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酒量!再來一杯!”羅天柱又給她斟滿一杯。
白天然端過酒杯,酒剛入口,就感覺不對味。好像攙了白酒。顯然,她剛才不注意的時候,對方做了手腳,想把自己灌醉。好吧,那咱們就較量一下吧.誰能把誰灌醉。
“羅經理,感謝你如此款待我,為了咱們的友誼,為了祝你取得更大成功,離別之前我敬你一杯酒。”白天然站起來,衝羅天柱微微一笑,把攙白酒的那杯啤酒端給了羅天柱。
羅天柱見白天然突然神情好轉,衝自己如此甜蜜地微笑敬酒,以為自己刺出的一劍果然見效,對方終於識時務轉向了自己。他興奮了,也不在乎經自己攙了白酒的啤酒又端回來,接過酒杯一仰脖兒全倒進了那個張大的黑洞裏頭。
“這是代表我哥敬你一杯,你更不能推辭了。”當羅天柱仰脖喝酒時,白天然又如法炮製,準備了第二杯攙白酒的啤酒。羅天柱二話沒說,又接過去幹了。他有些頭暈目眩。啤酒白酒相攙容易上頭,酒力又變衝變大,使人容易醉。兩大杯啤、白酒的混合液體,開始魔鬼般在他渾身血管裏亂撞亂奔。也壯了他的膽子。隻見他從西服兜裏掏出一個精美的小盒,遞放到白天然麵前。
“小白,我真心感謝你當初對我的采訪,多虧了你那第一手材料,這是一個小小的禮物,不稱謝意。”羅天柱有些激動地說。
“什麼好東西呀?唔,是金項鏈!”白天然打開小盒,驚呼一聲,“羅經理,出手可真闊呀!感謝你,感謝你,不過,誰對你出力大,這項鏈應該歸於誰,這樣吧,我替你把這項鏈轉送給我哥吧,他接受這禮物,當之無愧。”白天然又是一個嫵媚地一笑,把金項鏈放進自己的皮包裏。
“這……這……”羅天柱再精明,也沒有想到對方會來這一手,吞了金項鏈,又不領情,他一時不知所措。
“怎麼,羅經理又舍不得了?是不是?那還給你得了!”白天然伸手抓皮包。
“不、不,就聽你的,你看著辦吧,反正我是送給你了。來來來,咱們喝酒,今天咱們倆喝個一醉方休!”羅天柱感到舌頭打轉,有些發麻,手腳也有些不大聽話。
“行,一醉方休!不過,你一個大老爺們兒,跟我拚啤酒有啥意思?你喝白的,我喝啤的,這才公平。”白天然笑嘻嘻地抓過白酒瓶,給羅天柱倒酒。
“好、好,依你、今天全依你……”羅天柱裝出不在乎的樣子,十分英雄氣概地喝起白酒來。
連幹了三杯。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白天然的泛紅更變美麗的臉。這眼睛此刻是刀子、錐子、網子、能吃的口子、能挖的勺子。白天然渾身發毛。終於,羅天柱不知是酒力發作,還是內心欲望壓不住,他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白天然前邊,抖動的手一下子抓住白天然的手,乞求般地說出這麼一句:“求求你……嫁、嫁……嫁給我吧……”
白天然嚇了一跳。隨即又想起阿卩向吳媽求愛的那個魯迅寫的小說細節,她複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她用另一隻手,慢慢掰開被對方死抓住的手,拿出手絹擦了擦手,說:“羅經理,你喝醉了!服務員,拿杯涼水來!”從雅室門外笑吟吟地走進來一個服務員,手裏端著一杯水。白天然接過水,往羅天柱臉上猛地一潑,然後說:“羅經理,清醒,清醒!我不是吳媽,你也不是阿你是成功的英雄,英雄啊!啊哈哈哈……”
她站起來,縱聲大笑著,把飄灑的頭發往腦後一甩,拿起桌上裝有金項鏈的皮包,轉過身搖搖晃晃地走出飯店去。
羅天柱被涼水一澆,一激靈,清醒了些,眼睜睜地望著白天然走出飯店去,無可奈何又可憐巴巴地從她身後伸出雙手乞求般地叫道:“嫁、嫁給……嫁給我吧……”
0 這一天早晨,寒霜終於把那幾片還未褪盡綠色的楊樹葉子凍在樹枝上了。一陣小風輕輕一吹,便把那幾片半黃半綠的樹葉子飄然吹落。於是,樹幹樹枝徹底的光禿了,兀自在微風中瑟瑟抖動,似乎傾訴著無盡的哀怨、以及生命的短促。幾隻烏鴉在樹頂盤旋,想落又驚懼於什麼,咕呱喧噪著,又不忍離去。原來老樹根部的由幾條粗根形成的凹窪處,正躺著一個人。身上蓋著一塊破麻袋片,亂糟糟的灰頭發,破爛不堪的衣褲,顯然是在這兒過了一夜的老乞丐。這會兒,他的一雙眼睛正全神貫注地盯著斜對麵的籬笆門。
一位少婦自那籬笆門走出,懷裏抱著一個嬰孩。院裏有一位上歲數的農婦,從少婦身後叮囑了幾句什麼,回屋去了。少婦抱著嬰兒走出院門,向村東走去。這時,樹根底下的老瘋丐出現在少婦的前麵。
“你是抱弟姑娘吧?”
攔路的老瘋丐蓬頭垢麵,嗓門沙啞,把少婦嚇了一跳。
“嗯哪,老大爺是……”
“我是誰不要緊。找到你可真不容易,你這是抱著孩子上哪兒去啊?”
“孩子要種牛痘,我去鄉醫院。你這老爺子到底是誰?怎麼認識我呀?”抱弟抱緊了孩子,生疑地盯著老瘋丐。
“沒說嗎,這並不重要。你跟我走一趟吧,孩子種牛痘的事以後再說。”
“跟你去哪兒啊?我也不認識你,你想幹啥呀?”抱弟有點緊張地後退幾步。
“不幹啥,我領你去見一個人。”
“誰?”
“孩子的爹。”
“不,我不見他!”抱弟臉一變,轉身就走。
“不見你會後悔的。幾天後他就被傳訊審問,備不住坐大牢呢!”老瘋丐從她後邊冷冷地這樣說。
“啊?!”抱弟猛然停步,震驚之餘回過身喝斥道,“你胡說八道啥呀!他咋會坐牢,你這老要飯的,無原無故地損人家幹啥!”
“不是損,是真的,你真沒聽說孩子爸出的事嗎?”
“出啥事了?快告訴我!”抱弟緊張了。
“唉,你光顧了兒子,忘了兒子的爹。‘黑沙豹’押運牛去深圳,半道上車廂裏失火,燒死了二三十頭牛,又死了兩個人,隻有他一個人^還算揀了一條命。這樣也不放過他,滿喜人他們正在向院告狀,就要開庭審了。”
“啊?!”抱弟嚇呆了。立刻又心急火燎地說:“快走,快領我去,老爺子丨唉,可這孩子……”
“帶走吧,我幫你照看就是。唉,又是一個小孽種喲!”
“老爺子先在這兒等著,我進屋跟姑媽打4招呼,帶點衣服。”
,“跑到這麼老遠的一個姑媽家躲起來,難怪誰也找不到你。多虧我老瘋子打聽出你死去的爸爸還有這麼一個親戚!”老瘋丐從抱弟的身後叨咕。
不一會兒,一老一少抱著嬰兒匆匆上路了。
他一走進牢門,便倒在土炕上,像死了般一動不動。今夭的活兒是扒泥抹房。派出所、鎮法庭的幾十間房子的泥抹活兒,由他們這些人包了。扒泥抹房、和泥脫坯、挖土打牆,這是土活兒中累死人的活兒,人稱“扒皮、脫骨、打顫”。
他迷迷糊糊聽見,“號子”裏又關進來一個主兒,有人叫喊是個“扒手”。“野驢”王和他的兩個小哥們兒“扁擔鉤”、“三傻子”,又照例走過去治服那個“扒手”。他們是“號子”裏的頭兒,這裏的天下屬於他們。“端鬥”、“納恭”、“光腚”、“擼管”,手續一項也不拉過。弄得那個主兒喊爹叫媽,像是閹他一般。“號子”裏的老主兒們圍著看熱鬧,哄笑著,叫罵著,盡興地胡鬧著,發泄著。
他對這些毫無興趣。他早已心灰意冷。他的案子越弄越複雜了,現在已把郎氏兄弟也拘留了。好像“黑鼠”金巴跟郎氏兄弟勾結上,搞了一個倒賣古物的網,公安部門正在順藤摸瓜。可他對案子的進展毫無興趣,對自己的命運如何也從不關心,一切聽之任之。
“野驢”王們收拾夠了新來的“扒手”,開始讓他講外邊的新鮮事。
“鎮子南頭楊鞋匠的三小子販煙發了橫財……”
“不聽、不聽!沒勁,換一個新鮮點兒的丨”有人嚷。
“豆腐孫的二丫頭,上月‘刮宮’,豆腐孫把女兒吊起來打,讓女兒招出那個主兒是誰。那丫頭死也不講,最後沒辦法隻講出是一個買豆腐的。這一下熱鬧了,豆腐孫天天一邊賣豆腐,一邊查找那個‘買豆腐’的主兒,結果把顧主都嚇跑了,誰也不敢來買他的豆腐……”
“哈哈哈……這夠味兒!”
“有點兒刺激性兒!”
“野驢”王們大笑著。
“接著講,還有啥樂子事?”
“販牛的‘黑沙豹’出事了,去深圳的路上悶罐子起火,人和牛都成了燒焦的紅薯了。”
“那個‘黑沙豹’呢?”他一躍而起,跑過去扳住那個“扒手”的肩膀,急問。
“‘黑沙豹’這小子倒有一口氣兒,聽說也燒得沒有人樣了,就是這樣,滿金鬥他們也不放過他,要審判他,為燒死的侄子出氣。‘黑沙豹’這小子算倒邪黴了,他算完囉!”
他“噔噔噔”跑到門口,拍打起門板。
“喂!看守員!看守員!我有事,我有事!”
看守員過來後,他低聲下氣地哀求給他一天假,由人陪著也行,出去看望個朋友。
看守員哈哈一笑,說道做夢!老實呆著去I”罵罵咧咧地走了。
他走到“野驢”王跟前,從破帽子的縫死的夾縫裏掏出兩張五元的票子,說:“王大哥,給小弟想個轍子,這兩張是我僅有的票子,孝敬你了。”
“野驢”王貪婪地盯一眼那兩張髒黑黑的紙錢,笑嘻嘻地問:“想出去?那個燒不死的‘黑沙豹’是你啥人?看不出你還跟那個大名鼎鼎的牛販子有關係,他也幹過盜墓嗎?哈哈哈……”
“你到底幫不幫?”他收回錢,冷冷地問。
“嗬,跟老子來這口氣,媽的!”“野驢”王一把薅住他的衣領。
他不動聲色,眼睛無所謂地看著對方,說道:“放開,也別跟我來這個,你知道嘛,我這人什麼都不凜的,反正殺過一人了,多殺一個也無所謂。你殺過人嗎,‘野驢’?你別以為能把我打倒,可你不敢殺我,是吧?可我敢,當你睡覺時,當你轉過身不注意時,在廁所、在工地、在被窩,我隨時都可以給你來一下,知道嗎?”
“你這小子瘋了……”“野驢”王忌憚地鬆開手,往後退開兩步,“好吧,我答應你。”
“我見他一麵就回來。他是我救命恩人,沒別的,我也不想跑,哪兒都一樣,牢裏牢外都一回事。給你錢。”他說著把錢遞過去。
“哈哈哈……你這臭小子!”“野驢”王的眼睛掃了一遍屋子裏的其它人,像刀子般鋒利。大夥兒都縮回脖子各自忙著自己的事,似乎壓根兒沒看見沒聽見他們倆的事。
“野驢”王一把抓過那兩張票子,又搶過他手裏的那頂破帽子,扯開來,掏個遍,再也沒有找出一個子兒。“野驢”王掃興地罵了一句。
“睡吧。”“野驢”王說。
他看一眼“野驢”王,沒說什麼,回到自己鋪位上睡下了。第二天,幹活時“野驢”王不小心碰傷了腿,由他背著上醫院,盡管有看守人跟著,“野驢”王還是不露痕跡地讓他逃掉了。
“嘎子,怏打開門,讓我進裏麵!我是抱弟,你不認識了?”抱弟衝嘎子嚷叫。嘎子抱胸站在那扇通到裏屋的門旁,無動於衷。那門上掛著一把大鎖。
“大哥有話,他誰也不見。門鑰匙他自個兒拿著呢,我也沒有辦法。”嘎子臉上冷若冰霜。
“好哇,我偏要見他!”抱弟有氣地把懷裏的孩塞給旁邊的老瘋丐,“噔噔”地走過去砸那扇門。“豹子哥,是我!我是抱弟!我翁你來了,快開門!”
屋子裏沒有任何反應,死般寧靜。
抱弟發現這扇門換過了,原來她住這裏間的時候,門是用膠合板臨時釘的,現在門框門板全是用鬆木板新打的,牢固得很。
“抱弟姐,你別費心了。大哥的燒傷還沒好利索,他要休息,睡覺靜養,你這麼吵鬧下去,我可不客氣了。”嘎子走過去,拉開了抱弟。
“你!”抱弟火了,回過身要跟嘎子吵罵。
“抱弟姑娘,別吵了,孩子尿褲子了!”站在後邊的老瘋丐,走上來把孩子抱給抱弟,同時眼睛詭秘地看了她一眼。抱弟看見老瘋丐往孩子屁股上掐了一把。
“哇一”那孩子突然大哭起來,嗓門很大,很響亮,整個房間裏回蕩著他那尖利稚嫩的哭啼聲。
緊閉的裏屋中,傳出一個什麼動靜。接著,突然響起一個嘶啞而刺耳的聲音。
“抱弟,這是你養下的崽子嗎?”
所有聽到這聲音的人,都一哆嗦,似乎耳膜上用刀子拉了一下一樣。但所有聽到的人,也都聽出這是“黑沙豹”的聲音“豹子哥,是的,這是我養下的孩子,我給你養下了一個兒子!兒子!”抱弟狂喜地叫起來“兒子、兒子……”“黑沙豹”呻吟般地低語,片刻後又響起了那恐怖的聲音,“好吧,那你把兒子抱過來吧。嘎子,你放她娘兒倆進來,再鎖上門。”
從門縫裏塞出來一把鑰匙。嘎子接過那把鑰匙,開了鎖,讓抱弟抱著孩子走進來,然後重新上了鎖,把鑰匙塞進去。
“豹子哥,你讓我看一眼……”抱弟輕聲說。“還是不看的好,會把你嚇著的。”
“不,你變啥樣我也不在乎。”
I裏屋亮起了一盞油燈。
“啊!”抱弟一聲驚叫,接著一片沉寂,傳出抱弟的低聲抽泣聲。
“豹子哥,老天爺對你太殘忍,太不公平了……”抱弟囁嚅。
“有個法子能整治一下老天爺就好了,嘿嘿,”“黑沙豹”陰冷地笑兩聲,“別讓孩子的眼睛衝著我,對,就這樣,能讓我看見他就行。嗽,這傻小子,真夠胖的,長得倒挺全乎的。唉,你闖到這個世界上幹啥呢?你的運氣比我好到哪兒去呢?你的出生比我還不合法哩……”
“不,他的出生一千個合法,一萬個合法!他會比我們運氣好得多!他將來肯定是個大人物,生他的時候,門口樹上正落隻大鳥,老叫:‘好漢!好漢!’的。”
“哈哈哈……”“黑沙豹”盡量壓低著嗓門大笑起來,“給他起名字了嗎?”
“起了,叫‘小飛豹’。”
“又是一個豹子。你呀……”“黑沙豹”嘟囔了一句,靜默片刻,“好了,你抱他出去吧,我要歇一會兒了。”
“不,我不走了,我要跟你在一起,侍候你,侍候你到死!”抱弟堅定不移地說。
“死?是啊,我是該死了,等我辦完了一件事……”“黑沙豹”喟然長歎,陰幽幽地說。
“我跟你一起死。”抱弟說。
“又說傻話,你老是這麼犯傻。誰把你找到的,誰領你到這兒來的?”
“一個要飯的老爺子。”
“要飯的老爺子?是剛才說話的那個嗎?”
“對,就是他。”
“黑沙豹”沉默了片刻,向門外平靜地說:“馬老爺子,謝謝你的好意,沒想到你還活著。”
“活著,孩子,像豬狗一樣活著。贖清我的罪過以前,我是不會死的。”
“我早就猜想過,那個重新露麵的蕭吉亞活佛可能是你,當年你那本東藏西掖的‘天書’,其實是個藏文經,我長大後才明白的。馬老爺子,你可真會偽裝嗬,居然騙過了滿喜人那樣的老謀深算的老狐狸,一直沒露底,臨到危險時才來個投河自盡的把戲,隱姓埋名,雲遊世界了,真行。不過,也難怪,你信奉的那個佛呀神呀的,就是最能糊人的玩藝,把老百姓整整糊了上千年,恐怕往後還要糊下去。”“黑沙豹”似乎說累了,喘一會兒氣,“我不明白,馬老爺子是一向恨我的,今天怎麼這樣關心起我的事,費心把力地找來了抱弟?”“孩子,過去爺爺對不起你,你的受苦受難,路子坎坷不平,也有我的份。小時我沒好好待你,後又趕出家門,我近來一想起來就心裏不安。前些日子我聽到了你出事的情況。你需要有人照顧,護理,這個人也隻有抱弟合適……我隻是想贖回點過去欠下你的,阿彌陀佛。”
“難為你了,馬老爺子,唔,我雖然不是你的親孫子,但還姓著你的姓,啊不對,你也不姓馬,姓蕭,哈哈哈,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叫你爺爺吧。要是我腿腳好的話,這回我一定不販牛了,跟著你去當雲遊喇嘛,爺爺。”
說完,“黑沙豹”長時間地緘默了。
正這時,有一人急匆匆地跑進這撤了牌子的“科爾沁黃牛公司”的院子,一邊往屋裏走來,一邊嘴裏喊叫。
黑沙豹’!‘黑沙豹’!”
是白天然。她環顧一眼這座已沒有了黃牛、沒有了草料堆、沒有了人影,顯得荒涼雜亂而又死靜死靜的院子,不覺歎口氣,直走進屋裏來。
“‘黑沙豹’呢?‘黑沙豹’在哪兒?你不是那個小嘎子嗎?他在哪兒?我要見他!”她衝屋裏的正冷漠地注視著她的嘎子說。
“大哥現在誰也不見!”嘎子說。
“什麼?連我也不見?我是白天然,白天然!你去告訴他,我有重要事跟他說。”白天然氣呼呼地嚷。
“那你就跟我說吧,我轉告給他。”嘎子說。
“跟你?哈哈哈……你小嘎子什麼時候起當‘黑沙豹’的家了?新鮮!”白天然突然收住笑,凜然地問,“他在哪兒?”
“他……”嘎子畢竟有點懼這個女人,猶豫起來。
“我在這兒,找我有啥重要事,說吧!”從裏屋傳出“黑沙豹”的刺耳的聲音。
白天然愣了一下,說:“好哇,你倒在裏邊躲起來了糸這場火燒得你嗓音都變了,快讓我進去!”
“對不起;小白,我不能見你。我現在已不是過去的‘黑沙豹’了,有啥事,你就隔著門說吧。”
白天然略思片刻,抬起頭望著那門說:“好吧。第一件事: 縣裏特批了你的‘科爾沁黃牛公司’的執照,你可以加入遼口鎮的戶籍開業了;第二件事:後天遼口鎮法庭審理你的案子,法庭要調查了解這次事故的情況,你可悠著點兒,別大包大攬,啥都攬在自個兒頭上,我擔心你破罐破摔。我已經從縣裏給你請來了一位律師,他明天上你這兒來跟你接頭。爭取讓滿金鬥他們撤回起訴,或者起訴無效。你好好準備點兒。好,就這些,給,這是批下來的執照。”白天然從門縫裏塞進那張得來不易的紙。
“哈哈哈……”突然傳出“黑沙豹”歇斯底裏般的狂笑,“執照、落戶,哈哈哈……‘科爾沁黃牛公司’的開業執照!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來了這個執照,終於能入上遼口鎮戶口,啊哈哈哈,命運真會拿我開玩笑,需要的時候不來,不需要的時候倒送上門來了!嗚嗚嗚…“黑沙豹”一會兒狂笑,一會兒嚎哭,那一聲聲刺人耳膜的哭笑聲,使聽者顫栗不已。
“孩子,安靜點,一切都是前世所定、命中安排,世事不可強求。你現在正是斷除煩惱和迷妄的時機,趕快看透這一切吧!萬事皆空,諸行無常,早早遁入空門,這才是跳出苦海,以獲解脫的根本。孩子,隨我佛去吧!”老瘋丐從門外用顫抖的聲音循循誘導起來。
“‘黑沙豹’,別聽這瘋喇嘛的!你還沒完,我幫助你,重整旗鼓,爬起來再幹丨”白天然白了一眼老瘋丐,激動地說。
“哈哈哈……一個是老活佛,一個是縣長妹妹,都想拉我一把,引我走進你們的軌道!可你們誰也救不了我,知道嗎?
活佛救不了我,縣長的妹也救不了我,你們誰也救不了!我現在身無分文,一無所有,又欠著兩萬元的貸款!這場火又把我燒成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變成了一個不死不活的、沒有殺雞之力的‘十不全’,再不能殘廢的殘廢,隻剩下一口氣。難道你白天然能替我去趕牛、販牛嗎?你蕭吉亞活佛能背著我去雲遊化緣嗎?我們走在一條狹窄的山穀路上,衝過去的就衝過去了,衝不過去的就永遠留在這黑暗的峽穀裏。你們走吧,你們誰也救不了我!讓我安靜點,都給我走開!還有這執照!”傳出“黑沙豹”撕碎執照的哧啦哧啦的聲音,接著執照碎片從門楣上方被拋了出來,像雪花似的落滿了一地。
“哈哈哈……”怪唳尖啞的似笑似哭似狂的聲音,從那個上了鎖的小黑屋裏傳出來,回蕩在寂寥空蕩的院子裏,回蕩在灰蒙蒙蒼涼的黑沙地上空。
火車在巴胡塔站隻停三分鍾。
滿喜人老書記下了火車,發現天色已晚,夜幕正徐徐降落在這沙坨子中的小站,他就放棄了徒步走著去黑沙鎮的打算。30裏的沙坨子路,他可沒有精神氣兒走。他有些後悔,臨出來著急趕火車,忘了給大兒子滿金鬥拍個電報。他是從縣城閨女那兒趕來觀看明天對“黑沙豹”押運失火案的開庭審理的。他心裏有一股壓抑不住的快感和喜悅之情,終於把這頭踉自己作對了一二十年的惡豹給治住了,不僅成了廢人,還要給來個最後的致命的一擊,送上審判台。他指使兒子滿金鬥起訴,宜將剩勇追窮寇,這是他一生中最得意最開心的決策。決不憐憫和放過任何一個仇敵,這是他一生的作風、做人的準則。
他的雙手在腹前相互交握,這也抖動得厲害。這是在葛根廟沙漠突見複世的活佛竟是馬老頭後受驚留下的遺症,神經受了刺激,這些日子一直在兒子女兒那兒療養。他的雙手在腹前不斷地抖動,這是他內心激動的表現,激動得厲害了,連下巴也抖動不已。多方求醫無效,隻好深居簡出,靜心修養。若不是這事,今天他也不會輕易露麵。
滿喜人從下車的人流中擠出來,發現不少拉腳的小驢車等在那裏,車主們正熱情地攔住下車旅客坐車。從巴胡塔車站到遼口鎮沒公共汽車可乘。除了乘這輕便小驢車,就得靠兩條腿走路。
一個十六七歲的光頭男孩擠到滿喜人前邊,十分親熱地說:“老爺爺,坐我的車吧,價錢比他們都便宜,車上鋪著軟墊,還有開水,坐我的車吧!”
“噢,拉到遼口鎮多少錢?”滿喜人聽條件不錯,站住問。
“別人都要兩塊五,我隻要一塊五。”小男孩伶俐地回答。
“為啥你這麼便宜?”
“我前兒日個起才開始拉腳,爭不過別人,先便宜點,這樣才上買賣。多跑幾趟唄。”小男孩顯得很實在地說。
“對路,對路,人不能一口吃胖了,買賣得悠著點賺!不賴,將來你準有出息,爺爺就坐你的車。”滿喜人嗬嗬笑著說。
光頭男孩扶著滿喜人坐上了小驢車,車上果然有軟墊和開水。隻見小“車把式”抖起韁繩,“得兒得兒”叫兩聲,小鞭子一揮,那頭矯健的大灰驢便拉上膠輪車,輕輕快快地上了路,奔顛起來。
沒走幾裏,天完全黑下來了,月亮還沒升上來,星光依稀朦朧地照出沙地路。附近坨子上有放牛人“唷唔”吆喝趕牲口的聲音,路邊沙柳叢中小鳥啁啁啼叫,遠處傳出一聲極尖長的什麼野獸的嗥叫聲,聽著叫人十分不舒服。
“這是狼叫。”光頭小子很內行地介紹,“瞰?坨子裏有狼了?”
“啥前兒也沒絕過呀,它是見腥兒才出來。昨天坨子裏死了兩頭牛。”
滿喜人聽了這句,不知怎麼心裏不大舒服,但孩子說得無意,也不去計較。“坨子裏有狼,你趕夜車不怕嗎?”
“不怕,狼更怕人,說歸齊人比狼厲害。”
接著無話。光頭小子倒輕車熟路,小驢車趕得不急不慢,有節奏,較平穩。隻傳出車輪壓沙子路的“沙沙”聲。
“還跑一個小時呢,老爺爺閉會兒眼吧,等你一醒來前兒就到了,不覺路。”男孩兒說。
滿喜人也覺得這建議不錯,於是他就舒服地仰靠在座背上,微閉上眼睛,隨車顛晃著,不覺打起了盹。
不知過了多久,隻聽光頭小子說了一聲:“到了,下車吧。”滿喜人睜開眼,發現驢車停在一座院子裏,前邊黑咕隆咚地矗著一座孤伶伶的房子,周圍一片漆黑,不見燈光,不見集鎮,死般寂靜。
“喂,你這兔崽子,把我拉哪兒來了?這是啥地方?”滿喜人驚慌地怒叫起來。
“這兒是‘科爾沁黃牛公司’,倒閉了的‘黃牛公司’,滿老爺子。”光頭小子的口氣一下子變了。
“什麼什麼?‘科爾沁黃牛公司’?混蛋!把我拉這兒來幹啥?快送我去遼口鎮!”滿喜人一聽是“科爾沁黃牛公司”,更慌了,火冒三丈地吼叫。
“老爺子,別火兒,有人想見見你,進屋吧。”光頭小子站在他旁邊說。
“不,我不進,我不想見任何人。”滿喜人掉頭想走。
光頭小子一把揪住了他的胳膊,沒想到這小子蠻力很大,滿喜人幾次掙脫也沒能掙脫開。畢竟是上70的人了,不是小夥子的對手。他殺豬般地喊叫起來。可光頭小子不由分說,連拖帶拽地把他弄進了那座孤伶伶的黑房子。
“大哥,我把老爺子請來了。”光頭小子說。
“好,嘎子,幹得不錯。去吧,照我的話去做。”黑暗中,傳出你那嘶啞可怕的聲音。
“大哥……我……”嘎子猶豫著,似乎舍不得離去。
“去吧,去吧,眼下隻能這樣了,快趕車走吧!”你見嘎、子還想說什麼,火了,尖吼一聲,“快走!別耽誤時間!”
嘎子無奈,依戀不舍地向門口走去,猛地又跑回來向你跪下,“咚咚咚”磕了幾個頭,低聲說一聲“大哥,再見了。”便起身向外跑去。傳來他壓低的抽泣聲。有人走過去關上門,插上門栓。
“把老爺子綁起來!”你說。
有人從黑暗中走近滿喜人,三下兩下把他捆起來了。
“你是誰?快放開我!”滿喜人衝那個聲音尖啞的人喊,他猜不出這個聲音可怕的人是誰。
“我是誰,你馬上就知道了。點燈!”
捆滿喜人的那個人劃火柴點著了一盞油燈。滿喜人發現他對麵不遠的一鋪小土炕上,坐著一個人,從頭到腳蒙裹著一個寬大的黑布,遮住了整個身體。
“你到底是誰?誰?”滿喜人心裏一陣陣發緊。
“‘黑沙豹’。”
“啊?!你要幹啥?”滿喜人失聲大叫。
“老爺子打老遠趕來,不就是想見見我的倒黴樣嗎?我準備提前滿足你這願望。你走過來點!”你陰冷地命令。滿喜人不敢過去。“抱弟,把老爺子弄近點!”
抱弟拎小雞似的抓著老頭兒的後脖領,推到前邊。
“抱弟,把燈提到我跟前,照著我。”你說。
抱弟照辦了。
你幸存的那隻能動的手,輕輕掀開蒙住你頭身的黑布。於是,燈光下顯現出你整個的身形和尊容。滿喜人抬眼一看,“啊!!”一聲恐怖地叫,後退兩步,癱坐在地上,閉上了雙眼。
這是一個大火鑄造出來的絕無僅有的傑作。腦袋光禿禿,沒有頭發,沒有眉毛,成了一個亮閃閃的葫蘆瓢,兩隻耳朵燒焦後隻剩個疤瘌,一隻眼燒瞎後成了黑窩窩,另一隻眼睛被擠成一條縫,但眼皮永遠不能閉合,鼻子燒塌成扁平,嘴歪向左邊臉,一半又粘連縫死。再往下看就是身體了,左手從肘腕那兒截去,兩條腿不能伸直,從膝腕那兒蜷曲著,脊背佝僂,整個人體縮小成頂多有三尺高。唯一能稍稍活動的是右手,但手指也燒禿了。
絕對不能叫做人了。這是對人的褻瀆。鬼也比你好看得多。真不知什麼樣的力量,使你還活著,還有一口氣存在於你這塊全部失去比例變形的軀體裏。當時你隻記得抱著那個燒昏過去的孫長脖,一塊兒滾出了火悶罐,然後什麼也不知道了。也許,那個被你抱下去的孫長脖救了你一條命,因為落地時,他在你下邊,給你墊了一下。孫長脖當時就死了,也許在車上時就死了。你被送進當地醫院搶救,不知是高明還是拙劣的醫術,重新修造了你現在的這個傑出的動人相貌。
你那隻形成一條縫的眼睛裏,射出一道細細的陰冷的銳光,盯著滿喜人。
“睜幵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吧,老爺子。這就是你為滿足三分鍾的需要而創造出來的我,睜幵眼好好看看吧!”
“不、不、不,我不看……”滿喜人閉緊雙眼,往後退著,“你到底想幹啥?快放我走!”
“好吧,既然你著急,我就跟你說。今夜請你來,有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我和抱弟是你的親生兒女,今晚我們倆要正式拜認你叫爸爸。抱弟扶我一把,一塊兒給咱們的爸爸磕頭!”
抱弟與其說扶著不如說抱著你下了炕,一起跪在滿喜人膝前,齊聲呼叫:“爸爸,受兒子‘黑沙豹’、女兒抱弟一拜!”
滿喜人又驚又恐又氣,不知所措,慌亂不堪,嘴裏老說:“你們……你們……”
你被抱弟重新抱上炕坐定,繼續說:“這第二件事,我跟抱弟已經養下了一個野孩子,也就是說給你生下了一個小孫子,或者說外孫子。這一切都是你創造的後果。抱弟,把孩子抱出來,給爺爺或外公磕頭!”
抱弟走進裏間,把嬰兒“小飛豹”抱出來,走到滿喜人前邊,按下孩子的頭磕了三個頭。
“好,爸爸,你現在又是爺爺,也是外公,一身兼兩個銜兒。”你累得呼哧呼哧喘氣,休息片刻,接著說下去,“請你來的第三件事是……”
“第三件是啥?”滿喜人緊張地問。
“這第三件事是,我和抱弟代表所有受你迫害、欺侮、淩辱後已死的、半死的、不死不活的、忍氣吞聲的人們報仇雪恨,因為上天的懲罰一直落不到你的頭上,使你至今冠冕堂皇,榮華富貴,所以我們倆要執行地獄的審判:對你施以極刑後處死!”
“你們、你們……敢!”滿喜人恐懼地大叫。
“抱弟,堵住爸爸的嘴!”你平靜地吩咐。
抱弟照辦了。把一個毛巾塞進滿喜人嘴裏。
你吹滅了小油燈,那隻能動的右手攥著一把刀,由抱弟攙扶著,向滿喜人走去。
X—會丨丨^裏瞎由偉出一畝滿直人被詿你屄亦陌柚的 但極為慘烈的喊叫聲,然後一切重歸死般的沉寂……
第二天黎明時,遼口鎮滿金鬥副書記家門口的老柳樹上,吊掛著一個人。這人被拔光衣服,渾身一絲不掛,赤條條地隨風悠蕩,隻是兩條大腿中間血赤呼啦的。原來被割去了男人的生殖器。這人就是滿金鬥副書記的老父親滿喜人老爺子。人已經死去多時,但不知是吊掛後死的,還是吊掛前就死了。叫公安局省去麻煩的是,死者的脖子上掛著一個小牌子,上邊寫著:地獄的判決。執行者:死者的兩個私生子―滿馬鐵〈外號“黑沙豹”滿抱弟。
與此同時,從拘留所逃出來的石旦撲進了“科爾沁黃牛公司”的那座房子。屋裏空無一人,他從裏間土炕上發現了一個熟睡的嬰孩,旁邊有一封信。信是留給老瘋丐的,拜托他撫養“小飛豹”。
“黑沙豹”和抱弟不見了。
嗵魯羅天柱在臥鋪上美美地睡了一覺。赴省參加農民企業家表彰大會,這兩天忙著準備材料,他累壞了。服務員在收拾鋪位,他去靠窗戶坐下來,悠然地抽起煙來。列車在向北行駛,他發現東邊的白茫茫的沙崗頂上,正升出半輪旭日來。鮮紅鮮紅,周圍有一層金黃色的毛茸茸的鑲邊,下半部更為顯得濃紅濃紅,好像是正從一灘鮮血裏往上升騰一般。
“大漠日出!看,大漠日出!太美了,太壯觀了!”羅天柱興奮地向旁邊一人說道。可那人反應平淡,似乎對那輪帶血的太陽沒有多大興趣。羅天柱並沒有由此掃興,他興致高得很,依舊眉飛色舞地欣賞他在沙坨子裏見過多少次的這個景色。
正這時,列車發出一聲刺耳的鐵軌與車輪相磨擦的尖利聲音,滑行了一會兒便戛然而止。列車急刹車。
“出事了!出事了!”有人喊。
有人打開窗戶伸出頭去看,興奮地叫:“壓死人了!嗬,一對兒,壓死了一對兒!就在我們這節車廂下邊!”
“是臥軌自殺!”
“一男一女,嘿,女的是獨眼嘿,男的是個殘廢,我的媽呀,真嚇人,沒個人樣,簡直是鬼!早該自殺了!”
羅天柱本想也打開窗戶看,可一聽這,手猛地縮回來了。心頭劇烈一抖。他的腮幫歪扭了一下,眼睛到底沒有勇氣往窗下看一眼。他這樣呆呆坐了一會兒。心想,沒想到這二人如此下場,真有點慘了。他默默地問自己,要是自己也弄到這地步,會有勇氣躺在這冰涼的鐵軌上迎接死亡嗎?他不寒而栗。他明白了,自己不敢。這是個勇敢的人的活兒,懦夫做不來。自殺的人都是無畏的勇士。他突然發現了自己與死者的區別。同時想起了那個高傲的女人的比喻。恐龍和老鼠。
半小時後,列車又轟轟隆隆地開動了。噴著白氣,嗚嗚長鳴。
羅天柱悄悄向窗外望了一眼,正看見那輪太陽終於擺脫了下半部血般霞團的糾纏,脫離地平線,躍上沙崗頂空,狂放而自由地燃燒起來。
於是滿世界血紅,滿世界金黃,滿世界瑰麗無比的燃燒的光焰。
那太陽屬於自己嗎?他想。
1986年10月至19打年10月I2日初稿1987年12月22日改於北京鼓樓後記―~沙漠的困惑我一直在琢磨那輪太陽。那一輪從東南沙梁上升起的帶血的太陽。它究竟屬於誰?勝者乎?敗者乎?
同時,我也一直在琢磨那列火車。那一列從“黑沙豹”身上碾過去的列車。車上載著成功者羅天柱。為何上邊載的不是他而是他?
回過頭來寫後記,搞不清當初自己在靈感的驅駛下寫出這種結局的原因付在。隻覺得當時有個朦朦朧朧的潛在意識在左右我的思路,這個潛在意識的核心東西就是那一句極平常的、流行多年誰都可說又誰都不怎麼在乎的口頭禪:成則為王,敗則為寇。至今我弄不大懂這一句話,是對,還是不對。縱觀上下幾千年,盡數曆代風流人物,這一句話似乎有其逼著你不得不承認的某種道理。為王者怎麼說都有理,為寇者怎麼有理也無理。可這道理似乎又不大立得起來。好在許多東西不必弄懂也照樣能活下去。好在靠形象思維的小說、這東西,也可由你心中的模模糊糊的意識支配著,照樣能寫得出來。
所以,我嘔心瀝血追尋、塑遠的主人公就那麼死掉了,的於滅辟了他那痣抽的舾夥、以芨他那終祛的替。
我很傷心寫出這種結局。可他那樣的人物,還能有什麼其它的結局呢?活得轟轟烈烈,痛快淋漓,死得也轟轟烈烈,痛快淋漓。這是劫數。不是由他所能選擇的。因為他的生存法則是:與其屈辱地苟且偷生,毋寧死。
惡不一定有惡報,善不一定有善報。祖宗留下的那句話隻是人們的善良願望而已。好多事情不是由願望所決定的。我很讚賞那位國際著名華裔地質學家許靖華在其《達爾文進化論的三個錯誤》一文中提出的新觀點:“現已查明,物種滅絕是由於自然環境的突變。生物進化不是‘適者生存’,而是‘幸運者幸存’。……生存競爭不是物種滅絕的原因。”如斯是說,強大的恐龍種族滅絕,渺少的老鼠能生存,其中的道理才能夠說得通。
《獸道》是我反映家鄉科爾;’心沙地生活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曾有過雄心勃勒的計劃,效仿已故前人或當今同行,幵辟一個“地域文學”什麼的,朋友們戲稱它為“沙漠文學”。人酒後興奮起來難免有膨脹的時候。幾年寫下來,沒有搞出什麼“轟動效應”以及耀眼的星星之類的,隻留下了近百萬字的拉拉雜雜的東西,像沙一樣苦澀。《沙狐》、《沙狼》、《沙鷹》、《沙月》、《沙溪》、《沙祭》、《苦沙》、《沙地牛仔》等幾十篇中短篇,都是那種膨脹的結果。一直到這部《獸道》,自己也感到苦澀。好在我十分安於這種沙的苦澀。
我從娘肚裏出生時,接觸這個世界的第一個東西就是沙。家鄉的母親們生孩子,至今都如此:產婦身下鋪上一層厚厚的幹軟而舒適的細沙,來迎接即將誕生的生命。大概這就是我與沙結有不解之緣的根因。那茫茫荒漠上哀嚎的沙狐,那滾滾風沙中搖曳的沙柳,那為雛鷹的飛上天而讓其啄己金肉的母鷹,那為走出沙漠而代代苦掙的農民^時時敲響我靈感的銅鍾,走進我幻化的小說世界。我喜愛他(它)們。凡是生存在沙漠裏的所有生命我都喜愛。
家鄉曾是頗有名氣的地方,稱為科爾沁草原,綠浪、白雲、牛羊、遼闊得讓人陶醉的原野,美得都使人靈魂震顫。現在這些都遠逝了。家鄉現在已改稱為800裏瀚海一科爾沁沙地,全國12大沙漠沙地之一。聯合國來人調查過,籃眼淶的“大鼻子”說:“可怕的奇跡。”誰創造了這個奇跡?問家鄉的當權者,問駝背的老人,問沙坨子上撒籽的莊稼漢。他們搖頭,茫然。反正得有個活法兒:開墾草地,要糧要吃。犁尖翻開薄薄一層植被,放出了植被下沉睡多年的惡魔一~沙漠。於是,風吹走了雨雲,這裏變成了十年九旱的枯旱地,沙侵呑了綠野,這裏生命遭到了最無情的迫害。與風沙的生存競爭中,人與人、人與獸、獸與獸之間的關係更加變得狹窄和互不相容,弱肉強食、爾虞我作的現象在這裏顯得更為激烈,時時奏出人、自然、生命間的生死交響曲。《獸道》體現的就是這種生活。
家鄉的門前有一條叫羊西木的河,是一條沙漠河。我每每回家鄉便坐在這條艱切不拔地闖出沙漠的小河岸上,久久不忍離去。思索家鄉的沙漠、人、動物以及主宰他(它)們命運的那個不可知的神秘力量。不管它是曆史的也罷,自然的也罷,或者是上帝的也罷,在它麵前,所有稱霸稱雄不可一世的人和獸,統統變得渺小和可憐了。
也許,我從小生長在沙漠這奇特的生存環境的緣故,我是從內心裏深信那個不可知的神秘力量。它確實是一切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