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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輯

思緒摭拾

又是一年芳草綠

國人重視自己本命年的老觀念可真是深人骨髓,根深蒂固,誰都希望這一年平平安安,不要發生災病,不要出事.故。心裏說:過了本命年,就什麼都順利了。好多人家為了讓到了本命年的家庭成員平安度過這一年,大都要給他買一條紅腰帶,說是這種紅腰帶具有驅災納吉的作用。乙亥年是我的本命年。我可不相信一條紅腰帶就能保證我一年平安無虞,所以我並沒有係上什麼紅腰帶。不係紅腰帶,也不能說我的潛意識裏壓根兒就沒有古來流傳下來的看重本命年的那種念頭。現在,本命年就要過去了,一年來盡管並沒有特別地嗬護自己,卻也沒病沒災,過得很緊張,很愉快,也很充實。

記得小時候,農村裏有一種說法:本命年不遠行。過去的一年裏,在我,卻是遠行遊玩次數最多的一年。真可謂反其道而行之。

初夏,隨文化界老領導周巍峙,民俗學老前輩鍾敬文、馬學良等登妙峰山,參加那裏一年一度的進香廟會,領略那絕妙的京西山光水色、萬頭攢動的廟會盛況,探究近代以來中國民間文化的積澱和擅變。妙峰山,是一座與顧領剛等一大批現代學者巨孽的名字聯係著的文人之山、學者之山。顧領剛、孫伏園、容庚、容肇祖、莊嚴等北京大學的青年學者於1925年4月30日至5月2日步行到妙峰山進行進香廟會的實地調查,就住在廟堂的客房裏,前後曆時三天,後來出版了一本至今還閃耀著學術光彩的著作《妙峰山》,使妙峰山名播四海。世事滄桑,妙峰山的進香廟會經曆過多少災難,至今依然活躍如舊,傳統的力量有多大!我們追隨著先輩學者們的足跡,踏著山桃花的落英,夾雜在幾十萬各色人等中,再次來到妙峰山金頂做實地調查,重溫中國民間文化這本大書。那天,登頂躬逢其盛的文化人可謂不少,還有著名表演藝術家於是之,已故大作家老舍的公子、作家舒乙,中國旅遊文化學會會長、八十多歲的老新聞工作者江牧嶽等。鍾敬文先生也以92歲高齡圓了一個70年晝思夜想的夢,成為1995年大陸文壇的一個話題。

初秋,應邀訪問了無錫市吳文化公園。無錫市的無錫縣撤縣改市,現在叫錫山市,據說因新石器時代的錫山遺址而得名。該縣連續幾年獲全國首富縣。吳文化公園係我國第一家由幾個退休教師辦起來的民辦大型文化園林,南瀕太湖,北依長江,就坐落在錫山北郊堰橋鎮西高山坡上,占地47公頃。現在已經建起了稻豐燈、住俗館、甲子廳、江南風情苑、福壽山莊、蠶桑巷、船橋史館等16個有著深厚的文化內涵的景館,完整地展現了源遠流長、豐富多彩的吳地文化,既是一處新辟的旅遊勝地,又是一個進行傳統文化和國情教育的基地。整個景區堪稱是吳文化的立體造型。此行,與其說我們讚賞那些地道的吳地風格的建築物和獨到的匠心,毋寧說我們被創建者們的執著的堅韌的精神深深感動著。管委會主任、退休老教師高燮初的那種高瞻遠矚的眼光和不畏艱難的實幹精神,實在令人讚歎不已。他們還充分利用原籍吳地的各界文化名人,辦起了昊文化研究所,除了聘請當地人才外,麵向全國聘請了一大批著名學者擔任兼職研究員,對吳文化展開了全方位的研究。

深秋,又有一個機會到江西鷹潭市附近的龍虎山、滬溪河風景區去觀光旅遊。龍虎山是道教的祖山,素有“神仙都會”之美譽。傳說自東漢中葉,第一代天師張陵在此煉丹傳道,至今已有六十多代,道教文化傳統算得上源遠流長。嗣漢天師府就屹立在離岸不遠的鎮子上,來此拜渴者和參觀者絡繹不絕。滬溪河就沿著龍虎山的山勢奪路而出,兩岸散落著各種象形的山峰,有神龜翹首,有雄獅回頭,有出水仙菇,有水上玉梳,有巨象神鼻,有猴王遠眺,等等,其形象惟妙惟肖,叫遊客目不暇接。懸崖上的岩洞裏那些商周時代淮人的懸棺,不免使遊人頓發思古之幽情:他們為何把祖先的屍體放置到高高的山崖上,這裏隱藏著怎樣的文化含義?在起重機械很不發達的古代,他們又是怎樣把用樟木製作的沉重的棺木,送上這鳥獸都無法攀援的懸崖峭壁上去的呢?這些千古之謎,困惑著來自各地的遊人和學者。那煙波浩渺的江水和朦朧綺麗的山巒,像一匹錦繡一樣,鋪展在大地上,其情其景,堪可與桂林的漓江相媲美。我們一行先是從龍虎山莊碼頭蕩槳溯流而上,再從上遊的碼頭換乘竹排放排而下,飽覽了滬溪河和龍虎山的全部奧秘。置身於這青山碧水之間,和大自然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陶冶著我那在高樓大廈裏長期鎖閉著的身心和靈魂。難怪那些宗教職業者們幾乎占領了所有的名山大川!

司馬遷說過:“餘嚐西至空炯,北過琢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他到處遊曆,考察風俗,收集資料,才有巨製《史記》。旅遊考察給我帶來樂趣,使我增廣知識,旅遊考察也使我開闊眼界,擴大生活,精神煥發。

冬天隆隆地駛過,春天悄悄地複蘇了。“又是一年芳草綠”。我安然地度過了我的本命年。與我同庚的詩人曉雪從彩雲之南來北京召開了他的作品談論會,朋友們祝賀他花甲之年幸福,祝賀他創作豐收。他樂觀曠達地對朋友們說:“六十甲子過去,生命從頭算起。”說得好。1996年揭開了新的一頁,我們就從一歲開始吧。

1996年1月25日

龜蒙難知身後事

晚唐詩人和文學家陸龜蒙的墓,坐落在蘇州市一個名叫角直的小鎮上。距離上海澱山湖風景區,隻有16公裏。我們來到這裏憑吊時,正是臘梅花開的嚴冬。

陸龜蒙字魯望,號天隨子、江湖散人、甫裏先生。從這些名號裏,就可以看出他是個奇人。自幼聰明過人,善寫文章,但舉進士不第。曾做過很短時間的湖州和蘇州刺史的幕僚。《新唐書·隱逸列傳》說:“舉進士不第,往從湖州刺史張拎遊,傳曆湖蘇二州,辟以自佐。嚐至饒州,三日無所詣。刺史蔡京率官屬就見之。龜蒙不樂,拂衣去。居鬆江甫裏,多所論撰。雖幽憂疾痛,貨無十日計,不少輟也。文成,竄稿筐中,或曆年不省,為好事者盜去。得書熟誦乃錄,體比勤勤,朱黃不去平,所藏雖少,其精皆可傳。借人書,篇軼壞並,必為輯被刊正。樂聞人學,講論不倦。”陸龜蒙性情剛直,“不與俗流交”。所謂“俗流”者,就是指的那些魚肉百姓的貪官汙吏。因受官場冷落,憤而棄官,後半生隱居於鬆江之畔,邊事農耕,邊事撰作。死後葬於甫裏,明代改名角直。此名沿襲至今。

但龜蒙隱居的地方究竟何在,史籍上說法不一。宋人朱長文《樂圃記》說,他的祖母昊夫人所購樂圃園,就是陸龜蒙當年隱居之所:“昔戴順寓居,魯望隱歸,遺跡迄今猶存,千載後,吳人猶當指此相告曰:‘此朱氏之故圃也’。”據《蘇州府誌》雲:“樂圃在雍熙寺西。”在今蘇州城內西北部。明人鍾惺《梅花墅記》則說陸龜蒙的隱居地在甫裏:“(許)玄佑家甫裏,為唐陸龜蒙故居。”許玄佑,乃鍾惺朋友許自昌的字,他在甫裏建有一座名為“梅花墅”的名園。據《姑蘇采風類記》:“梅花墅在甫裏姚家弄西,萬曆中許自昌所購,地廣百畝,儲水蓄魚,榆柳縱橫,花竹秀摧,葷石為島,攢立水中。”也有人說,陸龜蒙當年的隱居地和死後墓地都在角直之郊的白蓮寺。

如今的陸龜蒙墓坐落在古保聖寺跨院的一角,占地約一畝,封上高1. 2米。雖是嚴冬,墓頂上依然長滿了茂密的青草。一條長約20米的雨道通向墓W, 7雨道的兩旁,是蒼翠的林圃。墓前立有“唐甫裏先生墓”石碑。雨道盡頭修建有陸龜蒙鬥鴨池,池中的水清澈潔淨,水麵上結著薄薄的一層冰淩。水池四角的石欄望柱頂端,雕有四隻形象可掬的鴨子。鴨子均作回首顧盼狀,像是在水中遊弋時受到詩人的叫喚,而回首相望的刹那間,栩栩如生。鬥鴨池中心建有清風亭。亭中原塑有龜蒙先生執卷閱書塑像,現已無存。鬥鴨池的東西兩側,建有東垂虹橋和西垂虹橋,俗稱廟挑橋。此二橋係明正德十三年(518年)裏人為紀念詩人而造的一座小型磚砌拱橋,在鎮中72座橋中為最小者,因而在曆史上格外引人注目。這兩座東西相對,連接清風亭和鬥鴨池的橋,小巧玲瓏,構思新穎,裝飾性強,在參天蔽日的一對古銀杏樹掩映之下,顯得古拙而清雅,很符合詩人的身份和心境。在鬥鴨池北邊,還保存著兩隻用敲擊作響的武康石雕鑿而成的鬥鴨槽,長約2米、高寬各0.78米,斑斑駁駁的槽身上布滿了青苔,據傳係當年陸龜蒙喂鴨的遺物。陸龜蒙酷愛飲茶,“置園顧諸山下,歲取租茶,自判品第”。一邊喂鴨,一邊飲茶撰作,保持著詩人的落拓不羈和清高不俗。這清風亭和鬥鴨池,不正是詩人的“不與俗流交”品格的象征嗎?

作為一個無法實現其政治抱負的封建時代的文人,陸龜蒙玩世高蹈於水鄉,與農民同苦樂,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地道的農民。他“有田數百畝,屋三十盈,田苦,下雨潦則與江通,故常苦饑”。他生活在老百姓中間,深知老百姓的疾苦和上層統治者的腐敗。在農事之餘,他作詩論撰,一方麵,描寫他周圍的自然景色和歌詠人間的純真情操,另一方麵,又借小品文發表一些關於社會弊端的犀利見解,以抒襟懷。他清貧而終,但他的精神世界卻是充實的,他的名字和他的文章一起受到了後人的尊敬。

詩人一生流傳至今的詩文有《笠澤叢書》四卷、《甫裏先生集》二十卷等。《全唐詩》錄其存詩十四卷,《全唐文》錄其存文二卷。此外,他還寫了一部農學專著《來粕經》,詳細記載了犁、耙、鏟、碌礴等農具的發明經過、製作和使用方法。陸龜蒙的詩,大部分是吟詠水鄉景物的,像“渤懈聲中漲小堤,官家知後海鷗知。蓬萊有路教人到,應亦年年稅紫芝”(《新沙》)那樣諷刺官府、觸及社會問題的畢竟不多。而他的散文則不同。在晚唐文風衰落的情況下,他的散文顯示出獨特的光彩和鋒芒。《野廟碑》、《登高文》、《田舍賦》、《記稻鼠》等篇章,對當時社會黑暗和政治腐朽的揭露和諷刺,顯得十分辛辣犀利。他借土木之神,諷喻統治者:“今之雄毅而碩者有之,溫願而少者有之,升階級,坐堂筵,耳懸飽,口粱肉,載車馬,擁徒隸者皆是也。解民之懸,清民之喝,未嚐休於胸中。民之當奉者,一日懈怠,則發悍吏,肆淫刑,毆之以就事,教神之禍福,孰為輕重哉!”這些義憤填膺、不吐不快的言詞,不正是說明他是與下層老百姓命運與共嗎?

無怪乎,角直各界人民至今還不忘這位古代詩人,對他的亡靈禮敬甚勤,而為了紀念他們心中的詩人,他們日複一日地在這座千年古墓前,積澱起了一層層的蠟油和一堆堆的香灰。點燃香燭是我們中國老百姓紀念亡人的風俗習慣。盡管陸龜蒙在文學史上的評價並不是很高,可是,詩人在這些識字不多的普通人心目中所享有的地位卻是祟高的,那是因為,他用自己的小品傳達出了人民的心聲。如果有好事者,再為他另立一碑褐,把上麵所引他諷刺那些“升階級,坐堂筵,耳懸抱,口粱肉,載車馬,擁徒隸”的“雄毅而碩者”的一段話鐫刻於其上,供今人瞻仰,倒可能更符合先生的心願。可惜,龜蒙難知身後事呀!

我悔不該沒有想起帶一束鮮花。便順手從甫道旁的林木花叢中采摘了一枝盛開的臘梅,獻給這位深受老百姓愛戴的詩人。我們靜靜地佇立在詩人墓前,用我們的心來憑吊他。

1997年3月20日改定於東河沿

雨中訪嚴子陵釣台

一覺醒來,隔窗聽見了從草坪上傳來的浙浙瀝瀝的秋雨聲。本來按計劃上午是要到白雲源去考察的,因為白雲源道路尚未修好,不得不改變日程,先去富春江觀光遊覽,拜渴嚴子陵釣台,下午再根據天氣情況決定是否去白雲源。這樣也好,倒是隨了我的心願。

我們下榻的桐廬縣獨山慈雲山莊的總經理吳傑先生為我們安排了一輛中型麵包車。汽車從山莊出發,順山勢蜿蜒而下,過橫村,工夫不大便來到了富春江的支流分水江邊。由於分水江發源於天目山,所以又叫天目溪、桐溪、橫江。分水江平時水量不大,每年六、七月間山洪暴發時,卻異常凶猛,危害極大,威脅著桐廬周圍幾個鄉的居民的生命財產。洪水災害是致命性的。1959年《人民日報》發表過長篇報道《泰山壓頂腰不彎》,寫的就是分水江上山洪暴發的事情。如今在江上已經建起了一座大橋。離大橋不遠處,在桐廬縣城東北部的桐君山下有座不大的合江亭,分水江就在這座合江亭旁彙人美麗的富春江。

富春江在上遊的蘭溪吸納了發源於浙西山區的衙江,在建德一帶又吸納了發源於皖南山區的新安江,到梅城鎮至富春鎮,便形成了聞名遐邇的“七裏攏”絕妙自然景觀。清代詩人查慎行在《七裏隴》裏描寫說:“攏中亂峰高插天,攏中急水折複旋,攏中竹樹青如煙。白龍倒垂尾蜿蜒,泄雲噴霧為飛泉。晴光一線忽射穿,兩點白晝打客船。船行無風七十裏,一日看山舵樓底。”這長達23公裏的江麵,被夾在兩岸高聳壁立的群峰之間,一瀉千裏,飛流競上。俗語說:“有風七裏,無風七十裏。”足見水流之急湍。50年代修建了富春江攔洪大壩和富春江水電站,如今那縹碧的江水,在煙樹婆婆、青巒迷離的映襯下,固然少了幾分險峻,卻平添了幾分闊遠浩渺、平靜深邃的畫意。嚴子陵釣台就坐落在這“橫看山色仰看雲”的富春江左岸富春山的綠樹翠竹之間。

相傳東漢光武帝劉秀當了皇帝之後,多次召其同窗好友嚴光(號子陵)出仕輔政,嚴光不受,隱居於富春江畔,以耕釣為樂,終老於林泉。嚴子陵的高風亮節,深得後人的讚許和追慕。曆代詩人詞家作了許多詩詞讚美和懷念他,也借以抒發自己的胸懷。嚴子陵隱居之所,遂被後人稱為“嚴子陵釣台”。嚴子陵釣台有嚴先生祠、客星亭、雙清亭、滄波橋、高風閣、清風軒、詩文碑園等紀念物和景觀,供同好來此憑吊的遊人來此觀賞。

舊時,到富春江來觀賞水光山色和憑吊嚴子陵釣台的文人騷客汰多是從桐君山下的魚梁渡頭乘小船溯江而上去嚴灘的。宋代女詞人李清照過富春江時有詩雲:“巨艦隻緣因利往,扁舟亦是為名來。”可見文人們來此拜渴嚴陵,大都是選擇由船夫用雙槳劃行的小木船作為渡水工具,而不坐寬大載貨的商船。1925年鬱達夫由杭州回到桐廬,夜訪桐君山上的道觀,也是乘坐的一艘在渡頭一聲呼喚即由隔岸劃過來載客的小木船。此番來遊富春江,我也非常希望能遇到這樣的一葉扁舟,能使我像先賢們那樣,在小船上把酒灑祭這位以山水為伴的羊裘釣者嚴光先生。希望總歸不過是希望而已。我們一行,今天所乘坐的,卻不是舊日文人們所乘坐的那種小木船或烏篷船,上船的地點也不再是鬱達夫們上船時的那個簡陋的魚梁渡頭,而是乘坐一艘豪華的江上遊船,上船的地點則是雄偉壯觀的富春江水電站新碼頭。

遊船溯流而上,航行在富春江上。轉動的渦輪在平靜的江麵上攪出翻滾的水浪,船舷之外,水麵上漂浮著的一朵朵似蓮似萍的水葫蘆,也被水浪衝撞得時而上時而下地漂浮不定。據說,水庫修成後,水質遭到汙染,才有水葫蘆這種藻類植物生長於水麵上。由於它生命力十分頑強,生長很快,所以很難清除。我隨著人流來到艙外,倚著船舷觀賞富春江兩岸的秀美景色。層層疊疊的山巒,依舊蒼翠滿目,在煙雨朦朧中,富春江更加迷人。由於水庫的水麵很高,古人描寫過的那些景色,已不可複現了。但見綠樹翠竹間還遮蔽著一條依稀可辨的纖道,蜿蜒起伏地在山腰上畫出一道曲線。這是一代代赤裸著身軀的纖夫們留下的一幅傑作。他們曾經用自己的血淚,點綴過富春江的畫麵,這血淚的墨跡現在已經變得淡漠了。但他們以自己沉重的腳步踩出的這條羊腸小道,卻成為曆史的一個永恒的記錄。注視著這一曆史的遺跡,在我心中無端地升騰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涼。從船頭傳來的一聲響亮的鳴笛,把我的沉思打斷了。原來,我們乘坐的遊船,已經停靠在了嚴子陵老先生披著蓑衣或羊裘垂釣的地方——釣台近前。人們開始擁擠著跳下船來。

釣台的正麵是一座高大的石牌樓,上麵有趙樸初先生書寫的“嚴子陵釣台”橫額。右邊是一麵長約十多米寬約兩三米的巨型石壁,上麵鐫刻著日本學者梅舒適先生寫的“嚴子陵釣台天下第一觀”十個大字。嚴光的石雕像,高高矗立於江濱。身穿長衫、頭戴高帽,一手彎曲於身後的嚴光,兩眼遠望,一副寄情山水,閑適躬釣的形貌。石雕盡顯嚴光不與流俗的高風亮節。不遠處,有一方石碑,是曾經擔任過浙江省委書記的譚啟龍近年為紀念陪同受迫害而死的陳毅將軍到此憑吊而寫的碑文。字句雖簡單直白,其意蘊卻發人深省。在釣台東側的山麓,依山新建了由一百多方石碑組成的石刻碑園。這一方方石碑上,盡管古人留下的墨跡已經不多見了,多數是現代詩人書家的墨跡。古往今來的文人騷客們異口同聲地都在重複著一個意思:淡泊名利仕途,稱頌子陵高風。淡泊名利,曾經是中國古代文化人所推崇的一種高尚品格和做人規範,今天看來仍未失去其魅力和光輝。淡泊名利仕途的人,並不一定對國家興亡發達的大事漠然處之。且看那些傲然巍立於山腰上的二十餘尊曆代大文豪的雕像:謝靈運、李白、張繼、杜牧、白居易、蘇軾、範仲淹、司馬光、王安石、陸遊、唐寅、康有為……這些令人敬仰的曆史人物,既展示了中華文化的傑出成就,又回答了我們有關功名仕途的設問。也許這就是嚴子陵老先生當年拒絕好友劉秀的召喚,寧願身著羊裘和蓑衣,躬耕和垂釣於山林之中的一個最好的注腳吧。

茂密的叢林一直延伸到山頂,青石條板築成的山路,也一級一級地延伸到了山頂。拾級而上,雖然要付出力氣,不得不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地喘口粗氣,但在這幽靜的環境裏,在嚴老先生的釣台旁,人的心靈卻得到了淨化,洗去了一些在世俗的生活中沾染上的濃重的銅臭氣。

我們雖然有約在先,卻後悔未能“杖籬攜酒訪桐君”。於是,下得山來,霍克君便徑自到售貨亭買來了兩瓶濃濃醉醉的五加皮陳酒。回到船上,再開搏灑祭嚴灘吧。

遊船在煙雨中起錨了。靜靜的嚴子陵釣台,漸漸隱沒在濃密的煙樹之中。那偉岸的嚴公雕像也漸漸消失在視線之外,與江天一色了。

1997年10月20日

漁火夜航

舊時的地圖上沒有千島湖這個名稱。千島湖是50年代末修建新中國第一座水電站——新安江水電站後形成的一個人工湖泊。近些年來,千島湖被定為國家風景名勝旅遊區,風景奇麗,名揚四海。在工作崗位上時,因我整天忙於事務,沒有機會去那裏領略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但遊曆千島湖,卻一直是埋在我心底的一個夙願。前年發生了千島湖上殺人越貨導致沉船的惡性事件,我也就對此勝景之地產生了一種望而卻步的心情。上個月,我的夙願總算實現了,而且還要通過千島湖,作上溯新安江之遊,真可謂是平生快事。

我們在千島湖鎮的新安江碼頭租好了一艘客船。船體雖然不大,但也還算寬敞舒適。前後兩個船艙裏,各擺著一圈沙發,中間是一張長條的茶幾。其實我們隻需一艙足矣,另一艙隻好讓它空著。一麵臨風品茗,一麵憑窗觀景,倒也算得上是一種別樣的韻致。

從碼頭起航時,已是下午兩點。我們的路程很遠,要橫穿千島湖,經由新安江,到達安徽省的深渡碼頭下船,再轉車去黃山。時間對我們來說,委實並不寬裕。看來,恐怕還要在江上走一程夜路。在江上夜航,對我們這些乘客來說,固然是一次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可窺探夜景的神秘;可對開船的青年舵手和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導遊小姐來說,卻大不一樣,他們大概是頭一回接下這項長途活,一是對夜航還沒有足夠的經驗,二是隻能在深渡過夜,無法趕回淳安了。這樣一來,為了趕路,駕船的舵手也就無心讓我們從容觀賞沿途景色了。

千島湖水極闊極深,給人一種遼闊感和寧靜感。水漫群山而形成的一座座小島,多麼像是散落在叢林間的一個個小蘑菇啊。我們乘船穿行在這一座座綠色的小島之間,就像是一艘在林間采蘑菇、采菱角的小篷船。那些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小島,也如同迎麵而來的不相識的外鄉人,一個個與我們擦肩而過,令我們無暇眷顧。我曾造訪過許多名湖,如江南的太湖、黑龍江的鏡泊湖、長白山頂的天池、西藏的羊卓雍湖、青海的青海湖、新疆的賽裏木湖,都給我留下了無法抹去的印象,但也都沒有產生過親臨千島湖而產生的這種感覺。

匆匆告別碧波蕩漾的千島湖,客船便進人了新安江的航道。滔滔的江水,夾在兩岸陡峭挺拔的群峰之間,洶湧著,撞擊著。湖水在我們頭腦裏造成的那種遼闊感和寧靜感,驟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們的客船迎風劈浪,船體在劇烈的顫抖中溯流而上,撞出的浪花翻滾,不時卷揚到甲板上來,打在玻璃窗上,濺到臉上和身上。我的脊背上下意識地感到四周偷偷襲來了一股涼意。這涼意來自江水,還是來自山峰,我無從知道。

太陽的光線變得暗淡了。我們無法知道客船到了什麼地方,從地圖上看去,大概已經是九裏灣島或鬆崖列島了吧。遠遠望去,一座頂部平平的山巒,橫在了我們客船的前方。殷紅的太陽儼然像一個圓圓的光盤懸在山巔上空,失去了炙人的力量,映出的隻是山巒的輪廓。水麵上的波紋,在斜射的光線映照下一,顯出了層層的波紋。

轉瞬間,兩岸的山腰間密密匝匝層層疊疊的叢林中,透出了稀疏的燈光。江麵上閃爍著漁火,忽明,忽暗,像傳說中所說的鬼的眼睛。夜幕從江麵上漫開來,像濃霧一般,漸漸升高、再升高,終於彌漫到了兩岸的山頂。

夜航在碎不及防中開始了。被黑暗籠罩著的江麵上,似乎一下子到處都布滿了漁火,星星點點,像天上的星星。舵手瞪大了眼睛,一次次打亮駕駛室頂上的探照燈。在燈光照射下的那些原本是橘紅色的漁火,頓時泛出了銀白色的亮光。燈光一熄,但見一艘艘在桅杆上或在烏篷頂上掛著燈籠的小漁船,在大船逼近的水域裏東倒西歪地飄動著。仔細望去,有的小篷船上,原來並沒有漁夫,隻有一盞孤燈在桅杆上搖曳。船頭上拴了網繩,網繩的另一端,則係在橫跨江麵的另一艘小船上。可以想象得到的是,漁夫們正在岸邊那艘昏暗的小船艙裏飲著酒,等待魚群來歸呢。我們的舵手隻好急刹車、猛轉舵,把船頭來個急轉彎,避開那一隻隻在前麵水下下了漁網的小篷船。剛剛躲過了一隻小小的捕魚船,又有一隻小漁船攔在了前麵航道上。舵手隻好再一次急刹車、猛轉舵,繞過捕魚的小船。為了不致撞上在航道上捕魚的小漁船,我們的探照燈不斷地閃亮,舵手不停地轉動船舵,客船無法加速行駛。我們船上的大副,隻好站到船頭上來,趁著探照燈閃亮的時刻,用雙手卷成喇叭筒大聲向漁船喊話,請他們讓開航路。可那些無法無天的捕魚者們,誰也不予理睬。他的喊話成了沒有回應的空穀之音,消散在夜空的江麵上,無影無蹤。

“他們是當地的漁民。他們為了逃稅,趁著夜間偷著捕撈!”大副沮喪地說。

“他們知道,客船不能撞他們的漁船,才敢如此膽大妄為。誰要惹他們,他們就會把你的船包圍起來……”

目睹這場麵,我下意識地想到了諱莫如深的千島湖事件,也是當地的一群無賴圍住遊船,上船搶劫而造成沉船事故的。無奈,我們的客船隻好繞著彎子,一寸寸一尺尺地前進。

前麵的路還遠。盡管江麵上的點點漁火,像無數隻“夜的眼”,把夜幕下的新安江裝點得極為美妙,極為深邃,極富韻致,而我卻再也激不起欣賞這難得的夜航景色的興趣了。我從涼風習習、江水陣陣的船頭,回到了舒適的船艙裏來,伸手端起我那杯已經變涼了的千島湖產的明前綠茶,慢慢地品味起那殘留在杯中的苦味來。

……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新安江上的夜航,竟是這樣的一幅畫麵。

1997年11月21日寫於北京

幾度東風吹世換

中央美術學院著名環境雕塑家樓家本教授為家鄉寧波市東錢湖風景區策劃和設計了一個大型的旅遊景觀——“中國神話世界”雕塑景園,邀請幾位學者到寧波去參觀考察和論證。樓教授曾應邀在紐約聯合國總部做過“中國壁畫·神話”專題講座,為郵電部設計過“中國神話”郵票6枚,是我國有影響的國畫家和環境雕塑藝術家。他的邀請,使我有機會來到了寧波這座已有500萬人口的江南港口城市。在我們一行人考察論證工作結束之後,主人問我還想看點什麼。我不假思索地說,希望能到名聞中外的河姆渡遺址和河姆渡博物館去參觀。

寧波是一座曆史文化名城。古代以出產梅梁而聞名於世。據陸遊序本南宋嘉泰《會稽誌》卷六載:“梁時修(禹)廟,唯欠一梁,俄風雨大至,湖中得一木,取以為梁,即梅梁也。夜或大雷雨,梁輒失去,比複歸,水草被其上,人以為神。”又據《大明統一誌·紹興府誌》引《四明圖經》雲:“鄲縣(按即寧波市的所在地)大梅山頂有梅木,伐為會稽禹廟之梁。”誌書上把梅梁說得神乎其神,能在鏡湖中與龍鬥,固然屬於神話,但大梅山出產梅木也大概是事實無疑,而且因此而使偏居東南沿海的鄲縣名播四方。寧波有豐富的曆史文化遺產,這自然是它優越於其他地方的巨大財富。物換星移,在宇宙萬物經曆了滄桑巨變之後,現在還保存下來的,也還不少,如北宋木結構的建築保國寺,南宋二靈塔,有西晉阿育王寺,有功成身退、寄情山水的範茲和西施隱居的釣磯,有明代的藏書樓天一閣……清代詞人黃景仁有《南浦·泊鎮海》詞,以一個詞家的眼光抒寫寧波的海天風光,從寧波千餘年來所經曆的戰亂進而感歎世事:“蛟門中劈,看天邊,一葉破空來。又向斷磯荒嶼,泊人浪花堆。多少盆帆蛋雨,和龍吟、夜半似驚雷。更咫風驟起,含腥帶濕,白日冷如灰。/此地孫廬戰後,警烽煙、幾度海門開。還笑建炎南避,君相總槍才。回首亂鴉殘諜,聽沉沉、戍鼓有餘哀。歎蕭條身世,海天空外獨銜杯。”詞人借眼中所見的海天風光,抨擊南宋小朝廷麵對外來強敵時的軟弱無能和奸臣秦檜的無恥,意境深遠。因此,鎮海當然也是值得遊賞和流連的去處。寧波雖然有那麼多有名的曆史文化遺產,可是對我來說,河姆渡新石器文化遺址卻無疑是第一個心儀已久的聖地。

河姆渡遺址位於寧波西郊的餘姚縣羅江鄉河姆渡村,博物館就建在遺址的旁邊。從我們住宿的華富賓館出發,穿過了寧波市整個市區,跨過甫江和姚江,轉入了由杭州到寧波的高速公路入口。然而車行未久,由於高速公路正在施工,我們的車子不得不繞道而行。走便道也有走便道的好處,可以多看一看江南的農村景色。一路走來,但見晚稻綠浪起伏,籲陌縱橫,滿目蒼翠,著實令人精神振奮,一掃幾天來出人賓館、聽會發言、飲宴應酬的疲勞和枯燥。

河姆渡博物館坐落在一片稻叢和林木之中。在大門前的廣場上,疊立著兩層三塊高大的石頭。這是博物館的象征性標誌。在頂端的那塊石頭的側麵,清晰地複製出河姆渡遺址出土的牙雕蝶形器上的“雙鳥朝陽”圖:在燃燒著熊熊火焰的太陽紋兩側,有一對振翅欲飛的神鳥,睜著圓圓的眼睛,昂首相向,引頸而望,儼然是一對火中再生的鳳凰。在古人看來,太陽是神秘的,也是神聖的。河姆渡人的居處距離大海不遠,每當那一輪火紅的圓球從平靜的海麵上噴薄而出時,無邊的黑暗便自動退去。如同埃及人修建的金字塔最早接受第一縷陽光一樣,河姆渡人也以第一批接受陽光的子民而自豪。太陽給宇宙以光明,太陽給生物以光照,太陽給人間以溫暖,太陽給家庭以火種。河姆渡人敬畏太陽,崇拜太陽,他們成為太陽的子孫。

我在陳列著河姆渡遺址出土的稻穀和穀殼堆積層、小葫蘆、立鳥形雕匕、陶塊上的五葉紋和魚禾紋、陶缽上的豬紋、玉訣,以及原始農具骨耙等的展櫃前麵流連駐足。這些奪目的史前遺存把我帶到了七千年前的荒古時代。我沉思良久。在來寧波之前,我雖然已經粗略地研究過有關這裏出土的原始文化遺存的資料和文獻,但一旦來到它們的麵前,我還是為河姆渡原始先民們所取得的如此高度的原始文明所震撼。河姆度人用動物的肩腳骨製作出了翻地用的農具骨耙,在象牙蝶形器上雕刻出了雙鳥朝陽的圖案,用堅硬的石器琢磨出了象征著月亮的圓缺的玉訣。如果說骨耗的出現說明當時農業已經達到了一定的發展水平的話,那麼,在象牙上刻製出雙鳥朝陽圖和把玉石琢磨成玉訣這類初民的信仰之物,則說明河姆渡人已經形成了脫離物質生產而獨立存在的精神領域。

在曆史的長河中,人類從未間斷地向自己發出叩問:第一顆稻穀種子是怎麼來的?世代傳承下來的神話傳說告訴他們,稻穀是麻雀從天神那裏銜來的,是狗用尾巴粘了稻穀種子、遊過了大洪水從天神那裏偷來的。於是,麻雀和狗便成了人們心目中的穀神,對它們深信不疑、崇祀有加,年年歲歲,歲歲年年。人們編織出這樣美麗的神話和傳說,也許不僅是為了使自己的靈魂得到寬慰。令人驚歎不已的是,在新石器時代的中早期,河姆渡人就已經從野生稻種中人工栽培出了可供人類延續生命的稻穀。沒有河姆渡人在無數次失敗後對稻穀的成功栽培,人類大概至今也還處在茹毛飲血的原始狀態哩。考古學家們業已研究證明,那些稻穀遺存與我們今天所稱的釉稻和粳稻屬於同一係列。在這些遺物麵前,時間被大大地壓縮了,過程被無情地省略了,幾千年的曆史滄桑似乎凝結成為短短的一瞬間。透過反光的玻璃櫥窗,這些長度為幾毫米、表麵酷似炭黑的顆粒,反射到我的瞳孔裏來的,似乎不再是那尖長的物質原形,而是一代代古代先民前仆後繼的軀體和智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