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幽靈”出沒的樓道與“偵察員”(1 / 3)

第二章 “幽靈”出沒的樓道與“偵察員”

從胡同裏繞來繞去終於脫離了險境的我,雖然有些狼狽,但心裏還是挺自豪的。自豪在我看書沒有白看。那套《三國演義》連環畫是在一個女同學家看的。她的父親是中學曆史老師,家裏書多,但那女同學不愛看。有一段時間,學習小組(不在學校的半天,要上學習小組)設在她家,我很快把那套連環畫看了好幾遍。真的就像照相一樣,看過了,那些畫麵就印在我的腦子裏。以至於當她父親偶然說起三國裏的人物和故事,我一下子就能找出與之對應的那本連環畫(這是我的毛病,好顯示自己),她父親很驚奇,誇我的記憶力太好了。危難時刻,我用書上的知識解決了上牆的難題,躥丄了牆頭。看來,往後還要看更多的書。

我的腳脖子有些疼,可能剛才跳下來時崴了一下。我想找個地方坐下來揉揉,但已經來到了家門口。我抬頭望,二樓臨街的四個窗戶都沒了燈光,那是我家住的兩個房間。一樓三樓也沒了燈光,看來時間不早了,鄰居們也都睡了。我朝四下望望,不見小寶的影子,這家夥比我跑得快,這會兒大概已經躺被窩裏了。可我卻要一個人麵對陰森可怕的樓道,天哪!叫人好緊張呀……

緊張什麼?一個樓道有什麼好怕的?長大後我也曾這麼問自己。但如果你聽我細細說說這樓道,你就會同情我了,甚至你聽著聽著,身上便情不自禁起雞皮疙瘩,然後打冷戰,也叫激靈。

我們住的樓有地下室,樓上三層。地下室那家朝後胡同開門,與樓上來往很少。一樓是兩大間和廚房,一樓半是廁所和洗澡間,二樓是三間,二樓半有一間,三樓兩間,還有陽台。這樣的結構,當初顯然是給一家人設計的。有客廳,有臥室,還有傭人住的房間。把大門一關,屋裏屋外點亮燈,絕不會有什麼令小孩害怕的地方。問題在於,那三層樓內如今住了六戶人家,樓道成了公用的堆東西的地方,燈也壞了,又沒有窗戶,樓板的殘破處,老鼠跑來跑去,聽得很清楚。小寶家住一層,樓梯旁正對著大門的廚房裏黑糊糊的,小寶的姥爺死時,就停在那裏(城裏沒有院,那時許多老人都.是從家裏直接去墓地的),點著蠟燭,小火苗被風吹得忽悠悠晃動。我記得那老爺子留著胡子,幹痩幹痩的,愛咳嗽。老樓隔音很差,他咳嗽時,全樓人都能聽見。

再者就是聽誰講,三樓曾住過一個女瘋子。她是個大學生,還沒畢業,因槁對象失戀,精神錯亂了。她長得很漂亮,但白天絕不出屋,隻是在夜裏出來,出來時披著雪白的婚紗,從三樓慢慢走到一樓,再從一樓到三樓,來回走,像是步入婚禮的殿堂……

夠啦夠啦,就這兩樣就夠受啦!也真叫怪,若是有個伴兒,哪怕是深更半夜進樓,我也不害怕,甚至還嘻嘻哈哈。可隻要我一個人單身進來,那些可怕的人和事忽拉一下就都冒出來。一樓的廚房裏,好像有人在咳嗽,暗影裏現出的,分明是一把稀拉拉的胡子。樓梯也嘎嘎的響,像是有女人穿著高跟鞋一步一步走下來,長發掩著蒼白的臉,眼裏流淌著憂傷的淚水……

此時此刻,我坐在樓門外,往下有七八個台階(此高度為地下室的窗戶高度),台階下是大門,大門外就是街道。街道上已經沒有行人了,一盞路燈高高懸在半空中,橘黃色的燈光照得街上朦朦朧朧,勾得人昏沉沉要睡下去。

我很盼著姐姐或者是誰下樓接我一下,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盡管我在家是惟一的男孩,又最小,但父親從來不嬌慣我,反而對我一直很嚴厲,經常說你是個男芋漢,你得學我,我十五歲就去住地方。

什麼叫“住地方”呢?我很快就從我的母親那裏弄明白了。住地方是東北方言,就是去商號學徒當店員。想想,這話也很準確,“住在人家那個地方”,豈不就是住地方。由此需要解釋一下,雖然我出生在天津,長在天津,但我家的祖籍在遼寧蓋州。原先叫蓋縣、蓋平。我們何家不知從哪個年代開始,就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男孩子十五歲以後,就必須離家出去謀生。謀生的方向又很明確,全部麵向東北的各大商號。十五歲之前在鄉下種地念書。有人會說,不對吧,種著地還怎麼念書?這是真的,蓋平那裏臨近海邊,地廣人稀,在我父親年少時,還沒有正規的學校。孩子們念書,是請來先生念冬學,即在冬閑的時候念幾個月。我父親在離家之前,念過三年冬學,會寫些字,到商號裏,便有用場,也為日後的長進打了基礎。父親十五歲到大連“益發和”商號當店員,後為職員,從大連到四平,再到天津,家眷隨著走,人口逐漸增多,五個姐姐均出生於東北,我則是生在天津。

久在外麵闖蕩,養成了父親豪放、好交、好抱打不平的性格。這樣的男人不會也不懂嗬愛孩子,雖然有了我這惟一的男孩時,他也著實高興了一下,但全家這麼多張嘴等著吃飯,他那興奮的心情很快就被謀生艱難所替代。

我撓撓我的大腦袋。我知道我必須獨自地運用某種力量去克服和戰勝那些可怕的幻想。白胡子姥爺已經走了,是躺進棺材又被大釘子釘上以後拉走的,我親眼看見的;穿紗衣的年輕女子一定很漂亮,肯定比我四姐還漂亮,若是看一眼,不是也很好嗎?這麼想來想去,我覺得自己已有些膽量了,於是就輕輕推開樓門。不推則已,推開就見黑森森的一片,一個東西嗖地從我腿下躥出去。我猛地關上門,回頭瞅,一隻大貓跑到街上。我頭上冒了汗,我的天呀,這要是竄出一窩老鼠可咋辦呀!忽然間,我想起看過的電影,有一個叫《虎穴追蹤》的,偵察員在深夜進古寺摸情況,那才叫驚險呢……對啦,我又想起二樓半新搬來的一家,兩口子,四十多歲,沒有孩子。他(她)們很愛幹淨,不僅收拾自己家屋前,還打掃樓道。那男子腰板筆直,不苟言語,也從來不笑。他有一輛飛鴿牌輕便男車,擦得一塵不染。我父親等人的自行車都放在一樓樓道裏,惟有他天天扛到家中。他很神秘,我聽說他過去是國民黨的軍官,才放出來。我想他很可能藏有電台,如果他要與台灣聯係,必然要在夜裏發拫。作為一名在紅旗下長大的少先隊員,理所當然要有敵情觀念……

怪啦,這麼一想,我就精神為之一振,推開樓門便鑽進暗色裏。那暗色仿佛是我的隱身符,我覺得我有了夜視眼,能看清暗色中的幽靈。繞過自行車和煤筐,躲過一個破拒子角(曾磕過我的腦袋),扒拉開一團破爛棉團,我輕輕地上樓梯。樓梯有些鬆動,又幹燥得發裂,一腳踩去,嘎吱作響。我忙俯下身,兩手同時著地,按物理學原理,四肢著地比兩腳壓強小。果然,樓板不再發出聲音了。我想笑,我覺得自己像一個英勇無比的偵察員了,可以神不知鬼不覺探到旁人的秘密。在我們這個樓裏,好像每戶人家都有一段秘密。三樓靠陽台的孫家,孫叔高大強壯,孫嬸妖豔無比。我之所以用“妖豔”這個詞,完全是考慮到孫嬸的模樣和打扮與她的年齡不相符。孫嬸年輕時一定非常漂亮,因為她這會兒四十多了,皮膚還那麼白嫩,眉毛描得細長,眼睛不大,但黑眼珠賊亮,似有光放出來,而且那光有勾,要勾住你。孫嬸是服裝廠的女工,與我四姐同在一個廠,服裝廠不能請假,請假就扣工錢。這是我四姐告訴我的,她是廠裏的會計。但孫嬸不在乎工資,經常在家裏歇著。從樓上慢慢地下來,遇見人就說自己身體不好,懶得動呀。那架式一般人拿不出來。還是聽我四姐說的,說孫嬸年輕時是妓女。妓女是幹什麼的?我從書上看過這倆字,我問大人,大人不回答,反說我小小年紀不該問。於是,我就知道那不是一項好工作。孫嬸為什麼總那麼年輕?她不上班為什麼日子過得挺好?她身上為什麼有股香味兒?這些為什麼,難道還不夠我去偵察一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