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頭一次感覺到運動這玩藝不是狗操豬稀裏糊塗,而且挺好玩。.也頭一次領會到運動的妙處:通過運動可以報仇雪恨!別人運動你,你也可以運動別人。你終於嚐到運動的甜頭。運動有苦頭,也有甜頭,就現在這樣,打倒滿喜人,踏上一萬隻腳,揪他的胡子,扯他的頭發,咬他的耳朵,尿他的嘴巴,發泄三代人的積壓已久的深仇大恨,這就是甜頭。沒有甜頭,那麼多人也不會瘋子似的積極了。當然你還不曾從高層次認識到這場運動,還不曾認識到這是幾千年中國農民文化;農民意識的大檢驗、大展覽、大彙總,是以往曆史上曾出現過的那些天下大亂、烽煙四起、群凶割據、舉旗造反等等的延續演化。但你卻很自然地按那個標準去表演了。因為你的血管裏以及所有人的血管裏,流通的是那種從祖先那兒傳下來的血。
你絕對敬佩的是,韓兵司令不僅造滿喜人的反,也造自己韓姓家族中頭號壞分子韓根旺的反。韓根旺是韓兵不出五服的爺爺。他的造反毫不徇私,贏得了擁護。韓兵告訴你,紅衛兵好就好在六親不認。他把韓根旺和滿喜人排在一起批鬥,串在一根繩上遊街。對立了一輩子的韓根旺和滿喜人二人終於站在一條戰壕。這就是韓兵的功勞。運動的功勞。韓兵敢在當眾扇韓根旺的臉,帶頭高喊打倒韓根旺。.他鐵麵無私,劃清界線,是徹底的從裏到外從頭到腳從皮到肉的無產階級革命派,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他威風凜凜,氣派超人,連村裏最厲害的野狗見著他也搖著尾巴躲走。
你一舉一動、一招一式,都學著、模仿著韓兵司令。如果允許,你可能早就喊出韓兵司令萬歲了。你學著司令的榜樣,也做出了一件讓人叫絕的驚人之舉。,’有一天,你見爺爺一邊喂驢一邊嘴裏念叨著一些古裏古怪的詞兒。你聽不懂。你突然想起爺爺曾埋藏過一本神秘的書。爺爺是什麼人?那是一本什麼妖書?你心裏這樣提問。你想起韓司令的大義滅親,批鬥韓根旺的榜樣,也果斷行動,當即跑到紅衛兵司令部檢舉了爺爺。韓兵大大表揚了你。帶人去搜了你爺爺家,把你爺爺所有東西翻個底兒朝天,但是沒找到那本秘書。一再審問,你爺爺死不肯講。隻是兩眼凶狠地盯得你毛發悚然。你毫不在乎。照舊雄赳赳、氣昂昂地跟在韓兵司令的屁股後頭,隻是一手提著老往下吐擼的大褲襠,一手提著漿糊桶。,羅天柱上報了。
―省報二版頭條。題目叫做:4一個農民企業家的足跡》。過幾天又登了一篇,題目是:4一座新型農民城的建設者^。文章是由縣委宣傳部的筆杆子,根據白天然采訪整理的第一手材料,加工提高後寫成的。頗有震動。省農委方麵派專人下來調查了解情況,又有不少報刊雜誌的記者編輯如蜂如蠅如蝶地飛來了。羅天柱一時成了紅得發紫的人物,來訪者參觀者應接不暇。小小遼口鎮也從此聞名於天下。
同時,最早發現起用羅天柱的伯樂一縣長白天星,也成了記者們追逐的對象。接著白天星的名字也見著於報刊了。這是中國宣傳部門的不可磨滅的傳統優點。隻要發現個東西,將不遺餘力地鼓吹、宣傳,工作做到家。即便是實際與宣傳有出入,也幫著提高、加工、培養,推出來典型再說。口號要求這樣。生活需要典型。典型是為了其它局外人而樹立。為此事,白縣長兄妹間發生了一場爭論。」:“哥,你也成了報刊人物了,祝賀呀!”白天然從包裏拿出一罐速溶咖啡,用開水衝了一杯,瞥一眼沙發上看文件的白天星說。、'“啥意思?這麼酸?”白天星依舊翻動文件。
、“沒啥意思。,要是我是你呀,早找棵歪脖樹上吊去了,白天然拿根匙子攪和著咖啡,喝了一口,不覺罵起來,“媽的,真甜!沒咖啡味!”
“為什麼?”白天星不抬頭,微笑著這樣反問。
“反正早晚是個死。被人捧起來的,早晚被人摔死,“哈哈哈哈,然妹,別這麼尖刻,原來你是怕摔死我才把文章讓別人去做的,是吧?”‘“也不一定。我是說,你那位企業家和那個農民城,現在還隻是個小樹苗,不是參天大樹。樹苗有長成參天大樹的可能,可也有枯死、蟲咬死、風吹死、驢啃死等中途夭折的可能性。沒必要這麼早當成參天大樹吵吵鬧鬧。”
“這一點,我同意。宣傳的事,是有點過了頭。有些事,我也沒有辦法,出乎原來的設想。當初,我支持寫羅天柱,隻是為了扶持他,同時通過他想摸到一個推動全縣工作的路子。”、‘‘“但願你把他扶持成一棵參天大樹。”白天然的嘴角抿出一抹冷嘲的笑紋。喝一口咖啡。“媽哎,這是個啥咖啡,光有糖味,沒有咖啡味,喝一口滿嘴渣子!媽的,牌子倒大得嚇人:‘亞洲咖啡’。宣傳廣告更唬人:色香味俱全,選用純正咖啡豆精工製成……真他媽的狗屁,哪兒都是言過其實!坑人、騙人!”
白天星丟下文件,若有所思地望著妹妹,還有她那手裏的一罐咖啡,嘴裏叨咕:“亞洲咖啡。”
“我明天去遼口鎮,有啥事嗎?”白天然把咖啡推到一邊,不喝了。丨’‘:,“你還要去?”
“當然。我敢肯定,他才是這一代農民的典型。”
“‘黑沙豹’?”
“對。不管他成功,還是失敗,他身上體現出了這一代農民最複雜、最豐富、最實質的特征。我一定好好摸摸他。給予他的微薄的支持和同情。”白天然有些激動,雙眼燜炯有光。
“然妹,你是不是掉進了另一種‘網’?”白天星笑著問。
“情網?哈哈哈……但願有那麼一個‘網’,白天然爽朗地笑起來,旋即又收起笑容,“你提這話頭,極愚蠢。晚安1”
白天星從妹妹的身後出神了良久。
第二天,白天然要返遼口鎮。
她去找“黑沙豹”時,他正在坨子上放牛。五十頭牛開始上膘了,個個毛色發亮,健壯神氣,散放在坨上坨下,安閑地吃著草。他很高興見到她。兩個人選了一個風涼的高坨頂坐下來。當她得知羅天柱已經改變態度,同滿金鬥聯起手反對批執照時,著實吃了一驚。
“姓羅的這鬼小子,玩的到底啥把戲?”白天然的眼睛掃一下“黑沙豹”,“這事本來不是個事,奇怪的是滿金鬥為啥這樣死死反對?羅天柱又為啥參加進來?難道你跟他們過去有啥糾葛,結下了不解之冤?”
“黑沙豹”點點頭,說你說對了,我跟他們的糾葛和結下的冤仇,還真不是一般的冤仇。說起來話長了,”他長歎—聲,嘴裏咬著一根苦艾草莖,眼睛幽深地遙望著遠處的大漠,“告訴你吧,這個滿金鬥跟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那位全縣有名的農村黨支部書記滿喜人就是我的野爸爸。他逼死了我爹媽,他也一直不放過我,想弄垮我。因為我從小就跟他為仇長大的。他連做夢時也都想著如何幹垮我這私生子。我呢,也一直很想孝敬孝敬他老人家,往他咽喉上咬一口,往他心窩上插一刀,再拔他的老皮箍一麵鼓。”
“啊?!這是真的?”白天然大吃一驚,這重大的私人隱秘使她大為震動,瞪大眼珠子盯著“黑沙豹”,“那羅天柱呢?”“羅天柱嘛,他跟我的事倒不大,他現在的老婆桂芬是我原來的對象,未婚妻。當兵時羅天柱喜歡她的漂亮超過我,從中插一杠子,敲走了。就這麼回事。”
“原來是這樣!”白天然脫口而出。
“黑沙豹”接著把自己的整個身史和事件過程,全無保留地對白天然講了。長這麼大,他還是頭一次向別人吐露自己的身史和心事。他不知為什麼,覺得這個女人那一對深邃的眼睛能看透人的心肺,對這雙眼睛他不想隱瞞什麼。而且,對她訴說一下自己悲苦的身史遭遇,他似乎能減輕些心理重壓。
白天然深深為他的不幸遭遇所感動。同時也被他的堅韌不屈的頑強意誌、生存力量所震撼了。她半天默默無語。秋天的太陽暖洋洋地照著他們。遠處有野雉鳴叫,近處聞蟈蟈悠唱。秋天的坨子安寧美妙,天髙氣爽。、“你活得真不容易。”她長歎一聲。
“現在活得容易的人也不多。我是特殊了點。”“黑沙豹”的眼睛依舊望著遠方的白沙,那白沙像一群白峰駝,“這是老天的安排,據說有些人是來受苦的,有些人是來造苦給別人享用的。我是前一種。他一時求歡創造了我,我就受無窮無盡的苦,罪孽創造了我,我又享用這罪孽的所有結果。生活裏本來是沒有我的位子的,我是硬擠進來的,所以承受一切苦難。這叫自討苦吃。”他說得淒然。
他們又默默地坐起來。背著秋天的太陽。
“我相信你能成功。”白天然良久後這樣說,“這樣吧,我再去找一趟羅天柱。你幹你的,我就不信拿不下一個破執照,實在不行,我豁出去找哥哥!”白天然站起來,望了望那秋天的太陽。毒毒的,辣辣的,可秋風一吹又涼涼的。
“我不知道怎麼感謝你。不過我知道你不是為了讓我感謝才幫我的。”“黑沙豹”說。
“那為了什麼?”白天然笑著問。
“我也不大清楚。”
“人與人的溝通和理解。對一個活得不容易的人的溝通和理解,對生命的溝通和理解。”白天然自言自語般的輕聲說。
她告別“黑沙豹”轉身要下坨子時,“黑沙豹”又叫住了她。隻見他從挎包裏拿出一個東西,遞給白天然說:“這個小玩藝送給你做個紀念吧。”
“啥東西?”:“牛犄角。”
“牛犄角?有意思。”白天然接過來一看,驚奇了。這是個半尺多長的黑色牛犄角,由於年深日久,打磨得光滑晶瑩,上邊黑褐色的花紋如雲霧迷濛,尖部稍稍上翹,根部打7^1、眼,串著絲線,堅硬而色澤漂亮,真I礞霧羅天柱這些日子的確忙。
三項工程正在日夜進行。盡管上邊撥部分款,鎮政府也承擔一部分,但拿大頭的還是羅天柱的公司。為此公司內部出現些反映。有人罵他是拿大家的血汗錢給自己買名,想往上爬。他根本不在乎這些人的罵。他說這些人是鼠目寸光,他上去了有啥不好?他上去公司才會有更大的發展,要想發展公司,同時也要發展遼口鎮,這都是相輔相成的事。叫喊得凶的,他幹脆請他走開,另謀高就,從公司裏解雇。後來誰也不喊了,屁也不敢放了。另外就是,他忙於接待來訪者。再另外就是忙於打牌。空暇時間,他沒有高雅的消遣方法,隻會打撲克牌打三家,輸了以後滿臉滿脖子貼紙條子。倒也有剌激性,越貼越來勁。老婆跑了好幾天,他也不著急,派人草草找了幾下也不去管她。他心想大概是回娘家去了,過段日子自個兒會回來的。這樣更好,省得在跟前礙手礙腳。
白天然等了半個小時。聽見內屋有嗚哇喊叫聲。她見那-華個女秘書提一壺水進裏屋去了,她也站起來,推開了那扇門。屋裏的人都怔住了,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圍著一張辦公桌坐的六個人,幾乎每個人滿腦門滿臉貼著白紙條,每人手裏攥著一把撲克牌,煙霧繚繞,烏煙瘴氣,女秘書正給大夥兒泡茶。羅天柱的杯子裏泡的是奶粉。
“哈哈哈……原來羅經理開的是這樣的會1哈哈哈……”白天然忍不住捧腹大笑。
“小白,是你……”羅天柱尷尬地扯下臉上的“萬國旗”,丟下撲克牌,對那幾人說不玩11散了吧!”、興趣未盡的牌友們,不大高興地白一眼白天然,捶著腰,打著哈欠走了。
“小白,啥時候來的?走,到外邊會客室坐去。”羅天柱走出那間空氣汙濁嗆人的辦公室,坐在外屋沙發上。
“我在這兒恭候了半個小時,你的女秘書說,你正在開會。”白天然說。
“嗨,你這小楊,不早點告訴我,真是蠢貨!”羅天柱衝不知所措的女秘書發火。
“也不怪她,她是為你好。何況你有話,她哪敢放人闖你的重要會議?哈哈哈……”白天然車辣地說著,眼睛盯住羅天柱,“你行嗬,農民企業家同誌,打走了老婆,招來個女秘書,又如此認真地研究學習著‘五十四號文件’,憑這點就能上人民日報頭版頭條!”
“別,別挖苦我了,小白同誌,開會開累了,就玩兒那麼一會兒叫你撞上了,算我倒黴。”羅天柱笑嗬嗬地給白天然倒了一杯茶,接著說,“小白同誌,這次來遼口鎮有何吩咐?準備采訪誰呀?我羅夭柱一定全力提供方便,你盡管說。”
“那多謝了。我準備采訪的人,你不一定感興趣。”白天然笑著說。,“誰?”,!、“黑沙豹。”’“‘黑沙豹’?上回來,你不是寫過他了嗎?”
“我還沒動筆呢。”
“看來,看來你對他很了解,也成見很深嗬!”
“我?沒,沒啥成見。”
“那你幹嗎開始時支持他,後來又反對他了?”白天然劈頭直問。,“我無所謂支持,也無所謂反對。我現在事太多,顧不I過來,隻是不想過問此事罷了。不信你問問老滿,他現在主管這些事,跟我沒關係,我要全力以赴辦好三項工程的事。”羅天柱毫不費力地把球踢到滿金鬥那邊去了。
’“那你到底是支持還是反對?”
“支持也可,反對也可。你的意思是,要我支持他,羅天柱狡黯地盯著白天然,這祥問。
白天然在他的逼視下,不自然起來,反問道:“我要你支持怎麼樣7不支持怎麼樣?”
“不支持嘛,那就沒啥,要是要我支持,那我得講講條件。”羅天柱詭譎地一笑。
條件?好哇,講講看。”,“條件一點不高。你得答應我請你吃一次便餐,以感謝你當初的那篇文章。”
,魯“哈哈哈……這樣條件,我不拒絕。不過我得先說明一下,那篇文章,我隻是整理了一下采訪你的第一手材料而已,登報不是我的功勞。”
“你謙虛。好,那咱們說定了。我答應支持‘黑沙豹’,你同意來赴宴。”羅天柱說。,;“一言為定白天然站起來,眼睛盯住羅天柱1第四章風沙是從下午開始刮起來的0這場風妙來勢凶猛。猶如咆哮的群獸,穿過樹林,吹過沙梁,嗚咽於坨穀,呼嘯於窪灘,一時間弄得日光變黃,空氣變渾濁,攪得莽古斯大漠天昏地暗,成了一座名副其實的魔鬼的沙漠。被狂風卷起的黃色沙團,擊打著樹木、坨頂,又向前滾卷著,好似群山移動,狂濤翻動,以鋪天蓋地之勢吞沒著,掩埋著一切。
葛根廟一帶是這次沙暴的中心。狂烈的風,卷來成噸成噸的渾黃色沙團,傾卸在這一帶0大自然的力量是神奇的。那座已經被季風吹露出端倪的葛根廟,還沒來得及接受信徒們的香火,聽到眾喇嘛念經誦佛的聲音,又被這場風'沙惡作劇般地掩埋起來了。這真是佛的悲劇。
這些日子圍坐在葛根廟舊址周圍,進行朝拜的善男信女們,被這突如其來的狂風惡沙嚇壞了,紛紛起來四散逃命,全不顧對佛的虔誠。他們成群結夥地向東方的昧路奔逃。生命比信仰更重要。風沙從後邊追逐著他們。
老瘋丐正沿著那條路,向葛根廟一步步跪拜著爬來。風沙正從迎麵擊打著他,睜不開眼睛,有時把他擊倒了,老半天起不來。但他仍然頑強地向葛根廟挺進,毫不退縮。
向東逃躥的信徒們,衝他指手劃腳,勸他別去了,去也是送死,叫流沙埋了。還告訴他,佛的象征葛根廟又被沙子埋掉了,佛不靈了,他趕到那兒啥也看不到了。可那老瘋丐,好比一根沒有感覺的木頭,對大夥兒的好心勸戒置若罔聞,毫不理睬。依舊按他的方式,一絲不苟地向前行進。人們搖搖頭,忿忿說一句:“真是個瘋子!”之後,都匆忙去了。
老瘋丐似乎早把死置之度外。渾黃色的風沙中,他就像一條拱土的蚯蚓。如一首寫蚯蚓的詩所說:“以獻身之狂舞,召喚風雨雷霆,……如果沒有了腳,我便匍匐前進,失去了手,索性用頭顱耕耘。”
他終於爬到了。
三天後風沙也停下來了。攪和在空氣中的沙團,紛紛落地,靜臥不動;風從樹梢、草尖、斜坡上滑過,消失在坨頂穀灣,沒留下任何痕跡。去無蹤。沙漠一下子陷入莊嚴肅穆的沉默。思索著永恒的主題:惡性征服。
在一座高聳的流沙丘上麵,從沙裏依稀可見一兩片瓦磚。這就是葛根廟。老瘋丐舉目四顧,一陣愴然。真是“千‘沙’鳥飛絕,萬‘漠’人蹤滅”,哪裏可有佛的痕跡?此刻佛就是沙漠,信仰就是沙漠。
老瘋丐跪在那一兩片磚瓦前。
沙啞的聲音突然發喊:“佛祖在上,受有罪弟子蕭吉亞三拜,敬求聖佛寬宥我一顆知罪之心重皈佛門,逃離人間無邊苦海。阿彌陀佛!”
老瘋丐如訴如泣地說起來,向那磚瓦片無限虔誠而鄭重地磕了三個頭。然後又瘋癲地自語:“佛本與弟子無緣,弟子這般苦行贖罪,也不會有正果。可弟子已經悟出個禪理:一個人能否修成正果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這一生苦苦追求正果的生命過程。苦也,酸也,甜也,辣也,全在那過程中。而那正果,當人閉目那一刹那心中自然就修成。弟子寄語,人人都可修成正果。阿彌陀佛。”
老瘋丐的蒼涼的聲音在沙漠上傳蕩。也許心中的夙願一朝達到,咬緊牙關到了極限,老瘋丐心中一片空明,雙手合十胸前,一時間昏死過去。
第二天,那些不絕的佛的子孫們又上來了。追尋著葛根廟。生命得到安全後,人們自然又會想起信仰。也就是,要把心靈托付給某一高明的偶像。沒有信仰的日子,是多麼寂寞。即便是權勢、巨富,也時時感到心靈的空虛,感到孤獨,感到無安全感,感到需要求助於暝暝中的某一神的庇護。自認為再強大的人,心靈深處也有一處永遠空虛的地方,那裏始終被一層未知的隱影遮蓋著。
人們發現了昏死的老瘋丐。如釘在沙漠上的受難者,伸開四肢伏臥著。一動不動。人們進行搶救。喂水、喂吃、按摩、拍打、呼喚。搶救的信徒中,數那個接受了恢複宗教重任的哈木喇嘛為最積極。他給老瘋丐擦拭著臉,仔細辨認著,突然失聲大叫他是蕭吉亞活佛!葛根廟失蹤的活佛!沒錯,我想起來了,在葛根廟時,我見過他幾次!他就是蕭吉亞活佛!”
“活佛?蕭吉亞活佛?!”信徒們震驚了。、幾十名善男信女,齊齊跪在正緩緩蘇醒的老瘋丐麵前。老瘋丐微微睜開眼,突然見此況,吃一驚,吃力地斷斷續續地說你們……你們、這是……幹啥呢?給我下……下跪幹啥?快、快起來!起來!”
那位哈木喇嘛跪著向前走兩步,激動地說道:“蕭吉亞活佛,您不必隱瞞了,我在葛根廟時見過您,您就是失蹤的蕭吉亞活佛,您的高深的學問、以及如此虔誠的行為也都能證,,'馨,,鑣籲著明這一點。請高聖的活佛接受大家一拜吧!”說著,哈木喇嘛匍匐在地,重重磕頭行禮。他身後的幾十名信徒,也學著他的樣子磕頭行禮,傳出一片虔誠胳折禱念佛聲。
“這、這……”老瘋丐不知所措,向大夥兒回禮,同時低語道,“我現在是個佛門的罪人,哪有資格接受如此重禮?大^家快快起來1”
眾人這才都站起來,隻見哈木揦嘛又向他乞求道:“請活佛給大夥兒‘摸頂’祝福,好嗎?”
“不,不。從今天起,我在這裏念七七四十九天的甘珠爾經,為埋進沙裏的葛根廟祈禱,望大家不要打擾,我這是為自己的靈魂贖罪,請你們大夥兒千萬不要圍著我。”說完,老瘋丐再也不理會眾人,盤腿而坐,閉目合掌,嘴裏低聲念起經來。
蕭吉亞添佛突然現身,要在葛根廟舊址念49天經的消,廠息,很怏在遠近傳開了。人們在虔心和好奇心促使下,紛紛絡繹不絕地前往葛根廟舊址,都以一謁蕭吉亞尊容為畢生幸事。可人們萬萬沒想到那位受萬人崇拜的活佛,原來龕是那位過去走村串鄉化緣乞討的老瘋丐!於是人們更多了幾層敬仰之心,理解了做佛的不容易。,不知誰給活佛弄來了一個團圃,讓他在團圃上打坐念經,並在他的前邊挖出三個圓坑,以盛那些朝拜者們捐獻的錢票子。從三兩毛到五塊十塊的票子,堆滿了三大坑,幾天就清理一次。當然有人主動承擔了清理工作,錢都袋在一個大麻袋裏,放在活佛的身後。而活佛的前後左右,也都圍坐著過去當過喇嘛的哈木揦嘛等眾人,陪著活佛一起念經。規模不小的念經團。
老瘋丐閉目靜坐,猶如一尊31像。他全然不顧前邊那三個裝滿人民幣的大坑,也毫不關心置於身後的幾個鼓囊的麻袋,對那些絡繹不絕前來跪拜的信徒們連眼皮也不抬一下,甚至當哈木把縣政協和統戰部的領導人引薦給他時,也除了微微點下頭外,沒有任何表示。他餓了,就啃啃信徒們奉獻在一側的幹糧;渴了,喝幾口信徒們放在前邊的葫蘆裏的水。也從未對自己妯此受尊敬而為之所動。他似乎失去了人間的所有眷怒哀樂的情感。
念畢七七四十九天經之後,老瘋丐拗不過縣政協和統戰部領導、以及眾信徒的請求,終於答應給信徒們行三天摸頂之禮。於是,千百個善男信女們狂熱了,奔走相告,狂喜無比,猶如過重大節日一般。
老瘋丐左手握念珠,右手掌伸開去放一下挨次跪在前邊的信徒頭頂上。同時嘴裏念著經,聲音沙啞,吐字不清,但絕對的權威。
到了第三天,也就是最後一天,有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信徒跪在老瘋丐前邊接受摸頂禮。這位眼睛頗有神的痩削老者不像其它朝拜者,其它人都唯唯諾諾、虔誠地低著頭也不敢抬一下,他呢,大著膽子仰起低伏的脖子,抬起頭仔細看了一眼活佛的聖容。這一看不要緊,隻見他登時失聲驚叫:“啊?!老馬頭!你是老馬頭?!”
老瘋丐仍舊閉目念經,那隻枯痩的手掌輕摸一下對方頭頂,這才用幹澀的聲音這樣說道阿彌陀佛,滿喜人老書記,您也來拜佛,這真是佛的聖明。老朽正是老馬頭,當年讓您費心了,為搞清我的曆史,您老費盡心血,頗耗錢財,終無結果,也逼得我隻好投河自盡。今天您老也終於如願以償,見到了我的真麵目。啊,這都是佛的意誌嗬!”
滿老爺子本來待在遼口鎮大兒子家,成天沒事,閑得難受,於是被這股朝拜活佛的熱潮裹卷進來的。他一到這沙漠深處的葛根廟舊址,被這莊嚴、肅穆、虔誠的場麵所震懾了,心靈深處隱隱生出幾分對聖佛的敬仰和畏懼,不由自主地擠進那一排向活佛走近的朝拜隊伍,跟著隊伍慢慢移動。誰曾想,這位突然現身聞名四方的活佛,竟會是當年在自己皮鞭下呻吟打滾,在自己整治下投河自盡的老馬頭呢?他以為見到了老馬頭的冤魂。一驚之下,他的精神受到了強烈的刺激,--時堵咽著說不出話來,胸口窒悶,站起來就狂奔而去。眾人不解地望著他那搖晃的身影,紛紛譴責起他對佛的不敬。
摸頂禮結束了。老瘋丐指著身後的麻袋和前邊坑裏的錢,對哈木喇嘛說你把這些都拿去吧,選擇個吉祥佛地蓋你的廟。”
“活佛慈悲。但是,有一件事需要稟告活佛,那座新廟的住持,已經是您了,這是縣裏政協和統戰部的決定,哈木喇嘛激動地說。
這時,那位縣委統戰部的中年領導,走上前,向老瘋丐獻了哈達,虔誠地說:“蕭吉亞活佛,縣裏派我來先接您老人家到縣招待所暫住些日子,等新廟建好了,再移座。”
“唉,我是一個老瘋丐,哪有那麼大的福份喲。我乞討慣了,還得幹我老本行,當住持、住招待所,我不習慣。”老瘋丐淡然地說。隻見他從地上拿起他的三四個打狗棍,背起一個百衲口袋,從人群中緩緩走出去。自自在在地傻笑,似瘋似癲地胡語,悠閑之極。眾人都駭然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他是在跑。隻聽見他作歌曰:莫莫高山,深穀逶迤,脾驊紫芝,可以療肌。唐虞世遠,吾將何歸!他急不擇路,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坨子上。狂笑著,高叫著,撕開胸衣像一個瘋子。兩隻啄吃屍骸的烏鴉驚飛了,三隻野鼠吱溜鑽進地洞,一群聚會樹頂的沙斑雞被攪散衝進天穹深處變成小點點。那隻正盯住目標的野狼發現他後也躲進樹叢中窺伺。
他石旦活到25歲,從未像今天這樣痛快過,一直堵塞胸口的豬毛一下子拔掉了一般,順暢得幾乎要發瘋了。他要歌、要吼、要笑、要哭、要罵、要死。出頭的路,條條都給堵死了,唯有這條複仇的路卻暢通無阻。他總算有一個安慰自己的東西了。他舒坦地笑了,笑得很猙獰。突然,他又哇哇嚎哭起來。拍胸頓足,在地上打滾。我殺人了!我會殺人了!我的手拿刀子捅了人了!哈哈哈……嗚嗚嗚……人隻要一咬牙,啥事都能幹啊1他接著蹲在那裏,嘔吐開了,似乎要把五髒六腑都要吐出來。一手抱胸,一手掐喉嚨,腦袋垂地,大口大口嘔吐著黃水。
他疲倦地倒在沙地上。渾身大汗淋淋,癱軟無力。這時候他才發現了那條狼。躲在樹毛子裏,並不是窺伺他,而是正昂著毛茸茸的頭顱,衝一棵彎巴大樹貪婪地伸出舌頭,以舌頭上往下滴口水。他發現,原來515棵彎巴樹上,美麗無比地吊掛著一具人體!紅透的夕陽,正莊嚴而濃重地照射著那具上吊的人體的擺蕩的雙腿、抻長的脖子、披散的頭發、變青的臉麵。
他嚇得身上一激靈,以為見鬼了,眼睛看花了。晃晃腦袋揉揉眼,重新盯看時,才確認無疑:那的確是一具吊死的人體。女性。頭發老長嘛。幾隻烏鴉繞著那具美麗的吊死屍體翻飛,它們嗅覺靈敏,死人活人分得清。苦於落不下腳,風吹動著人體來回擺蕩,活像蕩秋千的孩子。烏鴉嘎咕嘎咕叫著,撲上去,要撕、要鵮、要吃。這時那條觀察已久的狼毫不遲疑地衝上去了。狼幾次撲躍,幾次嗥哮,把餓壞的烏鴉嚇得呱呱亂叫。當今世界上哪兒都論資排輩,論勢力、論實力、論本事,從娜條論,狼也有資格比烏鴉先享受這頓盛餐。烏鴉是什嘛東西,說它是鷹類卻又吃五穀雜糧,說它是雀鳥可又吃肉鵮屍,吃葷又吃齋,不倫不類。
挑皮的風,又吹蕩開了人體。狼又一次撲空。這時屍體的下垂的手腕上,有個什麼東西在陽光下一閃,刺目耀眼。
4,這一閃,劃開了他記憶的那一層薄膜。是的,這種一閃的情景,他過去也遇到過一次。那是發大水那天,被困在房頂上的那個女人的手腕上,也這樣刺目地一閃。那是一隻西鐵城手表。
他“啊!”地失聲叫,衝上去了。手裏揮舞著那把帶血的V―刀子。他慶幸沒有丟掉這把刀子,現在跟狼搏鬥用得著了。狼放棄對死人的撲咬,回身迎戰活人的進攻。畢竟是鋼鐵的利刃比狼齒尖利得多,狼挨了幾刀後哀嚎著忿忿不平地逃走了,不時回過頭對他這愛管閑事的人咆哮幾聲。
他氣喘噓噓地跑到那具人體下邊。那上吊的人,果然是她。桂芬。仇人羅天柱的妻子,曾跟自己一塊兒在洪水中漂流的那個女人。她光著雙腳,腳板上凝著血絲,褲腿被荊條掛破到大腿,肉白白地露著,但上衣卻穿得整整齊齊,盡管頭發被風吹亂吹散了,麵部卻幹淨清潔,隻是青紫青紫的,上邊有傷痕。沒有合上的眼睛鼓突著,毫無光色,舌頭伸出老長,也是青紫色,上邊爬滿螞蟻。這一切都是那根套在她脖子上的拿荊條擰成的繩子所創造的傑作。緊緊勒進她脖頸肉裏,室息了她年輕的生命。臉色倒幾分安詳,不像遭受過痛苦。顯然,她死得輕鬆、自覺,有一種解脫感。死,隻要想開了,真是一件並不困難的事情。是活人把它弄複雜了,弄可怕了。
他割斷那根索命的荊條繩子,放下桂芬的屍體。已經僵硬了,手腳冰涼冰涼,他想死了大概有兩三天了。裸露的腿、胳膊上、臉脖上都留有斑斑駁駁的傷痕,這是激烈凶狠的毆打造成的。他猛地想起一件事,心裏一陣戰栗,渾身發緊。
“桂芬姐!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他抱住屍體哭叫起來。接著又咬牙切齒地罵道:“羅天柱!你這混蛋,黑了心的狼,逼死了老婆子,我饒不了你!我也叫你償命!”
他痛苦。哭得哀傷之極。這回才發現,他原來在內心深處始終眷戀著這個女人。在這個世界上,她是他唯一接觸到肉體的女人。他終生難忘那個大水中被困在孤島上的一夜。從那次開始,他再也沒有忘過這個女人。去辱罵羅天柱,也是有這個因素作怪。^他背起桂芬的屍體,拿起那根她上吊的繩子,向遼口鎮走去。
走進遼口鎮後,驚愕的鎮民們蜂擁著尾隨在他的後邊。所有的問話,他都不答,緊繃著臉,牙咬得鐵緊,臉上有淚痕。
人們發現,他背著那女人屍體,走進鎮派出所的大門。
他自首了。聲稱自己殺死了盜墓賊“黑鼠”金巴。
他又告狀了。告“新潮實業公司”總經理羅天柱逼死了老婆桂芬。:鎮派出所上上下下都被他攪糊塗了。不亞於八級地震。
參負派出所王所長駭然地打量著這個似瘋似狂的人。帶血的刀子在,上吊人的屍體和草繩子在。王所長立刻自己帶上人馬,,火速趕住那個活佛墓葬地,由他帶路。、、從墓室裏挖出一具屍體和一個奄奄一息的人後,王所長才徹底相信了他所講的話。、他是被告,又是原告。可做為被告,沒有原告;做為原秦嬸’告,又缺乏證據,這裏有許多疑團要解開。
羅天柱是鎮上的大人物,具有影響的農民企業家,他告羅天柱逼死老婆能成立嗎?而他又是怎麼知道的?他跟羅天柱夫妻又是什麼一種關係?他自己到底是何許人?來自何處,做何為生?王所長皺著眉頭,思索著,這是鎮派出所成,立以來發生的最嚴重最複雜的一個案件。
,他被拘留了。,'1’他被銬上走時,大喊大叫我先當原告!我要先告羅天柱!你們槍斃我也行,可讓我先告一下羅天柱這混蛋!”正當他在拘留所裏成天大喊大叫時,他的老父親在家裏籲0當著來調查的公安人員,一口氣沒上來,咽氣了。死前吐出“喂!你這熊貨!快拽呀,褲兜子拉稀了?”新來的夥計“牛仔褲”大聲吆喝。花牛“歪犄角”僵立在上車廂的過板中間,拽不上,推不走。嘎子站在上邊,使出吃奶的勁拉牛。
“熊貨!黑沙灣裏盜牛的狠勁兒哪兒去了?連一頭牛也拽不上去,娘的!”“牛仔褲”罵著,從旁邊孫長脖手裏搶過皮鞭,衝花牛的屁股上猛抽幾鞭。“歪犄角”花牛“哞”一聲吼叫,怒不可遏地順木板往下退到地上。上邊牽繩的嘎子,“唰唰”地被拖下來,如一團肉球滾落。“牛仔褲”和孫長脖見到嘎子的狼狽樣,開心地大笑起來。
受驚的“歪犄角”衝月台那邊竄去。地上拖著嘎子,唰唰的。嘎子沒有鬆開繩子,任花牛拖著自己。“牛仔褲”和孫長脖見事不妙,驚呼著追去。
這時,右側貨場進口出現了一人。粗壯如塔。是“黑沙豹”。
“嘎子!還有一個鍾頭就開車了,快溜上牛啊!”“黑沙豹”朝這邊喊。同時,他發現了那頭自由奔跑的驚牛,像一隻跳迪斯科的蝙蝠向南邊月台奔去。那裏乘夜行列車的旅客,正上上下下,人影幢幢。“娘的,出事了!”他拔腿從斜岔裏跑過去。動如脫兔,三步兩步趕過前邊的兩個人,追上了狂奔的“歪犄角”。
“唷!”他從牛的一側繞過去,左手一撈,抓住韁繩,右手的皮鞭同時揮出,連響三聲,“啪、啪、啪”,準確無誤地身一抖,入定般地釘在原地,鼻孔噴白氣,乖乖的,一動不動,四腿打顫。
“黑沙豹”扶起嘎子,問:“沒事吧?”
嘎子“呸呸”連連吐嘴裏的沙土和血沫,一瘸一拐地走動兩下,晃晃腦袋說沒事,還活著,大哥真行,三鞭子絕了。”嘎子摸摸青腫的臉,胳膊肘那兒的皮肉血赤呼拉的。
“快包紮一下,壓壓熱棉花灰。”“黑沙豹”說。嘎子照辦了。“傷得不輕,能行嗎?這趟你就算了,不要去了吧!”
“不!我要去,我要去!”嘎子急了,拖出哭腔。
“黑沙豹”晃晃頭,說:“真是個嘎子。”回過頭,又喊,“這是誰的牛?”後邊的兩個人誰也不應聲。他端詳牛,“歪犄角?這是寶柱的牛,寶柱!操你大舅的,寶柱!你死魂了?”
“你是誰?喝五吆六的,沒人了?”“牛仔褲”忍不住,揚起下巴喝道。
“我是你老子!”
“你!混……”“牛仔褲”剛要罵出口,後邊的孫長脖扯了一下他袖子,低聲相告,“兄弟,摟著點,大哥是咱們頭兒,‘黑沙豹’。”
“牛仔褲”一聽是“黑沙豹”一怔,半天才感情轉化,臉上擠出笑紋。“嘿嘿嘿,原來是豹子哥呀,小弟楊河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說著掏出長把煙,遞過去。見麵禮。
“黑沙豹”沒理他,回過頭又朝那邊的悶罐車廂大聲喊:“寶柱!寶柱!孫長脖,你們組那個寶柱呢?”
“咋回事?”“黑沙豹”登時皺起眉頭問。
“剛才從牛圈裏往外牽牛時,傀狗口的突然鬧肚子拉稀了,走不動道兒。那會兒你先來車站掛車皮,找不到你了。
高鎮長從鎮上臨時派來了楊河,頂寶柱的窩兒。”
“拉稀?頂窩?”“黑沙豹”心裏頓時明白了幾分,冷笑兩聲,眼睛盯住楊河,“人家辛辛苦苦喂了幾個月的牛,臨到押運,你倒來撈這趟美差。上百塊的押運費,深圳廣州的兜一趟風,你小子是高鎮長的啥人?”
“我、嘿嘿嘿……”楊河訕笑著。
^“頭兒,不瞞你說,他不是高鎮長的親戚,他是滿金鬥書記的小舅子,就要辦喜事了,想到廣州深圳辦點嫁妝。”孫長脖從旁邊嗬嗬笑著介紹。、“滿金鬥的小舅子?”“黑沙豹”一聽火了,一把揪住“牛仔褲”的衣領,“你娘的!”卜…
“頭兒,可他是高鎮長派來的!高鎮長!”孫長脖一再提醒。‘V’“高鎮長,高鎮長……”“黑沙豹”氣呼呼地一推“牛仔褲”,鬆了手。顯然,滿金鬥跟高占文搭成了什麼協議。高鎮長的麵子,他還不能駁。這次能夠把五十頭牛押運往深圳去,全仗了高鎮長的支持。執照還沒有批下來,可五十頭牛喂得個個膘肥體壯,不能再等待了,必須抓緊運到深圳出口。出於無奈,他寫信給那邊辦事處的老王,訴說了自己的情況。老王是縣外貿局常設在深圳的辦事處業務員,他上次押運牛時那邊就可以接待,沒那麼多囉嗦事,叫他趕快把牛運過去,別誤過了出口黃牛的旺季。他高興得一蹦三跳,找了白天然一塊兒去々高占文,開出了那封珍貴的介紹信。所以,現在他無論如何也忍下這口氣了。滿金鬥通過高鎮長安插進來這個小子,顯然不僅是辦嫁妝,而是旨在監視,或者還有其它什麼勾當。好一個滿金鬥,打他個措手不及,臨開車了搞這麼一下子,隻剩下-個鍾頭了,還有不少牛沒裝上車,他上哪兒去找“拉稀”的寶柱?寶柱嗬,寶柱,被滿金鬥收買了?還是被他嚇住了?真是熊到家了。他又想起了那個老東西,他知道,這一切都是那個老東西在幕後操縱著安排下的。他們倆的較量,一直在明中和暗中進行著。走著瞧吧。他心裏說。“給!牽牛吧,這是寶柱喂的牛!”“黑沙豹”衝楊河說。楊河忌憚地看一眼“歪犄角”,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了韁繩,手抖抖的。…―“聽說,遼口鎮姑娘們穿的絲褲衩和剔花胸罩,都是經你老兄一手從廣州那邊販來的?這次又要販些啥?楊倒兒爺!”,,:‘“大哥開玩笑,嘿嘿嘿。”楊河的臉上藏不住有恃無恐的得意。1“上牛!再闖禍,老子擰斷你們的脖子!”“黑沙豹”衝楊河和孫長脖說。?I一小時後,這列掛有兩個車皮科爾沁黃牛的南下貨車,徐徐駛出偏僻沙地的小站巴胡塔,奔向關裏。唯剩下曉月,清冷地吊掛在幹幹淨淨的如冰麵般的天空上。被駛出的列車刮起的紙屑草葉,又歸落在閃著寒光的鐵軌旁,寧靜了、偶爾,料峭的漠風從西北吹來時,才感覺到沙坨地的秋天提前來臨了,還要熬過漫長的冬天才能進入春天。這需要耐力、毅力、心力、磨力。熬吧,有啥辦法,有四季必有涼秋寒冬。依車門矗立的“黑沙豹”,突然想起夜裏做的那個夢:自己跟白天然一起喝灑,突然酒壺裏冒出藍火,好看極了,白天然拍手叫好。突然,火竄出一丈多高,把房頂燃著了,火勢突變,熊熊燃燒,房梁塌下來,屋裏一片濃煙,漆黑一團。他身上著了火,什麼也看不見,也不見了白天然。他急喊:白天然!可白天然的聲音從屋外邊傳進來,也在喊他,叫他快出去。可從哪兒出去?路在哪兒?他拚命往外爬,可就是一步也爬不動,大火燒著了他,他一急大喊一聲:“白天然!快救救我!”便驚醒了。渾身精濕。他現在回想起來,他心驚肉跳。這場奇怪的夢。他說給歲數大的老伍聽。老伍說,好夢。火燒旺運啊!
“黑沙豹”望著車廂外黑色的夜,心裏說:但願是火燒旺運,我缺的就是旺運!那就好好燒燒吧!他的眉頭揚起,如兩條斜臥的毛毛蟲。
另一節悶罐子裏,正在行酒令。
“六六六啊!”“八匹馬呀!”“一個點嗬!”“倆好嗬!”
“雞!”“棒!”“蟲!”“虎!”“雞!”“蟲!”
“哈哈哈,雞吃蟲丨喝,半碗!娘的,半碗!”
“把十五的月亮,喝到西沉!把二十五的月亮,喝到東風在吼。車在跑。悶罐車在咆哮。‘昏黃的馬燈掛在廂壁上,隨著車顛蕩,隨著酒令跳閃。幽幽的光暈下,紅臉漢孫長脖對著紫皮茄子楊河。每人身旁放著裝十斤白酒的大塑料桶。嚎叫、狂飲,以便打發十天十槺夜的漫長的旅途和悶罐子裏的單調祜燥。
嘎子披著棉大衣,依偎草料堆半躺著睡覺。不時被酒令聲吵醒。胳膊肘那兒火燒火燎地疼,身上開始發燒。25頭牛被拴在車廂兩側,用木枉攔著,車廂中間部分裝滿了喂牛的兩千多斤幹草,隻有靠近門的小片空地上睡人。狹窄的人與牲畜共處的空間,充斥著酒氣、汗氣、屁氣、牛的臊氣、屎尿的臭氣。還有草料的又潮又苦澀的香氣。各種氣體又混合交融,形成了一股奇特難聞的怪味,嗆鼻子,噎嗓眼。.“嘎子,起來替大哥喂一趟牛!”楊河喊。
嘎子抬起頭,眼睛幽幽地盯一下楊河。
“小老弟,你替楊哥添幾把草料算啥?手腳勤快點,人家不會虧待你的。你們不是想在遼口鎮站住腳,入鎮上的戶口嗎?嗯?人家可是一句話的事。”孫長脖在一旁敲邊鼓。
嘎子沒有言語,費力地爬起來。從草料堆上抱草。這是入秋新打後曬幹的青草,散發著一股濃烈誘人的清香。嘎子摩昏熱的頭,被這從小聞慣的田野氣息一熏,頓時精神了許多。他抱起四捆幹草,走過去添給那些一直焦躁不安的牛。他聞到一股腥臭的氣味,接著聽見一陣劈哩啪啦落下什麼稀物的動靜。“‘歪犄角’?”他自語,走過去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