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當時我隻有四五歲,我對這所小學還一無所知。住進去時,學校放了暑假,從操場到教室四處空蕩蕩的,沒有一點聲息。隻是在有風的日子裏,聽得見那口鍾偶爾撞在牆壁上的悶響,遠沒有後來我聽見校長敲出的那麼洪亮悠揚。

現在,那把錘子已鎖進了校長的抽屜,同那隻尊貴的印章躺在一起,它們或許在用夢魔般的語言,有一句沒一句地交談著對學校往日生活的感想。事實上,除了校長,誰都沒有權利搽著這兩樣東西那光滑的把子。盡管其它學校敲鍾人的身份多半是工友,而這裏卻隻有校長本人,才有資格在敲鍾時有節奏地啄動他那寬敞的額頭。

在風中,聽著那口鍾自虐似的撞在牆上,發出的一聲聲悶響,我感覺著那往牆上撞的不是那口鍾,而是某個人圓圓的腦袋。那腦袋上麵沒有頭發,連帽子也沒戴一頂,甚至也沒裹點什麼。雖然隔著幾間教室,但每撞一下,都讓我的心悸動一次,覺著有一種真切的痛在生發著。可怕的是,它不是一下兩下,而是無休無止。

我坐在空空的大教室裏,透過窗口越過操場,看見湖裏的波浪在凶悍地相互吞噬著,風在瘋狂地撕扯著岸邊的樹枝,似乎這一切都貫穿著某種強大的意誌。我帶著幾個甸甸在地上玩耍的弟妹所感受到的孤獨和恐懼是可想而知的。島上的一切我同樣一無所知,因而充滿著神秘感,但終因對一種不可知事物的難以預料,使我囿於小學,或者說,幽閉於那間大教室。

我知道,等到大水一退,我們又要回到東湖去,回到那塊熟悉的洲地上去。在那裏,我可以跟著母親一塊兒去瓜地摘瓜,去看拖拉機在綠野上開荒,看候鳥在空中排成“人”字,看河麵上白帆在徐徐移動。而現在,那塊地方都浸在水底。記得那天,在我們踏上船隻,朝我們居住的土墩上的柳樹和蘆葦搭蓋的屋舍投去最後一瞥之後,大水就席卷了我的家園。

一個無風的上午.窗外.知了在苦糠子樹上叫個不停,由於它的持之以恒和音律均衡,四周反而顯得萬籟俱靜,似乎它執意要成為某種聲音或事體的背景。就在這時,我似乎聽見知了單調而幹燥有如沙漠般的聲音裏,出現一串“叮叮當當”的異響。我還以為那口鍾又在變著法子弄點聲音出來自娛自樂呢,可是,外麵沒有一絲風。我想,校長不在,它可不能胡來呀!

聲音漸近,不料,我一伸頭,它就在我窗外。那情景著實讓我驚訝:一隊戴著又高又尖的紙帽子的大人,胸前都掛著一個打了黑叉的牌子,邊走邊敲著搪瓷缸。他們魚貫而行,一個,兩個,三個……整整六個人。他們赤腳走在七月發燙的沙地上,似乎習以為常,既不彈跳,也不遲疑,甚至連眼皮也不多眨一下。他們一步一滑地跋涉著,猶如一支沉默而疲憊的駝隊。那敲擊聲顯然是有氣無力的,但他們又似乎沒辦法不敲打著往前走。看上去他們是那樣幹渴,以至他們十分黯然的臉上竟然沒有一點汗珠。

他們這身裝扮,在幹什麼?這是不是島上固有的風俗?我十分不解。以往,在洲地上,我隻看見過早上人們扛著農具一道出工,也是這麼魚貫而行,走在綴滿露珠的草徑上,可那是有說有笑,甚至還來點打情罵俏。可眼下這些沉悶的人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不對!島上一定發生了什麼,一些我一時還不能理解的事情。

那敲擊聲纏繞在我耳際,遲遲不去,以至不知為什麼,我又產生了那口鍾在風中撞牆時的感覺,感到有一種痛在島上散布開來,並且深深地滲進沙地。

在我尚未來得及了解島上不乏幽默的居民生活時,水已經退了,學校也該開學啦,校長敲鍾的錘子也該同它的印章朋友說再見了。

我家又搬到了東湖的洲地上,我小小的腦袋裏卻從島上帶回了那串莫名的聲音。我小時候沒看過什麼童話,但那個神秘而富有想象力的小島上上演的那個真實的童話,卻讓我難以忘懷。

那年冬天,好大的一場雪!

一馬平川的洲地上白茫茫一片,那條大河的兩岸像溶洞似的垂滿了長長的冰淩。我坐在紅紅的炭火邊看一本小人書,聞著蘆葦搭蓋的屋舍持續散發的甘草般的香味,感覺著母親在做針線時投過來的溫暖的目光。這時,我又想起了那串奇異的聲音。我仿佛看見那一隊形容憔悴的人依舊敲著搪瓷缸,“叮叮當當”,好像冰淩相互撞擊的聲音。他們赤足一步一步迎著北風走著的,正是覆蓋在沙地上的那層厚厚的積雪,身影在起伏的小島上漸行漸小,直到他們化作了雪地上的一行黑點,就像我們筆下慣常使用的那六個小圓點……

2001. 10

演 戲

盡管我缺乏表演天賦,但幼年時,我還是對它心存過許多幻想呢。

每年夏秋之交,附近鄰縣的一個農場文工團都要來我家所在的島上演出。傍晚,彩霞滿天,水波蕩漾,在公社禮堂前的露天戲台上,他們從車子上卸下一些戲具,開始忙碌起來,化妝的化妝,布景的布景。我們這些孩子時而在台前柱間穿梭奔跑;時而逗留在戲子身旁好奇地觀看。

表演的節目無非是“生產隊裏打豬草”之類的,沒有什麼突出的印象,倒是劇團中那種戲裝、道具和脂粉等散發的氣息,以及演員戲劇化的眼神和動作,再如幕後他們間暖昧的情調,總的構成一種特殊的魅力,頗為吸引人。

小學、初中時,班級裏有時也成立宣傳隊,逢重大節日還要到公社參加演出。然而,我總是排不上號,這不是因為成分不好,我根正苗紅得很呢。想來還是缺乏表演素質。小時,我個頭矮小,且貌不驚人,這還不算什麼,而或許是我天生羞怯。比方說,我對某位老師內心十分崇敬,但我若在路上碰上了卻不敢大方地稱呼他,而是繞道而行,如果實在避之不及,則眼睛至少可以躲閃著逃過去。事後必定重重地責備自己的無禮。有著這種奇特心理的人注定是不能登台演出的,隻有站在局外羨慕人家的份。但我表演的欲望又分外強烈,甚至寧願將自己的學習成績去換來哪怕是一時半刻的舞台亮相的機會。我悄悄地練吹笛子,練唱簡譜;可是,我依舊像隻醜小鴨一樣不被注意,感到委屈、難過。

然而,機會終於來了。那年初夏,學校接到通知,要組建一個演出隊赴公社參加歡送新兵入伍的演出。一次課間休息,班主任宣布了參演名單,當他念到我的名字時,我腦子裏“嗡”的一聲,幾乎高興得暈過去了。雖然進一步的分工明確後,我隻參加一個小合唱節目,讓我興頭減弱;但我告訴自己,應該感激才是,因為老師的主動選擇,才免去了我準備毛遂自薦所需要付出的巨大勇氣:畢竟有了一個好的開端,今後的運氣或許會更好。遺憾的是,往後的日子裏我的機會一直未有哪怕稍稍超過這一次的。嗯,讓我想想,要是有一點不同,就是由小合唱變成了大合唱。

事隔二十多年,我兒子在幼兒園參加“六一”彙報演出時也隻擔任了一個男聲小合唱的角色,而且,由於兒子這次演唱時不願張嘴,光作怪臉,老師一惱之下,第二年將他小合唱成員的資格也取消了。看來,我們兩代之內是出不了明星了。

如果我能預料後來的情況,那次演唱也許就不會那麼投人。在課餘,我們把手交到背上,頭微微側向一邊,興致勃勃地反複排練著同一首歌,曲名好像是《真是樂死人》,也正好是這首歌中的一個疊句,它敘述了一個矮個子終於如願當上新兵後的無比喜悅之情。這與我當時的心情比較吻合。我唱得十分賣勁,以致老師差點讓我當了領唱,假如不是現任領唱執意不肯謙讓的話。

演出的日子定下來了,老師要求我們統一著裝白襯衫。學校除一套鑼鼓外,幾乎連基本的道具和服裝都沒有,無奈隻得自備。我有幾件不錯的襯衫,卻找不到一件白的。母親翻箱倒櫃找來哥哥的一件白褂,一穿,太大了,隻好裏麵襯上件夾襖。要是我知道後來的大夫也是這身打扮的話,或許就不那麼害羞了;可當時演唱時,我差點躲到人家背後去了。這回演出的情景,我一點都記不真切,而那件過大的白襯衫卻因為我朦朧的虛榮心作怪變得像個紅字一樣,鮮明地留在記憶裏。一次,我替鄉下的一位老太太照相,老人裏麵穿件小襖,外麵套件白襯衫,有人忍不住笑出來,而我卻用一種寬容平和的聲音說,這樣很好!事實上這樣穿,的確有它的好處,因為那回送兵演出後,好幾個同學都感冒了,而我卻沒有。

高中時,正逢高考恢複之初, 自然無暇顧及文藝。隻記得有一次語文老師在短暫的課餘時光,出於一時的激情,教我們唱起《九九豔陽天》來,唱得我們這幫少男少女目光如燭、心頭鹿撞,環繞著老師久久不肯離去。時至今日,一閉上眼睛,我還能從那緊張而憂鬱的日子裏,聞到一股異常清冽的藍瑩瑩的“蠶豆花兒香”,讓我感動不已。

1995.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