六塊。

可是,別人都接上了,都夠數了,就我接不上。特鬱悶!

車間裏那麼多機器哢哢轉,每台我都得拿手摸著,看著,哪個頭兒掉了都得去接。如果接不了,它就會空轉,這樣粗紗進來通過吸風口時就被吸進去,通道立馬堆起一大堆毛。那就是廢品。每天檢驗員都要稱這堆毛,毛多了就算沒完成任務。

當然,這些毛都是好毛,還要重新送回工序中再加工。

有一天,我看自己出的毛實在太多了,一著急,把那堆毛卷巴卷巴就給扔了。結果讓人發現了,差點兒挨批鬥,說我是破壞分子。

廠長得知情況,就找我談話,說你知道嗎?這叫破壞生產!

我說,幹嗎叫破壞生產啊?

這些毛都是國家財產,你給扔了,就是破壞生產。

那我老完不成任務怎麼辦呀?

怎麼辦?努力!

這時候,我就想起山裏的藍天白雲,想起放豬的快樂。

長鞭哎那個一甩哎,嘎嘎地響哎,一隊大豬出了莊哎——

現在可好,我滿車間跑來跑去,被機器趕得像頭豬。

我跟廠長說,我還想回農村,哪怕種地都行。

廠長說,你嘴裏老是工人階級、工人階級的,這像工人階級說的話嗎?我問你,孩子都生出來了,還能塞回你媽肚子裏嗎?

我一聽廠長說媽,就掉淚了。

我給媽寫信,媽,接線頭兒可難了,我想回農村。

媽回信說,好馬不吃回頭草。菊兒,你要當好馬。媽相信你能行。

媽,你放心,菊兒聽你的話,菊兒要當好馬。

我給媽回了信,也咬了牙。我就不信,小小線頭兒能拿住我!

就在這時候,我認識了他。

從這天起,老天注定要折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