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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饑餓的蘆葦

我曾經饑餓過,刻骨銘心地饑餓過。我這樣說時,不怕沒人相信,因為我身上留下了饑餓這個第八紀冰川的明顯痕跡,在它重重的刮擦下,我遍體鱗傷,瘦骨錚錚。

那是一個饑荒的年代。有人吃野菜,有人啃樹皮,有人吃觀音土……而母親懷我時,吃得最多的卻是牛肉,因為那年島上的牧場死了很多的牛。抬頭一望,滿眼是綠的洲地上隻剩下幾頭孤零零的水牛在心事重重地啃著草,它們的一些同伴像約好了似的,前赴後繼地鑽進了許多隻饑餓的肚皮。那時我在溫暖的羊水中像個眯著雙眼的老頭兒,懶洋洋地反當著那些悲壯而富有犧牲精神的動物們的肉體,吃得有滋有味,吃得齒頰留香。

後來,母親告訴我,生下地時,我滿臉都是長長的黑色絨毛,這都是因為牛肉吃多了的緣故。再後來,連我自己也發現了身上所具有的不見得合時宜的牛的某些特性,我想,我同時吃下去的恐怕還有牛的靈魂。我很愛那些隻需吃點草就肯默默地幹活,不幹活時背上也不閑著而是常馱著牧童的可愛的家夥。每當它們“啤啤”地叫喚時,我心裏都會產生一種惻隱之情。這足以證明,我可是一直深深地愛著它們的啊。但我對它們的境遇,卻無能為力。沒準哪天,一不留神,我也會發出那種“啤啤”的聲音來,希望人們不會感到太意外,因為那是我把吃進去的牛的聲音釋放出來。

然而,我若把那些盡管沒有大米但有牛肉的日子,看成是饑餓的日子,那未免有些矯情。即便那些牛是凍死的或病死的,即便那些病又有可能是瘋牛病,但那終歸是食有肉的日子啊。我所說的饑餓是我親身體驗過的,具有切膚之痛的饑餓感。

上高中的第二年。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坐幾個小時的船回到家裏,母親告訴我家裏發生的事情。母親很平靜,平靜得與這件事的重要性一點都不相稱。她既不憂鬱也不憤怒,仿佛那件事在那個時候和那個地方,必然會降臨到我們頭上來似的。從母親的目光裏,我讀出了對饑餓產生的恐慌。

每回,我和弟弟很有節製地裝一袋米去學校(家裏還有一大家子人啊),然後,我們在離家三十來裏路的學校食堂裏搭膳,依舊是有節製地吃著,就像懂事的孩子節省著吃點兒大人買來的零食,用以解饞,隻是象征性地煞有介事地吃吃而已,從來不敢來真的。往往是剛剛洗完碗,肚子就開始餓了。兩個剛發育的男孩,正在苦苦用功的關口,一頓隻吃三兩來米,菜裏又沒什麼油水,怎麼下餓?

有時餓極了,兩眼放花,心裏發慌,手捧著書本,不住地顫動乃至抽搐,就跟毒癮發作時一樣。下課鈴一響,腳下竟奇怪地來了勁,走在地上雖說是輕飄飄的如騰雲駕霧,但能明顯地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力量在牽引著我支撐著我,讓我不由自主地前行,讓我不會中途倒下而直達目的地,然後顫抖著捧上一碗香噴噴的米飯,狠狠地扒上幾口,好緩過氣來。

事實上,那股力量也還是有形的,具體可感的,它是一縷縷稻米散發出來的甘香,其氣若蘭,簡直像天堂裏的氣息,繞梁三日而不去。下課的路上,聞上一口,都會香死你,讓你的口水像小孩似的不知不覺流出來。毫不誇張地說,你的心跳會加速,脈搏在猛撞,好像第一次下水遊泳的感覺,既新奇又興奮,或者說,是見到那些秀色可餐的女人的那種滋味。

那稻米是學生們七拚八湊雜合起來的,經柴草鐵鍋煮出來,特別香甜。用鏟子一鏟,你能看到那米飯的分色十分誘人,由銀白至明黃至橙黃,還原成穀粒本身的色彩。這種飯就是不用菜,也可以吃它個幾大碗。

這狗日的糧食,真有著擋不住的誘惑!

廚師是個愛穿黑衣服的老頭兒,他的職務令人羨慕。他不僅每餐都能吃飽飯,而且還能決定誰可以稍稍多吃一點,誰隻能少吃一點。你得承認,他是個技術不錯的老頭兒,他搞出來的東西撩人心扉。至今,他有兩個動作還讓人記憶猶新,那就是“抖”和“刮”。往往他下勺很重,兜起你飽滿的信心,可等到他運用那倆動作時,你的信心連同你那可憐的目光又全掉到飯鍋裏啦。

那時,若不是老惦記著吃飯的事,我會多讀點兒書,我會有時間和精力多感受一些美好的東西,或者幹點把無傷大雅而又能豐富閱曆的荒唐的事情。

可人是一種很脆弱的動物,就跟一根蘆葦一樣。“他隻是一根會思想的蘆葦”(帕斯卡爾語)。他得呼吸得進水得吃飯,否則他不能做什麼。當他是一根饑餓的蘆葦時,他夢中那無比動人的情景或許就是:在一派豐收在望的季節裏,眼前一片麥浪滾滾,一片金光閃閃的稻穀。

2001. 8

走出窄門

幾年前,一個夏天的下午,我興味盎然地帶著妻兒去湖濱觀看一場預賽。太陽火辣辣的,像是較前一天更逼近了我們,身上的汗滴如雨中玻璃上的水注一樣縱橫交錯,可妻子卻冷得瑟瑟發抖,肚子疼得厲害。盡管平時她也隱隱約約痛過,可這回是最狠的一次。事情的確不妙,但後來所發生的遠遠超出預料。

此時,湖麵上正在表演水上芭蕾,疊羅漢,陣陣掌聲,吃喝,熱鬧非凡。這一切都不屬於我們,我不由得想起波德萊爾的詩句:“有時風平浪靜,水麵成為映照我絕望的巨大鏡子。”我們匆匆來到醫院,醫生做出診斷:十分危急,必須開刀。我一時傻眼了,一點準備都沒有。五年前,她已經動過手術,眼下,孩子還沒學會遮住肚臍眼。不,這太殘忍了。可醫生的神色中透露出沒有退路。這之間,妻子的臉色更慘白。就這樣,我們邁著鉛樣沉的步子走進了住院部,我一手攙著妻子,一手提著桶子。兒子跑在前麵,蹦蹦跳跳,顯得異常快活,好像來到了公園。我和妻子疲憊的眼神相視之下,露出了苦笑:兒子五歲,幼兒園老師說他整天惦記著到外麵玩。

我心裏沮喪極了。過去我們並沒有得到命運特別恩賜,需要分擔這樣的不幸。活得這樣艱辛,還不如死去好。在護士值班室我的煩躁終於不可逆轉地爆發了,我衝著其中一兩個人直吼,誰嘴硬,我吼誰。不僅如此,我還想……我捏緊拳頭,手心被指甲掐成一道道溝痕。弄得她們隻敢低眉垂眼細聲嘀咕:這鬼人怎麼這麼凶?吃什麼啦?我想告訴她們,我什麼都沒吃,不喝酒,不抽煙,是個十足的好人,可是這樣的好人卻常碰上倒黴事,就這樣,你們還不肯放過,你們的眉梢輕輕一挑,我們就無可逃脫地被評估了:一個渾身窮酸的倒黴蛋,一個麵色憔悴的糟糠之妻,一個營養不良的小男孩。我都讓你們逼得狗急跳牆了,隻得采取一種不得已的自衛態度。但是,一個輕蔑的聲音在我心壁間撞得疼痛從牙縫中噬噬冒出來:這不是你,不是你!你這混蛋!你是誰還不清楚嗎?你是一條讓命運用皮靴踢倒,踩著,在地上搓來蹭去不擔心你會複仇的蟲子,它不碾死你,是因為還可以獲得某種樂趣。你根本做不像流氓。你在什麼都沒有時,就來硬的,也不過是黔驢技窮之後的機智,算什麼?

每個病房門口都聚著三三兩兩的人,他們的目光友善,是在謹慎地加盟我們的困境。後來,妻子從手術室出來時,許多陌生的麵孔都帶著關切擁來了,一起幫助過渡床鋪,然後,默默地離去。還有,夜半來臨時,一位有著一雙美麗的眼睛的護士小姐,天使般地守護在妻子床邊,讓我抽身去安頓早已人睡的兒子……這些都讓我感動至今。

現在,終於有位老護士出麵調停,妻子的床位由在走廊上加鋪搬進了剛才還緊鎖著的一間空病房;床單也由自備改為供給(起先護士害怕手術會弄汙床單,於是提出讓我們自備)。我們總算爭取到了應得的東西。諸事妥貼,妻子躺下歇息時,我也累倒了。真想不到,一個本不適應衝衝殺殺的人竟這麼容易疲勞,一種徹裏徹外的疲勞。我想躺一會,就一會!哦,兒子呢?剛才他一直在拉扯我的衣襟,那意思不外乎:“老師說了,不能吵架的。”這會兒,兒子把裝水瓶的桶子從寄存的房間提過來,放在媽媽的床邊,像個大人一樣做這做那。他大概明白了,這不是公園,這裏有他所不習慣聞的來蘇怪味,而且他還清楚,爸爸也病了,他應該做男子漢!

妻子傍晚六點左右動手術。一天的煥熱漸漸散去,起風了。對麵值班室的窗簾輕輕飄舉,落下,撲拍作響。

護士通知說,準備進手術室。說話時,一架裝有球型滑輪高架床停靠過來。就像一艘遠航的船,它將載著妻子到遙遠而莫名的海域,那裏波濡雲湧,驚濤駭浪。我心裏十分恐慌、焦灼,但身邊除了兒子外,沒有任何可依傍的人。這樣,反倒使我放鬆下來,這種不正常的鬆弛是一種聽由宰割的散淡和無奈。隻好暗自祈禱:駛向遠方的船啊,我把她交給你,你可千萬要讓她平安地回來!

車子啟動,以步行的速度磷磷地軋過走廊的地麵,向電梯間走去。一名護士在前麵擎著鹽水瓶,我在妻子頭部推著床位,兒子的小手也攀附在床頭的橫檔上,使著勁。我緊握妻子的手,嘴唇懾懦著,說不出什麼。手術室到了。我輕輕說出來:記住,我們,在等你!兒子也懂事地說:“媽媽,別害怕―”立即,第一道門便把我們父子倆擋在外間。妻子被推進頂裏麵左邊的一間手術室。走廊空蕩蕩的,隻有回聲在空氣中飄散,追憶著伊人,隨後又被洞開的窗戶吸走了,終歸於寂寥。

許久,冷不丁兒子問一句,媽媽什麼時候能回來?我夢吃似的回答:不會太久的。心裏卻明白一日長於一百天決不是神話。昨天我三十,今天不知多少歲了。經曆過這麼些年的磨難後,我不知道,還會不會像五年前那樣伏在做完手術尚未醒來的妻子床前傷心哭泣。

走廊盡處的窗戶漸漸變藍,由淡藍而靛藍,而墨藍。我久久地盯視著那塊凝重而繼續變化著的色彩,以及那後麵無限深遠、永不變更的一切,看上去那扇窗正像是通向外界的一道窄窄的門。看來它是想啟示我點什麼,否則,不會讓我看得眼睛發痛。虛空中,仿佛有個渾厚的聲音悠悠傳來:“你們要進窄門,那門後的路才是寬的大的……”(《聖經》)窄門後麵是不是班揚所描繪的天堂呢?人非得擠過窄門,才能到達永生。原來如此!那曾經傷害過你的,也許將會成就著你。

地平線上如水般的夜色升上來了,漫過那扇窗戶的頂部,使它變成了一顆黑洞洞的豁牙。此時,兒子在我懷裏睡著了。那邊傳來金屬器具放人腰形盤中的“叮瞪”聲。這麼說,命運已推開了麵前的杯盤,結束宴飲了?

妻子從那顆巨大的“豁牙”中被緩緩地吐出來了,她在我的耳際發出輕若遊絲般的聲音,像是一縷微弱的歎息。這頑強的女人,盡管她一次次遭受剝奪,但大致還保持了完整,重要的是她還活著!是的,活著,這比什麼都好。活著而且從容,而且快樂,這就是生的意義了!

1996. 2

在時光之外

我坐在門口的小凳上,姐姐在鍋裏煎魚,發出“滋滋”的響聲。母親一邊抹著桌子一邊說:“就跟養了一群小鳥一樣,大了,都飛走了,各過各的去了。”這之前,我感歎著這一大家子人,不知是怎麼過來的。母親好像不覺得有什麼難的,似乎這群鳥轉眼間的飛散倒讓她驚奇不已。可是當這位養鳥的老人說出那番話來時,好一陣,我們誰都沒吱聲。房裏那架座鍾鍾擺夢幻般地悠悠晃動,準確地踩著不變的節奏。窗外飄著毛毛小雨,小鳥們棲息在屋簷下。我坐在母親身邊。

這是我回家過中秋的第三天。母親和姐姐在準備午飯,還有一大幫子人到外麵玩去了。

還在我二十三四時,父母開始教我該找什麼樣的女人過日子。父親說,別找顴骨高的,也別找臉上沒肉的,嘴唇不要太薄了,厚一點倒不要緊。母親則補充說,也別找目光凶的。後來,我就這樣找了一個。母親又說,得要個孩子。接著,我便有了隻小鳥,也就是說,我有了一個孩子。我的小鳥現在還飛不起來,隻會在地上撲騰,但總有一天它會飛起來的,甚至會飛得比較遠,超過我們的視線。

到那時,我們也會失落,也會傷感,會產生小鳥飛走後的悵惘。會在孩子們每次來時弄一大桌子好菜,並不上桌而甘當侍應生,隻是當孩子們走後,在接連吃好幾天剩菜中默默地回憶他們的歡聲笑語。會在孩子們返程時,站在風中朝漸行漸遠的高高矮矮的身影揮手,等到他們在拐角消失時,難以抑製的迎風淚就會流出來。會在生病時在寂靜的四壁間哼哼卿卿,指望遠處的孩子們能聽得到,趕過來看看,至少也得打個電話來,好聽見他們的聲音。會忘記他所有的淘氣,忘記他刷牙不放牙膏,洗澡不打濕毛巾,忘記他小學時因為一次打架,全班投票評他為一周最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