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3)

我說,哥,真涼!

他說,你涼我就涼。菊兒,咱們劃船去……

他給我的情書,白紙上畫了一個小豬兒,頭上長了三根毛兒,站在大太陽底下曬得汗珠亂飛。一隻小爪爪舉著一盒兒冰棍兒,另一隻爪爪拿著一把扇子,使勁兒扇冰棍兒。旁邊寫著:噢,可憐嗎?

從這以後,我就愛上了他。我們的第一次。獨棟的將軍樓。心驚,肉跳,意亂,情迷。他拉著我輕手輕腳上了二樓,走進他的屋子。才關上門,他就一把抱住了我!

我渾身哆嗦著,像一隻受傷的小鳥兒。

他瘋狂地吻我。

緊跟著,把我抱上了大床……

我們愛得死去活來,直到那可怕的一天,他對我說出一句致命的話,菊兒,我跟你坦白,我已經結婚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沒有看我。看哪兒不知道。好像也不是在跟我說。跟誰說呢?不知道。我像是聽見了,又像是沒聽見。模模糊糊的,仿佛夢中。

菊兒,我跟你坦白,我已經結婚了。他又說了一遍。

我全傻了,像個木頭人兒,一動不動聽他往下說……

就這樣,他走了,出國了,扔下可憐的我。但是,萬萬想不到,當我跟田民婚後有了孩子,挺著肚子在大雜院接水的時候,他提著奶粉和嬰兒服走到了我麵前,菊兒,我原來想,你要是結婚有了孩子,奶粉就給孩子吃。要是還沒結婚,你就自己吃。我到京紡去找你,杜師傅說,你都成家了,要生孩子了。他問我你還去找嗎?我說去。這是我臨時在王府井給你孩子買的衣服……

哥,我知道你愛我,你心疼我,可是你為什麼結了婚啊!

我恨你,我發誓不再見你了。再苦,再難,我都能挺過去。

想不到,我又見到了你。你完全變了樣。你真可憐。

我已經夠可憐了,你比我還可憐。

我等不到第二天了。

我恨不得馬上能見到他。

哥,原諒我。我知道你是有家的人,你有愛人,你有孩子,但我不能控製自己。我要去找你,哪怕僅僅是看你一眼也好。

我這樣念叨著,一分鍾也坐不住了。

傍晚的時候,我悄悄摸到了那棟熟悉的將軍樓下。

神秘。森嚴。樹木環繞,藤葛糾纏。

二十多年過去了,不知道這裏還是不是天明的家。我也隻能到這兒來找他。

我在院外的樹叢中徘徊,希望能看到他的身影,希望能聽到他的聲音。

門窗緊閉。陰影憂鬱。老屋黑洞洞站立著,像個鬼樓。

我聽見自己的心跳。我聽見自己的喘息、。

沒有動靜,怎麼辦?是走,還是再等等。

正在猶豫,突然,一隻蝙蝠尖叫著掠過我的頭頂,緊跟著,是誰輕輕一拍我肩頭。

我回頭一看,驚出一身冷汗——

啊!陰影模糊中,一個瘦小的老女人,單薄地站在我身後,像個幽靈。

你是菊兒,我知道。她說。

我嚇得渾身一哆嗦。

這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從後門放我跟天明約會的阿姨。

她老了。老得又黃又瘦,像一根風幹的枯柴。兩個眼睛深陷進眼窩裏,看不見眼珠兒。

菊兒,我知道你是來找天明的,他沒住家裏。他父親去世十多年了。他母親還在,隻是身體不好了,已經在醫院躺了五年了。她離不開我,我就一直陪著她。天明這次回來看病,住在哪兒,他沒說,我也沒問。我隻見過他一麵。他給老太太留下一筆錢,讓我別說他生病的事,什麼也別說,怕老太太受不了。

哦,阿姨,謝謝您,謝謝您。阿姨,要是……如果……要是……

我心慌意亂,不知說什麼好。

老阿姨說,我知道,我要是看見了天明,就告訴他,你來找過他。

我說,不,阿姨,您千萬別說我找過他,千萬……

老阿姨點點頭,我知道。菊兒,阿姨想問你,你現在跟誰過呢?

阿姨,我……

老阿姨的兩個黑眼窩定定地對著我。

阿姨,我現在是單身一人。

噢,我知道了。那你還是給我留個電話吧,萬一用得著。

我慌慌張張地寫了一個手機號,遞給了她。

老阿姨握著我的手說,菊兒,你的手,真涼。

我差點兒掉了淚。阿姨,我……我走了。

老阿姨叫住我,菊兒,你別走,阿姨還有話……

想不到,在暮靄模糊中,在老樓陰影裏,瘦小幹枯的老阿姨,突然說出一句冰冷的話,讓寒氣從我內心深處發出,凍透全身。

一恍惚,我覺得,她不是人,而是一個鬼。

五十

為了老阿姨的這句冰冷的話,我哭了一整夜。枕巾都濕透了。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新店收拾衛生,天明突然打來電話,說要來看我。

我的心裏像跑進一頭小鹿,哢哢哢!

我趕緊告訴他地址。他說你等著吧,打車半個小時就能到。我留心看了一下,他打的是一個座機號。這是哪兒的電話呢?不管了,反正是他的電話號。

我換了衣裳.又對著鏡子梳理打扮一番,上看下看。忽然想起,他現在個兒矮了,我不能穿著高跟鞋,不能明顯比他高。我又趕快換了一雙平底鞋。收拾完了,他還沒來。我看看表,又看看窗外。坐不住,立不住。

我這一輩子,老是在感情的泥潭裏蹬著陷著,老是找到不該找的人,老是見到不該見的人。我已經寂寞很久,沒有想過再去找誰,可是,老天偏偏又把天明找回來,送到我麵前。有時候我想,如果以前我倆真的結婚了,生活在一起了,也許就是相安無事過日子,鍋碗瓢盆。但是,偏偏認識後又分手,天各一方,所以造就了很多浪漫,很多懸念,很多思念,很多疼愛,很多舍不得,很多放不下。為了這很多很多,我就總在想,總在念。

現在,他是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也是最需要愛的時候。

我心神不寧。我坐立不安。緊張,激動,興奮,等待,流淚,開心,孤獨,寂寞,回憶……

窗外車響,我跑出去看了好幾次,都不是他。

等啊,等,好像等了二十七年,終於,他來了。他下了出租車,拄著棍兒,駝著背,一瘸一拐,讓人心疼。我趕緊跑上前去攙扶他。

他說,同誌,能認識一下嗎?

我笑了,你還會說別的嗎?

會,會!

那你說點兒別的。

同誌.能認識一下嗎?

我倆,麵對麵,站著。我看著他,他看著我。

他眼裏含著笑。平靜。幹淨。

看著他的這種眼神,我很悲傷。我欲言又止。

我希望他能把心裏的話都說出來,然後,我會說,哥,別難過,有我!

一陣風刮來,吹翻了他的衣領。哥,咱們進屋吧。

一進門,看地上收拾得特別幹淨,他說要換拖鞋。我說不用,這兒沒拖鞋。他說那我光腳。他彎不下腰,連鞋帶都解不了。我蹲下來幫他解了。他脫了鞋,穿著襪子進了屋。坐沙發的時候,身子沉下去得特別慢,直挺挺的。我急忙拿個枕頭給他墊在背後。

他笑了,菊兒,哥的確不能窩著坐,在家都是你姐幫我墊……

我低下頭,聽他往下說。

他沒有往下說,轉了話題。菊兒,你這兒有咖啡嗎?

我說,哎喲,還沒顧上買。我知道你愛喝雀巢的,你等等,我這就去買。

不用了,下回吧。

哥,我明天為你準備好。

菊兒,一轉眼,二十七年了。

是啊,真快。

你想我嗎? ……不想。

真的嗎?哥可是一直想你。哥對不起你。一想起來,就難過。

說著、他就哭了。他一哭,我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