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2 / 3)

站在這些遠古稻穀標本的櫥窗前,我的思路如同一縷遊絲,飄到了杭州灣隔岸的桐鄉縣羅家角遺址,那裏也出土過新石器時代人工栽培的稻穀遺存以及大量骨石農業工具,與河姆渡出土的相類。十多年前我曾造訪過桐鄉,但那次的目的是為了瞻仰和憑吊現代文學巨匠茅盾先生和著名畫家豐子愷先生的故居,那時羅家角遺址也還沒有被發掘,因此那裏的原始文化遺存未能親見。河姆渡遺址和羅家角遺址的文化遺存說明,早在七千年以前,稻作農業就已經在長江下遊地區蓬勃興起,並在人類的經濟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長江下遊地區的稻作農業文化與黃河流域的早作農業文化,在中華文明的發展進程中是並駕齊驅的。

回想在當小學生的時代,啟蒙老師就曾教導我們,中華民族起源於黃河流域,黃河是我們的母親河,那裏有星羅棋布的仰韶文化遺址,那裏養育了燦爛的中華原始文明。考古學家們在本世紀70年代初在河姆渡所進行的發掘工作,把這個在我們心中牢記了幾十年的結論一下子給動搖了。卻原來,長江流域不再隻是史家們談論的六朝興亡,錢塘吳越也不再隻是詩人們空歎的趙家和強胡,長江流域和黃河流域一樣,同樣也是中華民族文明發生的搖籃之一。在這之後,考古學家們又在東北遼河流域發掘了紅山文化遺址,在內蒙古東部發掘了興隆窪文化遺址……

“幾度東風吹世換,千年往事隨潮去。”姚江的水依然從河姆渡的胸膛上日複一日地潺潺流過,而有關骨粕的往事卻早已被曆史湮沒無聞了。河姆渡的子孫們正以昔日先祖們的智慧,邁出新的雄健步伐,創造著今日的輝煌。

1996年11月1日

紀念碑的訴說

記得50年代初,還在上中學的時候,就從學校圖書館裏借閱過現代革命作家馮雪峰寫的電影劇本《上饒集中營》,一麵讀著,一麵被那些囚禁在上饒集中營裏的英雄們的事跡感動得熱淚漣漣。上饒這個小城市也因此深深地銘刻在我的心裏。不久前,借到上饒參加一個會議的機會,來到上饒集中營舊址參觀憑吊,重溫了那些震撼人心的悲壯故事。

在一大片蔥籠蒼翠的叢林中,一座高聳的尖頂石質紀念碑,在空中閃爍著耀眼的白光。任何紀念碑都是神聖的,也都會隱藏著許多感人的故事。我每次憑吊紀念碑時,都忍不住會產生許多的聯想。古往今來,世間的一切事物,都不可避免地要在曆史的風塵中湮滅得蕩然無存,隻有石頭製作的紀念碑能夠長存於世,把曆史上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告訴來者。盜立在我們眼前的這座紀念碑,是用新四軍革命誌士的血肉凝鑄起來的。這些英勇就義於敵人的酷刑和刀槍之下的革命先行者們,就長眠在這被鮮血染紅的土地和芳草之中。

在距離這座尖頂的無名烈士紀念碑不遠的地方,幾株枝葉繁茂的樹木掩映著一座圓形的水泥墓,這是在當年茅家嶺暴動中負責軍事指揮並在暴動中得以活下來的李勝將軍的墓。他在臨終前留下遺言,死後要把他的骨灰安葬在茅家嶺他的死難的戰友們的無名墓葬旁。他不留戀八寶山那所革命者的聖殿,而無愧無悔地執意要回到他戰鬥過的、而且留下過很多戰友鮮血和埋葬著他們的屍骨的這片熱土。他的遺願得到了後人的尊重。現在,他就安詳地仰臥在戰友們流過鮮血的土地裏。

他的事跡,我們是剛剛從解說員的介紹和陳列廳的圖片說明中知道的。1942年3月,日本侵略軍加緊進攻,國民黨軍部望風潰逃,盤踞在上饒的“三戰區”各機關開始向閩北山區轉移。關押在茅家嶺監獄裏的共產黨員,針對當時的清況,明確提出了組織被囚同誌舉行越獄暴動的計劃。李勝與一起被關押在茅家嶺監獄的中共黨員王傳馥、宿士平、陳子穀、吳越一起組成暴動委員會。他擔任軍事指揮,把握時機,於5月25日組織和領導了震驚全國的茅家嶺暴動。王傳馥和一位叫鍾袁平的同誌受傷,後被敵人殺害,其餘24人都勝利地衝出了牢籠,幾經艱難,與在福建的部隊會合,譜寫了一首壯麗的詩篇。李勝將軍的這段經曆,據說在“文革”那些瘋狂的年月裏,反而成了受到不公正待遇甚至迫害的口實。事情發生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其情其景是不難想見的。我心裏思忖,李勝將軍所以在臨終前留下那樣的遺言,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參觀了關押革命誌士們的牢房和劊子手對付革命者的各色刑具,聽罷講解員關於上饒集中營和茅家嶺監獄情況的介紹,在場的朋友無不對在這裏死難的先烈和幸存下來的革命誌士充滿了敬意。我們在講解員的帶領下,撥開青草,來到長滿了青苔的李勝墓前,眼眶裏喻著熱淚佇立了好長一會,默默無言地向他的英靈致哀。在高大的無名烈士紀念碑旁,他的墓是唯一有名有姓的一位。他以革命者執著的情懷,在冥界(假若有冥界的話),加人了在鬥爭中死難的戰友們的行列,他們無言地接受了他。他是他們忠實的戰友,忠實的戰友,他沒有忘記池們。

上饒集中營是一座殘酷的煉獄,但它鍛煉了一批鋼鐵般的革命鬥士。他們為後代樹立了革命氣節的風範,這是中國青年的無價之寶,是永遠不會褪色的。什挺將軍在關押期間寫下了氣壯山河的詩句:“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正氣玉邪氣,不變應萬變!坐牢三個月,勝讀十年書!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態!”這些氣貫長虹的詩句,將與高高的紀念碑共存!

尖狀的烈士紀念碑,遠離開喧囂的鬧市和人群,安詳而肅穆地屹立在山坡上,靜靜地指向深邃的蒼彎。在婆婆的綠樹紅花間,那堅硬的石頭閃著明亮的允。它將把這裏發生的一切,訴說給後來者。

1996年1月31日

母親河

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本世紀以來,考古學家們陸續在黃河流域發現了多處仰韶文化遺址,認定黃河流域是中華民族的發祥之地。20世紀80年代以來,又陸續在其他地區,如東北的遼河流域、中部的長江流域、南部的雲貴高原等地,發掘出土了大量中華古文化遺存,於是考古學界又提出了一個新的論斷:中華民族多元起源,即除了黃河流域外,還有好幾個發祥之地。這個結論,得到了學術界的廣泛認同。多元起源,多個發祥之地,並不影響人們對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的認識和親情,黃河仍然是我們的母親河。對母親河的親情,是炎黃子孫的親和力和凝聚力的重要源泉、

在曆史上,黃河幾易其道,水患頻仍。四千多年中,較大的改道遷徙有26次,大的改道遷徙有7次。1997年7月25日,筆者與馮亦代、黃宗英、閻綱、繆俊傑等,到山西永濟市古蒲州西門外的蒲津渡,去觀賞唐開元年間(724年前後)玄宗皇帝李隆基下旨鑄造的鐵牛。據文獻記載,鐵牛共八尊,用以作為維係和堅固長安與河東的交通樞紐、山陝要津——蒲津橋的索纜和橋墩。蒲津橋是黃河上遊創建最早而又延時最長的一座浮橋,也是唐代黃河上的三大橋梁之一。我們看到的出土的鐵牛,隻有四尊,呈蹲伏狀,高大雄健,體闊胸圓,每尊長三米有餘,重達萬斤。同時還有四個鐵人,兩座鐵山,七根鐵柱。這些原本置於水下起著堅固橋墩和樁柱作用的鐵牛、鐵人、鐵柱,雖為工匠們用生鐵澆鑄而成,但無疑堪稱是一些雕塑藝術作品。君不見,那鐵牛鼓突圓瞪的眼睛,那微突而渾圓的牛鼻子,是如此逼真而生動。令人感Aq的是,唐玄宗的時代過去了才1300年,而黃河的河床,卻早已遠離了蒲津橋的所在地,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他下令為蒲津橋所鑄造的鐵牛,已被黃河的泥沙深深地埋藏在深達幾米的曠野之中,與奔騰東去的黃河脫離了幹係!

古蒲州城郊的黃河之濱,在公元六世紀的北周時期,曾建有一座名聲赫赫的鶴雀樓。至元初被戰火毀壞之前的數百年間,一向曾是文人騷客登高遠望、流連觀瞻的絕好去處。唐代詩人王之渙所寫的“白日依山盡,黃河人海流,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這首千古絕唱,正是他登古蒲州鶴雀樓後的即興之作。此詞既出,千百年來,連兒童都能吟誦,鶴雀樓也因而在全國婦孺皆知。如今永濟人計劃著將消逝了的鶴雀樓重新修複,再現千多年前的往日風采,但黃河卻已遠離了古濟州這片熱土,寂寞的鶴雀樓,恐怕隻能對著黃河故道上的青草荒樹空自興歎了。

黃河的術患給沿岸人民帶來的是深重的災難。1938年6月9日,國民黨政府在河南省花園口掘開黃河大堤,使豫、皖、蘇三省部分地區變成了黃泛區,人民流離失所,餓革遍野。此情此景,七八十歲的老年朋友都還記憶猶新。在已故河南籍作家李準所著的《黃河東流去》裏,為後代子孫們記下了黃泛區悲慘曆史的一鱗半爪。

20世紀下半葉,特別是近20年來,由於黃河上遊、中遊、下遊不同地區的生態平衡的破壞,水土的嚴重流失,水資源的過度開發,工業發展對黃河水質的汙染等多種原因,黃河多次出現了斷流的現象,而且一年比一年加劇。母親河的幹涸,是中華民族12億子孫的大不幸,是先輩們沒有想到,也是4000年來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大不幸。滔滔的黃河,咆哮的黃河,你不能變成季節河!

兩年前,偶然在《中國綠色時報》上讀到有200個中國科學院院士簽名的保護母親河的呼籲書。我曾就此寫過一篇《失樂園》的小文章,發了一番感想。現在,國務院出台了在黃河和長江上遊實施退耕還林、退耕還草、禁止砍伐森林、防止水土流失、保護生態的種種措施。去年以來,共青團中央又發起了保護母親河行動,號召青年誌願者在黃河沿岸植樹造林種草,改善生態環境。這些都是長遠之計,都將造福千秋。筆者為他們的以中國之命運為己任的精神擊節讚賞,雙手擁護。

歌曰:“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歌曰:“風在吼,馬在嘯,黃河在咆哮!”

願母親河永遠滔滔,永遠咆哮!

五年後,2003年11月初,與謝冕、何西來等參加中國文聯文藝評論家研討會的朋友,再次來到永濟,久違了的鶴雀樓,又巍然盜立在黃土平疇之上,重現了王之渙當年所歌詠的巍峨景觀,我們也以年老之軀拾級登上樓頂,但見黃河相去甚遠,映人眼簾的是一片模模糊糊、影影綽綽的遼遠映像。啊,地球和世事的變遷,看來是無法追回的。永濟市委書記在招待會上說,要以重金在全國懸賞征集一篇新的《登鶴雀樓》詩。何西來笑語曰:時過境遷,詩人的心緒不再,超越王之渙的新鶴雀樓詩,怕是也難以現世的了!

2003年12月4日補記

雲杉的性格

“草原之夏”筆會在距內蒙古東部克什克騰旗40公裏的熱水塘鎮舉行。熱水塘舊時叫熱水湯,是一個草原小鎮子,因溫泉而得名。主人安排到會的大家到一個叫白音敖包的山巒,參觀在沙漠中的一片原始雲杉林。同來的有好幾位頗有實力的中青年作家,河北的關仁山,天津的肖克凡,內蒙古的馮荃植,北京的柳萌等。我也很樂意去看看那作為紅山文化中心地區的西拉木倫河河穀和廣漠沙原上的雲杉。依維柯在草原公路上飛馳著,把蒼蒼茫茫的草原和一群群的牛羊拋在了後麵。草地越來越顯得荒蕪,一片連著一片的沙丘展露在眼前。下午一點多到達目的地。在山包的前襟裏,幾幢尖頂的紅色小木屋,散落在沙灘和草地相間的平壩上,用白樺樹幹和枝條搭成的大拱門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山地雲杉度假柑,幾個大字。留給人們的完全是一種野趣。

我良久佇立在這塊麵積不算很大的平壩上。舉目望去,眼前就是想象中的那片蔥蔥籠x茫茫蒼蒼的雲杉嶺,沿著起伏的山勢綿延而去,20公裏的山岡上下,既凝聚著曆史的沉重,也洋溢著勃勃的生機。身後則是漫漫瀚瀚的平疇沙原,對奄奄一息的原始草原呈蠶食之勢,蒸騰著死亡的氣息。天高雲淡,一望千裏。此情此景,不禁令我的頭腦裏斷斷續續地漂浮出一些零亂的思緒來。——這裏就是第四紀冰河期留下來的唯一“生物化石”!這裏就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沙地雲杉林——稀珍物種!

當地政府在平壩上立了一方石碑。那碑上鐫刻著下麵一篇銘文:白音敖包沙地雲杉,有林麵積3600畝。自黃崗梁西麓隨山勢向東綿延20公裏。經專家考證,在世界同類地區尚未發現。林學界稱為“生物基因庫”、“生物活化石”。沙地雲杉,成樹高達28米。壽命數百年,樹形似塔,幹紅葉綠,挺拔剛勁,四季常青。乾隆皇帝到此寫道:“我聞鬆柏有本性,經春不融冬不凋。淩空自有堰蓋枝,詛天盤層傲霜雪。”每年農曆五月十三,附近牧民趕來祭祀,儀式莊嚴而神秘。

我們小心翼翼地踩著一塊塊石頭,躍過一條丈把寬的小溪,興致勃勃地踏進了雲杉林的邊緣。小溪從溝豁和腐葉中穿過,沿著雲杉林的邊緣,不舍晝夜地奔騰而去。千百年來,誰也沒有注意到,也沒有抒寫過這條原始的水流,但它卻默默地、堅強地、旁若無人地穿過厚厚的沙土層,流淌著,流淌著,無盡無息地流淌著。我拿來地圖尋找它所在的位置,啊,它大概就是那條叫做老哈河的水流吧。幾個月沒有下雨了,西拉木倫河已經千涸。而被隱藏在雲杉林中的老哈河,卻依然流水叮咚,浪花嬉鬧。

老天令人不解地下起小雨來。牧民們說,草原上有好久好久沒有下雨了。雨點打在雲杉的塔形樹蓋上,打在鋪滿厚厚的樹葉的山包上,打在我們的頭上和衣服上。怎麼我們來了就下起雨來了?我們感到無比的興奮:因為我們給雲杉林帶來了雨水。我們讓雨水盡情地淋著,在雨中向山林的深處前進。遠處的白音敖包山頂上被霧氣籠罩起來。樹林裏開始變得煙樹迷離,不辨東西。為了不致在煙雨中迷失方向,我們不得不停下腳步。我們定定地看著一連串細密的雨點,無聲地滴落在腐葉敗枝上,又從腐葉敗枝上,浸潤進下麵的覆蓋著的泥土裏,一點兒痕跡也沒有留下。我意外地發現,腐葉下麵,並不是石塊,也不是黑土或紅土,而是鬆軟的沙土。我們的腳下被俗稱作黃崗梁的山丘,竟是巨大的沙丘和沙梁!挺拔高大的雲杉,就紮根生長在這片千年萬年億萬年前風沙造成的鬆軟而極端缺水的沙地裏。是這些雲杉和雜草把飛揚跋肩、肆虐無常的沙層給鎮服了。雲杉啊,你這冰川期遺留下來的古老而又古老的沙地物種,單槍匹馬地穿越了千年萬年億萬年的曆史,雄視過多少英雄豪傑的武功和勳業,一切的一切,都已煙消火滅,隻有你龐大健全的身軀依然蘊藏著那麼強大的生命力!你的挺拔傲岸、不懼風沙、不畏幹旱、迎風戰雪、闖關奪隘的曆史風骨,給人類帶來了多麼大的希望和鼓舞啊!人類從你的身世懂得了一個道理:原來人類可以製服沙漠,可以扭轉荒漠化的可怕進程!啊,這就是雲杉的性格!

大家站在冷風呼嘯的河岸上,透過細密的雨幕,回望著煙霞中的沙地雲杉林,讚歎著自然界給人類贈與的這一奇跡。白音敖包的沙地雲杉呀,你不是小家碧玉,而是大自然造化的磅礴大氣。雲杉所獨具的堅忍不拔、穿越曆史的性格和風骨,是人類戰勝懦弱和無奈、創造光明未來的榜樣。雲杉林在延伸,雲杉林在向沙漠地帶挺進,雲杉林在向荒漠化挑戰!人工種植的雲杉幼苗,已經在附近地區隨處生根!這就是希望。

1999年12月19日

嚷茶紫金庵

浩渺的太湖水域中,伸進來一個綠蔭覆蓋的半島,叫東洞庭山,俗稱東山,堪稱天下無雙絕美風景名勝之地。早春二月,臘梅花開時,我、馬昌儀和吳重陽,在江蘇省文學評論家徐采石和兒童文學評論家金燕玉夫婦的陪同下,從蘇州出發作蘇南之遊,飽覽了好幾個江南古鎮之後,沿著新建的太湖大堤來到東山的卯塢村。我們魚貫穿過常年在綠蔭下布滿青苔的小徑,踏進了綠樹掩映中的紫金庵的院門。

相傳,紫金庵始建於唐代初葉,係西域僧人沙利各達耶來此結庵修道時所建。進得院門,但見不大的院落裏有兩株參天老樹,幾乎把個天井的全部空間蓋住了。這兩株已有八百多年樹齡的古樹,一株是金桂,一株是玉蘭,依然花枝繁茂,濃蔭如蓋,給這江南早春的二月天增添了無限的生機。一通《唐示寂本庵開山和尚諸位絕靈之墓》石碑,證明了它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唐朝舊物。庵內有聽鬆堂、白雲居、晴川軒等宮觀,一水兒都是清末的建築。而那間俗稱楠木殿的淨因堂,建於清乾隆十一年(公元1746年)。庵內塑有十八羅漢,據稱出自南宋民間雕塑家雷潮夫婦之手,其造型各具妙相,姿態各異,神情逼真,呼之欲活。羅漢身上所著服飾,層次分明,衣摺流轉,極富質感。係我國古代泥塑藝術之精品,在中國美術史上有很高的價值。其中尤以降龍和伏虎二羅漢為最,其藝術造型、精神氣質和雕塑技巧,均謂不同俗凡。明人釋大燈有《金庵十八羅漢歌》曰:“金庵羅漢形貌雄,慈威嬉笑驚神工。當年製塑出奇巧,支那國中鮮雷同。擎拳降猛虎,舉缽伏獰龍。神通各逞無暇日,我來一喝俱斂容。”在觀摩過水鄉古鎮角直保聖寺中的那九尊被顧領剛、蔡元培、沈兼士、馬敘倫等文化名人保護下來的宋代羅漢塑像後,再來欣賞紫金庵裏的這些出自宋人雷潮夫婦之手的羅漢塑像,卻是又一種風格,又一番氣象。遺憾的是庵內禁止拍照,光線也太暗,無法給此行留下些許的記錄。

出得殿來環顧紫金庵四周,山巒起伏,鬆竹茶梅,地處幽絕,清靜無雙,真一所道家絕好去處。因為庵內光線不足,我的方向感似乎也失靈了。無怪乎明人顧超《紫金庵》詩說:“山中幽絕處,當以此居先。綠竹深無暑,清池小有天。笑啼羅漢像,文字道人禪。最好梅花候,高窗借過年。”

由於采石兄在出發時,約請了吳縣市文物管理所的專家龔金元先生同來,他招呼紫金庵的管理人員和僧人們請我們在庵內的山莊吃茶。山莊雖小,但一色竹木結構,材料自然是當地土產,就地取材,不過年代久了,由於使用和潮氣的浸潤,已經相當陳舊了,幾張木茶桌呈現著濃濃的黑色,倒也與殿堂的顏色相和諧。飲茶的杯子,也並不講究,是一般的玻璃茶杯。刹那間,我產生了一種疑惑和不解:怎麼一個如此幽靜的飲茶山莊,卻給客人如此平常的玻璃杯?一位女主人把杯子擺在我們麵前,卻並不放茶葉,便給每個杯子裏倒上半杯開水,然後,才把茶葉放在盛了半杯開水的杯子裏。她向我們交代說:“各位客人,我們的茶葉是這裏的特產碧螺春。茶葉碧綠鮮嫩,是早春采摘下來的茶樹上的嫩芽,不能先放茶葉再倒開水,以防把嫩茶葉片給燙熟了。要先倒上開水後放茶葉,這茶葉會慢慢地伸展開葉片,發出異香。”說話間,隔著透明的玻璃杯,我們看見那卷曲的綠茶葉片,一簇簇的在水裏站立了起來,像是一群有靈性的小人,煞是神奇,煞是好看。這位婦女又來給每個人麵前的杯子裏添水。她告誡說:“現在,你們可以開始品茶了,茶葉的香味開始散發出來了。”這時,我才意識到何以用的是玻璃杯子,而不是通常茶藝用的陶瓷茶杯。我們按照他們的提示,把茶水吸汲進口中,含了片刻。主人問道:“口中是否感到了異香?”這時,口中的味覺感知,的確有一種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清香之味向口腔四周擴散,蔓延。這就是名聞遐邇的碧螺春!

龔先生這時才開金口,向我們講述1954年周恩來總理到日內瓦開會帶的就是我們東山出產的碧螺春茶。在日內瓦會議上,美國代表先是杜勒斯、後是史密斯,放不下架子,不肯與周總理握手,不承認中國。周總理與各國代表廣泛交往,用碧螺春茶招待客人,各國政要看到玻璃杯裏的茶葉懸空站立起來,呈現出碧綠透明的顏色,發出清冽的香味,無不驚異和讚歎。在日內瓦,碧螺春茶在中國外交史上起了親善使者的作用。采石和燕玉對這個逸聞是耳熟能詳的,而對我們三位北京來客而言,則頗感新鮮。於是,我們便一杯一杯,不斷地吸飲著這鮮嫩芳香的茶水,希望能品出它的特異之香味來。

不久前,徐采石創建了江蘇省吳文化研究中心,要把文學研究與文化研究結合起來,隨著社會角色的轉變,茶文化也就順理成章地進人了他的視野。在這方麵,我倆有共同的經曆和處境,因而此時此刻,也就處於共同的心態和思路之中。我從上個世紀90年代初就開始涉足文化人類學的領域,也曾在江西上饒觀摩過姿源縣茶藝表演隊的姿源茶道表演。婆源茶是我國著名的綠茶之一,從茶文化的角度來看,有自己的內涵。在此麵對著的是東山的碧螺春,我一麵吸飲著,一麵在思考著,我想,色香味是茶的自然屬性,自然屬性之外,還各有其文化內涵。而碧螺春又有什麼樣的文化內涵呢?我早就聽說,碧螺春隻產於東山的一個山頭上,它的此色、此香、此味,皆決定於產地的自然環境,以及它的泡飲方式,一方麵取決於它的自然屬性,另一方麵,又體現了吳人和源遠流長的吳文化的傳統。據《太湖備考》記載,碧落峰石壁有野茶數枝,山人朱元正采製,其香異常,名“嚇煞人香”。碧螺峰重巒疊嶂,生態環境特別優越,樹木成蔭,四季花果芬芳,加之瀕臨太湖,水氣足,雲霧多,氣候溫和,空氣清新,因而所產之茶,天生麗質,芳香殊異。清康熙皇帝南巡至此,飲後讚不絕口,賜名“碧螺春”。

主人告訴我們,碧螺春茶產地極小,茶樹數量不多,產量自然有限。我們在庵裏喝的是地道的碧螺春茶,水也是池中的泉水,自是極為難得的一次品茗。主人說,外麵假冒碧螺春之名者很多,包括庵門外麵小路兩旁的那些茶葉攤,所賣的也多不是真正的碧螺春茶。據茶書記載,采茶製茶的村莊,就名茶塢。紫金庵所在的這個村子,村名卯塢,想必當年也是一個以采摘和製作茶葉為專業的村莊。

碧螺春茶果然名不虛傳。碧螺春茶給了我們味覺的享受,十八羅漢的雕塑給了我們藝術的享受。我們帶著滿足的心情,告別了深藏在群山和綠蔭中的寧靜而富有的藝術殿堂紫金庵。

如今采石已病逝周年,本來相約再做一次活態的吳文化田野考察的計劃,也就永遠無法實現了。

2002年3月11日

喝茶與品茗

茶這種飲料,對於我來說,是須臾離不開的。我的生活的習慣是這樣的:每天早餐後,便泡上一杯濃茶,坐下來開始寫作。思緒隨著案頭上電腦鍵盤的敲擊而演進,茶杯裏的茶水也就隨著文思的發展漸而減少。一杯接著一杯,一上午下來,總要三四杯茶的樣子。茶水不僅刺激味覺,也刺激中樞神經,有提神的作用,所以一麵喝茶,一麵寫作,精神甚是集中。下午再重新泡一杯新茶。晚飯後,還要泡第三杯茶。一天三次茶,天天如是,不可一日無茶。幾十年來,已成習慣。不說別的,就是喝過的茶葉,恐怕也要堆成小山了吧。

我喝茶的曆史雖長,說來卻近乎“牛飲”,與茶專家們慢慢品評體味茶的餘香,完全不能相提並論。即使如此,隻要茶到嘴裏,還是能喝出茶葉的好壞和品位的高下來的。喝茶也如同吃飯,喝一種茶葉時間長了,就覺得膩了,要換另一種茶葉。記得十多年前,北京的老知識分子中喝杭州龍井和珠茶的居多,珠茶價錢便宜,茶質也算上乘,喝到嘴裏有一種淡淡的苦味。我是受美學家蔡儀先生影響喝這種茶的。後來,這種茶葉難得買到,就改喝北京人常喝的花茶。喝膩了花茶,就換烏龍茶。也常喝綠茶。

朋友們知道我愛喝茶,就常常送我些家鄉的名茶。有一年,雲南小說家張昆華給我捎來了雲南的普洱茶和滇紅,那滇紅特別珍貴,是他從他弟弟的茶場弄來的特品,使我有機會在京居生活中嚐到那高原茶的獨特品位。我不僅自己享用,而且還分了一些饋贈給朋友,朋友們都讚揚滇紅好。滇紅剛剛喝完,恰巧我的同事、兒童文學評論家賀嘉送給我一些安徽的祈門紅茶。祈紅接著滇紅,又是一番滋味。有一年,當代文學研究者潘旭瀾教授和他的夫人陳先生來京,就住在我家裏,從他的家鄉福建給我帶來了當地最上乘的武夷岩茶——鐵觀音。據說,他是平素隻喝鐵觀音,不喝其他茶的。在他的當麵遊說下,一個時期我也改喝鐵觀音,覺得鐵觀音也非常可口,那橙黃茶湯,令齒頰留香,喉底回甘味,味醇而益清,飲後精神爽快。今年夏天,台灣學者王孝廉教授又給我帶來了台灣人喜愛的烏龍茶。範仲淹詩雲:“溪邊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自古種。”台灣烏龍雖非武夷烏龍,缺乏當地獨有的那份兒“岩韻”,但由於台灣生態環境與福建武夷相似,所以台灣烏龍的質量也屬上乘。我這個山東人喜歡濃重的味覺,喝慣了味道濃重的烏龍茶,幾乎再也不想喝北京人常喝的花茶了。

不久前到江西上饒開會,會議主持人陳文華教授邀請了婆綠產地姿源茶藝表演隊的小姐們來會上表演茶藝,使我有機會品嚐了馳名中外的婆綠和觀摩了她們的茶藝。人道品茗不同於喝茶,果然如此。當小姐們彬彬有禮地把那隻盛滿黃綠色的姿綠茶水的小小茶盅送到我的麵前,我慢慢地品嚐著贅綠所散發出來的持久不散的餘香時,這才發現,平常我的喝茶雖然口中也留有餘香甘味,卻多半是為了滿足生理的需要,而品茗則是通過味覺品嚐茶的香味而滿足人的精神上的享受。觀看姿源姑娘們的茶道表演,那輕盈欲仙的體態,那純熟流暢的動作,那村姑農婦的裝扮,無一不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品茗也是一種審美過程,可以陶冶情操,移情悅性!

這次品茗的聚會,不僅廣交了朋友,也使我增加了有關姿綠的知識。婆源產茶的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唐代,那時就享有“綠叢遍山野,戶戶飄茶香”的盛譽。茶聖陸羽所著《茶經》中就有“款州茶生姿源山穀”的記載。《宋史·食貨誌》中把“婆源謝源茶”列為全國六大絕品茶之一。明嘉靖皇帝當年品嚐了姿源靈山茶,見該茶色澤翠潤,湯清味甘,酌杯中香雲蒙覆其上,凝結不散,龍顏大悅,遂欽賜一塊“天竹峰”匾額,差人送至靈山,懸於“碧雲庵”大門上,並降旨定“天竹峰茶”為貢茶。如今,這一帶到處滿山蒼翠,婆綠飄香,茶農繁忙。姿源人民在改革開放的形勢下,從原來國家包銷的“皇帝女兒不愁嫁”的模式中走出來,把茶葉推向市場競爭,並開發了婆綠茶晶新產品,打人國際市場。

1995年11月30日

山之為鎮

不久之前,中央電視台新聞頻道作了一個“中國魅力名鎮”的係列節目,以前並不廣為人知的古鎮,如張壁古堡、浙江烏鎮、雲南和順、內蒙古室韋、浙江南得、安徽西遞宏村、福建泰寧、廣西興安、廣東石灣和江蘇同裏等,在拚比中被評為“中國十大魅力名鎮”。這個以“古鎮”、“名鎮”為總題旨的知識性、競賽性、娛樂性節目,把東西南北中五方大地上的若幹古鎮名鎮的曆史、人文、物產、現狀,饒有興味地展現在億萬觀眾麵前,電視主持人還引經據典地插人了一些古往今來有關“鎮”之形成與變遷的曆史知識——軍事的、政治的、商貿的,使各色觀眾眼界大開,陡增了許多知識,也激發了國人愛國家、愛鄉土的情懷和旅遊探訪的興致。看過這幾期電視節目後,滿足之餘卻又略感並不滿足,如華夏諸族有史以來的“五鎮”就沒有涉及,而這“五鎮”之“鎮”也是古鎮,甚至比那些冠以“魅力”名號的“古鎮”曆史還古,與那些“魅力名鎮”的“鎮”在內涵上卻大相徑庭。

20世紀80年代,有一個時期,筆者嚐涉足於旅遊文化和旅遊民俗的研究,但對古之“五鎮”及其文化卻也不敢說就知道或懂得了多少。要說多少有了一點兒知識,那也是因為曾到被稱為“北鎮”的醫巫間山和北鎮廟作過一次實地考察,並在《中華讀書報》上發表了一篇《寂寞的神山》的文章。為了寫那篇文章,去查閱了《古今圖書集成·神異典》等書中所輯錄的一些有關山川諸神的古代文獻,總算對“五鎮”有了一些粗淺的了解。何為“鎮”?據《辭源》“鎮”字的釋文:“一方的主山稱鎮。《尚書·舜典》:‘封十有二山。’漢孔安國傳:‘每川之名殊大者,以為其州之鎮。”,以山為“鎮”,是曆代黃帝們為邦國永固、民樂堯天而舉行遙望祭祀時加封的,最初是四鎮,逐漸變成了五鎮,即東鎮沂山、西鎮吳山、中鎮霍山、南鎮會稽山、北鎮醫巫閻山。

我沒有認真地考證過五鎮誰被封的時代最早,誰被封的時代較遲,但冥冥中卻認定了,可能以東鎮被救封的時代在先,就算姑妄言之吧。拙見起於傳說黃帝曾到過東海之濱,登臨過禪凡山(榔娜),而封東泰山。《漢書·郊祀誌》:“黃帝有熊氏封東泰山。”東泰山就是沂山。後來的記載就更多了。《隋書·禮儀誌》:“以沂鎮從祀方澤。”高祖開皇十四年詔立東鎮神祠。《唐書·禮樂誌》:“歲祀東鎮於沂州。”已故老作家董均倫先生寄贈給我一本署名潘心德主編的《東鎮沂山》的厚書,使我有機會了解了有關五鎮,特別是坐落在今山東省臨胸縣的東鎮沂山的大致情況。東鎮保留下來的一通元代碑竭的銘文引起了我的注意,《元成宗詔封東鎮沂山為元德東安王碑記》曰:“上天二省命,黃帝聖旨,三代以降,九州皆有鎮山,所以阜民生、安地德也。五嶽、四讀,先朝己嚐加封,惟五鎮之祀未舉,殆非敬恭明神之義。其加東鎮沂山為元德東安王、南鎮會稽山為昭德順應王、西鎮吳山為成德永靖王、北鎮醫巫間山為貞德廣寧王、中鎮霍山為崇德應靈王。仍救有司,歲時與嶽讀同祀,著為定式,做茲詔示,想宜知曉。大德二年二月。”這篇碑文裏透露出一個信息,不僅每一個山鎮形成一個聚居的村鎮,而且賦予每一個山鎮一個虛擬的山神的名號,把山鎮之神人格化了,並相應地建立起一座供人們舉行祭祀的廟宇,而且“歲時與嶽同祀”,成為國家法定的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