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祖輩的年高力竭,青黃不接,家道一天天式微下來。爺爺不得不另謀出路,他覺得教古典語文更合自己的身份。當地的老人還時常叨念,爺爺是個不錯的先生。可是,他教了幾年書均因時運不濟而功敗垂成。
有一年,他在鄰縣的一個大戶人家執教,眼見到了收割季節,忽然一場大水把所有的良田美宅洗劫一空,爺爺隻落得個空手而歸;還有一年,他到另一個縣去教書,也沒有出現好運道,也是一場洪水,他所在的鄉村成了一片澤國,沉人茫茫湖底,爺爺僥幸逃脫。生活對斯文的肆意嘲弄,幾乎讓爺爺心灰意冷。有段時間他幹脆賦閑在家,間或作一些躬耕壟畝之事。相對於文化,酒似乎陪伴爺爺走得更遠。據說爺爺後來有好些字記不得了,當然一部分緣於簡化字,而有一部分則是被酒的朦朧代替了。
父親當令時,家景開始回升。每年我家都要燒些春酒。出酒時,爺爺像孩子般興奮,在灶間忙進忙出。直到繩頭滴酒時,他便不再走動了,坐在灶旁的小馬凳上,將事先綁好的酒盅前去承接,品品順順,品品順順,人也漸漸進人了亢奮狀態。一段時間過去後,爺爺便在灶間晃晃悠悠起來。
這時,父親們便蹲下來,貼近爺爺泛著紅光的臉頰悄聲地勸慰著:爹!您累倒了,歇息去吧。幾兄弟便配合著把他整個地抬到床上。不一會兒,呼嚕呼嚕聲便從一張彎弓上傳出來。老人逢上此時,最是過癮,因為飲酒成了他留戀這個世界不多的維係之一,而且一切痛苦似乎都可以在酒中得到消釋。
1995.11.
英 子
英子上學時,要路過我家門前。
她梳著兩隻羊角小辮,白白的發線從中間走過,像一注小溪那樣輕描淡寫,當它流到前額發際處,便散作開闊的劉海,飛瀑而下,在眼窩處蓄積成一雙默黑的碧潭。
英子走路時,那隻書包一撣一撣的,好像有隻頑皮的小狗朝她身上輕輕撲擊,那是她媽媽用花布角子拚接無數個小方塊做成的,比之當時一色的黃書包,它具有太多的色彩。英子走路時愛哼唱一支歌,那多半是唱給自已聽的。事實上,英子比誰都愛唱歌,整天像隻雲雀一樣,哼哼個沒完。
那次上音樂課,老師先帶唱了幾遍,再讓大家完整地唱一遍。唱到半中腰時,聲音漸漸零落下來。隻有英子還在唱,她唱得可帶勁啦!可那調已跑得不成樣子了,她絲毫不覺得周圍聲音的稀落與此有關。當發現合唱簡直快變成她的獨唱時,她便打住不唱了,她的劉海也停止了有節奏的翁動。老師含笑地說:“唱呀唱呀,把它唱完!”同學也附和著說:“唱吧唱吧!”英子看了看兩邊,似乎這樣還不夠,還要尋找更多的鼓勵。看著同學們有的麵帶微笑,有的把頭埋到桌子底下,英子把握不準該不該唱下去。她眨了眨眼晴,接著,還是往下唱了。音樂老師的教鞭在一隻手裏輕輕拍打,打著打著,那隻杆子猶豫著揚在半空,不知該不該打下去;與此同時,他那對富有表情的眉毛也高高地吊起來,忘在那兒啦!直到英子唱完最後一個音符,那教鞭和眉毛才一齊落下來。
英子長著一輪鵝蛋形臉盤,明明淨淨,她是班上最好看的女孩子。有一回,我哥哥把她喚住在門口,摸著她的頭說,今後等英子長大了,給我弟弟當媳婦,好麼?英子害羞地瞥了眼旁邊的灌木叢,臉上浮起了紅雲,絞著書包帶子,飛也似地走開了。那隻書包在太陽的光照下,像一朵盛開的蜀葵。
這之後,我們便不再一路上學,一起玩耍了。我們都還小,不知為什麼那麼羞澀。
那時,晚上上自習課,回家都不敢單獨行走,常常是結伴同行。走到關要處,大家不由得靠緊了,男同學往往故意緊走幾步,女同學影子似的貼近來;等到我們抬腳奔跑時,她們便鬼哭狼嚎起來,伸長像水草似的手臂沒命地抓撓。有一回,我的後襟被緊緊地摸住了,回頭瞧時,我發現竟是英子的目光,漆黑中眼裏閃著兔子般柔和溫順的光澤來。
到了初中,英子已出落成一個嫋嫋婷婷的大姑娘了,而我對許多事體還惜然無知。
記得有一次,英子像往常那樣去上學,隻是神色有些不對勁。果然,她爸爸氣喘籲籲地打身後追上來,掄起巴掌劈頭蓋臉就抽她。她也不跑,不避,甚至也不哭叫。後來,她一直“喚喂”地哼卿著往前走,腳尖在地上踢騰著。路邊的忍冬花開得正豔,蜜蜂在氮氫的芳香中,“嗡嗡”著畫圈,幾乎同英子的哭泣聲混同了,她停住不哭。可是,等到她走過忍冬,聽不見蜜蜂叫時,她又開始“喚喚”起來了。
英子是個懂事早的女孩兒,誰也鬧不清,她怎麼也會挨打?隻是到後來我們才會這樣推測,她挨打恰好是懂事早啦。
我上高中那陣,英子呆在家裏。後來就聽說她出嫁了,嫁到了要坐很久的船才能到的地方。有一年,我們這排房居中的場地上圍了些人,向河沿上瞧。有人驚呼說,英子省親來了。英子一手提東西,一手抱個孩子,一路婀娜著走上坡來,走到她媽媽不用踞腳也能看得到她的地方,她激動地喊了一聲,“娘!”臉,就紅破了。到了場上,她俯身放下小孩,那小家夥立刻像隻小鬧鍾似的搖著小手,滿地跑得歡。英子笑眯眯地盯著打身上掉下來的東西瞅,那神情像是剛從自己園子裏摘來一籃青枝綠葉的紫茄,十分自豪地展示給人。
十多年過去了。有一天,我的一位同學來玩,敘舊時自然談到英子。英子現在是一家縣工廠的工人,生了幾個孩子,很艱苦,人瘦得跟衣架似的。丈夫喝酒後,常拿她出氣。英子愛在背後哭泣。
隨後,這位同學又說,英子和另一位女同學的廠子相鄰,本當兩人有個照應或是安慰,但至今她倆還心存芥蒂哪。
我便問,這又是緣何而起的呢?
同學驚訝而又不乏自豪地說,你真的不知道哇?初中那會兒,她倆鬧得不可開交,為我呢!真的嗎?這下我更加吃驚不小了,真的是為了他而甘願挨打甘願鬧別扭嗎?可當時我卻渾然不知。
1995.8
五 妹
有年冬天,很冷,所有的麻雀都失去了脖子。操場邊那排楊樹瑟瑟地搖著葉片。
我個頭小,坐在門邊第一排課桌,神情專注地看著老師在黑板上板書,那幾個字是“半夜雞叫”。接下來,老師開始朗誦一遍課文。當他讀到地主周扒皮鑽進雞籠時,教室裏一片寂靜,隻有周扒皮膝蓋一下一下挪動的“沙沙”聲。
突然,我棉襖的後擺被莫名地牽動,好像有什麼朝裏鑽。一時我驚呆了:這件棉襖是我哥哥的,盡管大得足夠一個半人穿,但還不至於與某種東西相混,而讓它去無辜地接納那種惱人的“沙沙”聲。
我驀地回過頭去,不料,一個又紅又圓的臉蛋向我又含笑又擠眼。她叫五妹,坐在我後排。一時間,我懸掛的心才鬆弛下來。原來,她那雙頑皮的小腳丫已悄悄鑽進我那棉襖寬厚的下擺裏,並輕輕地貼在我的後腰上,腳跟擱在我板凳的邊緣。
往後的時光裏,她那雙“芳足”倒也自在,就那麼不經意地棲息在那裏,好像那是它們應該呆的地方。隻是當老師講到周扒皮學雞叫時,它們才稍稍讓我有些擔心。因為她的大腳趾下意識地、像公雞那樣向後揚了揚。這時,我真想把它捂緊一些,生怕它一不小心就啼出來了(假如它真的會啼的話,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聲音呢?)。還好,它隻是做做樣子。我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害怕露了“馬腳”,臉上火辣辣的,繼續盯著黑板,同時暗暗地祈禱:但願她在適當的時候,記得抽回去!
二十年後深秋的一天,我走過一片金燦燦的稻田,來到久違多年的故地重訪,那曾經的小女孩已變成了一位體態豐腆的少婦。她在那家商店的櫃台後利索地忙活著,熱情爽朗就像那曾經的頑皮活潑一樣。我歇在一株苦糠子樹下,一邊盤算著重遊的線路,一邊借助一些辨識方法,企圖將她還原出一個鮮活的名叫五妹的小女孩來。可是,她一點都沒認出我來。我想跟她打聲招呼,談談往事,順便問她一句,當初她怎麼會想到把我的棉襖當成她的暖爐的?但我立即遲疑起來,我們中間隔著一條穿梭的人流,哦,還不僅僅是空間的距離,更有時間的迂闊。
一切都在變,童年遠去了,半夜雞叫的故事也遠去了。我害怕當我提到某種往事時,看到的是一臉的茫然。對,遺忘是可怕的,因為它不想證明什麼,但又是無奈的。當我離開身邊那株掛滿漿果的大樹時,我悵然地笑了。
1996. 11
對一串聲音的記憶
那年,水漲得很大,整個湖麵都平了。我家從洲地搬到了島上,臨時住在小學的一間教室裏。
那所小學隻有一棟平房,中間並排四間教室,兩頭各一間分別是校長的住房和老師的辦公室。那隻鍾就掛在東頭老師辦公室門口。每當校長取下鐵錘,向那隻圓溜溜的鍾慢條斯理地敲下去時,他圓圓的腦袋都要跟著微微向前啄動。他一邊啄動著腦門,一邊用大而有些突出的眼珠全方位地搜尋,看誰聽到鍾聲後還無動於衷?每當這時,孩子們也都像聽到了“咯咯咯”的聲音,趕緊跑進了教室,似乎爭著去搶食。這是我後來上學後得出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