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小學時他有兩個好朋友,一個叫吉郎,一個叫狗生,他們一起練彈弓、一起偷西瓜、一起下河摸泥鰍。有一天他對兩個好友說:“林禿子是奸臣,我爺爺講的。”沒想到吉郎把他的話告到了老師那兒,幸虧老師是膽小鬼,怕班裏出此事牽連自已,悄悄訓斥他後把事壓下了。事後他問吉郎為啥這樣做時,吉郎卻笑嘻嘻地說我想當個英雄,想入紅小兵,我成份不好,上中農。”他駭然。這是他第一次被人出賣。後來他也出賣了一次吉郎。吉郎考試不及格恨老師,發誓長大後向老師的兒子報仇,他把吉郎的話告訴了老師,老師狠狠揪起了吉郎的耳朵。從此吉郎和他分手了。出賣使他們變得陌生、隔離、懷疑、孤獨。事後想起來,他很驚駭,自己怎麼也學會了出賣呢?1他是最沒有記性的。有句話說,在一個地方摔兩次跤的人是傻瓜。他是那個傻瓜,摔了多次,總是記不住。這次摔得不輕,要搭自己的小命。他潸然淚下。
當那塊石板“哢啦”一聲蓋住洞口時,墓室裏一下子降下黑暗,伸手不見五指。他從驚愕中醒過來,怒罵、喊叫、蹦跳,所有人在垂死之前能表現得本能,他都表現出來。他很快絕望地癱倒在地,躺在那裏一動不動,死靜中等待著死亡。這時他才想起老瘋丐給他看相時說的那個“死厄”,果然不假。其實死神早就伴隨著他了,上次販皮時落水那次,死神已經舔他額頭了。這真叫水裏不死火裏死,逃過初一逃不過十五。
他呆呆地望著頭頂上那個透進來I絲淡光的墓頂洞。一石之隔,生和死離得這麼近。他想像著隔著那塊石板的天空、土地、沙坨子以及活人的生活。他想起了患病的父親,衰老的母親。他是獨根獨苗,為供他讀完中學,父母幾乎榨幹了身上的油。有一次他逃學不願念書,老父親拿鞭子285抽他,最後“撲通”一聲給他跪下了,哀求他“小祖宗,這是為你好,要不你還是一輩子跟風沙坨子打交道嗬!”結果他去了,餓著肚子熬到畢業,當然未能念出什麼好來,還是回來修理沙坨子。不過他一直覺得對不起父親,欠著老父親許多。也正因為如此,他一直不顧一切地想賺錢,為父親盡點孝。現在卻自己先去了,丟下老父母去了,他的心猛的一陣刺痛。不!我還不能等死!他翻身坐起,黑暗中如一頭進入絕境的困獸,一雙瘋狂的眼睛在黑暗中閃亮。他順著墓室四壁摸索,陰冷潮濕的用岩石砌成的牆壁,固若金湯,他摸遍了每塊岩石、每塊磚頭、甚至能數得出四麵牆壁有多少塊磚石,但枉然。墓室頂離地麵大概有三四米高,他拚盡氣力往上蹦跳,根本碰不著墓頂,他疊摞那些腐爛的棺木、活佛的\骨架,,想踩上去往上跳,可沒等跳,腳底下如踩在棉花堆上,全散攤在地上。他終於徹底絕望了。兩行哀傷的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像兩股泉水般洗刷著他的臉頰。他就這樣無聲地哭泣著,閉上雙眼,等待起最後時刻的到來。他睡著了,睡夢中他感覺到自己開始死了,已經死了。用不著裝棺材,用不著挖墓穴,用不著請喇叭匠吹八大悲調,一切都現成的,給爹媽省去了很多事,而且又是上等活佛的墓室。從這角度看,他其實賺了,撈了很大的便宜。他應該感謝“黑鼠”金巴。這個該死的混蛋。地獄裏等他來吧,那時再算這筆賬。’當那塊魔鬼的石板被人一點一點地移動,最後一道刺眼的亮光射進墓室的時候,他正在睡覺,以為自己已經來到了 餐“喂!裏邊有人嗎?”聽到這一聲沙啞的嗓音,他更以為是牛頭馬麵在召喚。那聲音又好像非常遙遠,遙遠。
“喂!裏邊有沒有人嗬?”聲音激烈了。
投進來的一塊石子兒,正好擊中他的鼻梁。他一躍而起。
那天下著毛毛雨。
遼口鎮東北五裏外,那條通向三十裏外小火車站巴胡塔的路邊上,幾天前悄悄出現了三間草坯房,房後的一片空地上,招“刺兒鬼”圍起了一座牲口圈。草坯房的大門口,掛出了一條木牌,上邊赫然寫著:科爾丨1、黃牛公司。
這是遼口集改為遼口鎮後不久發生的事情。
連日來的秋雨,溟獴綿綿,無情地澆洗著這座膨脹的小鎮子。幾萬名從金寶屯一帶撤離出來的災民,像潮水般湧進了原先隻有一萬八千人口的小村集,形成了一座奇特的新鎮。有人說,是一座“農民城”,有人說,是“乞丐城”。每戶人家,擠進比原戶人口多幾倍的難民,簷下階上、牛棚磨房、凡人能住的地方,都橫七豎八坐著、躺著、站著無家可歸的人們。比較寬敞一點的街麵路口,像雨後的蘑菇般冒出了一座座五花八門的簡宜房屋、馬架子、帳篷、窩棚、地窨子。街上的廁所不夠用,隨時有可能踩上“地雷”。物價猛漲,黑市猖獗。一顆大白菜值五塊,為搶到二兩肉動菜刀。原先維持遼口集幾千人口的糧食、蔬菜、物品,沒有幾天,被如蝗蟲般湧來的難民吃啃個一幹二淨。縣裏雖然釆取了緊急措施,八方支援,仍然一時解不了急。有眼力的幹起了販運的買賣。販菜販麵包的小販子,一夜間腰纏萬貫,其它服務性行業,如:飯店、酒館、食品鋪等等也應運而生、買賣興隆。趁這混亂,那些個扒手、賭棍、劫道的、行竊的、打架鬥毆的、拉客玩嫖的,一時間,大顯神手,興旺起來。本來遼口集是個南來北往、東走西返的要道,三教九流彙集地,這下更為熱鬧起來,一時間弄得烏煙瘴氣、泥沙俱下,幾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後來,白天星縣長和新成立的鎮政府領導們采取了嚴厲的措施,成立了兩個派出所,這才扭轉了混亂局麵。遷來的難民,一律按原來的鄉、村、組和鎮的編製登記造冊,轉入遼口鎮戶口,並按各村鄉鎮的編製分別占居鎮的各個部位,組成鎮的街道組織。與此同時,成立勞動服務部門解決這麼多閑散勞力的就業問題。興辦各項街辦企業,各類服務行業,鼓勵和保護各行各業的個體戶、小販子們的正當生意。國家撥款救濟,又有平遼油田特項捐款,遼口鎮的經濟資本比較雄厚,安置幾萬災民不成問題,沒有多久,遼口鎮逐步走上正軌,一座新型的農民城正在沙坨子裏崛起。
這座農民城麵臨的頭一急需解決的困難是住房。這給羅天柱的農民建築隊“創造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大顯神手的機會。全鎮統一規劃統一籌建的房屋設施,幾乎都由他的新成立的建築公司包了。幾個月下來,羅天柱成了遼口鎮頭一號暴發戶,大財主。有人罵他發了災難財,他認為自己發得心安理得,沒有什麼良心上過不去的。他的幾個幹將劉三兒、吳長富等人也都成了非同一般的人物,分管者羅天柱創辦的磚廠、建築公司、食品廠、飯館等幾家企業,幾乎左右著遼口鎮的局勢。羅天柱靠實力起家,在遼口鎮舉足輕重,同時愈發受到白天星縣長的青睞。他被安排進了鎮政府的領導班子,專管鄉鎮企業,成了遼口鎮家喻戶曉的人物。
秋雨中,走著一個人。他是“黑沙豹”。臉色陰沉,情緒鬱悒。自打來到遼口鎮起,走到哪兒都能聽到有關羅天柱的議論。好像這座新興農民城裏的每個角落都在談論著他,談論著他的財富,談論著他的本事。“黑沙豹”聽著心裏不是滋味。心中有一股無名火。他邁著大步走在那條肮髒的街道上,心裏罵:“好小子,你倒發了洪水的財,人五人六的神起來了!”
“黑沙豹”覺得肚子餓,塑料雨衣擋不住秋雨的寒氣,身上一陣發冷,他想喝點酒解解悶驅驅寒。他看見一家新建的飯館,門麵挺講究,牌子上寫著:“老來順酒家”,覺得有趣,就走了進去,選一張沒有人的桌子坐下來。一個嗲裏嗲氣的女服務員給他開了菜單。他走到櫃台上買酒買涼盤。聽見他的聲音,坐在櫃台上算賬的一個女人突然抬起了頭。他一見,不禁一愣。那個女人也“啊”一聲輕叫。她是桂芬。
“是你……?馬……哥……”桂芬聲音微徼發顫,臉頰也變紅。
這家飯館是你們家開的?”“黑沙豹”問。嗯哪,開張沒幾天。”桂芬微笑著說。
哼!”“黑沙豹”轉身就走,酒菜也不要了。
“馬哥,別定,我給你弄幾盤好菜!”桂芬趕緊從他身後喊。
“我怕吃了壞了肚腸!”“黑沙豹”一摔門就走出了店去,兩個男服務員想走過來交涉,被桂芬喊住了。
今天“黑沙豹”迸鎮子來,是為他那個“科爾沁黃牛公司”弄執照的。要是能順利領上執照,就想到農業銀行新派出的信用社借點貸款,他的集資還不夠進幾十頭牛後運往深圳。可是第一件事就使他碰了釘子。鎮政府的那位辦事員告訴他,弄執照需要街道居委會的介紹信和證明材料。他哪兒來有那個玩藝?他那落腳的地盤還入不上遼口鎮的什麼街道。辦事員又說,實在不行,哪個鄉哪個村的,回去帶來鄉和村的介紹信也可以,他又傻眼了。跑回黑沙村,從那個老東西的手下人手裏弄出介紹信,那不是比從猴子嘴裏掏棗還難嗎?後來那個辦事員不解地問他,幹嗎跑到遼口鎮這兒開什麼黃牛公司?他解釋了一番,遼口鎮是正在興起的“農民城”,南來北往的樞紐地帶,又在30裏外有個小火車站,押運牛方便等等。辦事員挺同情他,向他建議不妨直接找找他們的頭兒,鎮政府專管鄉鎮企業以及各類公司的羅天柱同誌。羅經理非常好說話,改革派,他本身就是一個農民企業家,肯定會同情和支持,並簡便手續,發執照的。不聽則罷,一聽是羅天柱專管這事,“黑沙豹”的心一下子全涼了,二話沒說走出了那間辦公室。他心裏苦澀之極,看來自己想得太簡單了,恐怕這黃牛公司沒開張就要泡湯了。隻好另選地方,可又不甘心。不甘心放棄這塊好地方,內心深處也有一股倔勁,那就是不想放棄這個跟羅天柱較量一番的場所。
他能成功,自己為何就不行?
蕭蕭秋雨中,他惱怒地穿過鎮街,風把雨衣帽吹開了,他也不去管它,任雨水澆濕頭發,澆濕臉脖。他仰天長嘯。閉上眼,站一會兒,然後一甩頭大步走出鎮街,向鎮東北五裏外的住地走去。他沒聽見身後有個騎自行車的人喊他。那個騎自行車人,猶豫了一下,索性推著車子也跟在他後邊。
“黑沙豹”回到住地時,抱弟他們正在房頂上壓塑料布。新蓋的草房漏雨。
“豹子哥,執照辦得咋樣?有門兒嗎?”嘎子從房頂口下來問。
“黑沙豹”不說話,走過去,拿眼盯視片刻門口的牌子,伸手摸了換。
“豹子哥,咋了?不成嗎?”抱弟見“黑沙豹”臉色不對,也著急了。從甘卡鎮隨他們來的老伍也關心地望著“黑沙豹”“摘牌子,搬家!”“黑沙豹”說。
“啊?摘牌子?沒辦成呀?”抱弟和嘎子都失望地叫起來。“對。沒辦成,辦不成。”“黑沙豹”動手摘牌子。臉色陰沉。
“慢點。”從他們身後傳出一聲悅耳清脆的叫聲。
“黑沙豹”轉過身。“是你……”
“對,是我。”白天然把雨衣帽子往上撂開,把自行車支在那兒,走過來。“不歡迎嗎?這麼大的雨,不請客人進屋,你這位‘科爾沁黃牛公司”的大經理,架子還不小嘛!咯咯咯……”“哦,是,請,請進屋坐。不過屋裏也比外邊好不了多少。”“黑沙豹”稍有尷尬地說。
白天然走進屋裏,看著抱弟,說:“大概你就是那位抱弟吧?‘黑沙豹’的主要幹將。”
“你是誰?”抱弟不喜歡這個趾高氣揚的女人,而且又跟豹子哥那麼親熱隨便\她沒有好氣地反問一句。
“抱弟,不要對客人無禮!”“黑沙豹”製止抱弟,並向她介紹說,“她是白縣長的妹妹白天然同誌,就是她向我提議上這兒來幹一幹的。”
“瞰,就是那位你喝喇嘛時雇車把你送回來的女善人呀?”抱弟不冷不熱地說著,挑釁地看著白天然,“那我替豹子哥向你表示感謝了。”
白天然哪能受這個,也笑著對抱弟說:“看來我那天不該管閑事的,讓你的這位豹子哥繼續躺在那兒吐,丟盡人就好了,省得有個醋壇子妹妹酸得把壇子給打破了。”
抱弟一下子紅了臉,還想說什麼,被“黑沙豹”製止住了,她不高興地走出屋弄飯去了。
“真有意思。”白天然衝抱弟的背影笑了笑,又看著“黑沙豹”,“你摘牌子,不想幹了?”
“幹不成了。我這人是天下第一個倒黴蛋,“執照辦不成,貸款又沒戲,是不是?”
“對。這裏的神,我拜不起。”“黑沙豹”有氣地說。
“要是給你辦成這兩件事,你怎麼感謝我?”白天然歪著頭問。
“真辦成了,條件由你定,隻要我這個倒黴蛋能辦的,我都答應。”
可白天然一時想不起如何讓他感謝,這樣說:“好吧,感謝的條件,先暫緩提,等辦成了再說。現在你跟我去吧!”白天然說著就要往外走。
“去哪兒?”“黑沙豹”站著未動。
“去闖遼口鎮政府頭頭會議。”
“去乞求羅天柱?我不幹!”
“嗬?求他怎麼了?要飯還嫌瘦!”白天然回過頭盯住“黑沙豹”,“怎麼,你跟他打過交道?”
“何止交道!我跟他不過活。”“黑沙豹”說6“可真難辦。好吧,這樣吧,不是你求他,而且讓他求你,行不行?都包在我身上了。你到底去不去呀?”白天然催促。“好,要是這樣,當然去!”“黑沙豹”來興致了。
“我也去!”抱弟從外屋廚房喊。
“咯咯咯,不放心了,是不是?最好你把他揣在兜裏最安全!哈哈哈……”白天然挖苦道。
一貫潑辣衝愣的抱弟,碰上白天然這麼一個也什麼都不懍,嘴巴不饒人的主,也不好意思了,紅著臉嘟囔道:“誰稀罕他了?俺隻是想看個熱鬧唄,誰有本事誰把他抱走,我才不管呢!”
“真的嗎?那咱們說好了,你可別後悔呀!”白天然微笑著反問。
“當然說好了。”抱弟說得極為心虛,缺乏底氣。
白天然又一陣開心的大笑。
你長成了一條狼崽。複仇的狼崽3磨牙利齒,窺伺機會。
那天,你正在村口老樹上掏鵲窩,看見那三個人,手臂上帶紅胳膊箍的三個幹部模樣的人,急匆匆走進村裏去。你覺得村裏要有事了。沒有多久,“禿喇嘛”敲著一麵破鑼從村街上喊過去了,招呼大夥兒晚飯後開大會。每次上邊來人開大會了,找個人了,都是派“禿喇嘛敲鑼跑腿。他也很願意幹這差事,覺得很光麵。
夢那三個帶紅胳膊箍的幹部,在全體社員大會上宣布說:“運動了!”你隻聽懂了這一句。運動了,第二天,你去上學,學校卻提前放假了,老師們都去公社集中,也說“運動”了。
那三個紅胳膊箍,每天起早掃村街,掃井台,掃隊部院。你以為“運動”就是這個。掃院掃街,老八路遺風。後來三個人誰家窮進誰家,誰家吃得不好就吃誰家的不好吃的。也來過你爺爺家兩間破屋,問東問西,問天問地,沒完沒了。後來三個人常出入滿喜人支書家。過幾天,掃院子掃街的差事交給了村裏那些明牌“地富”了。你覺得這運動極沒勁。凡是跟那個壞老頭打得火熱的人,他都判定為壞人。你一下子對那“運動”失去了興趣。又開始了你平時常幹的那種“遊擊戰”去了。去掏老鴰窩時,把滿支書家的一隻羊悄悄趕到村外,打折它兩腿;到野甸上割草時,找那頭滿支書家絆上腿放甸子的毛驢,用鐮刀砍出兩條血印子,或解開腿絆放走等等。你一直在騷擾滿家。神不知鬼不覺。氣得滿老爺子找不到搗亂者,卻在村街上罵。你“嗤嗤”笑著站在旁邊看熱鬧。
沒有幾天,你看到“運動”變味了。
有個霧沉沉的傍晚,“禿喇嘛”失了火般地緊敲著鑼,向全村下通知說:“要鬥爭了!”
全村男女老少都集中在隊部院子裏。
一長溜的“地富”及家屬孩子們,站在大夥兒麵前,各個撅著屁股,胸前掛著黑牌子。要重點鬥爭的富農韓根旺則脖子上套著一隻鐵鏵頭,站在一個三條腿的方凳上。掌握不好平衡,不時跌下來,又爬上去,戰戰兢兢地站住。
滿喜人第一個發言鬥爭。極有鼓動性和打擊性。揭發韓根旺土改時假積極混進黨,後來又如何反對三麵紅旗,反對村裏正確的黨支部,“四清”時如何成為被清重點,重劃階級為新富農,但始終賊心不死,想把黑沙村拉回舊社會,讓貧下中農受二茬罪,吃二遍苦。他滿喜人是如何從一開始就識破了狼子野心,跟他天天鬥,月月鬥,年年鬥,一直鬥到今天還不能說完事大吉了。揚揚灑灑,氣吞山河。
你頭一次看見,大夥兒一起舉手呼口號的場麵。你發現喊口號時,人們的臉歪扭了,眼珠瞪圓了,嘴巴張咧了,血液漲紅了脖子。沒想到口號有這麼大的誘惑力,把人們的礱安靜的血都給攪紅攪狂了。你不好意思地、羞羞答答地跟著別人喊出第一次口號後,怯生生地左右偷看了一下。誰也沒注意,各自都沉浸在自己嗓門兒喊出來的口號聲中,顧不上你一個小家夥的小嗓門兒。
你學會喊口號,激動不已,睡不成眠。夢中喊出了一句 ^蹦出一句那個在癖夢中曾減過的管警辦 4打倒滿喜人!”一聲尖利衝童摩音,囉肅釁響,屬緘潘職所有口號頓時停住爹會場鴉鵲無聲寒入纖歡輸顯晌出可怕的口號聲的角落。
^誰?誰喊的?!”台上立即傳道喝丨^,私抓住他!誰喊的?抓住他!於倉上翁鱗情義孅雖琢明外民兵衝進人群^撲向那個角I人龜修,鼸譏^轉出占號的小孩早忍無影無摩。
必剛才哪個兔崽子在這兒站來著?礴關曝料沒獻見是誰?俺働光顧跟台羞喊胃胃圓稱在人們夾縫中^行,有時鑽^^爾鼴攀钃截儀胃操避著在人群中胃的民兵側。
私在那兒!在那兒!〃一個滿氏家族鱺潺邏^激麵1像鼸身霧,大聲尖叫。
民兵們從兩邊圍堵過來。。
正當危機萬分,一個肥大的鴦羊麵義了麯願你縮站在那個人的兩條大鰌中間,胃驗應係繳騸!顯^在哪兒呢?小兔崽子哪兒去啦?^風他麗鴦1蜃霜見沒有?”民兵衝穿班大氅的爲詢時湯“往那邊跑了,剛暴那邊鑽過翻,,驟務彙賽^虡愈蟾鱗這麼說。
你頭一次發現,有人擁護你的口毯I偸韉鍾夏麄樣,撼 夜的掩護下,你沒有看清保護者的臉。好像是村北的孤老漢楊萬山,又像村東的二柱他爺爺。你暗暗感謝著這個好心的保護者。你攪和了整個會場,鬥爭會亂了套,人們三三兩兩散去。滿喜人在台上氣得吹胡子瞪眼。
“我知道那個兔崽子,準是他!”滿喜人喊。
“誰?滿支書有線索嗎?”領導鬥爭會的工作組的那個女的問。
“就是那個小狼崽子!名叫馬鐵子!”
你剛脫下衣褲躺在土炕上。
參 一夥人闖進了你爺爺的家。帶頭的是民兵連長吳嘎達,滿喜人的心腹幹將之一。手中的電筒光晃得耀眼。吳嘎達像提一隻小豬般把你從炕上揪下來。光著屁股6 “走!小兔崽子,跟我們到會場去!”
“讓我穿褲子!讓我穿褲子!”你掙紮著喊叫。
“穿個屁!就這麼去!拉走他!”吳嘎達凶煞惡神般地下令。
你被兩個民兵拖走了。抓住門框不鬆手,手狠狠被踹了兩腳。頂著石坎兩腳不動,腳背狠狠被槍托砸了幾下。奶奶嚇成一團,縮在炕角抹淚,爺爺一句不說地陰沉著臉跟在後頭,他也被吳嘎達叫去會場參加會。
“滿書記,把小兔嵬子抓來了!”
吳嘎達向滿喜人報功。接著,把你推到那排撅屁股的“黑幫”前邊,單獨站住。把一盞汽燈移到你腦門頂上。雪亮的燈光,明晃晃地照徹了你赤裸裸的小肉體。黑痩瘦胸脯, 297 幹癟的小肚皮,搓衣板似的肋條亮著,兩片小屁股光著,麻稈似的兩根瘦腿支立著,惟有兩腿中間那個開始變大了的男人的武器,無所畏懼地向前挺著!
悄悄離開會場回家的人們,一個個被找回采了。誰要是不好好參加運動裏運動,誰就跟階級敵人站在一起,準備搞複辟,扣口糧工分不算,嚴重者批鬥。誰敢不來?當著重新集合起來的全村上千號人們麵前,光著屁股赤身裸體地亮相,你有生以來頭一次感到入骨強烈的害羞!眾多人群裏有學校的同學,還有班上的女孩子,還有她……你喜歡的女孩子桂芬。你真想鈷進地縫,化成空氣,離開這撕碎了你小小心靈和一個男孩子全部自尊的醜惡會場。
你低著頭,黑夜掩護了你發燒的臉頰。
吳嘎達臨時做了一個黑牌子,掛在你脖子上,又抓起你的下巴向上仰起來,麵向大夥兒。黑牌子上寫著:小竊賊、小狼崽、小壞分子馬鐵。
當時中國這個災難的土地上,千千萬萬個脖子上套黑牌子撅屁股認罪的人們當中,大概數你歲數最小。那年你才十—歲。以你的獨特方式,赤身裸體、光著屁股,接受了大革命的第一次洗禮,第一次運動。當你的男人的小雞子,由於驚恐憋不住地向前方刺出一泡尿,射出弧線時,你卻兀自嘟囔道:“運動,也是他媽的雞巴熬湯一個屌味兒!”
羅天柱眼睛凝視著鎮子西頭,吐出一句:“老子就是不信 一勢擎零強龍壓不過地頭蛇I”, 298 那是一片低矮灰暗的土房、草房、舊磚房,擠擠叉叉地簇擁在一起,顯得陳舊又破敗。那一帶是遼口鎮的老集子, 一條小街非常狹窄,人口密集,而各類小鋪子爭相開張,是個做買賣的黃金地帶。羅天柱垂涎已久,可至今一隻腳也插不進去。那裏居住著鎮黨委副書記滿金鬥,是他的天下。滿金鬥原來是遼口集管委會的黨支書,在這裏經營了20來年,根深蒂固。他羅天柱隻能望洋興歎。在有關遼口鎮建設規劃的研究會上,羅天柱幾次提出鎮子西部老集子的建設利用問題。他建議推倒原來的雜亂不齊的老房子,統一規劃,統一籌建新住宅區和商業區。可是每次都被滿金鬥書記以種種理由否決掉了。高占文鎮長在他們兩個人中間和稀泥,哪邊也不得罪。他感覺出來,高占文其實在內心深處是傾向著滿金鬥的,他一直在害怕羅天柱擠走他,篡了他的位子。羅天柱心裏很清楚,自己在遼口鎮的權力機構中,地位是卑微的,不牢固的,雖然他有“新潮農民實業公司”,有經濟勢力,但這在黨政機關中的人事鬥爭中不起多大作用,誰知道哪天又刮起哪股風把他這位以改革者的資格進鎮領導班子的“暴發戶'吹出權力機構。這樣倒黴的改革者,報紙上天天有報道。高占文早就認定他是個“野心家”,滿金鬥則暗中罵他是“暴發戶”
一直眼紅他的財富,這兩個人聯合起來提防著他,就如提防著來到門口的狼一樣。羅天柱本想利用自己的經濟勢力,把這個新型的“農民城”建設得像個樣子,建成一個欣欣向榮的經濟區,可他剛開始邁步,他的手腳卻被人家梱綁起來,頭頂上時時有個聲音在命令他:不許輕舉妄動!他深深感覺出一股頑固的根深蒂固的力量在抵觸著他,排擠著他。當然,他不是那種善罷甘休的一碰就癟的孬種。,‘近來,圍繞滇子西頭老集子裏的一座舊姑子廟,他和滿金鬥書記幾乎攤牌了。他想買下那座舊廟,改成一座自己的分公司,企圖在老集子裏打進一個楔子,擠進一隻腳。可滿金鬥比他還精明,婉言提出那廟是遼口鎮唯一的一座古跡,應該保護,不能進行破壞或征用。高占文當然投了滿金鬥的一票。羅天柱無可奈何。
“走,咱們到老集子那邊轉轉去!”羅天柱收回目光,回頭對兩個手下幹將劉三兒和吳長富說。劉三兒專管建築公司的事兒,吳長富專管磚廠和其它幾項業務,兩個人一心跟隨羅天柱,闖出了如今這番地,在遼口鎮也都是響當當的人物。
三個人信步而來。老集子這邊熱鬧雜亂。擔茶的、挑菜的、賣肉的、拉腳的、擺攤的,你來我往熙熙攘攘,在一條窄小的長街上流動。兩個醉漢走出一間小酒館,搖搖擺擺,沒走幾步一起摔倒在地上,相互哈哈笑著取鬧,引來了眾多的圍觀者;一個老農在麻袋裏裝了不少小豬崽,不小心撒了麻袋口子,小豬崽爭相奔出,四處亂跑,急慌的老農跺腳哭叫;從江浙來的眼鏡販子,在街角上一溜攤開了排列整齊、琳琅滿目的鏡箱架,招呼路人。初秋的涼風,正從大漠那邊徐徐吹來,把一絲絲爽意帶給這邊剛熬過苦夏的小鎮百姓。偶爾間,老楊樹落下一兩片早衰的葉子,告知人們:秋天要到了。
羅天柱他們走過這條熱鬧的小街,不由自主地來到街那頭的那座舊姑子廟跟前。他們這才發現這座廟已經煥然一新!外邊牆壁洗刷得幹幹淨淨,門窗也刷了新漆,門口墊了一片新磚,鋪出水泥台階,有兩個人正往裏搬東西。羅天柱驚詫不已。幾步走過去,想找人詢問,正碰見從廟門裏走出一個瘸腿人來,後邊有兩個人抬著木牌子。
“啊!老羅!羅大經理!歡迎,歡迎!歡迎光臨!”那個中年瘸子滿臉笑容地打著招呼。
“郞瘸子?你在這姑子廟裏搞啥名堂?”羅天柱驚奇地問。
“開店啊!我已租下了這廟。”郎瘸子得意地一笑,向羅天柱遞過煙來,“咱們哥兒倆可有日子沒見麵了,老兄混得不藪嗬!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喲!”
“你租下了這座廟?”羅天柱更為吃驚了。
“對呀。”
“跟誰租的?誰批的?”
“跟鎮文化站,房子是歸他們管,滿副書記批準的,怎麼,老兄不相信?”郎瘸子一本正經地對答著。
羅天柱感到被人耍弄了,好像頭頂上挨了一悶棍。心中燒起一股憤怒的火。好一個滿金鬥,你保護古跡是這麼保護的?
“老郎,這回開什麼店嗬?”羅天柱壓住怒火,冷冷地問。
“不光是我,還有文化站,我是跟文化站聯合著準備開一個文物古玩店。同時經營些小百貨,再加一個維修家用電器部。這些都是附帶的。滿金鬥書記任顧問,他說了,主要是為了掙點錢、集點資全麵維修這姑子廟。”郎瘸子認認真真地進行介紹,態度誠懇又友好。
羅天柱又傻眼了。好厲害的滿金鬥,辦得天衣無縫,抓不著任何把柄!而且請來了精明奸詐的郎氏兄弟搞公司,最終掐斷了他染指鎮西老集子商業區的一線希望。真是辦得有理有節,聰明絕頂,他成了葡萄架下的狐狸,光流口水,毫無辦法。
這時,郎瘸子手下人已把橫匾往門楣上邊掛上去了。烏黑閃亮的四方木牌上,刻有一行塗上綠色的赫然大字:“翁都麗閣”文物店。
“明天開張,歡迎老羅光臨指導嗬!”郎瘸子對準備回身走的羅天柱說。
“指導是談不上,來是肯定的。你不知道吧,本人正好主管鄉鎮企業和各類公司的事。還需要認真研究一下你們公司的經營範疇、經營方針等問題。”羅天柱不露聲色地來了這麼幾句,轉身就走離姑子廟門口。
郎瘸子一時愣在那裏了,半天才從他遠去的背影啐了一口,罵道:“你娘的臭X,擺的啥臭譜兒?老子倒要瞅瞅你能咋樣!”
羅天柱在回去的路上,也在罵:“勢利小人,別以為投靠了滿金鬥就以為人五人六的,老子早晚要揪住你尾巴抖一下吳長富很快奄清,那個店是滿金鬥的堂侄子滿有財和郎氏兄弟合夥開的。郞氏兄弟從金寶屯撤離時,財產損失多半,為了在遼口鎮商業區擠進腳,先找滿有財以金錢誘惑,聯絡上後讓滿有財找他堂伯打通,終於巧立名目租下了姑子廟。並且,把一個副經理的位置和部分利潤分成白白捧送給了滿氏家族。足見郎氏兄弟用心良苦。
“難怪滿金鬥那麼痛怏地批準通過!”羅天柱咬著牙說。
下班以後,羅天柱回到家。他家就住在那家“老來順”酒家後院。他讓老婆桂芬從前院飯店弄來兩盤菜,一個人喝起悶酒來。過了…會兒,鎮政府秘書小剛敲門進來,後邊跟著一個人。羅天柱一見,吃了一驚,趕緊下炕招呼。
“羅經理,縣廣播站記者白天然同誌找你。”小剛說。
“啊,見過,見過,快請坐。”由於突然,羅天柱手忙腳亂,喊來桂芬給客人泡茶倒水。
“上次沒跟你說上話,真遺憾。我哥欣賞的人,我是都想認識認識。”白天然大膽地盯著羅天柱,又用研究的目光看著正忙活的桂芬。看得桂芬有些不好意思了,心裏好生反感,覺得這個女人怎麼這樣大方隨便。她做完事情,默默地走出屋去了。
“我是奉哥哥的旨意,來采訪你的。他想豎一個沙窩子裏的農民企業家。”白天然坐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點燃一支煙吞雲吐霧。
“采訪我?這這……”羅天柱透過煙霧看著白天然,突如其來的事情使他受寵若驚,不知所措。
“你同意嗎?有沒有意見?”
“同意,同意,沒意見,隻是像我這樣人沒啥可寫的。”
“那這樣吧,你先吃飯,我們約個時間再談。明天上午吧,怎麼樣?我住在鎮政府招待所402房間。”白天然說完,站起來告辭走了。
羅天柱有些呆呆地望著白天然的那輕盈飄灑的身態,心裏有一種莫名的衝動。、“城裏女人是比咱們鄉巴佬耐看,是吧?”桂芬不知何時出現在他的身後,來了這麼一句。
“你瞎扯到哪兒去了?”羅天柱有些不高興地說了一句,不理睬桂芬顧自走回屋去。
羅天柱內心裏激動不安。在遼口鎮的領導班子裏,他一直受壓製,不太順利,這回通過寫材料可以爭一口氣了,隻要白縣長支持他,就不怕滿金鬥他們的這股勢力。最後抓住遼口鎮的實權,實現自己的抱負,還是有希望的。現在,關鍵是這個女人!縣長的親妹妹,這是個多麼誘人的關係!通過這次機會,隻要抓住這個女人,他羅天柱就能功成名就。
他有些急不可耐,等不及明天上午了。趕緊換了一套新西裝,係上漂亮的領帶,皮鞋擦得鋥亮,全副武裝地去鎮政府招待所找白天然。
“不是說好明天上午去嗎?”桂芬又出現在他的麵前。
“我不是去找她!我還有別的事情!”羅天柱耐著性子說了一句,繞過妻子,走出屋去。他騎上摩托車,一陣風似地飛馳而去。
桂芬惱怒地瞪丈夫遠去的背影。想了一下,拍了拍身上的土,解開圍裙,出門騎上自行車離開院子也直奔鎮政府招待所。
黃昏了。漸漸暮色四合。街頭上人少了,進城趕集的農民和流動人口離去後,這邊新建的街區就空曠了許多,沒有什麼行人。路燈發黃,空氣潮潤,有點涼氣襲人,桂芬來到鎮政府招待所402房間門口。
從房間裏傳出丈夫的熱烈說話的粗嗓門,夾雜著白天然富有感染力的朗朗笑聲。門玻璃上的布簾上,投落著屋裏兩個人的頭影。挨得很近。不知是燈光造成的錯覺,還是實際上如此。桂芬的心裏癢癢的,酸酸的,火火的,不禁掉下了眼淚。她早就發現丈夫變了。丈夫正往那危險的峰頂爬,不顧一切。
自從遷到遼口鎮,他的事業得到發展,又在鎮政府領導班子裏占據了位置,他更是躊躇滿誌,野心勃勃,也更不把她這樣一位糟糠之妻當回事,放心上了。尤其,來遼口鎮途中小兒子夭折,給他們的關係又蒙上一層暗影,他對她更為冷淡了。現在,丈夫的心目中,除了賺錢、搞公司、去征服、去爭奪、去勾心鬥角、去拚命鑽營以外,沒有其它東西。更沒有她了。她傷心,也沒有辦法。她不知道,是生活改變了丈夫,還是丈夫本來就是這樣,隻不過以前沒有機會表現出來。
桂芬縮回已經舉起來的手,沒有敲那扇門。她悄然離去,默默地流著淚。
第二章“罪孽!罪孽!”老瘋丐驚駭地俯視那個被掘開的墓頂,不禁合掌念佛:“阿彌陀佛,佛祖饒恕我的罪過吧,是我引來了迷途的惡人!”
老瘋丐順坑坡下到蓋石板處,愣怔怔地瞧著那塊石板。他伸手摸了摸,泳涼、堅硬、粗糙。上邊似有刻字。老瘋丐用衣袖擦去塵土,露出幾行蒙藏文字。是一篇經文。他顧不得去辨認經文,使勁推那塊石板。顯然,他已想到了什麼。那個臉有刀疤的老鼠臉的人,什麼惡事都會做得出來的。
石板太重,他太弱。幾次推挪,累得他呼呼大喘。老瘋丐擦著汗,坐下來歇氣兒。從一個破口袋裏摸出一塊幹饅頭,費勁地咀嚼。用力時他才發現自己一天沒關照胃口了6補充了食糧,他頓時渾身來勁兒。清理了石板周圍的碎土草木,又挽起袖子,往手心裏啐了兩口唾沫。
“哢啦啦!”那石板磨擦著下邊的大石板,終於發出刺耳的響動。
一個水缸口大小的洞口,如魔法變出來似的出現在石板下麵。一股陰森森的寒氣,從洞裏徐徐吹出。老瘋丐小心翼翼地趴在洞口,往下看。黑森森的墓室裏,沒有動靜,沒有光線,什麼也看不見。
“下邊有人嗎?”他朝下邊的墓室裏喊。
墓室裏有嗡嗡的回聲。是他自己的。他失望。鼓起勇氣,又連續呐喊幾遍。他想小夥子是被弄死了,弄死後丟在下邊了。要不根本沒在裏邊。
墓室裏響出一陣輕微的動靜。
老瘋丐驚喜,揀一個小石子兒往下扔下去,同時大聲喊喂!下邊有人嗎?”
“有!快救救我!快救救我!”從墓室裏傳出微弱的呼救聲。
“阿彌陀佛,你還活著……”老瘋丐長歎一聲,臉露笑容,“小施主,你進這死人墓裏幹啥呀?是圖涼快嗎?嗬嗬嗬……”
“老爺子,快救我出去吧,我叫那混蛋害了!這裏邊真不是活人呆的地方!”
“我上哪兒給你搬梯子去?你就在裏邊好好呆著吧,這回誰也害不著你了。”
“老爺子,求求你快想個法子救我出去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嗬!”
“你也會說這個,嗬嗬嗬,這洞有多深?”
“大概有兩三丈深,老爺子找個繩子來,吊我出去吧。”
“繩子?這沒有人煙的大坨子上,我上哪兒去找繩子?”老瘋丐見人活著,不著急了,也沒有多大興趣立刻把這位被同夥推下去的盜墓賊救出來。“小施主,這是報應嗬,懂嗎?報應。誰叫你不守本份,老想著發非份之財,來玩邪的?這是報應。誰也跑不了報應,跑了今天跑不了明天,跑不了後天。”
“求求你了,老爺子,晚輩今生今世不忘你老人家的救命之恩,快想個法子救我出去吧。”下邊的人哭天抹淚地哀求起來。
老瘋丐並不搭話。爬離洞口,上了土包頂上。土包上下長著一叢一叢的沙巴嘎蒿子。他有了主意,動手拔起沙巴嘎307嵩子來。不大一會兒功夫,他拔出一大捆蒿子,坐在那兒抒繩子。有小茶杯口粗。從墓室裏不斷傳出小夥子的一聲聲哀叫。落日後的坨子,一片朦朧、蒼茫,大漠開始吐出涼氣,沙坨子裏的空氣變冷了。老瘋丐發現,東邊的沙梁上,托出一輪桔紅色的大月亮,雖然沒有熱氣,可感覺上帶來一股暖意,黑暗中讓人有所依靠感,是個人都害怕黑暗。因為生命最初形成的那個環境娘胎,是黑暗的。人之初,就在黑暗中受苦,除了供給養液的一根管子外,人一開始就沒有多少可依賴的東西,一開始就處在孤獨的形態中,對周圍產生了恐懼感,缺少信賴。十月懷胎,儼如關在黑暗的地獄裏,那時就產生了生命的無限渴求。就是來到充滿陽光的世界上,人們恐怕也很難擺脫深深留在記憶深處的那個黑暗。高聖的佛,是專為人擺脫黑暗的恐懼而創造的。若想讓人擺脫黑暗的恐懼,就得觀悟佛理,以斷除煩惱迷妄、情欲,即“依戒資定,依定發慧,依慧斷除妄惑,顯發真理老瘋丐手擰著救人肉體的草繩,心裏卻頓悟出超度人靈魂的高深佛理,一時間那張枯朽的臉色,増出幾多光色。兩眼如明燈般神奕。
“喂!小施主,我放進草繩,你抓住嘍!”老瘋丐把長長’的沙巴嘎蒿子擰成的粗繩,徐徐送下去。下邊墓室裏的“小施主”,驚喜地喊叫著,抓住了那根救命的草繩。老瘋丐開始用力起繩。額上浸出汗珠,渾身發顫。繩子沒拉出半截,老瘋丐就耗盡了全部氣力,喊一聲:“小施主,我實在提不動了,我要失手了,你快往下跳吧!”
摔倒地下的“小施主”發出痛叫,“哎喲媽喲”地撫摸著屁殷。坐倒在上邊洞口旁的老瘋丐也呼呼喘氣,摸摸手掌。過了一會兒,老瘋丐終於想出了辦法。他把草繩子頭兒纏繞拴死在洞口旁的那塊石板上。
“好了,小施主,這回看你的了,你自己往上爬吧!”老瘋丐坐在那石板上,壓住石板。
洞裏的“小施主”高興了,念中學時他練過爬繩爬竿兒,這回用得著了。
果然,經過一番拚盡力氣地爬高,他終於爬出墓室,重見天日。他二話未說,“撲通”一聲跪在老瘋丐前邊,往地下“當當”磕起響頭來。老瘋丐忙說受用不起,扶他起來,但沒有用,隻好躲開那位置。
聽了“小施主”述說,老瘋丐感慨萬千,不斷搖頭。
“好好一個活佛墓室,安睡了上百年,今天叫你們兩個孽障破壞了,褻瀆了,盜光了,唉,這真是罪孽呀!”老瘋丐痛惜地說著,連連搖頭。
“我要找他算賬!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他,扒他的皮!”石旦咬牙切齒地說。
“不,小施主,你又錯了。你又要從這個苦海跳進另一個苦海。聽老朽一勸,還是放棄無休止的恩恩怨怨,修善悟禪,這才能避免人生眾多的苦嗬。”
石旦低頭不語。片刻後,他問:“老爺子,我真不明白,我的一生真是苦到底嗎?”
“小施主,這‘苦’是迷的結果,這‘迷’是孽根未淨的原園。佛的‘四聖諦’中有^‘苦諦’三論,整個講的就是人生之苦。眾生的生命,生存就是苦,佛認為一切都是變遷不息的,無常的,廣宇環土,不外是苦集之場,由於眾生不能自我主宰,為無常患累所逼不能自主,因此沒有安樂性,隻有痛苦性。佛講的苦,有二苦、三苦、四苦、五苦、八苦乃至一百一十種苦等無量諸苦。所謂二苦,是指內苦和外苦,內苦又包括生理病痛和感情、意誌、思想矛盾之苦的兩個方麵,外苦則指來自外界的各種災難禍殃。所謂三苦:一是苦苦,謂遭受到苦事而感覺痛苦,如受饑渴寒熱等逼迫而產生的苦;二是壞苦,遇到樂事變遷,如眾生由富貴變為貧賤,而產生的苦惱;三是行苦,‘行’是遷流的意思,眾生由於事物遷流無常不能久留而引起的痛苦。四苦是指生、老、病、死。五苦是將生、老、病、死合為一苦,再增列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和五取蘊苦而成。八苦則是將五苦中的生、老、病、死苦重新分為四苦,再加後四苦而成。八苦則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五取蘊苦。這裏邊,求不得苦所指的是,人們的欲望往往得不到滿足,求之而不能得,而且所求愈奢,愈不能得到,痛苦愈大。八苦中這求不得苦是前幾苦的總原因,而求不得之所以成為苦,又是由於五取蘊苦。這五取蘊苦是八苦中其它苦的根源,又是一切苦的聚集。‘五蘊’,則指人身心兩個方麵的五個構成成分:‘色’、‘受’、‘想’、‘行’、‘識’。‘取’則指人的固執的欲望、執著貪愛。五蘊與‘取’聯結在一起就產生種種貪欲,稱為‘五取蘊’苦。”講到這裏,老瘋丐長長歎口氣,微微睜開眼,望著蒼茫的浩空、荒莽的沙坨,陷進一種思緒中,停了片刻,又以深沉的嗓音緩緩講起,“豈不知,這人的麵容就是一個‘苦’字形:雙眉是‘草’字頭,眼睛和鼻子合成‘十’字,嘴就是‘口’字。固而人的生命就是苦,生存就是苦。佛雲:‘三界無安,猶如火宅。’人間世界猶若火宅,是無邊苦海,芸芸眾生,囚陷於烈烈火宅之中,備受煎熬,沉淪在茫茫苦海中,受盡苦難。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