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我眷戀一家人圍在一起烤炭火的那些日子。紅紅的炭火在黑黑的背影中間,像是一隻包裹在夜的石榴中光亮的餡,感覺就像是在遠古能聽得見糜鹿坳喲鳴叫的林間空地上。我們坐得那麼近,指尖都靠到了一起,指甲蓋閃著暗紅色的幽光。我們回憶著小時候,回憶著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或者聽父親談著某個老熟人的趣事。我們不談外麵的人和事,一點也不談,就像一直保守著某個秘密。不知不覺,時間在慢聲細語中就流過了小橋。

往後回家,晚上我們則多半跟父母一起不太出聲地看電視,即便是如此,我還是發現,那些在炭火邊交談的日子並沒有過去,它在時光之外,也在時光之中。因為那時候有那麼多的小鳥依偎在父母身邊,與其說是烤火,還不如說是以相互的體溫組成一個無形的窩,溫暖著不單是每一個成員眼下的身體,而且還包括後來歲月的生活。

同父母一起看電視也很有意思。他們看那些電視劇是那樣的津津有味,以致像趕場似的,一集剛完,又接著換台去看另一集。父親耳朵現在有點背,把音量調得大大的,還要坐在靠屏幕近一點的沙發上,一邊喝茶一邊看著。

年輕時,父親的酒量很大,可以說是以酒當茶。那時,來我家的親戚朋友若是惦量了一番之後,仍經不住酒的誘惑還要端起酒杯的,按照父親的說法是,他們出門時可從沒正兒八經地走過路。如今父親在酒席上也隻能以茶代酒了。

母親則嫌電視聲音大,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上,兩隻小巧的腳懸垂在離地半尺高的地方,腳腕交叉著搭在一起,看上去就像一個天真可愛的小女孩。有時她也坐在那把竹椅上,則像一名自在的小學生。插播廣告時,母親多半會睡著的,看上去,她的發是銀灰色的,她的唇是微陷的,她的手是幹瘦的。這時,她完全像隻為幼鳥們耗盡精力的疲憊而衰老的雌鳥。等到正片出來時,父親就喊一聲,看歎,來啦!母親就睜開眼來,微笑了一下,雖然她從沒上過哪怕一天學,但這時她的確又變成一個小學生啦,去注意她的“黑板”了。

中秋節的那幾晚,我們交替著看的是一部古裝片和一部都市情感劇。後者講的是,一個顴骨高的女人被她的丈夫拋棄了,丈夫跟一個眸子晶瑩多汁不過一點也不凶的年輕漂亮的女子在一起,那女人每每用薄薄的嘴唇喝過咖啡後,總愛用上唇輕輕地吻一下下唇,就像將一片紅葉對折一下很快就鬆開似的,以時時保持它的鮮嫩和光潔。每當此時,那個男人總是虎視耽耽地看著她,仿佛要用他灼熱的目光來溶化她,好趁人不備將她完整地一點不剩地吞下去。他就那麼一直看著她,都忘了用他厚厚的嘴唇吸煙了。

從父母偶爾所作的評點和發出的感歎中,可以看出,他們都有點同情那個顴骨高的女人,她丟了丈夫還弄折了脖子;而對那個薄嘴唇的女人則有點微詞,因為她撿到了東西卻不肯歸還。

2001. 10.

感念泥土

姐夫進城買東西。晚上坐了一陣後,我不得不表示失陪,把自己關進房裏趕稿。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起床,才將它弄妥。早餐時,姐夫感歎說:“寫文章也要趕早摸黑,好苦哦?”我說:“是啊,還挺傷腦筋的。”接著,你一言我一語,我們把種田和作文作了一番比較。

隨後,我便說:“這樣吧,姐夫,回去後,你幫我找好幾畝地,我去種田算了。”他一聽,樂得咧開了嘴,隨口就說:“那好哇!”

幾個月後,他又來了,在餐桌上,我笑著問他:“找到地了嗎?”他聽出我是接著上回的玩笑,便忍住不笑,故作鎮靜地說:“還沒有啊,不過,算我吃點虧,我們換吧。”

玩笑是假,但我對泥土懷有真情卻是事實的。說實話,古代文人那種一手握筆,一手扶犁的生活也不無令人向往啊。

還是兩歲時,九月的一天,秋陽照在鄱陽湖暗綠色的洲地上,我跌跌絆絆穿過一片拖拉機翻耕地,巨浪般的土塊不時遮沒我的身影,黑褐色的泥土蒸騰著新鮮土質特有的醇香。我一邊跑,一邊稚氣十足地向姐姐鋤草所在的人群喊叫:“姐姐,吃麵麵!(長壽麵)”河邊土墩上蘆葦編結的廬舍裏,母親剛生下我的一個弟弟。最初的印象裏,泥土是與母親那溫熱的散發著乳香的胸懷聯係在一起的。

讀初中時,學校開門辦學,整班整班的學生像部隊一般開撥到鄉村,那裏有我們的勞動基地。我們班是塊荷塘邊的高地,上麵長滿了花生和大豆。我們像社員一樣一字排開,從地這頭向那一頭鋤去,胸腔裏吸滿了荷塘飄散的濃鬱馨香。

有時,我們磨蹭著倏然蹲下來裝肚子痛,然後悄悄地用土塊掩好鋤斷的作物根係。我們在一位隻顧一扭一扭往前鋤的同學背後貼張寫有“王八”的紙條,讓他看著大家笑得前仰後合,也跟著莫名其妙地笑起來。突然,有人發現新大陸般驚叫一聲,於是,幾名從老百姓瓜地裏凱旋,正在偷偷享受口福的突擊隊員被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們又是擠眼睛,又是吸指頭。

那時土地像怎麼也嚴厲不起來的外婆,表現出了少有的詼諧與寬容,所以,土地上快樂的產量也遠遠超過了莊稼的收成。

我家生活在鄉鎮上,與真正的鄉村還有一定距離,大姐嫁到農村,體弱多病。高中時每年寒暑假,我和弟弟都去大姐家幫忙。插秧、割稻、x1l草、摘棉花,樣樣都幹。說是幫忙,其實也暗含著大人“苦其心誌,勞其筋骨”的用心。後來,當我讀書稍有倦怠時,就會被警誡說:不讀出頭,回家連田都沒有種。這不是威脅而是事實,我家沒有田地。

那時,我產生了一種嚴重的焦灼感,因為,當我不屬於大學,不屬於城市時,我也將不屬於土地。就是說,我甚至連作個農民,娶個村姑,養個泥娃, 日出而作, 日人而息,熱熱乎乎過一生,都不可求而得之。這樣,因為對土地失去了依賴,反倒讓我在無退路的情況下得以開辟一種新生活。我上了大學,是土地成全了我,可我從來也沒有產生過擺脫它後的輕鬆感。

成家後,我分了套新居,有個小院子,院中有一小塊方形的黑土,不論它大小,這對我是種安慰,我在上麵栽種了一些不一定名貴的花草,黑土變得蔥蔥鬱鬱,蓬蓬勃勃起來。我常常像個農民一樣懷著豐收的喜悅在地頭來回走動,看看葉型,看看花序。夜晚,我在窗前走筆、捧卷時,它們便隨著夜風或以沙沙聲響,或以縷縷芳香來到我麵前:哦,茉莉,是你嗎?哦,夜來香,你好!還有石榴,是你在搖響鈴檔嗎?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我對泥土寄予厚愛所得到的回報。直到有一天,我們為照顧一位體弱的鄰居換房到樓上,我捧走幾缽從院中取土栽種的花草,算是聊以自慰吧。盡管我與藍天更近了,但卻與那塊土地告別了。

有天傍晚,我俯瞰我以前的那個小院落,發現新主人已按自己的誌趣布置庭院,院中的花草全都拔去,鋪上了一層平整的水泥,顯得幹淨整潔,但那塊黑土卻從此消失了。我心裏好一陣惆悵,產生了一種類似於“失樂園”般的傷感情懷,揮之不去……

現在,我們一天天疏離泥土了。我們常年奔波穿行在城市的柏油馬路上,呼吸著霓虹色的塵埃和汽車烏黑的尾氣,攀登在一座座陡峭而堅硬的方形水泥山峰,看不見泥土和上麵的莊稼。

我們時常站在窗前,仰望著天空飛過的大雁,嘴唇上露出了哆哆嗦嗦的微笑,借助於它們,我們仿佛看到了那彎彎的河流、青青的草地和耕地上火糞升起的嫋嫋輕煙。

1997. 8.

本世紀最後幾縷陽光

暖陽照進周末的窗扉,使人有些懶洋洋。我背對著稿紙和筆,漫不經心地看著我的投影在地板上移動,不覺進人迷離狀態。窗外有人播放“泰坦尼克號”中的主題曲“我心永恒”。

驀地,我的心變得柔弱不堪:這個世紀很快就要過去了,這個一千年也即將揮手作別了。此時,我領受的是本世紀最後幾縷陽光的溫暖。天空湛藍、明淨,深藏著永恒。

樓外不遠處,有人在深巷中叫賣豆腐或蜂蜜,他們的音色中沒染上世紀末的憂鬱。城市的公雞在十一點鍾開始啼鳴,一聲聲,有條不紊,帶著曠古不變的韻味,啼叫著荒村。時光在分分秒秒地過去,我們在感受著某種無形的無痛的剝奪,一點一點,直到有一天,它會拿走全部。

不知名的外文歌曲依然還在柔腸百折地吟唱。我不懂它的語義,但我明了,它彌漫在時空中無處不在的傷感。

孩子在隔壁做作業。妻子上街買菜,她在關心著世紀末的幾天我們吃點什麼。吃什麼當然重要,但衰老依然向我們走近。孩子的頭發長長了,我們的頭發稀疏了。時光這艘船遲早有一天要把我們一一拋下,帶著孩子們前行。我們將在藍幽幽的水波中搏擊,血管漸漸變藍。

牆外,爆米機“吱扭扭”搖呀搖,黑鼓鼓的肚皮在紅彤彤的火焰上滾動,就像一隻吃飽了在草地上打滾的仔豬。然後,黑黑的、像風箱一樣呼味呼詠喘著粗氣的老頭站起,將黑肚子提起來,抬腳朝一個機關踩下去,“嘮―”,那黑黑的貪婪的肚皮頓時撐破了似的,炸出白白胖胖的米粒來,也炸開了孩子一臉的燦爛。

但是,假若我把歲月也交給老人,灌進那隻黑黑的肚皮,你說,他也能給我炸長一點麼?陽光灑滿周末的大街。俏麗的女子優雅地相邀著走過漂亮的櫥窗,照翩翩倩影。她們青絲閃亮的頭顱矜持地昂揚著, 目光閃爍而又冷峻。光鮮的衣著同嬌嫩的肌膚細微地摩擦著,發出柔和的聲響。

可是有一天,她們的額頭也會失去光潔,也會被歲月碾壓出道道年輪。那時,她們也會端著熱騰騰的茶杯,坐在辦公室裏家長裏短,對著那些年輕貌美的女子投去自憐的一瞥:我也年輕過,漂亮過。而如今當她們從窗外走過時,卻被曾經傾慕過的男人從窗內帶著憐惜的目光悄悄打量,渾然不覺。是啊,“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不再有趨之若鶩,不再有眾星捧月,甚至,除非被誤認為熟人,也不再擁有回頭率了。她們不得不花費更多的時間呆在化妝間,用一切辦法,使自己相信:“做女人挺好。”看來,她們與時間拔河,是夠吃力的。

而男人也不見得怎麼樂觀,甚至衰老得更快。也許,我們能做的僅僅是借用浮士德的那句名言來祈禱:“美啊,請你留步!”

鄉間,陽光在麥苗的行距間移動。公雞背著手在大門口徜徉。母親坐在暖爐上做針線,眼鏡架在小巧的鼻梁中間, 目光一會兒透過鏡片看綿密的針腳,一會兒越過鏡框看窗外蔥綠的菜畦。一針針挑起的,是對兒女的綿長的思念。陽光在她的發間悠然地彈跳著黑白鍵。歲月無情,母親老了,老得形銷骨立,老得滿口豁牙,嚼不爛口福。

而在遙遠的、蠶豆花香的那一天,母親羞怯怯地端坐在那頂大花轎裏,緊張地盯視著自己的那雙三寸金蓮。哎呐吹響的那一瞬,母親的淚水止不住地滴落到鞋尖上。這一幕,仿佛就在昨天。

窗外,爆米機還在搖呀搖,搖得孩童的嘴角掛起了亮亮的口水……哦,假如,假如它真的能把歲月炸得長又長,那該有多好哇!

1999. 12.

窗外的美人蕉

隔著一層薄薄的窗紗,院中一叢美人蕉就像印在暗格絨麵上一副裝幀精美的封麵畫。

走過涼台,來到庭院。陽光裏,它又變得十分鮮活、美豔。一朵絳紅色卓然挺立的花燃燒般怒放,花瓣綿軟如絹帛,微風中舞動又暗含風骨。其它幾莖則長著一些長溜溜暗紅色的刺狀圓果,還交替生著一些茄紅色的蓓蕾,等待著在今後的日子裏開放。綠肥紅瘦,再往下便是生得分外藏龔的葉叢,充斥著一種飽滿而奔放的活力,綠得蔥鬱、濃重,綠得遒勁、剛烈,似乎美人蕉的全部神韻都貫注在它的葉脈上,使得它看上去好像是一組狂放不羈的弦索,時時繃得緊緊的,靜候著誰來彈撥出錚錚的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