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歪犄角’拉稀了!”他回頭衝那兩個喝酒的人喊。
“叫它拉去!這該死的畜牲,該好好受受罪,到深圳前死不了!”楊河幸災樂禍地說,又想了一下,“停站時,你可別對你那豹子哥說出去,要不這小子又來找茬教訓老子!”
“嘎子小老弟不會出賣朋友的,是吧?”孫長脖說。
嘎子沒理會他們。這時火車“哐當哐當”地震動了幾下,減慢速度,進站了。
“停站了!跑了一天多,狗日的才停一次站,快下去活動活動!”楊河喊著,去解開拴門栓的鐵絲,“嘩啦”一聲推開車門。:“嗅子,該上水了,你去提水,我在上邊接。”楊河說。
嘎子哼哼兩聲,翻動一下,坐起來。他掀掉身上的棉大衣,‘慢慢站起來。他注視楊河,盯得他不自在起來,悻悻地叫道死娘了?這麼看人幹啥?不就是叫你提兩桶水嗎,當是下地獄那!”
嘎子瞪了他一眼,提著兩個水桶,走下車廂。一陣暈旋,變得頭重腳輕,向前踉蹌幾下,還是站住了。前邊有人向這邊招手,看身影像“黑沙豹”,大概是先過去找到了水龍頭。貨車進站次數少,押運的人每到一站要搶時間上水,爭分奪秒。人畜共用,馬虎不得。嘎子咬咬牙,提著楠跑過去。
^咦?怎麼你來提水?那兩個死了?”“黑沙豹”一見他就火了。:“他們……?丨了,^一丨“娘的,欺負一個孩子,人心叫狗吃了!牛咋樣?”“黑沙豹”問。
“牛^”,“今天你是咋了?粘粘糊糊的!”“黑沙豹”回頭喊同組的人,“喂!老伍,你過來提水!”他把自己的水桶放在地上,奪過嘎子手中的水桶,灌滿水,一手提一個,腳步如飛地回到悶罐廂門口。,「:、“我操你們的娘!是人嗎?人家一個才十醜六歲的小孩子,又帶著傷,你們這樣欺負他,你們倆白披了一張人皮!”“大哥,大哥^別火兒,這小嘎子腿腳勤快,咱們沒瞅見的功夫提著桶跑了,這……這……我們該死,該死丨”孫長脖罵著自己,把水桶接上去。倒進水槽,又跳下車,顛兒顛兒地奔向水龍頭。
“你咋不去?”“黑沙豹”抬頭看一眼楊河,冷冷地問,“在零悶罐車裏也擺著書記小舅子的譜兒?”、,“哪兒敢啊,頭兒,長脖子替我幹X,這點小事用不著都伸手。”楊河遞過來一支煙,“黑沙豹”狠狠盯他一眼,接過煙點著,仰看一下天,“天又黑了,三狗星上來得這麼早。”這時,車頭那邊吹哨了。前方亮起綠燈。
“黑沙豹”掐滅了煙,抓住門把手,跳上楊河他們的悶罐廂。他對下邊的嘎子說:“你去我那車廂!”,“頭兒,你這是……”孫長脖問。
“換防。”“黑沙豹”向後邊的車廂門口喊,“老伍,你們照顧著點嘎子!”
楊河與孫長脖相視一眼。無言地跟上車。
廂門,拿根粗鐵絲擰紮得牢牢的。火車奔馳在一片廣闊的丘陵地帶。風從門縫裏吹進來,冷嗖嗅的。
一踏進這間車廂,“黑沙豹”就聞到了一股強烈的酒味。看著兩個人發紅的臉脖,心想,真是天生的一對兒,他們湊在一起準沒啥好事。他有些後悔,當初不該這麼分組,可當初這組裏是寶柱,沒有楊河這混蛋嗬!其實,他並不反對喝酒。這一路上他也喝了些酒。隻要不誤事就成。要不在這悶罐子裏把人憋死,悶死,凍死。每次押運,老牛販子們能喝下十斤八斤酒。尿出來的尿都帶有酒味,拉出的屎能醉倒狗。
,“悠著點喝,別喝喇嘛了,掉出去喂了野狼!”他朝牛那邊走過去。,、、“不會的,頭兒,”孫長脖走上前來半拉半擋在“黑沙豹”的前邊,“牛都挺好的,歇著吧頭兒,有我們照看就行了。”“是啊,頭兒,坐下先抽幾口。”楊河也走過來遞上一碗酒。:“把煙掐了!車廂裏不許抽煙!”“黑沙豹”吼道。
“沒事,咱們大活人……”
“黑沙豹”一伸手打掉了楊河嘴巴上叼的煙,踩滅了。接過酒碗喝了兩口,繼續朝牛走去。從孫長脖一閃而過的驚慌的眼神和楊河的臉色,他感覺到有啥事瞞著自己,並不想讓讀他知道。牛看見他,都親昵地“哼哼”起來。這些牛,他是一頭一頭從坨子草地收購趕來,又一把草一把料地喂養了幾個月,熟如手足弟兄。他一搭眼便發現了-著頭無精打采的走近一看,牛屁股下邊,灘著一堆綠瑩瑩的稀屎,隨著車身的傾斜,一會兒流到這邊,一會兒流到那邊。“黑沙豹”頓時怒不可遏。,“楊河,你過來他盡量克製著自己,“這牛,啥前兒起拉稀的?”
“我……我不知道啊,剛才還、還好好的呢。”
“孫長脖,你知道嗎?”
“那牛是嘎子替楊河喂的。”孫長脖說。楊河感激地看一眼孫長脖。
“黑沙豹”瞅著孫長脖似笑非笑的臉,心想,這人當牛工真白瞎了材料。隻有一天一夜間牛怎麼病成這樣?飲的水,提的都是車站的自來水,不會有問題。大概是出在草料上。他想到了啥,走向幹草堆,從起用的那堆草垛上抓過一捆。濕漉漉的,有股尿臊味。草垛下邊的地板上也濕了一片。
“誰幹的?娘的,這是誰幹的?”他冷冷地問。楊河閃避幵眼睛,孫長脖吱唔著說說什麼。
“你是不是想說嘎子幹的,啊?孫長脖,你再精明,這回也賴不上嘎子了。誰都見過,車站上牛時他寧肯皮肉受傷也不肯放掉牛,愛牛勝過自己,能往喂牛的草垛上撒尿?你們倆到底誰幹的?好,沒人承認,這牛要是半道掉膘了,扣掉你們倆一半押運費,要是死了,你們倆賠償1500元的外彙券,折合人民幣一一”
孫長脖的眼睛登時如一對驚慌的蒼蠅。他用胳膊肘捅了―下楊河,低聲說:“兄弟,你就說了吧,這事,我可……”
楊河脖子一挺:“是我尿的,咋樣?”
’“不咋樣,到時候,照我剛才說的辦。”…
“沒那麼容易。‘黑沙豹’,別這麼飛揚跋扈的,你的公司在遼口鎮,你還想不想要執照了,想不想在遼口鎮落戶了?啊?”楊河狂傲地說道。
“黑沙豹”的眼睛銳利地一閃,像兩把錐子紮向楊河,反問道:“你以為你那書記姐夫當一輩子書記嗎?小子,悠著點,不要把話說絕了,要是把老子惹急了,哼,有你們好看的!黑鼠‘金巴’,還有個‘禿喇嘛’,是你姐夫公司的常客,是吧?他們現在哪兒去了?‘黑鼠’金巴的那些貨呢?啊?!”’“啥‘黑鼠’金巴,紅鼠金巴,別胡說……”楊河心虛了。
“別裝傻了,你以為能瞞得過老子的眼睛?你那大提包裏裝的是啥玩藝?不光是準備裝女人褲衩的吧?是不是還裝著點活佛墓葬品啊?郎氏兄弟幹這勾當,當是祖傳的手藝,你可別叫他把你賣了!”“黑沙豹”的眼睛逼往對方,如刀似劍。
楊河嘎巴嘎巴嘴,半天沒有說出話來。臉上的高粱粒兒大的粉刺頓時増多了十多個,呼呼喘氣。
、“得、得,大哥,還是你行,我服了,別說走題了,咱‘認錯兒還不行嗎?君子不記小人仇,回來後我找姐夫,絕對把你的執照辦下來,這行了吧?”楊河軟下來,滿臉笑容,盡量掩飾著內心的驚恐。他絕沒想到“黑沙豹”掌握著他們致命的要害,這可是非同小可。
钃其實,“黑沙豹”全是詐的。他隻知道點石旦提供的那麼點線索。結果真擊中了對手要害,這可是意外收獲。他沒有再理會楊河,衝孫長脖說:“去,拿酒來。”
“有,’有,大哥先喝兩口壓壓火。”孫長脖從塑料桶裏倒滿一茶缸酒,端過去,恭恭敬敬地捧給“黑沙豹”。“黑沙豹”接過酒,聞了聞,又說:“來,你掰開‘歪犄角’的嘴。”
孫長脖莫名其妙,遲疑了一下,走過來掰開了牛嘴。
“黑沙豹”把一缸酒往牛嘴裏灌進去一半。
蠢“你們帶的麵包呢?”“黑沙豹”問楊河。楊河急忙從包裏拿出兩個大麵包,“黑沙豹”把麵包往酒裏浸了浸,又塞進牛嘴裏。、‘“好了,先睡吧,明天再看看情況。”
楊河、孫長脖都乖乖地走回各自鋪位,躺下來。都成了老實孩子。“黑沙豹”就在“歪犄角”旁邊靠著車廂坐下來,一會兒又歪躺下。瞑瞑中,車如搖籃,風吼如催眠曲。
風在吼。車在跑。悶罐子車在睡覺。
不知過了多久,深沉的黑暗中,門口草垛旁燃起一根火柴。一顆煙頭紅了,又一顆煙頭紅了,像魔鬼的兩隻眼睛一紅一‘滅。
一紅一滅,一紅一滅。兩點鬼火。
1屋^^4遠遠甩開了科爾沁沙地,夜行貨車風馳電掣地奔跑在進9關的遼西平原上。寒星在抖,冷月在抖,列車碾過的大地在抖。車輪在單調複奏出一個無聊的呼喚:進關!進關!進關!一滅一紅。一滅一紅。鬼火兩點。
終於,酒力發了,大腦乏了,嘴唇麻了,手指木了。兩點鬼火不苒閃滅,紅紅迪固定在失去了知覺的那隻手的中指和食指中間。車身猛烈地一震一抖,兩點玫瑰色的紅煙頭終於擺脫了人的手指控製,無聲地掉落下去,掉落下去。火頭在尋找新的生活,新的燃點,尋找再生,尋找複活!它們自打被人類找到那天起,再也沒有熄滅過,它們的存在方式就是燃燒,燃成灰燼再燃燒。失去燃燒就失去存在價值,失去火這命名。以燃燒的方式壯烈了人類的整個過程。
兩點鬼火,兩個紅色的幽靈。就這樣壯烈地掉落下去。
接觸到實的物體。是幹草。依偎著幹草睡覺,舒服,像靠在女人的懷抱裏;掉落在幹草上,不死,像那初升的朝霞紅滿天。一根幹草,烤焦了。兩根三根幹草烤焦了。烤焦的時間一長,便慢慢冒起一縷青煙,淡淡的,無聲無息,由黃變紅;它們耐著性子慢慢引燃。時間長著呐,夜漫漫,路漫漫,酣睡的醉人夢難醒。引燃的麵積逐漸擴大,向整個草垛發展。突然,一陣疾風從門縫裏吹進來。“呼!”引燃的草堆,一下子竄出琥珀色的火苗。這火苗美麗無比,像綻開的一朵蓓蕾,像串動的一支蛇信子。火苗幵始呼呼嘶叫,幹草嗞嗞呻吟。沒有多久,擴大的火苗拋掉原來的琥珀色的透明,閃出血樣的釅紅,像一個長大了的魔鬼,東竄西跳。車過山口,強風猛烈地掃進來,幹草堆一下子“呼啦啦”地熊熊燃燒起來,霎時間變成火海。
火舌燙了一下這一個的臉,這一個嘟囔:“別鬧,別拿煙頭燎我了,老子睡著也睜著一隻眼呢。”說著翻過身子又呼呼睡去;濃煙嗆了一下那一個的鼻孔,那一個嘟囔鬼小子,又衝我噴煙,老子再喝一碗,照樣沒事!”說著倒過身子又沉沉睡去。
受驚的“壟犄角”猛拱一下酣睡的“黑沙豹”。這些日子的奔波疲勞,猶如拿根繩子捆住了他一般沉睡過去,離火場又稍遠,沒有一下子感覺到火的灼痛。“歪犄角”又一頂,他一躍而起。刹那間雙眼被火光刺痛。
“火!著火了!”他一聲驚吼,連蹦帶跳地跑過去,像一隻老虎撲向草堆上的火,脫下衣服摔打起來。無濟於事。幹草幾乎有半個車廂,那兩個人為睡得舒服又攤得滿地,火勢越加猛烈,忽喇喇地燃燒,揮打衣服等於扇風一樣。轉眼間衣服也燒成了灰。幹草垛越燒越猛烈。
兩個醉醒夢死的人,也驚叫著爬起來,身上也著上了火,喊爹喊娘,東躲西竄。“黑沙豹”跑過去提來牛飲的一桶水,向火堆潑過去。“撲哧”,一小片火團黑了一下,複燃燒起來,像是吹了氧一樣,燒得更旺了。兩個醉鬼的兩個塑料桶酒,著起來了,噴出青藍色的火苗,呼呼作響,更増添了火的猛勢。1牛們驚恐萬分,也感到了末日的來臨,紛紛掙紮亂踢亂跳。沒有多久,嚇瘋的牛一個個掙斷了拴繩,滿車廂亂竄亂奔起來,響起一片驚恐的“哞哞”吼叫聲。
“快打開車門!跳車!”“黑沙豹”見大火已無法撲滅,絕望中吼了一聲。他往火上滾去,用血肉之軀滾壓著火,幾個來回,衣褲燒焦了,滿身燒出燎泡,眉毛和頭發也在燃燒。終於壓出了一條通向車廂門的窄道。
―.“快逃命嗬!”孫長脖一聲狂喊,沒魂地撲向被大火包圍著的車門。他伸出手摸索著,抓住門把手,又“啊”一聲慘叫,抽回了手。門把手、門鐵栓、拴門栓的鐵絲,全部燒紅了,好比絞擰在一起的血紅的火蛇。孫長脖絕望地發喊:“門、門、打不開了!我們完啦!”
“黑沙豹”踩著重燃起的火路跑過來,鑽進門口的濃煙和火團中,見燒紅的門栓,顧不得許多,撲上去就抓擰拴門的鐵絲。“嗞嗞嗞”,皮肉燒焦,冒出藍煙,散發出一股刺鼻子的焦糊味,“黑沙豹”咬著牙,忍著鑽心的巨痛,不鬆開手,繼續擰。很快,燒到了骨頭,雙手失去知覺,往下耷拉下來。“黑沙豹”眼前一黑,昏倒在火海中。
這時,悶罐子車廂裏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噴湧著滾滾濃煙,一片火海,沒有一處安全無火的地方。孫長脖和楊河成了火人,東竄西躲,最後倒下來。一頭亂跳的牛踩著了孫長脖的腿,發出“啊”一聲慘叫。牛們發瘋了。驚恐萬狀地奔躥,踢散了火和草,尾巴和皮毛也燃燒起來,變成了一頭頭燃燒的火牛,左衝右突。
草在燃燒,牛在燃燒,人在燃燒,整個車廂在燃燒。這是一幅多麼可怕、多麼瘋狂、多麼殘酷的圖畫!上帝的懲罰竟如此無情,如此凶恨,如此慘不忍睹!‘^“黑沙豹”又被火燒醒。他掙紮著爬起來,像一頭火獅子,衝向車廂裏角。他突然想起那個角落的車廂柱上還綁著一桶水。他終於摸到了那桶水。還剩下半桶。他提那半桶水又跑回車門口。
“噗!”半桶水澆上去。通紅的門栓那兒終於變黑,冒出一股白0,“黑沙豹”拚著最後一點力氣,擰那栓門的鐵絲。一秒鍾,河秒鍾,三秒鍾。他終於擰斷了鐵絲,推開了車門。“快!你們……往下跳!”他回過頭衝倒在地上的兩個人喊。:‘:;;楊河踉蹌著站起來,向門口撲來。腿被踩斷的孫長脖,哭喊著向門口爬來。、::^麵“我的1我的提包、提包……”楊河突然喊叫著轉身向門旁那邊摸索起來。…、,…'“黑沙豹”衝過去,艱難地抱起孫長脖,站不起來了,一步步向門口爬去。烈火在吞噬著他們,兩個火人終於靠近了門口。::,“火燒旺運嗬,旺運嗬,哈哈哈……”“黑沙豹”一聲淒慘地哭叫,抱著孫長脖一塊兒從車門往外滾下去。-楊河在火裏摸索著他的提包,終於摸著了,可被一頭狂跳的牛撞倒,又有一頭牛踩了他一下,他倒下了。抽動了幾下,便沒有了動靜。很快燒成7—塊焦團。,-深沉的黑夜中,列車在飛奔,鋼鐵的輪子,碾過鐵軌,以排山倒海之勢向黑的前方挺進。外邊的世界,山巒、樹林、原野都在沉睡,列車卷起的風吹散了從車廂裏散發出來的濃煙和火星,震耳欲聾的車輪聲淹沒了車廂裏的慘叫,黑夜掩蓋了這一幕驚心動魄的壯觀無比的火運。
燃燒的火牛,也從那敞開的車廂門往外躍出。火團一閃一閃,照亮了這黑的夜,黑的天,黑的大地……
韓兵走了。回校複課鬧革命去了。你丟魂似的,六神無主,也沒有多大興趣去運動了,不久,村裏成立大隊革委會,滿喜人重新上台結合進去了。韓氏家族又開始了倒黴的日子。當然也包括你。
你被揪出來了,受到了專政。在大隊民兵指揮部的那間小屋子裏,被他們吊在門框上,潑了幾次涼水。你身上沒有一塊好肉。好在小孩子的皮肉壞了也長得快,你全不當回事。唯有的一個心中苦惱的事是:這個運動咋就老顛來倒去的,一會兒這麼運動,一會兒那麼運動,運來動去搞不清誰運動誰了。他不明白。1你在土牢裏關了一年放出來了。畢竟是乳臭未幹的孩子。
出牢後,你發現的第一個大事就是,韓兵回來了。名目叫做“回鄉知青”。,,“這是咋回事?韓大哥。”你問。
“咋回事?把咱們耍了,娘的,就這麼回事。紅衛兵統統從城市被趕出來了,掃地出門!就這麼回事!全他媽的扯淡!我他媽的操這運動他娘的X!”韓兵擼了一下舊軍衣上的破袖子,惡恨恨地罵道。
“誰把你們趕出城市了?”你一點不懂,又問。
“誰?還能是誰?哼,耍夠了我們,又踢出來,上山的上山,下鄉的下鄉,邊疆、草原、礦山、農場,像一盤沙子撒出來,跟過去的發配邊關一個雞巴樣。理想和熱情,遮蓋了血淋淋的現實。這個世界上,叫我們還信什麼呢?什嘛玩藝值得一信呢?看著吧,這把刀回過頭來又得放在這幫紅衛兵的脖子上。算帳的日子在後頭呢!讓我們打倒了別人,又輪到讓別人打倒我們了!哈哈哈……”韓兵仰望長天,眼神忿忿,神色悲壯。
正待你還要問句什麼,從斜岔裏急急奔出一個披頭散發的瘋女人,嘴裏在喊:“韓司令,等等我!等等我呀,韓司令!我是秦華呀,你咋忘了,咱們快登記去吧……”
韓兵登時臉色突變:“不好,秦華瘋子追來了,我得快跑!”說著拔腿就跑,如一陣風,一溜煙。你捧腹大笑。
秦華是村西秦老爹的大姑娘,韓兵回村拉紅衛兵扯旗造反時,她是村裏第一個報名參加的女青年。她也是韓兵的崇拜者,不次於你。一個到歲數的大姑娘,崇拜的性質當然跟你不一樣。她犯起單相思來,一心想嫁給韓兵,想把自己的一切獻給韓司令。韓兵在城市花花綠綠的見得多了,當時正處心誌高的時候,哪裏看得上家鄉的這個土裏土氣的大妞。韓兵離村回校後,秦華拒絕了所有媒人介紹的對象,把長辮子一節一節往下鉸,一邊揚言要當尼姑。她瘋了。有一天當著不少村裏人宣布:“我去找韓司令,我嫁給他,你們等著吃喜糖吧……”她果然走了。隻是沒走到韓兵念書的那個城,而是半途被趕下車,被一個陌生的熱心男人領到一處住所,用刀逼著一起睡了一個月。她回村時肚子已經大了,在老父親的咒罵聲中生下了一個女孩子。
她鬼迷心竅,一悶心思想嫁給韓兵。韓兵回鄉後,她那失去正常的大腦子裏那根想嫁給韓兵的神經還沒有失調,成天對韓兵圍追堵截,弄得韓兵躲閃不及,狼狽不堪,像怕老虎一樣怕見到她。::」,你開心地笑著望韓兵逃走的方向。
“韓司令呢?小鐵子,韓司令哪兒去了?剛才還不是在這兒站來著嗎?”秦華半敞著懷,頸胸處汗泥斑斑,有兒條凱破後結下的血痂疤,蓬頭垢麵,眼睛如刀子尖利、賊亮亮的,“這個韓司令,又跑了,今天不去登記,可來不及了,公社明天要起火,牛頭馬麵放的火,唉,真急死人了!”
秦華煞有介事地叨咕著,瞪眼撇嘴,指天劃地,踏拉著一隻鞋,嘴喊著“韓司令哎、韓司令哎”地轉過村街走了。你覺得不可思議。當初村裏鬧紅衛兵時,秦華多精明多熱烈呀,帶頭喊口號的都是她,聲音清脆又響亮,就像早晨的百靈鳥叫。她是村裏拔尖的漂亮姑娘,多少個棒小夥子打過她的主意嗬,可現在,男人們都躲著她走。你感到的確不可思議。你認為不僅秦華瘋了,韓兵也瘋了,棒小夥子們也瘋了,大家都瘋了。唯有不瘋的是老天,按步就班地下著雨、刮著風、飄著雪、落著霜,二十四個節氣一個也不讓它少也不讓它多地輪換著。
韓兵有一天被滿喜人派來的民兵揪走了。頭上戴的是“打砸搶”分子的高帽子。先是在大隊部土牢裏整治了一段日子。那時候秦華瘋子天天到大隊部要人,吵鬧不休,嘴裏喊著還我丈夫!我們要去登記,耽誤了時辰,我叫牛頭馬麵殺你們!”有時,捧著一個掉邊破碗,裏邊裝了窩窩頭什麼的,站在大隊門口見人就求,把吃的送給她丈夫。鬧得看守的民兵拉槍栓嚇唬,她才離去,但在嘴罵滿喜人八輩兒祖宗。全村裏唯有她敢罵滿喜人。滿喜人拿一個瘋子也沒轍,叫人打過幾回也不頂事,罵得更難聽。後來韓兵被送到縣大牢押了三年,秦華瘋子不知道韓兵的去處,見人就說,韓司令進北京見毛主席去了,要帶來天兵天將收拾這些王八羔子們。有人告訴媿韓兵進大牢了,她才臉上顯出惶恐的樣子,跑向縣城。倒是一片癡情,瘋子看來都是一根筋,當今世界上恐怕也隻有瘋子才會有一片癡情。
後來韓兵放出來後,真的跟秦華生活了一段日子。韓兵對你解釋說:“瘋子比不瘋的人可靠,信得過。”
韓兵是在你離開村莊去流浪的前一天死的。他下水泡子裏摸魚,淹死的。那水才齊腰深,大概是他摔了跟鬥,嗆了水,沒爬起來。死得非常簡單。村裏的一代紅衛兵領袖就這樣死了。除了那個瘋子以外,誰也不記得他,包括他爹媽。
後來輪到你爺爺了。“一打三反”運動把老百姓運動得暈頭轉向,專案組派出好幾撥人內查外調你爺的曆史。滿喜人說他隱瞞著重大曆史問題,一個理由是他的孫子向紅衛兵總部檢舉過他的問題。
那天爺爺從大隊專案組回來時臉色極難看。看著你時,那眼神像看著一隻狼。你爺爺撅了十幾根手指粗的柳條子,擼掉葉子。把你綁在房柱上,拔掉了你的褲子。十幾根柳條子抽成一節一節的,你屁股上、身上出現了血的河流血的湖癱泊。爺爺打的時候,奶奶遞的柳條子,幫助櫓去葉子。
打夠了,爺爺鬆開了綁繩,對你說:“好了,你走吧,從今日起我不是你爺爺,你不是我孫子,我們清了,你走吧。”
你頭也不回地走了。瘸著腿,光著血赤呼拉的屁股,邁開了四處流浪的步伐。兩年後你由收容所的人員送回村時,爺爺已經投了黑沙河的洪水。奶奶靠要飯過日子,可決不認你這孫子。沒過多久,奶奶也死了。沒有任何病,身子骨硬硬朗朗的,去揀野菜,歇在一棵老樹下,倒下來就鼻子竄血死了。村裏人說,老頭子的魂勾走了她。
你舉目無親,真成了一條孤狼。麵對著空空蕩蕩的世界,你說:“從今往後,得好好自個兒照顧我自個兒了,要不沒人疼你了。”好像出生以來一直有什麼人疼過你保護過你似的。
你也奇怪自己。附在自己身上的這條命,咋就那麼結實呢?沒有幾年你居然長成一個黑鐵塔似的棒小夥子,並幹出一番震驚這八百裏瀚海的大事來。你真得感謝那個野爸爸給了你這麼一條如此頑固的命。
一個渾身沾滿血跡的人背著吊死的羅天柱老婆,闖進鎮派出所的消息,轟動了遼口鎮。這是個被芝麻粒兒大的新聞都能興奮起來的鎮子。鎮上的人們交頭接耳,奔走相告,議論紛紛。I全遼口鎮都注目著羅天柱的動靜。
羅天柱呢?這幾天正忙著辦電。經過數月努力奮戰,終於埋完杆子拉完線,要通電了。這是遼口鎮曆史上一個輝煌的日子,一改遼口鎮一到落日就昏天黑地的曆史。原先有一座小型火力發電機,滿洲國時的老掉牙的貨。高齡加陳舊,運轉一天歇三天,發出來的電也隻夠鎮政府附近一小片地區紅亮個兩三個小時。而那燈泡子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一會兒滅一會兒亮,沒個準頭,有電區也常備蠟燭和油燈。其它大部分鎮區,則全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太陽一落下去,這裏的天早早就黑下來,隻聞犬狗吠叫聲,不見人影走動。現在要通電,鎮上的百姓們都沉浸在興奮歡悅中,把羅夫柱當成活菩薩大英雄來崇拜。
通電這一天,鎮政府召開了一次全鎮大會。會後放了電影。全遼口鎮百姓過節一樣彙集在學校操場看少林寺。放映前,羅天柱謙虛而熱烈地向大家講了一番話,也許諾了些這個那個好事。
第二天早晨,羅天柱還沒起床鎮派出所來人通知他,去派出所認領其老婆的屍體。羅天柱傻眼了,從最初的驚愕中醒過來,心裏罵:“臭娘們兒真是個掃帚星,死也不看個時候!”他擔心自己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高大完美的英雄形象,別因為這事給攪和了,埋汰了。
派出所王所長很客氣地詢問了一些桂芬出走前後的情況。
“老羅,這屍體嘛,你先領回去安葬了吧王所長對他說,並有些為難地看著他,“老羅,咱們還得公事公辦,你是咱們鎮的大人物,有功之臣,不過嘛,有些事咱們還得繼續了解、調查,以後可能還要找你,你可別見怪才好。”
“沒關係,盡管找好了,我不會介意的。”羅天柱態度友好地這樣說,點了一支煙,“聽王所長的口氣,好像還有點什麼麻煩,是嗎?”
“不瞞你說,苻人告你逼死了老婆。”王所長看著他。“豈有此理!誰告的?”羅天柱吃了一驚,提高了嗓門。
了觚,觚“石旦,一個叫石旦的人,你認識吧?”
“石旦?唔,是這個渾小子!”於是他把那天早晨石旦如,V:I,何闖進店,如何辱罵他,他如何發怒打了桂芬的經過訴說了一遍〇,,、;鼸“唔,原來這樣。”王所長若有所思地敲著桌子,“這石旦牽設到其它案子,我們正在拘留,他對你的控告能不能成立,我們能不能受理,這還需要進一步調查了解,希望你能,〃秦’4V配合。當然,桂芬是自殺,不是它殺,這是肯定的。這樣吧,老羅,你回去後寫份材料給我們,好不好?”
―,事讀,魯、《好,這沒問題,我有責任把情況向你們介紹清楚。”羅天柱有些痛心地說。“桂芬的死,對我的刺激很大,教訓也慘重。唉,真沒想到嗬。”,他的材料寫得很誠懇,很有水平。態度也極好。說夫妻感情一直很好,隻是近來工作忙,對她關心體貼不夠,尤其她出走那天聽信了石旦胡言讕語,動手打了桂芬,致使她出走,自己有嚴重的責任,而且出走後也主觀地以為她回娘家了,沒有積極尋找,現在他也感到如何痛心等等。隨後,他隆重安葬了桂芬。
風波暫時壓下去了。羅天柱籲了一口氣。但他時時有個奇怪的感覺,總覺得桂芬的一雙眼睛從房子的某個角落冷冷地注視著他。他不寒而栗。內心深處有一股無法排除的恐懼。這恐懼無時無刻不伴隨著他,使他睡不寧,吃不香。正當他一直憂鬱不安,提不起精神的時候,一個大好消息一下子震動了他。縣裏來通知,推選他參加全省券模大會和農民企業家表彰大會。、‘他成了省勞模,農民企業家!
做夢都沒有想到的事情。他想祖上的墳上冒青煙了,妨他的女人一死,一切都有了轉機,自己終要成氣候了。這叫做:器大者聲必宏。〃他焦急地等待起幵會的日子來。掰著手指頭算。終於走鼇出桂芬死的陰影,把這事一古腦兒拋在腦後。.他又活了。奔忙於還未竣工的兩個工地。他突然感到,桂芬的自殺是個多麼好的事情!真是死得其時!他現在可一身輕鬆,毫無牽掛,重新安排生活了。他為自己終於能夠重新選擇一個稱心如意的時髦漂亮的城市姑娘做經理夫人而暗自慶幸、狂喜。生活和事業,都給他打開了一個無限美好的前途。他想想自己真是個幸運兒。當然,一切都是靠自己用心計、用手段、用意誌、用拚搏去爭來的。他總結出一個非常深刻而又非常簡單的道理:社會隻承認成功者。不管你的成功是通過什麼手段什麼途徑取得的,如何成的功。隻要成功了,所有過程,都將成為歌功頌德的材料,一經美化,都載入史冊。所以,‘成功者沒有缺點。缺點也是優點。曆史就是成功者編的。千年古語:成則為王,敗則為寇。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放之四四一十六個大海而都準。難怪它流傳了這麼多年。貫穿了整個曆史。:他以成功者的心理,思考起以後的將要去實現的諸多事情來。成功者嘛,有鮮花:牡丹、玫瑰、芙蓉、金菊、月季、芍藥,應有盡有;有頌歌:美聲唱法、民族唱法、通俗唱法、不美不民不通唱法,十八般唱法統統湧上;有眾多的追隨者: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高的矮的、美的醜的,如蠅如蚊,圍追堵截。他要從眾多的追隨者當中,選擇一個稱心如意的女郎當經理夫人。
他的成功者的腦海裏,,第一個飄然落入的倩影是白天然的笑容。他突然感到,這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因而他並沒有為此驚慌。他這才發覺,自己從第一次見到這女人那天起,就喜歡上了。在自己那個隱秘的角落裏立下了誓死占有這個女人的遠大抱負。現在,終於到了出征的日子。去實施那神聖的計劃。以自己的名聲、財富、前途、本事,什麼樣的女人不能征服的呢?女人要的就是這些。男人隻要具備了這些,就能在女人海裏暢行無阻,那是孫悟空上了花果山,蘋果、桃子、甜梨、柑桔隨手可摘。1羅天柱興衝衝而又惴揣不安地敲響了白天然的房間門。
“門沒插,自己進來吧。”白天然在屋裏不知忙什麼,匆匆回答。
羅天柱鎮定一下情緒,推開了那道至關重要的門。像一位勇士,又像一位竊賊。他發現,白天然正在急急忙忙收拾東西。往提包裏塞著衣物和書本。
9“噢?是羅經理?臉漲紅,眼發光,有什麼喜事嗎?”白天然看一眼羅天柱,繼續整理行裝。
“你要走?”羅天柱不理會白天然的玩笑,關心著她走不走的大事,急切地詢問。
“明知故問。收拾行裝,不走還能幹啥?”
“唔。”羅天柱心裏涼了半截,同時生出一股機不可失的緊迫感。“怎麼,這麼急著回去,是否趕回去對對象呀?”
“真叫你說著了,是有點那麼個意思。”白天然爽快地承認,但臉稍稍發紅了,“不過,我這次的采訪任務完成了,也沒有必要繼續留在這兒了。”
羅天柱這才想起,媸這次是來采訪“黑沙豹”馬鐵的。心裏一陣不快,真想把剛才從高鎮長那兒聽到的消息告訴她,報複報複。但忍住了,覺得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好話留在火候上。I“小白,你還欠我-筆債呢,”他的一雙眼睛全力以赴地盯住白天然臉上每個細胞。看得她滿臉如針刺般的燒痛,十分不自在起來。
“欠你什麼呀?”白天然極力放鬆著臉上神經,微笑著問。“一頓飯。”
“哈哈哈……這個呀!對,對,對,這麼好的事,真叫我給忘了丨咳,這好辦,馬上兌現,我還真餓得慌,離上車還有半天時問呢。”白天然知道逃不過去這頓飯了,何況這頓飯還有個交換條件,她不能不去。、‘羅天柱心裏頓時稍稍寬慰。終於爭來了一線希望,他相信,隻要創造出良好的氣氛,雞蛋終於變成小雞的。羅天柱想鈀她請到自己的那家飯館。白天然不同意,說他那幾個廚子做不出幾樣好菜。既然請他吃,就應該讓她選地方。就這樣他們走進了镔上最"的一家飯店。
白天然走進這家酒店之後,才醒悟自己選這酒家決非偶然。、幾天前,也是在這酒家,她為“黑沙豹”送過行。
“這次我請你好好喝一頓。”耳旁這個男人在說。
“不行,我不能踉你一起喝酒。”耳旁響起那個男人的聲音。
“為什麼?”她問。
“為……友誼、為你第一次采訪我、為感謝你哥和你的提攜。”這個男人說。
“不為啥,咱們倆一起喝酒,旁人會笑話的,不是一路神……”那個男人說。
“哈哈哈……”她爆發出大笑。
“你笑啥?我說的不對?我們應該是老朋友、老交情了……”這個男人試探著套近乎。
“你別笑,我這人活到這麼大,還頭一次被女人請訖飯喝酒,不知是禍,還是福。”那個男人拘謹地笑著說。
“給我少倒點,好,感謝你的招待,祝你步步高升,官運亨通!”她對這個男人祝酒。
“倒滿倒滿,咱們得公平,你倒多少,我倒多少。別欺負女性,我今天要喝個痛快I”她當時十分興奮,也不知為什麼,“好,不管是禍是福,我祝你一路順風,祝你的50頭黃牛出國訪問成功!”她對那個男人祝酒。
“這是蘑菇燒蹄筋,這是軟炸口條,這是奈曼鯉魚,當年田中角榮訪華時點著名要吃的魚,隻有咱們這兒的沙漠湖魯才產這種美味魚,據說田中角榮侵華時進駐過咱們這裏,吃慣了這魚……”這個男人使出渾身解數,獻著殷勤,為讓她吃好喝好而奮鬥不已。
“我從娘胎裏生出來時就知道,我這輩子不會走運。夜裏我做夢燒著一團火,老伍說火燒旺運,可我覺得這不是好兆頭。一個人能不能走運,不在於自己。我可悟出來了,我現在還沒具備走運的條件,所以我也不眼巴巴地等待走運,那個男人有些漠然地說。,V,“那你還苦苦奮掙著幹啥?”她問。I“去拚,去苦掙是做人的本份。人這玩藝,就像上足了勁的鍾的發條一樣,不管黑夜白天、不管春夏秋冬,總得走完鍾點的過程,得走到終點。可人這一輩子,有幾樣是能拚出結果來呢?”:,,~“臨出發前,說這樣話,我真為你擔心。走了九十九步。就差一步衛,你還說這些泄氣的話。”‘,“不是泄氣。實際上,有幾個人能走通這最後一步呢?在我有時看來,走這九十九步的過程,遠比走通最後這一步有意思得多。可人又不甘心這個,老有一種看不見的欲望催動著他向前走。其實,我在心中已經走出一百零九步了。”那個男人說。1“沒想到你還是個哲學家。不過,我最關心的還是你這最後一步。”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關心我……這最後一步?”“因為你送給了我一個‘牛犄角’。”
“你是想為自己做過的預言,得到證實材料。以此向你哥證明,你白天然是第一個發現英雄的伯樂,獨具慧眼什麼的。我們這些人真可憐,某種程度上都是被你們這些耍筆杆魯子的人操縱的木偶。”
“你說得太尖刻了。就算是吧,那也對你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上帝就是這麼安排的,讓我操縱筆杆,讓你去苦掙參幾苦拚,一個人一個活法。順便跟你說一下,過幾天我就去通遼市定……定婚,我決心嫁給那個工程師了……”
“你跟我說這幹嗎……是的……你早該嫁人了,也應該嫁給個工程師什麼的……”
她發現那個男人的目光悵然地望了一下窗外的綿綿雨絲,便沒有了任何色彩。
爾後,他和她久久相對無言。默默地吃菜,默默地喝酒,默默地對望一眼,旋即又閃避開。他們同時都感到,對方離自己很近又很遠很遠,看得清又看不清。不過他們都感覺到,各自心靈深處,有那麼一根弦是相通的。、他們是兩座有著同樣的岩石,地底部分也相連的山,但是永遠也走不到一起,\除非地動山搖,毀滅了現在的生存關係,重新組合這世界。
他和她都喝醉了。他搖搖晃晃地扶著她送回住處,交給服務員後走掉了。她望著他那遠去的背影,心中暗暗祈禱:願老天爺這次保佑這個不走運的男人吧,而不是為了證實她的預言。
“喝!喝呀!”這個男人的靠得很近的臉,幾乎耳語的勸酒聲,驚醒了她。她不由自主地躲避開臉,眼睛陌生而有幾分厭惡地瞪著這個男人。她這才想起,自己是正在跟這個男人一起進餐,而不是那個男人。她胃裏有某種反應。但忍住。眼睛望著酒杯出神。\“我知道你在想誰。”羅天柱說,“嘿嘿”笑兩聲。
“想誰?”
“那個倒黴蛋‘黑沙豹’。”’’七,:‘?你真聰明,又叫你猜著了。我正想著他。”她微笑著說。“你是滿心希望他成功嘍?”…〇“那當然。就像當初希望你成功一樣,“此一時,彼一時囉。真沒想到,這次他竟能把你的目光從我身上吸引到他身上去了。”
“跟當年相反,是不是?”
“啥意思?”十4“當年你不是把桂芬的目光從他身上吸引到你身上來了嗎?”
“哦哦,嗬嗬嗬……這些事你都知道了?行,我服你了,你真是一個奇特的女人。”
“你們男人不是老說這樣一句話開玩笑嗎:賭場得意,情場失意。你現在賭場春風得意,情場就不一定順手嘍,啥哈哈……”她笑起來。
“那麼說,你的心果真是傾向一個失敗的英雄囉?”羅天I柱不無譏諷地問9“失敗?哈哈哈,”白天然盯著羅天柱的眼睛,“你知道嗎,有些女人的眼睛是願意盯成功的英雄,可也有些女人的眼睛是願盯失敗的英雄。不瞞你說,我屬於後一種。那麼說,你認為自己是個成功的英雄囉?”
“不敢,不敢。總比他稍為強一點,順一點吧。”羅天柱矜持地笑著,‘掩飾不住得意。
“可你知道嗎,國外現在流行著一種觀點,對達爾文的進化論提出質疑,就是說物種滅絕是由於自然環境的突變,比如恐龍絕族是大自然的突變造成的,而不是什麼跟其它更強大的動物相競爭的結果。不可知的大自然之力是無法思議的,它讓強大無比的恐龍絕跡,而又讓弱小卑俗的老鼠生存繁衍。所以國外流行的這個觀點就是,生物進化不是強者生存,而是幸運者生存。小老鼠就屬於這種幸運者。”白天然侃侃道出這番話來,不動聲色,目光深邃。
羅天柱的臉唰地紅了。複又哈哈大笑。
參“是啊,生活使我這幸運的老鼠生存,讓你那強大的恐龍倒黴,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也確實如此。我告訴你一個消息,”羅天柱的眼睛閃出一絲幸災樂禍的光,帶著報複的口氣說道,“也許你還不知道,你那個‘恐龍’真的完蛋了,跟他的牛一起完蛋了!你還不知道吧?”,“你說什麼?他出事了?快告訴麵!”白天然一驚,急忙問。
“別急,別急,我也是剛聽說不大一會兒,高鎮長告訴獲的-仙仍、》卜私,汕仍的左賄出小,枚灰了一小1兒出機加兩個人……”
“他呢?‘黑沙豹’怎麼樣?”
“他嘛,倒是還有一口氣,正在當地醫院搶救,這小子命大。死的兩個人裏有一個是滿金鬥書記的小舅子,人家可要起訴‘黑沙豹’喲。”
白天然驚呆了。半天沒有吱聲。這個消息如此突然,如此驚心動魄,如此沉重得使她喘不過氣來,她如一尊僵石般兀自呆坐著,毫無反應。羅天柱見她這狀況,也有些慌了。他沒想到這消息在她身上引起這麼強烈的反應。這一刀刺得過頭了。
“小白,小白!”他呼叫兩聲。
“唉。”白天然對他的呼叫渾然不覺,兀自輕歎一聲。“那個夢、火燒旺運的夢,真叫他說著了……物種滅絕真是大自然之功……”她的牙齒輕輕相碰,微弱的呻吟聲從那咬緊的牙縫裏傳出。顯然她是用一股極強的自製力控製著自己。她伸出手抓過酒杯,仰著脖子靜靜地倒進去。又拿過啤酒瓶倒滿一杯。酒沫順杯邊往外流。她瞧著那外流的酒沫。突然,她想走。坐在這兒幹啥呀。可遇到對麵那個男人的那雙幸災樂禍的目光,心中又生出一股無名火。不,不能在他麵前失態,讓他看笑話。她又拿過那杯啤酒一口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