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大量涉獵外國現代文學,也使我看清了中國文壇上一些貌似先鋒實為模仿秀的作品的本來而目,它們還在許多人不了解塞林格、赫爾博斯、納博科夫、昆德拉等作家的時候表得了許多眼球和欽佩。這使我變得有信心起來,那種憑空而來的天才是沒有的。任何走捷徑的人終究會讓人撩開神秘的外衣,而寡出瘦弱的肋骨和腿足來。文學除了一些感悟得自先天外, 同樣也要靠不懈的努力。
我喜歡中國古典文學和外國文學,而間於二者之間的是我還喜歡沈從文。我想我這是因為喜歡那種真正意義上的而且具有永久魅力的文學。雖然我是微不足道的,但我要用一輩子來感激這些優秀的文學。如果不是因為一個人在世上應該做點什麼的話,我倒認為僅僅是看看那些偉大的作品,這一生就足夠了,沒白來一趟。我們很難估量,托爾斯泰、陀斯妥那夫斯基、雨果、海明威等等這些巨人的作品對人類意味著什麼,對我們每個愛好美好事物有著敏感細膩心靈的個體又意味著什麼。他們代表的是人類的智慧和良知,他們無比優美的文字成為這個災難深重的世界裏一個不可或缺的維係點。
我寫的是散文,但是,除了中國古代散文和蒙田、蘭姆、赫茲理特、梭羅等少數散文大師的作品之外,我閱讀得最多的還是小說,事實上小說也是廣義上的散文。小說的行文更自由,更接近人與事本身的狀態。我不喜歡傳統意義上的散文矯飾雕琢,主觀情緒化,一些毫不含蓄過於直白的抒情議論,人為地製造激情和深刻。我認為散文寫作也應當提倡那種客觀冷峻的筆法,讓激情內在化,讓深刻不露痕跡。我更願意我的散文是間於散文和小說之間的那種文體。
溫森特·梵高的畫,畫的隻是他眼裏看到的或者說是他理解後的景物,其色彩、色調和比例等等未必跟原貌一致, 因而區別於寫實主義和印象派成為後印象派。我寫的一些有關故鄉的文章,那也隻是我眼裏的故鄉,一個戴著一副塗上審美色彩眼鏡的人看到的故鄉。
令人漸愧的是,我雖然出生在農村, 因為從小無緣與土地和農民打更多的交道,更少在那塊泥土上勞動, 鄉鎮上與真正意義上的鄉村相比,事實上還是隔了那麼一層,加上十來歲我就在外讀書, 因此,我充其量也隻是鄉村的一個匆匆過客,對它既熟悉又陌生;既情深又隔膜。隨著年歲的增長,我常常為我既生在農村而又對它土地上的農民缺乏更多的了解而深感遺憾和內疚,本應有的這一筆財富因了我的漫不經心而失之交臂,使我終生難以彌補。
我時人物的描寫很感興趣。我一直希望對人有足夠的了解,我發現當我越了解多一點,我對人越感興趣,於是我對人的言行就越容易發出會心的微笑來。我想這之中有愛也有寬容, 因為我也是人類的一分子。是的,人太有意思了。人大致看來似乎差不多, 實際上委實相差太大了,大到人類的知識和經驗都日益趨向於用以認識人本身,對付人本身。
不過,我更多地關注普通人的生存和命運,他們對平凡而樸實的生活充滿著渴望,對分派給自己的社會角色隨緣就分。我覺得對待那些善良的人們,我們應時常充滿敬意,深深地愛著他們。對待某些缺乏道德勇氣自甘奴性生活的人,以及對人性中的難以校正的種種愚妄,我們也應試著善意地去理解,我們不可能要求每個人都詩意地存在。
多少億年以後,隨著宇宙空間不可杭拒的收縮,不計其數的星係最終隻會變成一個高密度的球體,或者宇宙再一次發生大爆炸,那時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根本不存在了,人類也不複存在了,就連人類的累累墳瑩也都不存在了,人類的聲音消失在茫茫的太空中,找不到歸依,就像“泰坦尼克”沉入海底之後,它上麵無比嘈雜的聲音消失在遼闊的海洋上空一樣。那時,人類將成為地球的一段遙遠的回憶,地球將複又成為宇宙的一抹模模糊糊的回憶。沒有什麼是永恒不變的,一切都是轉瞬即逝的短暫。因而,在這短暫中,在這地球上,我們有什麼理由非得彼此間吵吵嚷嚷打打鬧鬧,而不能相處得更好一點,不讓每一天都過得更快樂一點呢?
關於拙作散文集《饑餓的蘆葦),我不想說得太多,唯願得到各位方家多一些指點。在當今文學從聖殿上走下來步入物化時代設下的祭壇之時,從事文學寫作再也不是一件津津樂道值得誇耀的事情了。少男少女們已把“愛好文學”的字句從情書和征婚廣告中撤走了;文學愛好者在一起談論文學時則像是地下工作者一樣,警惕著周圍的動靜,害怕人家聽見後說“酸”;就連一些可敬的作家當他們有了一兩本集子在手上後,也紛紛“轉會”, 另謀高就,到別的薪體很高的地方“踢球”去了,留下一些踢踢而行的孤獨者在作最後的守望。
不可思議的是,明知文學存在今非昔比的狀態,這時也還有人願意加入進去。我想,我就是這樣一些不識時務的人中的一個。我愛好文學並寫作之,並非出於某些高尚的動機和遠大的目標, 因為我自知,不是文學選擇了我,而是我選擇了文學。 當然,我同樣不是出於某些形而下的功利目的,千萬別指望文學會幫你重新安排命運,純文學隻會使你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沒準它還會影響你對遠大前程的追求。我之於文學純粹是出於對它本身的熱愛,就像有人喜歡足球,有人喜歡花卉,有人喜歡寵物,還有人喜歡哭豆腐,各有所愛,是一種心靈的不同方式的消費和自慰。或者說通過文學,我獲得了一種存在的感覺。
在這個世界上,不愛可以找得到許多理由,但愛什麼是沒有太多理由的。也許,我與文學同樣是一場不淺的誤會。
楊振雩
2002年7月 於九江
“伽”在門口守望
我叫我外婆不以“外婆”相稱,也不呼“姥姥”,而是叫“伽”(找不到對應的字,權且以之代音)。我知道這樣很鄉土,不雅不現代,但我覺得這樣更親切自然,充滿著人間溫情。每當我發出“伽”這個音節時,口腔中恰好形成一個穿窿,內心的感情像拋物體般沒有阻隔地噴湧而出,直抵那張慈樣的臉膛,旋即,牽動一片燦爛光華。要是讓我改稱“外婆”什麼的,不光別扭,而且因為發音結構的改變,似乎剛一出去的感情,立即又被自己吸回來了,溫暖的回憶也隨之消失了。
外婆留給我的記憶的確談不上什麼深刻。時至今日,這個親切的形象對我而言,還不如說更多含有形而上的隱喻,已不是一種曾經存在的形態,它直指情慷部分,與我心中的溫暖化合為一體了。每當腦中浮現出她的音容笑貌,一注和煦的陽光便穿過久遠的歲月之河投射到我的心岸上來。
外婆家是我小時候到過的最遠的地方,所謂最遠,也隻不過是此鄉到彼鄉,中間相隔一段約三十華裏的水路罷了。後來,我可以走得更遠一些,甚至遠許多時,可惜外婆的目光早已黯淡了。
還記得母親起初帶我去外婆家的情景。母親牽著兒個孩子,身上還挽著背著些東西。我們要翻過一道又一道單調的山梁,路過一個又一個碧綠碧綠的池塘,行行複行行,我們不斷地抱怨著,娘啊,怎麼還沒到呢?母親懷著回娘家輕鬆又喜悅的心情,也總是富有耐心地編排著前方一個又一個朦朧的目標,來誘引我們往前走。要穿過好幾片想像中的“梅林”,待我們渴上加渴後,外婆家才豁然出現在麵前,那份驚喜自不必說。還在老遠的地方,母親就興奮不迭地指給我們看:“伽!伽在門口望我們呢。”果真,外婆倚在老屋大門內側,手搭蔭棚朝我們這邊張望著,她那些顆粒不全的牙齒在冬末的陽光下閃閃發亮。一時間,我們便像幾隻小狗怠般嚷嚷叫叫著撒腿就跑。近前,一聲“伽!”將蓄得滿滿的愛意一齊彙湧給老人。外婆顛著一雙金蓮小腳搖搖晃晃笑眯眯地走過來,在這個臉上拍一拍,在那個屁股上打一下,算是表示無比的親昵。
我出生前,外公就不在了。聽說外公的父親是個被尊稱為“書櫃”的滿腹經綸的先生,他能將整部的辭典倒背如流,中過秀才,死後棺掉比常人的長出三寸,好放置表明功名的“三寸銅頂”。外公的學識也不菲,隻是後來家道中落,窮愁潦倒地打發了晚年。生下眾多子女卻無力撫養,母親和姨媽尚未成年便早早地“嫁”出去了。盡管這樣,外婆家還是十分艱難的。她的子女們回憶起老人來,總是不免烯噓感歎:娘真可憐,吃了一輩子苦。那時,每年青黃不接的時候,外婆家吃了上頓沒下頓,隻得忍痛到自己田裏去抨尚未熟透的穀子……
外婆最傷心的事莫過於母親手下第二個弟弟福生的夭亡。他聰明伶俐,人見人愛。他七歲那年,村裏鬧瘟疫(後來知道是天花),閻羅收走了許多孩童為自己“過生日”。後來,外婆一想起這個舅舅就哭,直到去世前還哼哼卿卿地念叨:福生啊福生,你還沒讓娘疼夠,怎麼就走了呢?
我還保留著外婆最後一次來我家的零碎印象:灰白而圓突突的發髻,寬大的青布衣衫和溢滿笑紋的臉。那陣子湖水很大,風很野,波浪整日拍打著島呷的崖岸。外婆常常手執豔子在我家窗下晾曬從水中撈上來的草根木屑,以作薪用。至今,外婆邁著小可盈握的雙足,歪歪斜斜地穿過形態各異的浪屑,揮豔趕雞的動人情景還曆曆在目。外婆總是笑眯眯的,就是我們這些淘氣的外孫調皮時,她也隻是笑罵幾句不傷人的話,頂多也隻把手指撅成“雷公”狀高高揚起,等到我們有足夠的機會逃遁後,才在空中虛晃一槍了事。有時,還裝作不甘心的樣子追過來,她那雙腳著地像秒針似的,一下一下顫顫巍巍好看地挪動,我們的小腳片子則“的的達達”跑出好一段,反身朝她裝神弄鬼的。此時,外婆便不再追了,而是在原地氣得小腳跳動像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