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座 橋
桂花香的時候,少年便想起那座橋。
那年,少年獨自一人去看橋。他走了很久,臨近中午才到那裏。
秋陽有些倦意地照在山麓上,植物因感應不同的光澤,而呈現出不同層次的色調。當他呼吸到風中夾帶著葉片間貯存的清涼和漿果甜絲絲的醉香時,感到暢快極了。
橋,出現在少年視線中時,起初他並不十分留意,要不是那匹抖動的白練帶著低回的幽咽,從它的中間披掛下來,他還真的以為那不過是斑駁陸離的雜色中的一塊。
這之前,少年曾無數次夢見過形態各異的橋,它們大多是鄉村中溝溝窪窪裏普通的石條、木板或是獨木。這也算橋嗎?少年笑了。隻有一次,他夢見一座真正的橋。那橋在午時的陽光照射下,潔白晶瑩,就像官殿上那彎金色的彎頂。這才稱得上爺爺建造的最典雅的一座橋呢。
爺爺是個長得好看的農民,身量很高,力氣過人。他的莊稼活兒幹得真不錯,誰都這麼說,要是他肯下力氣,糧倉裏準有吃不完的穀子。可他沒這麼幹,隻把不到九牛一毛的精力用在這上麵,甚至到後來,田地都快荒蕪了,仿佛那金燦燦的穀子一點也不能誘惑他似的。
常人琢磨不透老天的安排,也摸不透爺爺所做的事:他一生中席不暇暖,在外麵修橋,毫無回報,竟甘之如怡。他從不解釋,隻讓自己像先知一樣不住地幹著。村前屋後,溝溝坎坎都被他打理得熨熨貼貼,順順溜溜。人們自然會記著他的好處,不過,記著是記著,仍不免要搖頭說他怪。常年間,爺爺就是這樣,肩挑土筐,手握撅頭,走啊走,修啊修,漸漸地走出了村子的視線。奶奶有天說,你一天到晚在外修修補補,夜不歸屋,到底中了哪門子邪?田地都長草了, 自家的路沒法走了,你咋不想到修一修?
少年的鼻翼沁出粒粒汗珠,他回頭看了看身後的來路,像一根風箏的帶子係在山腳下村前的那株烏柏樹上。少年猜想,爺爺一生中有幾次這樣回頭看過呢?他更加肯定爺爺一定留下了一座像樣的橋。少年往前走,他一直都在追尋著夢中的那座橋。
眼前,他所見到的這座橋盡管有些似是而非,不及夢中的那麼輝煌,卻完全夠得上壯觀、雄奇。它盜立在兩相對峙的崖岸間,遠方綿長起伏的高山恰巧收縮在它一輪懸鏡般的橋拱中,太陽將山上的疑褶映照出來,看上去像一架巨大的銀色屏風。
此時,少年聞到一股飄忽而來的花香。他抬頭看時,一株高大盤蟲L的桂樹上,細碎嫩黃的花瓣正在枝葉間這裏那裏合抱成團地怒放。少年臉上現出羞色,他想起一位女子香雪般的腮頰。
爺爺有段時間是在寺廟中度過的,他這樣做是應修一座古橋之需,這座橋的橋孔坍塌得像一口老人的牙齒,七零八落。爺爺白晝去山上采石,晚間幫廟裏幹些雜活,落得個膳宿不愁。古橋修好時,他才想起自己在外已呆了整整兩個月了。他帶了些和尚贈送的供品,匆匆往家趕。
深夜才到。門虛掩著,他聽出一陣有力的蔚聲在門的“吱呀”中突然靜下來。他點燃油燈照了照,床前有兩雙鞋,有一雙是他女人的,還有一雙是……爺爺一手掌燈,一手設法脫下一隻浸滿血泡的鞋。這鞋底抹過一層厚厚的桐油,他曾用它擲向一隻飛奔的野兔,那東西應聲栽倒,氣絕身亡。他想,用它在女人臀部或者男人的背上一頓揍,保準會隆起幾座橋梁來。可倏忽,他的手又縮回了,滅了燈,躺進了孩子們的被窩。
村裏明眼人見了爺爺,露出同情的神色,也不忍心點破傷了爺爺的心,隻是委婉地說:“老哥,你的脾氣真好。”想不到爺爺卻說了句讓後人永遠記住的話:“哪是脾氣好,我是想―絕他的種!”這話有些“精神暴力”的意味,畢竟爺爺太善良了,善良得願意彎腰曲背變成一座橋,讓人踩著踏著走。事也蹊蹺,仿佛符咒應驗了一般,那位暗渡陳倉的老漢雖說快活了一生,竟也落得個兩手空空。而爺爺卻留下了眾多子嗣,香火綿綿不絕。
少年想找到爺爺親手建造的橋的努力,看來到現在還隻停留在幻覺的層麵。眼前的這座古橋根本不可能是爺爺建造的,甚至由於它的經久不衰,爺爺都無緣對它修繕。這座單孔石橋,橋拱是用四百多塊成噸重的巨石築成的,巨石間悉由絲絲人扣的子母樺銜接,卓然天成,天衣無縫。這樣的工藝在當時真有些匪夷所思。據考證,這石橋是四百多年前,由兄弟倆建造而成的。
少年失望了,可這一點,他原本就應了然於心。爺爺一生隻修過一些小橋,有幾百座吧,而且隨著地理的變遷,多半都蕩然無存了。可是,少年退一步想,不管怎麼說,總該有座橋留下來堪作爺爺的墓誌銘的吧?它在哪裏呢?肯定是有的。看來,它極有可能是在人們口口相傳的故事中,在一些尚未健忘的心上。
1996. 10
一個家族的夢想
爺爺是位先生,可晚年他卻像一位地道的田雯。如果不是因為杯中物多少還能燭照出他起初的求學生活的話,他幾乎割斷了所有的文化幹係。父親早年間在都陽湖開荒種地時,爺爺就穿著那身長袍放牛,照看茅舍和莊稼,直到去世。
我太公六兄弟,都是些力能扛鼎的好勞力,苦幹成了大戶後,他們便計議著:家門須出位先生,才真正發祥。爺爺生下來就承載著祖輩沉甸甸的希冀,並且在今後的日子裏努力將它付諸現實。可是,爺爺畢其一生隻能把先生做成了終極目標,而非另一件大事的起點,非但無力將家業向前推進一步,反而使之每況愈下。最終,由苦力的雙手創下的家業,竟在智識者的手中傾紀了。這確實大大地違背了祖輩的初衷。
爺爺在自己所處時代的村子中接受了所能有的最好的教育。他師從的先生是遠近聞名的大先生,門下出過進士,這位先生後來成了爺爺的嶽父大人。無奈爺爺生不逢時,他趕考的頭一年,滅考了。我曾詢問過父親,若是準考,爺爺會有什麼樣的功名?父親說,至少秀才,往上就不好說了。盡管這樣,爺爺還不算太失望,他曾經考人南昌法中學校讀過幾年書,這大約是從私學轉入公學的初期,相當於哪級學曆,已無從稽考了。據說,校址就在稍後的中正大學上,也就是現在的江西師大前身。無獨有偶,大半個世紀後,他的未曾謀麵的兩個孫子也都負岌求學於此。
學成歸來後,爺爺自然喪失了像科舉時的士子一樣可抵達仕途的機會,也沒開辦私塾,而是走上了一條家族為他選擇的道路―經濟。因為物產的豐饒,財富的積累,交換便成了一種必須,然而這對我們家族來說是條完全陌生的道路,從來沒誰為此作過哪怕是一星半點的準備,這就顯得嚴重的先天不足了。而爺爺呢?偏偏又是一個缺少現實感多少有些浪漫氣質的儒士。這些,對經商的活動無疑都是大為不利的。
然而,爺爺沒有拂逆祖輩的意願,不想回避自己的命運,他在所在的鄉鎮開了一月規模不算小的店鋪。早些時候,靠了殷實的家底(據說,曾祖一代曾參股修建過南得鐵路),店麵也紅火過一陣,發行的私人紙幣最遠抵達枯嶺流通。但好景不長。
每年爺爺都是車載船裝,數乃之聲不絕,一些農副產品,如大豆、芝麻、棉花、穀子等源源不斷地運往吳城、南昌、漢口等地出售,就地打些貨來,在店裏銷給本地人。然而,一場場生意下來,並不見任何進項。經營的不善,漸漸地使店鋪有了虧空,捉襟見肘。
據父親說,爺爺的心思根本就沒用在生意上,他請了幾個不負責任的夥計,自己整日在外品茗清談,吟詩作賦,店麵上的盈虧,很少過問。往往是賒的賒,偷的偷,一年下來,哪有不虧的?每次出外打貨,也不過是在家活動的延伸―尋幽攬勝而已。他全然沒有什麼功利思想,為人又仁厚隨和,根本忽略了他幹的是不但要有很強的現實感,而且還要工於心計的職業。
就這樣,我家每年一方麵眾多的人吃大苦,流大汗,換來了大豐收,另一方麵,毫無長進的生意將大量的財富揮灑殆盡,出現了一個奇特的甚至可笑的失衡局麵。
在又一個豐收在望的日子裏,爺爺的父親實在忍不住了,對爺爺責備了一頓後,拋出的最後一句話是:夠啦!孩子。那位溺愛爺爺的大爺聞聲趕來,狠狠地埋怨了曾祖父後,忙去耐心地寬慰著爺爺,讓他不必把過去的事放在心上。接著就吩咐幫工們,把車船叫過來,裝貨!於是,駛向夢的彼岸的風帆又一次吃水很深地啟程了。
爺爺的大伯當時怎樣看待生意失利的?他認為有必要在一件好事做成之前交足學費,還是帶著一種徹底的寬容仁慈態度,認為隻要孩子高興,就由著他玩去呢?不知道。但不難看出,是為了愛(因為爺爺是家庭自尊心脆弱的容器),換句話說,是為了幾代人的夢想和信念,祖輩們是決不可惜以整個一代人的努力為代價的。每念及此。我都要被這種家族中表現出來的博大的犧牲精神所震撼,盡管有的犧牲很可能是無謂的,唯其如此,更顯出悲劇的意味。一個家庭的悲劇最初往往是在一個關鍵性的人物身上初露端倪,而且還將由他來承擔主要後果。
爺爺終究隻能是先生,他無心於經營,是因為他根本就恥於言商談利,他的血脈中某種成分阻止了他去完成角色轉換乃至更進一步的人格轉換。他心靈指引他念“子曰詩雲”,而非“和氣生財”,然而祖輩的期望讓他感到芒刺在背,去麵臨不可逆轉的沒落。似乎他的命運就是失敗,一旦到達失敗,他也就解脫了。至於財產上的嚴重流失,爺爺在痛心之餘,因自己的人格尚能保持完整,重又獲得了某種心理平衡。但畢竟,爺爺這種失敗委實太慘重了,以致於在往後的日子裏,他怎麼也走不出它的陰影線。(我甚至從他留下的淡淡墨痕裏,發現了某種屈辱感的蛛絲馬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