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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十七

這個像極了天明的小夥兒叫田民,怪不得我叫天明他回頭呢。

田民大我五歲,是廠裏機修車間的工人。他家呢,說起來怪慘的。他爸是火車站的司機,解放前當過國民黨兵,“文革”中被打得半死。他媽是杭州人,大他爸好幾歲,早年是有錢人家的閨秀,琴棋書畫樣樣行,人長得又漂亮,由家裏做主嫁給一個資本家當了三姨太。頭解放,資本家丟下她跑台灣去了。她要尋死,人都吊繩子上了,被家裏開車的司機從下頭給抱住了。這個司機後來就成了田民他爸。兒子長相多隨媽,所以田民就生得俊。“文革”中,田民他媽被當成資本家,剃了陰陽頭,送去勞改。幹什麼?拆棉花包。棉花包上勒著鐵片,拆起來很費勁兒。有一次,鐵片崩起來,啪,打著她的一隻眼,眼水當時就流出來了。她用手接著,跟雞蛋清兒似的往下流。她說,求求你們送我上醫院吧,留住我的眼睛,我好幹活兒贖罪啊。看管的人說,你媽個臭資本家,事還不少!你等著吧,等流幹了就好了。就這樣,眼水流幹了,眼睛也瞎了,真可憐。田民還有個妹妹,叫小青,在印刷廠當工人。

一家四口,兩間平房,擠在一個大雜院裏。

要上廁所去公廁,出門得走二裏地。急了能拉褲子裏。

田.民的家庭條件這麼差,我也沒動搖。

因為,他長得太像天明。

還因為,他和他家人對我太好了。

我破碎的心,讓他們給縫上了。

當然,這些感覺是後來才找到的,起初也很糾結。

那天在葛主席辦公室裏,我們倆聊得挺好,又說唱歌,又說跳舞。可聊完以後,我就不太願意了。第一,他有點兒結巴,葛半天也葛不出個主席來。不過,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聽不出來,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說得很溜;壞的時候上句在中國,聽下句要到美國去。第二,他沒有天明身上的文化底蘊和儒雅氣質。天明畢竟是高幹子弟,又經過部隊熏陶,而他隻是一般平民家的孩子。

我跟葛主席回話說,田民不行,謝謝您。

葛主席說,我就說你太急了嗎,你還說你不急。這不是買白菜,來一棵就得了,幫子大點兒就大點兒,撇下來扔了就得了。這是要上床造人過日子,歪鍋配歪灶,講究的是門當戶對。要說,你們之間差距的確不小,你爸在海裏邊上班,是坐車的。田民他爸在馬路上上班,嘀嘀嘀!我之所以讓他來,還排一號,就是看他人長得不賴,歌又唱得好,你倆能有共同愛好。菊兒,沒關係,田民不行,咱們再給你介紹別的。我當了一輩子月下老人,還沒有一見麵就成的。月亮倒是有,轉眼人沒啦!

我說,葛主席,我不急。

葛主席說,看看,又來啦。說不急,門簾一掀,得,就他了!氣死磨刀的。

我又笑彎了腰。要不他姓葛呢!

跟葛主席回了話,我認為這事就船到碼頭車到站了。想不到,田民那頭反倒上緊了弦,哢哢哢!一路狂追。

那會兒,田民上正常班,我是三班倒。我上夜班時,半夜要吃加班飯,他永遠都是夜裏一點半提了個飯盒趕回廠裏,給我送到車間。饅頭、粥、鹹菜。那鹹菜還是用芝麻醬和的,上麵還有一個荷包蛋。起初我不要,他就提著飯盒跟著我,我到哪兒他到哪兒。我躲廁所裏,他就站在外麵當木乃伊。

車間的姐妹都羨慕我,哎喲,菊兒你真有口福,饅頭、粥、鹹菜!

我呢,沒轍。隻好接過來吃了。

看我吃了,他就咧著嘴樂,嘿嘿嘿。大傻帽兒!

我要回宿舍了,他就送我,一直送到樓梯口。

我上樓了,他永遠是站在樓梯底下,直到我進屋關了燈。

有時候,我關了燈,偷偷掀窗簾看看,他還在樓梯口傻站著哪。整個一花癡。

他的正常班,是早上八點來,晚上五點走。每天半夜都起來給我做飯,做完了再送到車間,看我吃完了再回去。一天行,兩天行,天天這樣誰能做到?他就能做到。

冬天天倍兒冷,他凍得跟凍柿子似的,鼻子直吸溜。手裏提的飯盒,裏三層外三層的裹得個嚴嚴實實。送到了,一打開,跟火車頭冒氣似的,熱乎乎的看不清人。

他說,快吃吧,趁熱!

說完了,就傻笑。嘿嘿嘿。

夏天天倍兒熱,到了晚上還跟蒸籠似的。有一天夜裏,我一出車間,看見他站在門口,滿腦瓜子全是汗,手裏捧著一個西瓜。

我說,你這是千嗎呀?

他說,你忘啦,今兒是什麼日子?

我說,禮拜二呀。

他說,錯。

我說,不是禮拜二是禮拜幾?

他說,是你生日。

啊?我一愣。可不,7月5日,正是我的生日,連我自己都忘了!

一摸那西瓜,冰涼!

再一看,他腳下放著一桶涼水,水裏還放了幾塊兒冰。

冰鎮西瓜!

他知道我愛吃涼的,也不知道從哪兒找到的這幾塊兒冰。

我的眼淚當時就下來了。想起了天明,想起他手捧著冰棍,想起扇扇子的小豬。快吃吧,趁涼!田民說。說完,把瓜切好,遞到我手裏。我和著淚吃了一口,說,真涼!他說,你涼我就涼。哎喲,跟天明說的一樣!我吃不下去了,抬起頭看著他。他也看著我,一邊抓著腦門兒上的汗。嘿嘿嘿。我問,你看什麼?他說,菊兒,你真漂亮。像……像什麼?像……西瓜瓢兒。你真會形容。我吃什麼你就說像什麼啊?對啊。我要是吃雞爪子呢?嘿嘿嘿。你笑什麼?快說呀。……你比雞爪子漂亮。我笑了。他還是挺可愛的。我說,田民,咱倆一塊兒吃吧。他說,不,你吃。我怕涼。我說,我就恨怕涼的。他趕緊說,好,我吃,再涼我都不怕。我倆就吃起西瓜來。吃完了,我要上樓。他突然叫住我,菊兒。幹嗎?讓我親一口。不行。就一口!

那也不行。

你都是我女朋友了,親一口不行嗎?

不行,不行。

說完,我就土樓了。上到四樓女工宿舍,往下一看,了腸王站在刀陽比

我忽然覺得他怪可憐的。

我想,我必須跟他說實話。

我又下樓了。我說,田民,咱倆不合適。

他什麼也沒說。哭了。

田民,你別哭,你聽我說……

我,我沒哭。菊兒,你說,我聽。

田民,我以前交過男朋友。

我知道。

我……我已經不是姑娘了。

……我不在意。我就是喜歡你。不管你過去怎麼了,我都喜歡你。

聽他這樣說,我又掉淚了。

其實,那會兒挺在意這些的。我特別怕人知道我不是姑娘了。

可是,田民卻說出這樣讓人心軟的話。

我不知不覺對他有了想法,有了好感。

盡管在接觸中,發覺他跟我不太合拍。比如,一塊兒出去他總想摟著我,我不喜歡。再比如,他會突然說讓我親一口,我就不高興,一口也不讓。有時他說的讓我煩,不像我跟天明,說什麼都能說到一塊兒。我想,這就是家庭背景不同吧。

但是,他的老實、本分,又是天明缺乏的。

他對我的愛,沒有一點兒假。這正是我所追求的。他那麼窮,可是隻要我說,今天看見西單有一雙高跟鞋特好看。他就問是什麼樣子,在哪兒擺著。我其實根本沒想買,女孩子嘛,誰都愛美,說說而已。但是,他準會給我買回來。他媽就說,菊兒,你整個兒就是寶葫蘆的秘密,想什麼就能來什麼。真的,後來我都不敢想,不敢說了。我呢,發了工資也給他買好吃的。他的毛褲裂了檔,我問你冷不冷啊?他說沒事。我發了工資買了線,給他織了兩條毛褲。他舍不得穿,裝在破布包裏背到廠裏,逮誰就掏出來給誰看,說這是我女朋友菊兒給我織的,這是我女朋友菊兒給我織的。有的人看了好幾遍了,他還讓人家看,跟人家說。人家一瞪眼,你還沒穿哪,你不穿賣給我得了!

我跟田民談對象,爸媽堅決不同意,說他家成分不好,他又是工人,怕我以後有吃不完的苦。我這人就是軸,認準的道兒非要走到黑。你越不同意,我越要幹,九頭牛也拉不回。為這事,我跟爸媽頂了嘴。我說,成分不好怎麼啦?成分好,運動來了照樣關牛棚。吃苦怕什麼?多少苦我都吃過來了。大冬天的光腳Y兒跳進豬圈裏,掄起大鍬哢哢哢!不休!工人就工人。我不也是京紡的工人嗎?我當過農民,又當了工人,說實話,我心裏早就沒有等級觀念了。什麼門當戶對,什麼幹部家庭,什麼幹部子弟!

爸媽看說不動我,就生氣了。爸說,你要真跟他,就別回家了,我沒你這麼個閨女。媽說,菊兒,你長這麼大,媽沒強迫過你,你就聽媽一回,不能跟他談。你沒經曆過,不懂得,後悔就晚了。

我鬼迷心竅,怎麼也聽不進爸媽的,而且還委屈得不行。我哭著說,你們不要我就不要我,我自己照樣能過。那麼多年,我都是自己過來的,你們管過我嗎?我自己的婚事我自己做主。窮死餓死也不後悔!

說完,扭頭就走了。

媽在後麵喊我,我也不回頭。

很像電影裏演的,資本家的女兒愛上了誌同道合的窮工人,跟家裏決裂都不怕。

現在想想,我錯了。對不起老爸老媽。

田民跟我談上戀愛了.廠裏那幫鐵哥們兒就跟他說,民哥,你可不能跟菊兒結婚。當朋友可以,但是絕對不能結婚。她家是高級餅幹!你看她穿的衣服,你看她那樣兒,你降不住她,跟上她會倒黴的。

田民說,我撞南牆我認了。你們說她不好.幹嗎葛主席給她介紹對象,你們還去排隊?

我們那是給葛主席麵子!

我們是娶媳婦打蟠湊熱鬧。

田民說,得得,你們都不了解菊兒,她看著花紅柳綠的,心裏特善良。她當過知青下過鄉,不是嬌小姐。什麼高級餅幹啊,她從不說她家怎麼的。她穿的衣裳,都是她花幾塊錢買的布,自個兒剪巴剪巴縫的。

聽田民這麼一說,那幫哥們兒直吐舌頭。

有一哥們兒說,哎嘿,這可真沒想到,磕瓜子磕出個臭蟲來!

田民叫起來,你才是臭蟲呢!

那哥們兒說,還四六不著呢,就護上啦。我想說嘖出個七仙女來,瓜子裏也擱不下呀。

又一哥們兒問,哎,光織衣算什麼?我問你,親上嘴兒沒有?

田民明明沒親上,還要逞能,親上啦。

肉頭兒不肉頭兒?

肉頭兒!

嘻嘻嘻!哈哈哈!

還有更鬧騰的,別說親嘴兒啦,奶都撮上啦,嘖嘖嘖!

十八

我第一次跟田民到他家去的時候,那個破破爛爛的大雜院,真的嚇了我一跳,想不到北京城裏還有這樣破的地方,讓我想起大腳奶奶住過的河南鄉下的小土屋。

院裏說不清住了多少家人,還養著雞。家家門口擺著煤球兒爐子,做飯取暖全靠它。

我看見一個老太太正用一根長鐵條在捅爐子,覺得挺新鮮。

田民告訴我,那不叫長鐵條,叫火龍筷子。用它捅一捅爐子裏的煤球兒,火就旺。

我手袖一挽,抄起眼前的火龍筷子就去捅爐子,哢哢哢!

呼!一爐子的灰都衝出來,撲了我一鼻子一臉,跟煉鋼工人似的。

田民他媽聽見了,慌忙迎出來,看我正在哢哢哢地捅爐子,笑得像牡丹花兒一樣。

哎喲,這姑娘真仁義!她說。又忙著往屋裏讓,快進來,別弄髒了衣裳!

屋裏跟屋外一樣,堆得亂麻麻的,找不到地方坐。

亂是亂,但是,很幹淨。

而且,不論是田民,還是他媽,都沒有因為讓我看到了他們蝸居而感到難為情。平靜,平常,隨遇而安。臉上的表情告訴我,這不是他們的錯。

這就更讓我覺得他們太可憐了。

為什麼部長家是牛奶、麵包、果醬,工人家就是這樣子?

我心裏說,我他媽的就嫁他了!

我開始跟田民討論結婚的事。

他問我,女昏禮怎麼辦?

我說,不用辦,我已經不是姑娘了。

啊?他叫起來,你小聲點兒。

我說,這怕什麼。

田民說,咱倆知道就行了,別廣播。

我說,行。

田民又說,你為什麼說不辦婚禮了?你是我的新娘呀!

我差點兒掉了淚,說,新娘不新娘的,我已經不在意了。我在意的是實質。就是,你能不能好好對我,我也好好對你。

他拍著心口說,菊兒,你放心,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我笑了,行,有這話這就行了。

他想了想,又說,辦事那天,我爸要雇車接你。

不用。我搖搖頭。

想起跟天明在一起的時候,上下班都坐大紅旗,我心裏突然生起說不出的滋味。

田民說,你就答應了吧。這還是我媽提出來的。她說,你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不能委屈了你。按過去講,要上花轎抬著來,還要吹吹打打。現在,不興花轎了,也要用車接。

不用。我仍舊搖搖頭。

他不吭氣了。慢慢地,慢慢地,低下了頭。

我怕傷他的自尊心,拉著他的手說,田民,你們家是工人,車不是你們家的,我坐就沒有意義。坐上去又能怎麼著啊?你是爸媽養的,我也是爸媽養的,都不容易,對吧?咱倆既然要一塊兒過了,就要自立。你別靠我爸媽,我也不靠你爸媽。我知道爸媽都疼兒女,我也靠爸媽享過福。但是,一場“文革”教育了我,擁有的會失去,一夜之問,能從天上掉到地下。所以,靠誰都不如靠自己。咱實事求是,我就戴一朵紅花,騎自行車上你家,其他的都沒用!誰叫我鐵了心要跟你呢!

他說,對。

說完,就哭了。哭得很傷心。

我摟住他,像摟住一個孩子。田民,別哭了,你哭我也難受。你聽我說,既然要結婚,從現在開始,咱倆樹讚錢,攢多少錢就辦多少事。

好,我聽你的。

從那天以後,我倆就開始攢錢。

那會兒,我們的工資都是三十六塊,能不花就不花,少花一分是一分。攢來攢去,一共攢了七百八十塊。

我說,七百八,發發發,咱倆該結婚了。

他說,好,怎麼結,聽你的。

我說,雖然錢不多,咱也來個時髦的,旅行結婚!

他一聽都傻了,啊,旅行結婚?旅到哪兒去啊?

我說,旅到南京去,找我舅去!我舅在南京,是拍電影的。

南京?去南京?他美得找不到北,整個暈菜了。

就這樣,我倆揣著錢,誰都沒通知就到了南京。

舅舅喜出望外,不但帶我們看拍電影,還讓我們化了裝,混在裏邊演群眾角色。

那天拍的是外景,田民演賣包子的,我演買包子的。台詞特簡單,就是我衝他喊一句,哎,賣包子的,買包子!田民就答應,來啦!可就這麼一句,還讓我給演砸了。

拍的時候,我看著田民就想笑。化妝師說他太白了,不像舊社會的人,給他臉上抹了鍋灰,抹得像大拂拂似的。那邊叫開拍了,我一緊張,就衝田民喊,哎,賣包子的,你要包子嗎?田民傻了。旁邊的人都樂啦,連我舅舅也樂了,說人家就是賣包子的,要你包子幹嗎?

哈哈哈,拍電影真好玩。

我倆在南京玩了一大圈兒,中山陵,上了。玄武湖,下了。總統府,觀光了。

在夫子廟的地攤上,算命的瞎子給了我四句話——

六朝古都美如畫,

金陵一夢多變化。

命裏沒有莫強求,

枉費心血浪衝沙。

我聽了這四句話頭皮直發麻。田民拉著我就走,小聲說,別聽瞎子放屁!

南京歸來,帶了喜糖,發給車間的人。

啊,你倆結婚了?

媽呀,婚就這麼結了!

是誰拿的主意啊!

般配,般配!你倆真是,鮮花插在,插在……鮮花上!

隻有杜師傅撇嘴,我說公交車比大紅旗穩當,你也別著急呀。眨巴眼兒就辦了大事!

我把喜糖塞給他。他說,我吃不了,再把假牙粘掉了,撒氣漏風。

接下來,就是去田民家。過門兒。

我倆是騎自行車去的,一人一輛。他爸和他妹妹老遠地就迎出來。

田民他媽站在門口擋著,手裏端著一碗水。不說話,光看著我樂。

老太太雖然沒了一隻眼,仍看得出年輕時的漂亮。膚色白白的,戴著金絲邊小眼鏡。一頭銀發往後背著,梳成一圈一圈的香蕉片。這是舊社會上海女人最愛梳的那種發型。

我看她擋在門口樂,不知道該怎麼辦。

田民說,等你叫媽呢!

可是,我就叫不出這個媽字。

老太太說,菊兒,你先把這碗水喝了。

我接過來,一喝,是甜的。忽的一下,想起了山裏的紅柿子。

哎喲,我的紅柿子,我的鄉親們唉,你們的菊兒嫁人了。

這樣想著,淚在眼窩裏就存不住了。

老太太問,菊兒,水咋樣?

是甜的。

對呀,你就得嘴甜,你吃不了虧!

我就叫了聲,媽。

哎!她答應得特別脆,像唱歌一樣。

答應完,就攙著我進他們家了。

我的淚到底沒忍住。

想起媽,想起爸。他們不同意我的婚事,說我有後悔的那天。我到底沒聽他們的。

都說女大十八變,難道連心都跟著變嗎?

就這樣,我進了田家門。

一家人拿我當掌上明珠,特別是他媽,成天看著我樂,好像回到了她年輕的時候,又好像因為得到了我,使她吃的苦受的罪都得到了回報。她比誰都心滿意足。隻要我回家,永遠都是她給開門。她開了「〕,就看著我笑。我叫一聲媽,她才讓我進門。

她就愛聽這一聲叫。

我奇怪她為什麼不是小腳,她告訴我,從前裹的是小腳,解放後響應政府號召放的。腳不放了,什麼也幹不了,吃什麼喝什麼呀。

她到底是大家閨秀,特別明事理,明明大田民他爸好幾歲,可跟她說話永遠是老爺子長老爺子短,吃飯時也總是說老爺子您坐上頭。老爺子不來,家裏人都不能先動筷子。老爺子先上桌了,大家才能坐。這都是她給立的規矩。老爺子吃完一碗,我問,爸您還要飯嗎?她就擺擺手,菊兒,咱要這麼說,您還用飯嗎?不能說要飯,讓人瞧不起。

瞧瞧!太模範了,沒見過這樣的女人。

老爺子半夜三更起來,要喝棒子麵粥,她不管白天多累,也爬起來給熬。邊熬邊說,老爺子您等著啊!

老爺子從外邊回家,一躺下,她就給他掏耳朵眼兒,摳腳r子。

我看她摳腳丫子摳得豪情萬丈,看老爺子哼哼哼美得像豬,就忍不住要樂。

她說,菊兒啊,你別樂,從小我媽就這樣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男人是天,女人是地;男人是山,女人是水。水要圍著山轉。不管你多牛氣,你嫁給他了,你就是他的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扁擔挑著走。

她在對我言傳身教呢。我可做不到。給田民摳腳丫子?他長那個腳了嗎?

我對她當三姨太的身世特別好奇,總是纏著問。她告訴我,還是大姨太得寵,我在家裏沒有地位。夏天用人往各家發西瓜,到我這兒,永遠都是最小的。

我說,用人也真夠壞的。

她笑了,酶,不怪用人。西瓜從大到小,皮兒上都刻著章呢!這個是誰的,那個是誰的。

啊?西瓜皮兒上還刻章?誰刻的呀,這麼多事。

誰刻的?老爺刻的。最大的給大姨太,二大的給二姨太,我家永遠都是最小的。

哈哈哈,真好玩!

我笑,她也笑。

很少見她有難過的時候。她真要是難過了,就偷偷跟我哭。

我問,媽,您哭什麼呀?

她說,沒事。說完了,又哭。我不知道該怎麼勸。

聽著她哭泣,讓我想起大腳奶奶。

一個是窮人家的苦命女人。

一個是富人家的苦命女人。

唉,為什麼女人都這樣受折磨?

我跟田民婚後的日子過得簡樸又簡單。他家的兩間平房倒出一間給我們住。白天我們倆都上班,在廠裏吃。為了省錢,每頓從食堂打回饅頭,自己做菜。我弄來一個小煤油爐,把白菜切好,菜幫做酷溜白菜,菜葉做湯。做湯也不放油,菜葉在水裏一煮,白白的,擱點兒鹽就得,我們管它叫奶油白菜湯。菜根舍不得扔,洗洗,切成絲,放點兒鹽,醃成鹹菜。這些都是我當年在鄉下跟朱大媽學的。隻不過,朱大媽醃的是白蘿卜,我醃的是白菜根。

田民他媽沒事老愛拉著我的手說,閨女,你不是我親生的.但是我疼你。你一個幹部子弟下嫁到我們家,上孝敬父母,下對小妹好,沒挑你的地方。早晨起來捅爐子,晚上給我沏茶。你還知道我出門不吃外麵的東西,就用小火燒點兒牛肉擱飯盒裏,讓我帶好了,出去找個地方熱熱。對我真比對你親媽還好。我是哪輩子修的福啊,得了這麼個好閨女!

那會兒,我不知道自己存錢,發了工資把錢都交給他媽。想穿新衣服了,就說,媽,今兒給我買塊布吧。老太太就上商場去買布。有時候,我都沒說,她自己就去買了,菊兒,我給你買了兩塊布頭兒,一共八塊錢。晚上.我們娘兒倆把桌子一擺,布頭一鋪,她就裁。我說,我要八片裙,老太太就裁個八片裙。我說要四片裙,老太太就裁個四片裙。我說要轉圈兒都能轉起來的十六片。老太太就裁十六片。裁完了,她指導我,哢哢哢用縫紉機紮,第二天就穿上了。臭美著哪!那會兒身材也好看,要哪兒有哪兒。他媽就說,我們菊兒就是好看,是水做的,水靈靈的,穿什麼都好看。我喜歡帶點兒的花布,她今兒買一塊白底黑點兒,明兒買一塊紅底黑點兒,後兒又買一塊藍底白點兒。一開抽屜,所有的衣服都帶點兒。

她說,你就是七豆花大姐。

我問,什麼叫七豆花大姐?

她笑了、就是瓢蟲!

田民他爸是個不愛說話的老頭兒,一天到晚一句話都不說。他牛肉燉得好,我隻要說想吃燉牛肉了,他不出聲,就去燉。樓底下有個煤廠,他買好煤,提溜著回來,生爐子,把牛肉擱到瓦罐裏,咕嘟咕嘟能咕嘟一天,夜裏再用特小的火偎上。第二天,香噴噴的裝滿一飯盒,讓我帶著。因為沒錢,燉的牛肉隻夠我一個人吃的。

很苦,很窮。

但是,很溫馨,很快樂。

我不求什麼,就希望這個男人愛我,家裏人都把我當回事。

日子如磨,邊推邊過。時間一長,問題就來了——

我發現田民一天到晚沒別的,就是想上床。《複活》放在枕邊、連看都不看一眼,開口閉口就是床上這點兒事。開始,我覺得這是疼我愛我,後來發覺他是有癮,精力也旺盛,天天都要幹,我就有點兒受不了。有時他一邊幹,我一邊看書。看累了,把書往臉上一蓋,睡了。等我再睜開眼,他還沒完事呢!

我就跟他說,田民,人窮沒關係,但是不能俗。沒錢可以,不能沒誌氣。所有的男人都是從沒錢到有錢,從沒事業到有事業。咱一無所有,就得奮鬥,不能天天把眼盯在媳婦身上。

他聽了,邊笑邊點頭,嗬嗬嗬,對對對!

可是,天剛一黑,他就把被窩鋪好,把暖水袋也擱進去了。

我跟他媽在外屋聊天。他就在裏屋瞎嗯嗯。嗯!嗯!還亂咳嗽。

他媽聽見了,菊兒,叫你呢,叫你呢。

我大聲說,剛八點半,急什麼呀,明天又不上班。

他不嗯嗯了。

我就跟他媽瞎聊,故意不進去。

過一會兒,他等不住了,騰地竄出來,瞪圓了兩眼,這麼晚了,幹嗎還不睡覺?

他媽就說,快進去,快進去!

我隻好進去了。他的兩眼又眯成了一條線,寶貝兒,你怎麼這麼不理解我呀?

聽他說這話,我身上直起雞皮疙瘩。

我說,你真是太膩歪了。

他說,哎喲,不是我膩歪,是我媳婦長得太漂亮啦,跟維納斯似的。瞧這小細腰兒,瞧這胸脯,瞧這皮膚白的!

你給我閉嘴,惡心!

我開始討厭他了。他嘴裏呼出的氣都不能聞,聞了直想吐。我就忍著。可是,這要忍到哪兒算一站啊!我就跟他好好說,田民,我求求你,你要想跟我好好過日子,就別強迫我行嗎?你老這麼對我,我真害怕看見你了。

我這樣求他,一點兒事也不管。

隻要一到晚上,他就來了。真的,我特喜歡白天。到了晚上,隻要燈繩一拉,燈一滅,他就像大王八一樣爬過來,呼呼地喘著臭氣。我的心一下子就提溜到嗓子眼,不知道今兒晚怎麼過。本來兩口子上床是件高興的事,卻弄得我都快神經了。有一天,大冬天的,半夜三更,我被他翻來覆去地折磨得實在受不了,穿著背心褲視就跑出來了。他媽聽見了,跟著追出來了,菊兒,你光著呢,快回屋去!回到屋裏,她趕緊找衣服給我穿上。我就哭起來。

有時候,我受不了了,就躲回自己家去。我媽問,你們怎麼啦?我也不好意思說。這樣三天兩頭地往家跑,連我媽都煩了。說,媽早就勸你,你聽嗎?

那時候工會組織跳交誼舞,當然少不了讓我教。田民打心裏不想讓我去,我要去,他就說,今天你不去行嗎?我說不行,大家等我教呢。他又說我能去嗎?我說你不能去。你去了,我沒法跳。我走了,他就在家等我。拿個椅子,坐在門口那兒等,一直等到我摸黑回來。

一聽到我的腳步聲,他馬上站起來,哎喲,老婆回來了,餓嗎?吃飯嗎?

他知道我愛吃雞蛋西紅柿麵,就趕緊煮一碗,熱騰騰地端過來。

我還真餓了,接過麵就吃。一低頭,一縷頭發垂下來。

哎喲,你頭發都掉碗裏了。你吃,我給你撩著。

他就幫我撩著頭發,一直撩到我吃完。

到了晚上,他又端來洗腳水。菊兒,洗腳!

我說我自己洗。他說我給你洗。他手一碰我,我就哆嗦。

你別弄,我自己洗。

你是我老婆,我想給你洗。

我不想讓你洗!

我就要給你洗!

我把腳擱盆裏了,他就一個腳指頭一個腳指頭給我洗。

我說,田民,你不像個男人,你這樣我不喜歡。

他說,我對你好,你還不喜歡嗎?

我說,我找的是老公,沒有找保姆。你一個男人,上床老婆.下床鞋,除了這點兒事你還有沒有別的?你能不能跟朋友們一塊兒打打籃球什麼的,像個男人。廠裏把你調到業務科去了,就是讓你廣交朋友,讓你多接觸外麵的世界。你能看到很多東西,能給家裏帶來快樂,你自己也充充電,不要老在你老婆這一畝三分地上侍弄。你一天到晚圍著我轉,就不是一個完美的男人,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