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每天清早四五點鍾,小老頭廚師提盞小馬燈,“咚咚咚”走到呼呼大睡的學生寢室裏,尖著嗓門吃喝一聲:“幫廚哇!”然後,他就先是照著那孩子把正的反的衣服穿在身上,接著是照著那孩子惜惜懂懂走在高的低的鋪著鵝卵石的路麵上,去廚房幹活。然而,這孩子上課時八成是要“栽”磕睡的,老師見他這般模樣,知是幫廚給弄的,也就不去責怪了。

一些剛剛“解放”不久的老師放下牛繩拿起了教鞭,他們身上往往有種斯文和野趣雜合的色彩。興許他們衣服的某個皺褶間還殘留有幹草,然而他們教我們時,卻沒有一絲一縷傷痕的感覺。那些老師都很優秀,全身心毫無保留地教我們,拳拳之心就如同對待自己的孩子。現在想來,令人感動,我讀書的那幾年,連個豆莢子都沒送過給他們。

1980年,我成為全公社第一個通過考試而上大學的學生,當通知書漂過浩瀚的水麵到達我家時,它在所有成員顫動的手中傳遞著。父母高興得流出了眼淚,所有的苦難到此都得到了很好的交待。而這一消息以更快的速度傳遍了全鄉。隻是我自己顯得最平靜,似乎這並不是我盼望的,我無喜無憂,精神處於類似於真空的地帶。那時完全不懂得感恩,不懂得知足,隻是到後來,當我在二十年後的今天回眸時,才悟出這種偶然意味著人生的特別恩賜。我的確應該感激,心裏理應像窗外的陽光那樣暖洋洋,不是嗎?

1998. 11

藍色的蠶豆花

從校園跨人這紛紛擾擾的大千世界,已逝去的十年像是一場夢,就我們多數人來說這夢更多呈現為也無風雨也無晴,而對他倆則無疑是一場噩夢。

那天,陰冷的天空飄著雨點,一切都是軟塌塌的,讓人易感多愁,讓人們想起那些不痛快的事情來,放不開,想不通,非得找個突破口渲泄不可。

柴,不善言語,煙酒不沾,整日埋首於散發著陳腐氣息的古籍典章中,與古人交談,和今人商榷,過著十分幽閉的生活。

那晚周末,看完電影回來,柴將一把經過教工宿舍時發現的泥刀像夾進一本書似的,悄悄地掖在棉襖裏,然後去找自己的同鄉梁。這不足為奇,以往他們之間這樣相互找尋不記得有多少次了,而且,等會兒他還將對梁說,他的棉被給雨飄濕了,今晚他得同梁擠一擠。可是,這回除了當事人中主動的一方外,誰也不知道其中埋伏著血腥的殺機。

半夜,蔚聲大作,隻有圍牆外消消停停的火車車皮對接時發出的吮當吮當的撞擊聲。柴此時睜著眼睛依據機車活動的規律推測時間的早晚,大家是否都無一例外地人睡了?他諦聽著分辨著有哪幾種蔚聲,及各種吐納的輕重緩急。不錯,都睡著了,為了試探同床老鄉睡眠的深淺,他故意伸腿向他蹬去,一下、二下、三下!對方鬆弛的身子在床上懶洋洋地蠕動一下,又恢複到原位。他探進枕頭下摸到了那把又冷又硬的泥刀,隨後,他又縮回手,坐起身,向梁的脖頸按下去,梁奇怪地睜開睡眼,見是柴便慎怒地一揮手,說:“你這家夥,深更半夜的,開什麼玩笑?”側過身嘟嚕了一句又睡著了。

同室的人好半天才從異響中驚醒過來,是噩夢,還是比噩夢更可怕的現實?有的人便俱怕地縮進被子;一位身材魁梧的同學最先跳下床,奮力將柴攔腰抱住,呼喊著蒙難者快逃!而那個不幸的人像頭宰殺後的牲口疲弱地倒在自己的血泊中抽搐著,好一陣後,才掙紮著勉強把門打開,趟趟起超向門外奔去。不料,柴經過一番騰挪跌撞後,像隻咬斷鎖鏈的猛獸撿起泥刀,追趕上去。頃刻間,樓梯上便傳來人體轟然撲倒之聲,以及更淒厲的慘叫聲,聲漸暗啞……

我們班發生過幾件不平凡的事情,它們幾乎成了這個班級的某種特征和標誌。比方說,全校第一對公開戀愛的大學生便出在我們班,這事擱在今天,或晚些時候,或許司空見慣,然而在當時無異於大逆不道。戀愛也像痛苦一樣,人們必須比痛苦活得長久才能擺脫它,或者說才能贏得愛情。後來的情況是,戀愛防不勝防,對此,任何阻力都隻是自不量力的一廂情願。而柴和梁之間的悲劇則把戀愛推向了極至,變成了一首浪漫而憂傷的絕唱。

柴是個憂鬱症患者,而患有此症的人是不會忘懷童年生活的,對於自己一生中這段往事,他的心扉已啟,他非但不去關上,而且還希望得到張揚,更哪堪有誰染指呢?

大學前,他的心中已裝有一位家鄉姑娘火辣辣的眼睛,戀愛解凍後的第一個初春,正是蠶豆花香的季節,他走在回家的田埂上,看著那藍色的蠶豆花瓣,瓣瓣都變成了“妹妹”那多情而狡黯的眼睛。就在他與那姑娘雙眸交彙的一刹那,他隻聽得自己心裏“嘎瞪”一聲,潛伏在青春男子心尖的那隻獸蘇醒了。從此,他明白他的心歸屬於誰了,乃至,為誰而憂而樂,都已由不得自己了。那姑娘是名鄉村教師,這是一個容易發生故事的職業。說來也巧,故事也真來了。

這年的暑假來臨,柴滿懷喜悅地回到了家鄉,但不久,姑娘卻成了讓他歡喜讓他愁的問題,因為,他發現她還在與另一個人有往來,常常遊刃有餘地周旋在他和另一個人之間,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梁,他的中學和大學同學。往後的日子中他幾乎隨意找得到他臆測的佐證,這就是說,姑娘移情別戀了?他變得十分傷感易躁,他幾乎每天都要花大部分時間來思考這個問題。曾經試著用科學的方法給他的痛苦分類定級,他的腦袋相反變成一盆粥般的混沌;他又試著從古籍典章中找尋可以援引的例證,興許可以古為今用。結果,他發現“衝冠一怒為紅顏”最為他心儀。於是,這個老實人決意要幹成一件事,固執到了可怕的地步,就在那個陰雨的夜晚,他徹底交出了自己的沉默。

據同學回憶,從那晚的雨裏能聞出股腥味,讓人莫名地懊喪。第二天早起者在樓道裏發現了紅色的液汁,循著它下樓直到一條與宿舍樓平行的馬路中段,在這裏它集結成一個大致的問號狀,它想發問什麼呢?而它不時散發的腥味分明敘說著昨晚的刀光血影:柴追殺一陣後,便將梁砍倒在地,在他身上踢了踢,估摸著他再也不能與那姑娘相好了,便“嘔嘟”一聲扔下泥刀, 自首去了。

1995. 4

一件大衣

我上大學的第一年初冬,大哥從家鄉來,站在我必經的路口等我下課回寢室。近了,我才看清那個老遠就打量起我來的青年男子是我大哥。他斜背一個黑色的挎包,從那刮得幹淨的青腮上咧出甜甜的笑來,他拍了拍我的肩,說:“嗬,真神氣,這才像回事!”他在誇獎我,而我則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隨著時間的推移,“天之驕子”的榮耀漸讓位於新的追求。

到了寢室,他摸摸索索從黑包裏抖出一件衣裳來,是件大衣,絳紅色的翻毛大領,鐵灰色的麵料,散發出一股清新的布香。這是當時較時髦的款式,就像後來流行過的羽絨衫和皮茄克。他興致勃勃地將它披在我身上,然後拉開一步,左右端詳著。不用鏡子,從他眼睛裏就能看到,我穿得十分合體。他寬厚地笑了,說:“蠻好!就穿著它吧。”

天一天天冷起來,對於我這個文弱書生來說,這無異於雪中送炭,更不用說它會迎來許多新的目光。可是,當時我家十多口人吃飯,幾乎全憑著大哥那點微薄的薪水來應付反差很大的支出。幾年來,生活的重壓使大哥早衰,望著他憔悴的麵龐,微彎的脊背,我的鼻子一酸,眼睛濕潤了,我默默地脫下已經焙熱了的大衣。

大哥用困惑的目光注視著我每個細小的動作,他知道我早已不是兒時不願穿花衣裳的那個最愛俏的弟弟了,他也知道每臨這種情況我幾乎和他一樣,有一種無可爭辯的執拗。不過,這回他還是想說服我。我們之間推讓了好一番,最後,大衣被平靜地停放在我和他的中間。大哥跑這麼遠來這裏,不用說,他是真誠的。

大哥猶豫了好一陣,似乎在作著艱難的權衡:一頭是我,一個在往後的寒夜坐在教室裏無力抗寒的弟弟;一頭是他身後張口伸手的上老下小一家子人。最後,大哥悶聲地吭了一句:“也好!”並不看我一眼,把大衣卷起裝進了那個黑包。吃過午飯後,大哥就走了。

日後,母親在追憶逝去的時光時,提到那件大衣裳,多虧了它退了錢貼補家用,才稍稍緩解了次年春荒的困窘。而今,在棉軟而暖和的冬夜裏,我還喜歡伴燈夜讀,還時常想著那件大衣所帶給我的遠遠勝過了它本身所能有的溫暖。

1991. 9

茉莉花香

透過微微晃動的百頁窗頁片,飄來縷縷馥鬱的香氣,這是茉莉花香,或許是這些香分子的刺激,大腦中某個信息庫受到點擊,在眼前竟奇妙地展開一段往事。

那是十六年前的五六月份,校園的黃昏裏一直持續彌漫著茉莉花香,池塘邊、葡萄架下、林蔭道旁,到處都是三三兩兩散步的學生,他們就在這種空氣中交談、漫步,直到夜色吞沒。我們在大學將要度過最後一段光陰,心中平添了一份類似於“彌留之際”的況味,是啊,我要離別了,不隻是空間意義上的,更是對一段生命過程的告別。

那些年,學習空氣相當濃鬱。圖書館隻有趕在管理員開門之前守在鎖邊,才能搶占到位子。快畢業了,大家也都放開了一些,寢室裏擺出了牌陣或棋局,人們揮動著赤裸有力的胳膊較著勁,把紙牌摔得觸電似的“啪啪”作響。

相比之下,感情世界裏卻沉靜得多,溫情脈脈。許多人沒記住老師的話,天黑之後還不進教室。他們一邊謹小慎微地嚐試著小說或電影中的某些細節,一邊仔細琢磨著“分寸”這個字眼。在經過了幾次愛情災難後,人們始終“愛”有餘悸。愛得十分理智,可以運用歸納、推理或數學公式得出結論:是聚是散。越臨近畢業,愛更接近實際,這樣,愛成熟了,也流失了。

畢業前夕,我仍摟著一套《契訶夫小說全集》在看,在感情世界裏我扮演“套中人”的角色,那白花花的犁樺尚未開進我的新墾地。想到這一點,有時我不免要放下書本,扼腕長歎:我這樣“潔身自好”,不知是好了誰?誰來領我的情?但一想到,能了無牽掛、輕輕鬆鬆走過這一驟站,未嚐不感到欣慰。

對於畢業後的去向,那時我們幾乎沒怎麼考慮。是在班主任宣布分配方案後,才知道自己花落何方。事先,我們除了幾個月的教學實踐外,幾乎沒與社會有過接觸,不知道“活動”是什麼,更沒為分配去找過一個人,花過一分錢,一切聽天由命。我們隻知道,我們如果排排坐好了,老師是不會不來發果果吃的,至於大小好壞,概不在乎。

相反,我們倒是極認真地做著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事,忙著為畢業典禮準備節目,忙著畢業合影、簽名留念,或邀上三五好友看場電影。記得我們在沒有風扇的舞台上排練,扯破嗓子把衣服唱個透濕。假如有人預先知道在這個節骨眼上後來的人是怎樣幹的,讓他提前覺悟,打死他,也不會排練的。

畢業前,我們幹這幹那,似乎加深對母校的印象,增進同窗友情,比今後的前程更重要。後來,許多人都認為這樣不合算。

芽珠茲花香幽幽飄來,我似乎聽到了校園的夜空中傳來悠揚的笛聲。

20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