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千禧祝辭

本世紀最後一次平安夜的頌歌唱過以後,這個給人類帶來動蕩又帶來挑戰的世紀就要莊嚴地落幕了。我們終於成為能夠目睹新世紀輝煌日出的幸運者。記得一百年前的此時此刻,中國維新運動的先行者梁啟超,經曆了在日本一年多的流亡生活之後,正置身於由東方向著西方行駛的舟船之中。那時夜深人靜,怒濤擊打著船舷,海天無月,唯有幾點寒星閃爍——“滿船皆睡我彷徨,濁酒一鬥神飛揚”——那是十九世紀的最後一個夜晚,也是二十世紀的最初一個黎明,他在波浪滔天的太平洋上寫下了跨越世紀的《二十世紀太平洋歌》。哲人此夜無眠。那時的中國,猶如梁啟超此時乘坐的那一葉扁舟,正漂流於萬頃怒濤之中,而茫然未卜其前程。

從那時開始到此刻為止,中國的二十世紀就是這樣在梁啟超這種有點悲涼、也有點激昂的追索中走完了它的艱難的行程。從梁啟超太平洋舟中放歌的那時開始,中國的幾代知識分子出於強國新民的願望,尋求以文學的方式展現中國人為爭取獨立、和平、公理和正義的理想而進行的奮鬥曆程。從文學改良、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工農兵文學,直至新時期、後新時期文學,完整的一百年間,中國文學為爭取自由表達的權力和維護文學自身的純潔,以驚人的堅持和韌性的抗爭寫下了本世紀慘痛的絢爛。

近代以來的這種文學運行,畫出了文學獲得自由、失去自由、最後又重返自由——追求、失落、再追求的鮮明的軌跡。中國文學就是在這樣類似圓圈的環行中並非重複地推展著。中國文學百年的進程,始終謀求文學與中國的社會改造以及國運宏興這一目標的契合。令人欣慰的是,中國文學未曾有負於這一宏願。它前進的每一步都傳達著中國的憂患和中國的歡愉,百年的中國文學就是這樣,成為中國為實現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而奮鬥的形象的縮影。啟蒙和救亡、科學和民主、個性解放和民族振興,這些命題都理所當然地融入了近代以來的中國文學之中,從而成為它的傳統主題。

但文學在通往這一目標的長途中,始終麵對著文學以外的異質的滲透和幹擾。文學為維護自身的權力而曆盡艱辛。也正是由於這樣的環境,方才造就了我們如今麵對的百年經典的輝煌。中國文學未曾與中國的社會興衰和萬家憂樂相脫節,這是中國文學的驕傲。但文學的天空從來是浩瀚而豐盈的:外在世界遼闊而生動,內在世界隱秘而豐富。文學既麵對著悠久的曆史和複雜的社會,文學也麵對著人世悲歡和人生憂戚。應當認為,所謂文學的功利性,既包括文學的教化作用,也包括消閑作用。文學既教育人,文學又撫慰人。值得一提的是,我們如今的這種看似平常的認知,確實經過幾代人的抗爭,付出血淚的代價方才獲得的。

中國文學正是在這樣艱難的行進中完成了它的使命。它以文學的世紀絕唱,記述了中國的百年滄桑。文學在施加影響於社會建設和改造民心的長途中,以智慧的心靈、精致的藝術、獨創性的勞作,經曆了曲折、痛苦而悲壯的抗爭,維護了文學的莊嚴,造就了無愧於時代的文學經典。它寫就了一部中國知識分子的感天動地的精神曆險史。它又如萬花筒那樣地折射出中國社會悲喜交集的眾生相。

歲月匆匆,冬去春來。勞燕一年一度地自北向南又自南向北地飛——生命就在這樣的奔忙中延續著。而在這一百年間的中國文學,也是一代接著一代如蠶吐絲般地經曆著黑暗又追逐著光明,造就了中國文學的現代輝煌。那些辛勤勞作的人,有的已經離去,有的最終也將離去。而他們把優美的心靈化成了文字,它們成為曆史的見證:幾代人的憧憬,幾代人的抗爭,幾代人的耕耘,幾代人的收獲,如今都凝結在這裏了。

這是中國人在本世紀難忘的旅行中留下的並不輕鬆的記憶。它的紋理之間,豔紅的是血絲,晶瑩的是淚水,它是幾代中國良知的精神放逐和精神漫遊的詩意曆史。人間一切都短暫,唯有精神永遠。親愛的讀者,在這千年一遇的世紀之交,當你們跨進這座神聖的藝術殿堂之時,你們和全人類都聽到了世紀祝福的新年鍾聲。這是二十世紀文學藝術的靈魂在向你們祝福,也在向你們道別——它把未能預期的、但肯定是更加理性的和更加智慧的新的一千年留給你們去創造了。二十一世紀的人們,珍重啊!

1999年12月31日於北京大學暢春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