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茶漫語(1 / 3)

品茶漫語

―序散文集《饑餓的蘆葦》

熊述隆

在當今文學界不乏浮躁、功利的心態下,充斤於報刊媒體的各類作品,大抵都泛動著五光十色的泡沫, 雖能給人以感官刺激,卻難以慰藉心靈。―這情狀,很有點像走進一家霓虹閃爍的酒吧,炫目的色彩中,強烈的打擊樂在不斷撞擊著耳膜,感情卻找不到真正的寄托;一片燈紅酒綠之間,四周雖人影幢幢,何處去尋覓清純而誠摯的目光交流?……我想,這當兒,倘若能遠避喧囂,在一張小小而安謐的茶幾旁,斟上兩杯清茶,與友人細品漫敘,縱然話題隨意乃至瑣碎,但氛圍恬淡而充實,無論在心靈與情感上,恐怕反而能獲得一種更為真切的快慰。

利用若幹個晚上,斷斷續續讀完了楊振雩 的散文集《饑俄的蘆葦》之後,我覺得,在某種意義和程度上,他的散文便有如這樣一杯清茶:初初一品,似乎淺淡;稍稍回味,則又不乏質樸中的醇厚,幽幽地在不經意間給人以一種似有似無卻頗為清純的特殊感染。

或者說,在這本包括散文、隨筆、遊記等多種形式的作品集中,無論寫人、敘事、描景、抒情,大抵都采用十分平實、近乎白描的手法予以勻勒或抒寫;絕無當今某些作品中常見到的故作姿態的刻意雕飾或“濃得化不開”的為文造情。對於這種平實、坦誠、質樸的風格,我不想說這是作者在有意追求“返樸歸真”的高境界,而更傾向於這是一種潛在個性的自然流露。這一點,正如作者在一篇作品中所自白:“你在寫作上同樣不合時宜,你不會‘另類’,你也不會‘少兒不宜’,你隻是寫你想寫而未必是人家想看的。”(《鄱陽湖的草色》)―“寫”所“想寫”,即所謂有感而發,雖是散文寫作最基本而淺顯的道理,但要在創作中切實做到並一以貫之,在當今的青年作者中,其實是並不多見的。

這種潛在的質樸素質,我想,在很大程度上,恐怕源自於作者相當貧困的童年生活及其苦難的磨練,它們如同“先天基因”一般無形地滲透在血液之中。―透過若幹回憶性作品,我們可以看見作者是如何堅韌地從鄉村的底層,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向生活,開拓出自己奮鬥的空間。―在特殊時代的特定境遇中,他“曾經饑俄過,刻骨銘心地饑餓過”,以至於自喻為“牛”的化身,從而“很愛那些隻需吃點草就肯默雙幹活”的生靈,甚至揣想“沒準哪天,一不留神,我也會發出那種‘吟啤’的聲音來。”(《饑俄的蘆葦》)這種深深打下的絡印,即便在後來熱衷於創作的時期,也依然使他擺脫不了對土地的眷戀,乃至向往“古代文人那種一手握筆,一手扶犁的生活。”(《感念泥土》)

因此,在他的作品中,無論題材或文風,都很自然地帶有濃鬱的鄉土氣息。像《英子》、《采楓葉的少女》、《母親與柴禾》、《“伽”在門口守望》、《我在家鄉過年》、《蔑匠一生中的四個女人》等,對童年歲月、家鄉人事以及民俗風情等,都有十分真切而生動的描繪。透過作者的目光與心靈,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在這片土地上所積澱的誠摯情感,以及浸染其間的種種快樂與痛苦。 當然,隨著歲月與人事的變化,作者如今早已離開了農村,走向了城市,走向了新的生活天地。但,這種時空的巨大轉換和生活內涵的深刻蛻變,似乎並不意味著他創作的宗旨及手法有所“見異思遷”而“改弦更張”。在他的另一類現代題材的作品中,諸如《南方的憂鬱》、《康先生快做爸爸了》、《雨行客車》、《我的同學推銷忙》、《他把車子借給了陌生人》等,我們可以看到一幅色彩已迥然不同的生活畫麵,但除了內容與背景的變化之外,其有感而發的原動力以及質樸簡潔的表現手法,仍一如既往地保持著我們所熟悉的風貌。或許,這正是楊振雪所找到並認定的“自我本色”。而這一點,我以為是值得肯定和讚賞的。

大體而言,楊振雪的散文比較擅長於討人物或事件的刻劃與描幕,其作品常有一些生動的片段和鮮活的畫麵,正得力於此。不過相對來說,他的這一長處,似乎要優於對素材的剪裁和提煉。如果後者能得到進一步的拓展與發揮,相信將會有助於加強作品的厚度與力度。事實上,楊振雩 除了對生活具有觀察、描幕能力之外,應該說也同樣具一定思考、感悟能力的,像在這本集子中為數不多的幾篇哲理性散文隨筆(如《靜夜遊思》、《沉默之隨想》等)中,我們可以讀到一些不乏深刻而精煉的人生感悟。隻是這類感悟,大抵集中在這類純粹性的哲理散文中,而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將它們熔鑄到其他類型的散文作品裏,從而使某些作品失之於“平麵”或“表象”。 當然,我們也注意到像《天鵝之戀》、《漁民縣的沉沒》、《本世紀最後幾縷陽光》等非哲理性散文篇什,已不同程度地在閃爍著理性思考的光彩,從而無形中厚實了作品的內涵容量,更多地給人以咀嚼回味的空間;而在《李白的獨飲》《僧人·銀杏·月明湖》等篇什中,作者似乎也開始伸出了某種“探索性”的觸角。―或許,在這方麵,作者正處於一個“開拓”.與“磨合”的階段?

其實,散文是一種最為靈活、最無“定法”與“定體”的文體,也是一種最見作者素養與底蘊的文體。它既可以分別側重於描敘、抒情或議論,更可以揮灑自如地將諸種手法熔於一爐,揉合得愈渾然,便愈具魅力。這方麵,諸多散文大家及其名篇佳作,給我們留下了有如繁星般的範例。也因此,在這魅力長存的散文原野之上,永遠吸引著無數的愛好者與追求者,在其間留下如縷不絕的坑蜒足跡。

楊振雩 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散文集,這是他多年執著追求、辛勤勞作的成果和結晶,既可視為其創作道路上的一塊界碑, 當然更是他未來途程的一個新的起點。在散文旅途的這個小小“騷站”裏,禪禪風塵,品茶小憩,無論對於作者或讀者,都應該是一件很快慰的事。

於是漫作“茶客”之言,權為“序”。

2002年6月 於南昌

(本文作者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我寫故我在―寫在前麵的話

那天下午,我偶一抬頭,瞥見窗外的遠山竟是那麼少有的清晰,我十分驚訝。這麼些年來,雖然我和它之間一直保持著“相看兩不厭”的距離,但今天我似乎走近了它許多。我變得十分興奮起來,忙起身推開窗戶,但見蒼鬱的遠山魏然高聳,無數的山穀組成的皺褶呈現出細膩而精致有如浮雕般的三角形,簇擁著拱護著挺拔的山體,一抹白雲停泊在群山之巔。眼下城市密集的建築在視覺上就像位於它的山麓一樣,幾幢帶有尖頂的房子在料陽的映襯下熠熠閃光。此時,喧鬧的市聲仿佛從我眼前的情景中剝離開去,我在這寂靜中獲得了無比的安寧, 因而心生感動。

我眼裏的文學正如那天我眼裏的遠山給我的感覺一樣。我想,到目前所做的許多努力我都是在走近她,但願她不要走開去。我不知道我還要做些什麼,她才高興,才不嫌棄我,才熱烈地擁抱我。說起來,我是這樣的愛她,盡管表麵上我是不動聲色的、心不在焉的,甚至看上去有點無可無不可,其實我一直是深愛著她的,她肯定還不知道。真拿她沒辦法。

那年,我還在讀小學幾年級的時候,學校來了一名實習老師,他是一名師院的藝術係繪畫專業的學生,身材高挑,清清秀秀,長得很藝術,不太咬聲。他的頭發沒有我上大學時看到的藝術係學生的那麼長;身上幹幹淨淨的,就跟雨後的沙子一樣, 自然也沒有我後來看到的那些人那麼髒。他經常到湖邊去,攤開畫夾,畫夕陽下烏黑的漁船和它們的倒影,畫沙灘上縫補漁網的婦女和她們撰緊在沙地上的赤裸的腳丫……他畫畫時總有一些大人小孩圍觀著,但總是他比其他所有的人都更有耐心地呆到最後,一個人安靜地背著畫夾離開。有一天,我從外麵玩回來,我驚奇地發現,這位實習老師竟背對著門坐在我家裏,父親則微側著身子坐在他對麵,認真而富有神采。陽光從南窗中照進來,在地上靠牆跟的地方鋪排下兩行明亮的方格子來。 當時,我那種感覺非常好。他用一支炭素鉛筆在一張A3的白紙上替父親畫肖像,他看一眼畫一筆,速度驚人的快,好像不這樣就難以捕捉到他眼裏才看得見的、我們即使是再熟悉都無法明了的父親的某些特征。肖像很傳神,張貼在我家的牆壁上很久很久,父親從杆昂的眉宇間用他那和善的目光看著我們一天天長大。

那時,我便產生了將我對美與真的細微感受準確地捕捉並傳達出來的強烈衝動。老師是通過繪畫的方式,而我沒有這個條件,通過文字則是可能的。實際上這條路並不容易走。除了閱讀藍天碧水青草這部自然之書以外,小時候我幾乎沒有可看的東西。閱讀文學作品是從大學開始的,不過那時還有許多禁區。確切地說,真正開始閱讀還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我接觸到了大量的翻譯小說,尤其是二十世紀一些現代外國文學。比如卡夫卡的作品,給我的印象是一個麵色憂鬱從來都不笑的人在講著一些新奇到不可思議、好笑到荒誕不經的故事。喬伊斯的作品,通過一串串幽默而詼諧的細節使人物躍然紙上,那裏麵的人物多半會自己找樂―甚至一個人單獨在一邊的時候都能快活得起來。普普斯特的作品,描繪出一個為永恒而感動的,由馬車、少女、海濱、教堂尖頂和瑪德萊娜小點心等等組成的動人的世界。我還認真而係統地閱讀了幾位唯美主義大師的作品,如王爾德、三島由紀夫和川端康成等。從中我獲得了有如月亮照在藍寶石上的美好印象, 了解到什麼才是優推的精致的美輪美夾的。後來,我看了美國南方作家福克納我所能找得到的他所有的作品,令人叫絕,讓我透過一個客觀冷峻的外表看到它所掩蓋著的是一個多麼富有內在激情的世界,這個世界裏人的心靈在碰撞,在呻吟,在沉淪,也在掙紮著試圖超越。當然,我也接觸了大量的存在主義作品如薩特、加繆和拉美爆炸文學魔幻現實主義作品如馬爾克斯、阿連德、略薩、科塔料爾等等。世界現代文學雖然不像現實主義文學那樣史詩般的廣闊、清晰、鮮明,但是它卻更符合現代人生活節奏和心理,或許更深刻、更富有表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