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夏夜尤其熱鬧。各家都把竹床、搖椅和小馬凳搬到屋前,為露天設宴作好準備。這是一天中人口最集中的時候,串門的,拉呱的,孩子嬉戲的,小倆口幹架追得滿場跑的……

該吃晚飯了,孩子被“舅舅來了”的“喜訊”哄出別人家後,隻好回家同大人一道坐在飯桌旁,品順著那失落了的零食的滋味。隨後,從房門投下的長方形的燈光裏,筷子便彈出了“叮咚”的聲響。一旁的苦棣子樹上,知了在消消停停地鳴唱,各種不知名的夏蟲也在一些似近若遠的地方唱和著。誰能設想得出,我們十分簡單的晚餐,竟是在這麼豪華鋪排的樂隊伴奏下進行的?

螟色漸濃,燈影裏的一切沉靜下來。大人有時要早早地去到島上某個燈火通明的房間裏開會,深夜才回來。剩下來,人們三三兩兩躺到竹具上,生發出一片“吱嘎”聲。舉目所見,島上是黑黝黝的山頭,屋頂和樹冠,島的四周是殿黑的湖水,隻有天空中開滿了像苦糠子樹似的細碎花朵―滿天星鬥。夜來香乘著貼近湖麵吹來的水風飄來,空氣中滿是水的氣息和花的芬芳,讓人感覺到特別舒潤、溫馨。

有些個晚上,湖上稍晚時分升起了明月,桔黃色的,十分光豔明麗。有誰沿著小島悄沒聲息地劃動小舟,木槳發出“洽洽”聲,船尾犁出羽狀漣漪來。他們在幹什麼呐?是去某個隱秘的水域下網呢?還是避開日間的懊熱去采蓮呢?

沒準此時,小島的東部還會傳來熟悉的簫聲,我們聽到的簫聲似乎是先傳送到湖的對麵,然後它再經由每道波紋依次折射回來,所以聽來幽幽咽咽,柔婉惆悵。這是一名小學教師吹出的。每到漫長的暑期他都要留守島上,不回老家。不知他還有些什麼親人?月色尚可時,他便拿了竹簫,傍水而坐,吹出些調子來。腳下碧水泛沙,為他輕輕地點擊著節拍。

那時,島上沒有電視,如果不放映露天電影,就幾乎沒什麼娛樂生活了,不知道當時的青年人是怎麼過來的?沒聽說過誰誰好上後在哪兒軋過馬路,誰誰又在哪兒幽會,進而拉過手,摟過腰,親過嘴……這些在當時都不可思議。似乎島上的人隻會居家過日子。在一個本該浪漫的地方,人們卻失去了幻想。

相反,島上倒是兒童們的樂園:躲迷藏,“打仗”,老鷹抓小雞,等等,玩得十分開心。夏夜,我們還去掏麻雀窩,撿甲魚蛋。有時,什麼也不玩了,就坐下來聽故事。我家那排房的中部有位桂叔,他是個有趣的人,晚飯後,他就搖著蒲扇坐在小馬凳上講鬼怪仙狐。我們愛聽他講,回頭也愛聽別人講他。他身上有許多笑話,其中一則講的是,他有一次竟鬼使神差般地同前來訂親的兒媳婦握了手。

有時.我們還翻過一個山頭去看魁叔鬧酒。魁叔愛喝醉酒,即使他在家自斟自飲,也會醉得不省人事。有一回,山背麵傳來回音,鬧哄哄的。我們猜想:一準又是魁叔醉了。

果真,這回魁叔醉得不行: 口眼歪斜,手舞足蹈。依他的意思,他顯然是想當著全島人的麵唱一回大戲,可他妻子不肯,整個身子壓在魁叔的一隻青筋暴露的手上;大女兒也不肯,壓在了他另一隻手上。魁叔便像關公似的掙得滿臉通紅,他想,怎麼也得擺脫這幫娘兒們,不然還唱什麼唱?小女兒坐在椅子上哭個沒完沒了。魁叔的妻子見此,一邊把丈夫死勁往門裏拽,一邊順手就給了她兩下。她這才止住不哭了,眼淚漣漣地眼珠子骨碌碌轉動。

別看魁叔醉後挺難纏的,平素他可是個再隨和不過的人,他把妻子當女兒一塊兒疼。可是,他心頭有什麼不悅,非得要用酒來澆熄呢?

魁叔是供銷社殺豬的,一年四季套鞋不離腳。有一回,他買了雙新鞋,回家才發現是同一方位的,也就是口語所說的,單邊的。可他卻漱得去換,好歹不過是穿嘛。就這樣,還真讓他別別扭扭穿到了破。別人倒也沒在意他穿什麼,不知道那些被他眼睜睜德著宰殺的豬發現這個細節後,是否感到死在一個穿單邊套鞋的屠夫手下,多少有些冤屈?

魁叔的妻子是在兩個女兒出嫁後不久病逝的。魁叔不勝其悲。不多時,他便撿了幾件衣物回了老家。臨行,他將島上居住的那間房鎖好,裏麵一應物件都保持妻子活著時的原貌。這樣的情景一直持續很長一段時間,直到那棟房子破敗不堪,又盛傳鬧鬼,才被拆除。

2000. 9

最憶是蛟中

母校蛟塘中學絕不像普希金的皇村中學那樣聲名顯赫,它不過是一所普通的鄉村中學,但對我來說,它不窗為一座聖殿,我常在心中膜拜它,是它鑄造了我。

1977年,我從鄱陽湖中的一個小島乘舟北上,途徑一條彎彎曲曲的河道,來到蛟塘中學。但我不知道高中該怎麼個念法,因為小學乃至初中我們都是玩過來的,到湖洲上采某種植物的塊莖吃,到沙山上挖地洞防空備戰,或者去生產隊拔稗草鬥地主。數理化在那些輕鬆的日子還有何用?

我是在新學期開始後才到班上的,個頭矮卻坐在了頂後一排。我不記得上課時在前方一片黑壓壓的人頭晃動中,我是如何找見黑板的。然而,我卻第一次有了神聖感。因為高考恢複了,生活被賦予了全新的意義。蛟塘中學是當時全縣最有希望的老牌中學,擁有一流的師資力量。更可貴的是,這所學校一直操守著某種信念,即使在文革中也令人感動地堅持上好基礎學科,所以,時代一轉軌,它就理所當然地坐上了全縣教學水平第一把交椅。往後,芬芳的桃李層出不窮地奔赴四麵八方,蛟塘中學成為眾人仰慕的地方。

我在這所中學一呆就是三年,三年中我像個步履沉重的纖夫掙紮在命運的河道上,吃了不少苦頭,以致母親每提起此事,都不免要傷心落淚。如今,時光一晃就是二十年,那過去的變成了美好的回憶,即使是苦楚也美麗動人,它離我那麼遠,不再傷害我了,而且時光還賦予苦難以某種審美價值,營養著今天的生活。

追憶似水年華,我還想談點輕鬆的話題。我們班的姑娘生在鄱陽湖邊上,鍾靈毓秀,一個個楚楚動人。她們總愛湊在一起擠眉弄眼的,“吱吱”、“咯咯”發笑,也不知笑什麼。你打我一下,我捏你一下,弄得教室裏總是霞光滿天,春意盎然。

記得有一回,她們不知從哪兒采來一束束沾滿露珠的映山紅,爛漫的山花映照得她們的臉蛋分外妖豔,也給非黑即白的教室帶來了鮮活的色彩和奔放的激情。她們將花或替在烏亮的頭發上,宛如黑夜中透射的燈光,分外迷人;或接碎了將汁液滴在腮頰上,便有了梨花帶露般的神韻;或揉皺了擱在白生生的齒間咀嚼,淡淡的清香便從齒頰間四散開來·…:·這略帶俏皮而充滿活力的畫麵,分明是向沉悶的苦奔前程的讀書生活發出的挑戰。她們是一些太感性的生命,代表了班裏的情感部分,限於當時個性尚未得到張揚,這些情感僅在她們自己圈子裏循環運轉。當然,偶爾也發生一兩起“核”泄漏事件,就不免要帶來手忙腳亂的驚慌。現在想來,這些豆寇年華的少女是極少功利色彩的一簇啊,讀書的過程遠重於目的.是她們構成了我們艱苦求學歲月的亮點。

梨樹北麵是座大禮堂,我初去時,那裏還空著,隻在開大會時才用,禮堂的外部是一些褪了色的文革時的語錄和標語。等到學校名聲大噪時,教室裏開滿了班,禮堂便像一隻神秘的袋子幾乎住下了所有的學生。

1983年春天,某個周六之夜,下了一場罕見的大冰雹。那時我正在南昌讀書,四交路上倒下了一大棵一大棵的法梧。而蛟糖中學校園裏,冰雹像無數從天而降的錘子一樣,對著那座破舊的禮堂死命地又敲又打。一片嘩響之中,這座建築物“轟”然倒塌,揚起滲透著學生們古老汗水的灰塵,在夜空中久久飄蕩。所幸的是眾多的學生都看電影去了,隻有一名學生沒能幸免。是夜,冰雹把那片美麗的梨樹林也毀了。

今年8月下旬,我重返睽違多年的母校。想不到它的變化那麼大,顯然是變好了變美了。校園裏矗立起許多棟樓房。一棟四層的教學大樓也在腳手架間梳洗欲出。而蜷伏在學校中間曆史最久的那四棟平房教室,更顯得低矮陳舊,怪不合時宜,怪楚楚可憐的。陪我參觀的郭玉山、劉雲憲老師看出了我的心思,有意帶我走近了其中的一棟。我不由得加快了幾步,像要與老朋友握手會晤似的,走近前去,心中湧起了一股別樣的感情來。我多麼應該走進教室,找個熟悉的位子坐下來,一個人靜思到天黑。然而,我僅能站在窗外裝作很冷靜的樣子,作短暫的逗留。不過,那一刻勝過幾年長。多少年來,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回頭,老師善解人意地告訴我,本來想在新樓蓋好之時,就把這幾棟舊房子拆掉,但考慮到校慶時校友們懷舊的感情,也就推遲了。沒想到,這番話竟讓我提前生出幾份悵惘來。然而,萬物有代謝,將為之奈何?

1999. 10.

大學之路

1977年,我初中畢業。我的前幾屆臨到這種時候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繼續升學去外地讀高中,畢業後回鄉務農;一條是直接下鄉。實際上條條道路通田野。既是這樣,許多人幹脆高中也懶得讀了。現在,輪到我作這樣的選擇了。

然而,就在這一年,有人說,這一撥人跟我往前趕路,前程是上大學,這個人的名字叫“命運”。這一年恢複了高考製度,而在這之前,上大學均由組織推薦,說是工農兵,其實是指有背景的那部分人,上大學得憑路子,而這種路子不是尋常百姓能走得通的。就這樣,在廣闊天地和大學校門之間,我像一粒算盤子那樣被一隻無形的手撥向了後一個目標。

高中要到另一個公社去讀,中間要穿過鄱陽湖幾十裏的洲地。起初,我從一坦平洋之地來到丘陵遍布的異鄉,感到十分憋悶。然而,我從此走上了一條前景廣闊之路,則是始料未及的,那條路直通大學之門。

那時學習條件很差。一時間想讀書的人突然多起來,加上文理分班,教室根本不夠用。當然,理科班還是優先的,因為他們更有希望考上大學。我們文科班則常常打遊擊,今天這間教室,明天那間,學無定所。我們還在臨時清理出來的倉庫裏上過課,許多孩子鼻子過於敏感,老打噴嚏。每到這時,老師就停下來,直到重新安靜後方接著執教。甚至在晴好的天氣裏,我們在陽光下樹蔭裏都上過課。文科班的桌子會走路,頗有點戰地課堂的況味,而那些遲到的人常常為找不到自己的“隊伍”而發愁。

那時,我們沒有“露露”喝,也沒有“小霸王”玩,但學習的勁頭可大啦。

記得有一次公社在露天放映越劇《紅樓夢》,頭天晚上我們還能坐在聽得到悲悲切切唱腔的教室裏自習,可第二個晚上,首先是女同學,然後是男同學的忍耐先後潰決了。從影片中我們發現那位有紅袖添香的賈寶玉比我們瀟灑多了。可坐回教室,我們知道誰也不能學他,我們得學高玉寶,他一邊替地主當豬館,一邊還不忘讀書識字,為的是有朝一日翻身。

頭一年,我們還要勤工儉學,明顯帶有兩個時期的痕跡,貧宣隊主任教我們燒窯,空閑時,他給我們講點鄉村中紅杏出牆、暗渡陳倉方麵的故事。半夜裏上過窯水後,大家夥便坐在竹棚裏吃麵條,“叭噠”、“叭噠”應和著窯洞前火光跳動的節奏,吃得特別香甜。另外,還要種豆,挖薯,養豬,當然還有幫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