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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鄱陽湖的草色

“什麼時候開始的?’’醫生瞄了我一眼問妻子。妻子說:“那天他咳得戒厲害,半夜他準是從夢中醒過來說,‘哎呀,不好啦,我的筆掉了,我的手也掉下去了。’後來,他不做夢時也大致上是這樣說話的。”隨後他們壓低聲音說了些什麼,我就住下來了。這是第七醫院。這裏的病人在窗前的太陽底下,互相從蓬亂的頭發間翻找著什麼,有時還追追打打,但不像是有恨的樣子。

我終於想起來了,我是因為咳嗽才把腦子咳壞的。咳著咳著,我聽見我腦子裏有根東西“嘲”的一聲就斷了,裏麵就全亂碼了。妻子開始挺著個大肚子擠公交給我送飯。我囑咐她不必讓外人知道,大家都挺忙的。不想張揚出去還在於我對名譽的考慮,我不願別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提著網兜走出醫院;看著我那尚未出生的孩子將來在地上跌跌撞撞地走路。

我總想坐下來好好寫點什麼,很多計劃都是胎死腹中。現在我敢斷定,今生今世乃至來世我都不可能寫出什麼來。我腦中隻有一些像蟀聰一樣的片狀或絮狀物在紛紛揚揚地飄浮,破碎不堪,不成形體。

我想寫弟弟的那次下棋,也一直沒動過筆。那時我們都很小,但弟弟要比妹妹大上好幾歲。有一回,他倆走軍棋,我當裁判。陽光穿過窗口照射到棋盤上,那些像多米諾骨牌樣的黑色棋子便像被賦予了生命似的,立即振作了起來。弟弟滿以為會贏,照正常的情況來看,這也是不成問題的。可是當弟弟用軍長去吃妹妹的排長時,我吹了一聲黑哨,我把弟弟的軍長拿下來了。弟弟吃驚不小,忙調兵譴將運來炸彈,琢磨著這下準有個大家夥落網。等他發現,他憋一肚子氣炸著的不是司令也不可能是比司令大一點的什麼,而僅僅是一個小小的排長時,弟弟哀怨地看了我一眼,便張開嘴巴向著太陽照過來的方向大聲地啼哭起來,連那個玫瑰色的顫動的小舌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把眼淚都笑出來了,而妹妹則瞪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晴傻看著。弟弟那天哭得挺傷心的,好像窗外的鄱陽湖就是那天才開始悄悄地漲水的。

這是個很封閉的地方,隻能聽見隱隱的市聲。現在大概是春天吧,要不住院部西麵的紫荊怎麼開得那麼好?在它下麵,我每天都要消磨好幾個時辰,一些蜜蜂“嗡嗡纓喚”來給我當向導。我在這裏要吃各種各樣的藥片,我不依,他們便德住我,一邊假惺惺地堆著笑像哄小孩似的花我,一邊趁機惡狠狠地喂我些白色的苦玩藝兒。我知道,我怎麼做都不會讓那些護士小姐嗬什麼的滿意,而有些人即便是不做什麼也討人歡喜。他娘的,我要是知道怎麼做她們才高興那該有多好哇!

你在寫作上同樣不合時宜。你不會“另類”,你也不會“少兒不宜”。你隻是寫你想寫而未必是人家想要或想看的。

你老是想到鄱陽湖,想那裏的清澈的湖水,想那條流經湖床蜿蜒的河流,想那裏“更行更遠還生”的草色,想那一馬平川的草地覆蓋著那層薄薄的如雁冀般的白雪,想著想著,你眼裏便嘀滿了那種流到嘴裏便聞得出海洋氣息的汁液來……瞎,這沒什麼,沒什麼!因為你是那裏長大的嘛。

你不僅可以把她當作風景每天都能欣賞,你看她的日落歸舟看她的月波泛沙看她的銀霜飛鷺看她的碧草含煙,而且你還能在上麵生息,你能觸摸到青草邊緣產生的痛感,你能聞到新墾地上泥土的啤酒苦味,你能聽得見雲端裏驚心的雁鳴,你還能在她的廣裹中她的洶湧中她的靜默中她的蕭瑟中感受到恐怖和渺小。你的童年、少年都是在那裏度過的,乃至後來你即便已經離開了那裏多年而你的夢想依然還要楚回去,回到那塊土地上去無憂地生活或者快樂地活著,好像一切要重新開始,又好像那裏才是生命的唯一。

可是關於這些你都寫得不多,你沒有哪怕是一次正麵去描寫過她,而隻是把她作為淡淡的朦朧的背景。你甚至都沒寫幼年時那天早上你騎著馬兒渡過了那條清淺的小河,河水輕輕拍打著馬的腹部,你把馬騎出老遠,遠到沒有了盡頭和時間,腦海裏盡是草叢裏傳出的啾啾鳥鳴;你也沒寫那次你陪著剛出院的父親來到湖邊,在遠山近河之間的湖床上,滿眼所見都是剛剛長出的細細嫩嫩的春草,在陽光裏閃著柔光。這回你還明白了“草色遙看近卻無”是怎麼回事。可是這些你一直都沒寫,你遲遲不動筆,是害怕筆下的沙沙聲會趕走那些你為之感動並為之存在的夢幻。

不知道這幾天的天氣怎樣,如果好的話,醫生同意的話,我想出院。我已經闖過了一大堆化驗單。一出院我就去那個我想寫又來不及寫的地方,去摸摸那裏的青草摸摸那裏的水土。要是有太陽的話,還可以躺在草地上,看著水牛在藍天下慢慢嚼草。但願真的像那個討女人歡心的男預報員說的那樣:“明天全國大部分地區天氣晴好,希望你的心情比天氣更好!”

記得那年從家裏回來,當車子經過湖邊的一個村莊時,我看見路邊有名婦女正吃力地踞起腳尖,嗽著嘴替丈夫吹去眼裏的砂子。可是,女人的頭發和褲腳被風一回回掃向一邊,而她的鞋跟直到車子拐彎的時候都還沒落地。

2001. 11

東湖紀事

東湖是塊豐饒之地。那時,大型東方紅拖拉機整日整夜像春雷一樣碾過地麵,雪亮的犁樺風吹書頁似的“嘩嘩嘩”,將碧綠的草地翻轉成一塊塊油黑的泥土,對著太陽閃光。在這散放著原始土質芳香,渴望播種的沃野上,種什麼,有什麼。

東湖是流經鄱陽湖的修河岸邊的一片新墾地,河對岸下遊不遠處就是江南名鎮吳城。墾荒者居住在自己築起來的可防水災的土墩上,住宅是用黃澄澄的蘆葦編結而成的。人們過著簡樸而無憂的生活,白晝荷鋤野外勞作,晚上坐在楊柳輕拂的樹蔭下搖扇。

秋冬的夜晚常有會開,人們從各自的土墩三三兩兩來到隊部,燈盞捏在女人手裏,隨著腰肢作有節奏的晃動。燈光每映出前麵的一方草地,便連著把後麵的一方抹去。大家沿著散發著甘草味的葦牆坐成一圈。這時,男人的頭頂上便開始升騰起縷縷煙霧,他們像土地一樣沉默。女人們從白色的鞋底上把麻繩抽得風響,但她們很少能從會上聽進點什麼,八成要回到枕邊去問過男人的。後生們心不在焉地翻著連環畫冊,卻暗暗地呼吸著異性的氣息。門前屋後捉迷藏的孩子們,不敢離開燈光映照的範圍。旁邊除一條緩緩流動的大河外,四野全是漆黑幽靜的洲地。

會間,一臉盆熱騰騰黑晶晶的炒貨照例要端上桌來。大家不必客氣地湧過去,你一把,我一把,抓在手裏,擱牙上“嘎蹦”、“嘎喻”咬著,嘴皮子利索地翻動起來。頓時,滿屋子都溢開了香氣,這是大家夥收的西瓜籽。每年秋霜時是東湖收獲西瓜的好時節,整塊整塊的土地上是一望無際的西瓜,秧藤都已落架了,隻見一隻隻長著黑紋的西瓜端端地立在地裏,足有閨女陪嫁的雙“喜”字壇那麼大。月亮下,一邊是挨挨擠擠的西瓜棲在河岸邊,一邊是孤高冷峻的丹頂鶴立在湖沼旁,它們的影子都被拉得長長的。

我在東湖度過了童年最初的幾年時光,幸福而平靜。當時不過四五歲而已,那些重要的事讓我遺忘,那些瑣屑小事卻讓我銘記,而那些事體像絲絨一樣光潔平滑,以致我常將自己的這段生活看成是另一個人的經曆。

那是一個性情十分沉靜的小男孩,但他天性中不乏對把玩幼小生命充滿著一種想像中的快感。一個雨後清新的日子,草葉上掛滿了透亮的露珠,一隻野鴨帶著一隊毛茸茸剛會行走的小鴨在地邊覓食,他看到這種鮮嫩幼小的東西,興奮得幾乎要喊出來。他踩著鴨子般的步子奔跑過去,想一隻隻捉住它們。誰知它們撲楞著翅子跳進水溝,像一串珠子般隨著慣性的力量一顆顆滑落下去,無比流暢輕捷。借著野草的掩蓋,小鴨發出了嘲弄的“惆啾”聲。小男孩對著微微搖晃的草尖怔怔地看著,口水就從嘴角直掛下來。爾後,小鴨從溝的另一頭出現了,潑騰著爬上溝沿,一溜煙撒丫子跑了時,小男孩依然沒緩過神來。他滿以為鴨子不是他的對手,而鴨子卻把他給耍了。

父母出工後,他就獨自坐在家門口的一張矮凳上,長久而安靜地觀看著河麵。河水由西而東清澈而迂緩地在藍天下流淌。各種各樣的船隻匆匆駛過,從不停靠。有時,他把帆船想像成擎著雪亮大刀的武士,雄糾糾前去交戰,但不知對手是誰。有時,他把帆船想像成一個搖著羽扇氣宇軒昂的王子,在江湖上逍遙。當然,把帆船想像成什麼,全在乎他當時的心境啦。

拖駁板著發黑的麵孔,拿出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架勢吃力地保護身後的“當雞”,讓人產生幾分敬意和感動,隻是它持續的吼聲,震得水麵都起皺了,聽來有種悲涼感。木排卻輕鬆自在得多,排工握著長長的竹篙,在水裏輕快地劃動點撥,快活地唱著船歌,時不時同岸邊的洗衣婦浪聲浪氣地搭汕,引來一番並無惡意的笑罵。歲月那樣悠長,不知為什麼他們總是那麼快活。

犬牙般的河岸下,有一個金黃色弧線優美柔和的沙灘,沙灘上白色閃光的物質是扇形河貝和鏡子似的雲母。烏黑油濕的一段物什是被棄置的竹纜,它正深深地沉浸在往昔的記憶裏。冬日的晨昏,在沙灘與水麵交接處,懸浮著一幕柔曼的霧紗,幻化成各種形體,迷迷離離,散布著不盡的神秘氣氛。

就這樣,有船時看船,沒船時就看河。小男孩大部分時光用來與這條大河廝守,時光泛著泡沫從波紋中靜靜地流逝,他從不感到惋惜,也不感到難挨。他絲毫也沒感到孤獨,甚至也沒想到要從這條河去到遠方,更沒想到若幹年後,他在塵世縹繼的跋涉中無比向往這種生活時,會寫下點什麼。他僅僅是廝守,像一棵樹對一塊莊稼地的廝守,享受著一種單純而靜美的快樂。

1998.10.

仲夏的傍晚

我家在那座島.上生活了十多年,直到我大學畢業後,才搬離。可是,夢的家卻延宕了許久,至今,我還做著那兒的夢,夢見島上的草木屋舍,夢見仲夏月夜的銀波與白沙。

夏季,浩浩煙波把小島完全鎖在了橫無際涯的湖中央,隻有舟揖和想像力可通往外界。

那時,我常靜靜地坐在家門口,透過樹叢扶疏的枝葉,久久地注視著落日和融金般的水波。每每如此:太陽有如一聲歎息,緩緩淬進西邊的湖底,驀地,騰起萬丈霞光,織成五彩雲霓。爾後,那漂金躍銀的餘輝從水麵上拉網似的收走後,湖麵漸漸轉為晦黯。此時,遠遠近近的漁舟紛紛舉掉,像牛羊似的徐徐歸來。那濕淋淋、滑溜溜的木槳一起一落,撩起串串水滴抓緊反射著瞬息萬變的天光,呈現出唬拍般的質地來。而漁船則像臀部肥大的女性,婀娜著極有韻致地前行。

鄱陽湖中這樣住著人的小島到底有多少?怕是不多見。父親最初見到的小島,荒無人煙,野趣滿前:滿坑滿穀的野葡萄和茂密的苦株子樹,恰好成了各種鳴禽的王國。有匹戰亂時散落的白馬,在島上盤桓。在雷雨前夕,它便沿著荒山的溝壑四處奔跑,白沙從它的蹄下翻飛四濺,形成一抹輕煙,氮氫中它不時發出長長的嘶鳴。小島原是強盜湖匪的隱匿之地,據說,沙壤下埋藏了許多財寶,後來,曾有好事者到處挖掘,竟徒勞無獲。

起初,小島是一個規模不大的墾殖場場部所在地,後轉為公社。那時是島上興盛時期,往後每況愈下。

島上的住宅建得像口琴似的,這裏那裏,一長溜一長溜的,住著天南海北至此拓荒的各色人等,到了傍晚,那“口琴”便被生活吹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