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茶漫語(3 / 3)

那年暮春的一天,天氣陰冷,風呼呼地刮著。傍晚時分,外婆家來人,和父母壓低聲音說著什麼,家裏的氣氛一時凝固起來。母親一邊收拾衣物,一邊悄悄抹眼淚。父親過來說,外婆快不行了,他和母親得在晚上趕過去,我們明天再走。母親還是不出聲地動作著,仿佛一說話就忍不住要哭出聲來。隨後,他們就行色匆匆消失在夜幕之中。他們要走三十多華裏的洲地,途中還有一段不短的水路呢。

第二天,我們也來到外婆家,大門裏傳來陣陣憂傷嘶啞的哭聲,是母親在哭。立即,似有一陣陰冷的寒氣襲來,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門。門內右側,外婆安祥地睡在一張靠牆搭起的木板床上,昏黃的油燈下,她瘦弱的頸子枕在一個陶製的枕頭上,身子猛可裏縮小了許多,那雙寸金小腳更顯玲瓏沉靜,仿佛走累了,再也不能踩著精巧的步子搖晃著去趕雞了。

母親裹著白色的頭巾在外婆腳邊哭得傷心欲碎,淒楚可憐。我們立即跪下來,嗚嗚地痛哭。那時我們還不知道死的真正意義,與其說替外婆傷逝,還不如說是同情母親。一會兒,一位親人抱起我弱小的肩頭到了另一個房間,幫我拭淚,開導我,說人人都有生有死,就像草木有枯有榮。這些道理以前我也知曉,隻是死具體到外婆身上便十分可怕。

漸漸地,也就不那麼傷心了,我和一位小表哥相邀著到野外去玩,邊走,邊交談著各自學校的新鮮事,死的悲哀幾乎淡漠了。

驀地,我們聽到一聲憨憨的布穀啼叫。循聲望去,對麵的山坡上有一片密密的叢林,陽光穿過樹梢照在林間的空地上,杜鵑花灼灼豔豔地開放著,有夥人在其間忙活著什麼。

我們好奇地來到跟前。原來,他們在一個已挖好的坑道周圍作著修整。

布穀鳥又啼叫了。

我們低聲交換著意見:他們到底想栽什麼呢?其中,有個人笑著摸了摸我的腦袋,說,是栽你們的“伽”哩!嘿嘿。我們不信。

後來,夕陽下山的時候,村裏的一所小學放學的鍾敲響了,飛鳥在樹梢的上空盤旋。這時,“伽”真的栽到裏麵去了……

隻是,到了後來,裏麵長出了一種無形的東西,我才知道,它的名字叫做“思念”。

1995.10.

母親與柴禾

上次回家,父親告訴我,母親砍柴去了。父親說,我勸她這陣子別走,孩子們來了,你不在,他們心裏空落。起初,她天天盼著,說等不及了,她看好的那茬柴,不趁早下手,別人就搶先了。這樣著急時,她眼裏就有淚水了。

兒子小時,母親從鄉下來帶他。一有空,她就閑不住滿院子轉,這裏一根枯枝,那裏一截舊木,回來手裏滿滿一捧。日積月累,我那間小柴房就塞得滿滿的,其它一些物什隻好轉移到別處。而母親的柴禾還一筐筐源源不斷地運來,最後把小柴房的窗子封上了,房門非得稍加清理方可推開。母親說,要是能找輛車拉回鄉下,那就可以燒好久了。這樣說著,母親的臉龐似乎被旺熱的柴火映紅了許多。

後來單位突然搞拆遷,我出差在外,車子又沒能及時找到,那一屋子柴禾也隻有聽由民工當垃圾處置了。母親心疼極了,到現在還叨念,多好的柴,可惜了!

我小時,家住鄱陽湖一個小島,方圓幾十裏無山丘,柴禾緊缺,隻有割些洲草來燒。這種茅草不經燒,剛進灶,“呼隆”一聲,火舌一舔就沒了,隻剩下一灘暗紅色的灰燼。盡管這樣,母親還是到處尋找那些長得老辣一點的割回家,來填飽那毫無膺足的灶肚。母親的身影時常出沒在河沿、溝壑等處。

然而,不知是誰,也許就是母親,在燒茅草時,夾進一小塊幹牛糞,茅草燒完了,牛糞還持續了許久。這一發現可不簡單,不窗為農家能源史上的一場“革命”(其實,北極附近的愛斯基摩人早就發現了動物糞便的薪用價值)。牛糞,這種東西並不臭,隻是有一種濃縮、嚼爛了的鮮草氣,曬幹了有一種幹草的辛辣味,用它煮的飯特別香甜。

鄱陽湖的枯季有草原的特色,是一個天然的牧場。洲地上,草叢中,糞便像山林裏的蘑菇隨處可見。母親在晴好的日子,備了幹糧,挑一擔簍子,操一把小鏟,幹糞便順手檢人簍中,鮮糞就鏟成薄薄的烙餅一樣曬開,下回幹了再撿走。後來拾的人多了,為表明物有其主,便采用集中連片的晾曬方式,圓形的,長形的,就像農家在地裏曬紅薯片一樣,洋洋灑灑,滿坑滿穀。

冬天,牛一般不放養,洲地上的糞便稀少了,牛圈成為牛糞的集散地。“趕場”的人一多,就非早起不可。母親總是天還沒完全亮的時候就起來,提著一盞小馬燈,穿一雙半截長的套鞋,一路踩著“咕嘰”的聲音來到一二裏外的牛圈。然後,從還在臥睡著的牛身邊扒拉過熱烘烘的牛糞挑出來,倒在就近的沙地上。母親這樣往返一二十趟後,東邊也開始露出曙色,映在沙地上隆起的一個個黑堆上,那東西立即像烏黑的泥炭一樣油亮油亮的。接下來,母親便像烙燒餅似的,在騰騰的熱氣中忙開了。

後來,母親病了,咽喉有塊腫瘤,疼痛難忍,以至有陣子隻能勉強進點流汁。四處求醫,都不能確診,便懷疑是腫瘤。家中籠罩著一種可怕的陰影,讓人難受。

母親為柴禾所累,有柴就有煙火,才不會斷炊,心裏才踏實。至於鍋裏粗、精、稀、稠那都在其次,吃什麼還不是吃?

等到我家可以燒煤時,算是把母親從柴刀上解放出來了,可母親抱怨煤難燒。其實,母親有著揮之不去的柴禾情結。

不知不覺,母親影響了我們。我得承認,我對花卉的興趣不及對柴禾的興趣濃,或者說,我更習慣把茁壯的花卉當成長得茂密的柴禾,以致每回帶孩子去公園玩時,我都忍不住手心癢癢,後悔沒帶把柴刀出來。

1996. 2

吃 雞

從記事時起,雞這種家禽在鄉下被認為是最為滋補的東西。

每年母親總要殺雞給我們吃,(大多是早晨),母親讓我們在旁邊看著,或替她打個下手,捉腿抓翅或遞個碗盞什麼的。母親必叮囑我們,等會兒不許吱聲。我們都一一應承下來,因為觀看殺雞能獲得殘忍帶來的快感。相反,成年後這種樂趣便消解為一種側隱之情。有點像孟子的“見其生不忍見其死”。

有了小家後每逢這種事,多半要互相推讓著不忍下手。有時我們商定某日買雞,常因定不下“行刑人”而臨時告吹。那麼,母親,一個生性不忍傷害一隻螞蟻的柔弱女性要走過怎樣一段艱難心理困境才達那一步呢?想必是某種不能動搖的東西,比如說信念。母親下刀幹脆準確,像是雞也附和了那種信念似的,有意給予了配合。然而,多嘴是免不了的,母親這時變得嚴厲的眼神便瞥過來。如果一再犯禁,則有可能被她找點理由打發走人。爾後,母親把剔過毛洗淨了的雞切成塊狀,在鍋裏用素油爆過,然後在一團不飽和的香氣中撲通撲通揀進瓦罐裏。母親俯下身來,把半個身子探進閃著幽幽微微火光的灶口,把瓦罐放人灶膛的一側,用草木的文火垠著。待一切妥妥貼貼時,母親便像幹完一件大事般喘口氣,臉上或鼻翼不定會落下一小塊煙灰,竟渾然不知。

約摸半下午時分,瓦缸裏的雞早已燉得爛熟。此時,母親悄悄地把我們喊回家,安頓到土灶前早已擺好的小馬凳上,把一碗剔去頭足堆得山頭似的雞肉小心翼翼地端到麵前。其味醇厚,其色油黃, 口水早就溢滿腮間。母親說聲,快吃,別走動!就悄悄地出去了,門輕輕合上了。一會兒,母親又進來詢問鹹淡,可好吃?不忘提一句,骨頭可以咬破吃掉,說完,門又一次在她身後帶攏。有時候,灶間派用場,這種吃的活動便經過精心布置改在房間進行,待滿麵油光、齒頰留香出來,母親又囑咐我們,不要喝茶,萬一渴了,就用茶嗽嗽口。這許是怕營養會從汗腺和小便中排走;也不要呆在有風的地方,這或許與晚上帶暖道理相同,是為了防止風寒拉稀,雲雲。戒律繁多。

有時覺得吃雞反倒成了一種麻煩,生怕有個閃失,會前功盡棄。比如說,你可以忍著不喝茶,不去風頭上玩,但晚上卻身不由己,睡著了,身上一躁熱,被子給蹬了,那吃下的東西全沒啦。每到這時候,肚子不好受還倒沒什麼,母親的心血白費了則會讓我感到萬分內疚。好在這樣的事不多。

然而,一想到吃雞帶來的好處(盡管這種好處比期望的肯定小些),麻煩可以忽略不計,也就樂意浸潤在母親的禁忌所營造的帶有宗教色彩的莊重而神秘的氣氛中,心裏受到一種虔誠的感染,仿佛自己吃的不是雞,而是在教堂裏領用聖體,冥冥之中會有神靈來保佑我們。我想,這正是母親的良苦用心之所在。

說實話,我現在有些迷戀這種方式了。後來,我參加過一些宴席,盡管常有整隻整隻的雞端上桌來,隻是我喜歡和異常熟悉的那種神秘、莊重的色彩不見了,吃雞變成了一種人人伸手可及而不是隱蔽的公共活動,而且雞的製作過程大可懷疑。總之,一點也不嚴肅。因而,吃的胃口便大為減退,讓人失望。

有時,我很想找回那迷失已久的感覺。不知不覺間,我也試圖去營造某種熟悉的氛圍。我幾乎是按母親的那套程式如法炮製,甚至沒忘記殺雞時輕輕地吩咐兒子別亂說話。還有點滲尿在床上的兒子蹲在地上睜大眼睛不解地問,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當初我們從不曾追問過母親為什麼,不僅如此,在許多事情上我們都習慣於心領神會,習慣於心照不宣。於是,我便把小時吃雞的事神情肅穆地講給他聽,以求得兒子的諒解。兒子聽了覺得十分有趣,不禁咯咯笑得歡。我這才明白,那種神秘而莊重的氣氛我們怕是再也營造不出來了。

1995.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