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似乎就是它的晚會。多少次,我坐在窗前靜思,或擁被捧讀,或坐著,幹脆什麼也不想,耳畔,在那浩森無際雨的和聲中,有一首“雨打芭蕉”的古老歌謠在暗中舒展流暢地彈撥著……
有天晚上,來了場罕見的暴風雨,我也是這麼默默地坐著,我在內心注視著那叢美人蕉,替它擔優。第二天一早,我發現,它竟然沒有倒下(抑或是倒下了,又很快站起來了)。
一年前,我和兒子出去散步時發現了它。不知是誰將兩株剛長出不久的美人蕉粗暴地從一個花壇中剔除出來,讓位於紅薔薇和玫瑰,把它胡亂地扔在花牆外麵。兒子說,我們拿回家去種吧!我們撿回了兩株美人蕉。我協助兒子煞有介事地栽在院子的東隅。
起初,它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眼見著它一天天憔悴、幹枯,忽然,在差不多被人遺忘的日子裏,它那焦黃、皺巴的軀幹裏,竟抽出了筷子般長、淡綠色的新芽來,就像一把綠色的劍戟直指藍天。兒子見後,興奮得什麼似的,手舞足蹈,他大概歡欣於一個慘遭遺棄的生命在自己手中獲得複蘇,就像他放飛一隻痊愈之後的小鳥一樣。然而,高興歸高興,誰也沒有為它多操一點心,連一杯茶葉水都沒有替它培上過。它烈日暴曬也好,經風著雨也好,黃昏獨愁也好,完全聽任它自生自息。可是,它卻一天天長大起來,由兩株轉眼成四株、六株,經過一個春秋的分桑、繁衍,如今已是一個不小的家族了。
說實話,初住進這套房子時,我們也曾設想栽種一些觀賞植物,可後來某種事實改變了我們的初衷,讓我越來越意識到,栽花種木並不全然是誌趣高雅的體現,許多人多半是因為鄙俗的附庸風雅和可憎的財力炫耀。當你看見一些平庸驕橫、濁氣逼人之徒的陽台上竟也飛紅瀉綠,你會產生一種嚴重的價值失落感。就像你本想買一部名著,而你突然發現某個俗不可耐的人手中也有一本,你會堅決放棄原來的打算。於是,我家院子“三徑就荒”了,徒留一片黑土,直到那一蓬美人蕉生根之前。
或許,我取消種花之念還有一個深層的緣故。記得去年清明,我有趟故鄉之行,正是人間芳菲之時。小溪邊,軟泥青蔣,星花點點;山坡上,草木崢嶸,花團錦簇;田野裏,紫色、嫻靜的紫雲英,橙黃、熱烈的油菜花,蓬蓬勃勃,爭奇鬥豔,暗香浮動,蜂飛蝶舞。這還不夠,舍南舍北還有一樹樹梨花、桃花以白的潔美、紅的情焰,讓人沉醉其中,留連忘返。這時,再來一回“小樓一夜聽春雨”,翌晨,你準會發現滿眼落英繽紛,地上也憑空開滿了鮮花:近處的池塘,微風一吹,春水皺了,春花也皺了,意境尤美……
此時,你驀然想到生活於其間的城市,“庭院深深深幾許?”城市人從花匠手中接過幾缽花,虛弱地搬到陽台上,灑水、施肥、整枝,忙得不亦樂乎。再看那花,顯得蒼白、疲弱、矯情和不真實。你會覺得它滑稽可笑。
現在,當我漸漸愛上這叢風中麗人般的美人蕉時,我也能理解城市人從困惑中尋求的升華。我愛窗外的美人蕉,則更是因為它絕少媚俗,又兼有田野奔放的熱情。隨遇而安,不因卑微,也不因遺棄而放棄對生命的追求。生命的意誌始終高揚,隻要有一口氣,就要堅定地活下去。
活下去!不僅僅是為了擺脫屈辱,更是為了在生命的渲泄中獲得尊嚴。
1994. 9
在勞動的日子裏
有些名詞對後人來說,頗費思索,比方說“開門辦學”吧,你怎麼解釋,他們聽來都迷迷糊糊。隻有身臨其境,才明了是怎麼回事,並記住它。
我上初中那陣。開門辦學最紅火。老師把教室的木門連同那些薄痔的書本鎖起來,帶著我們走出校門,到生產隊裏去勞動,說是“廣闊天地煉紅心”。起初,我們直接去幫助社員們插秧、割稻、種棉、拔稗草,還有出腳糞,什麼沒幹過啊。但是,什麼幹好過呢?可是社員們對這種麻煩多於收效的事情表現出了極大的寬容。我們吃飯,他們讓出了自家的大鍋;我們吃菜,他們摘來了園中時新的菜蔬,愛憐地看著我們吃得滿坑滿穀而心滿意足。
後來,學校自己有了一些田地,逢上農事季節.我們整班整班地下去,一路浩浩蕩蕩,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到了莊稼地,我們一字排開往前幹,依舊是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的。這樣的時光一耗就是一整天,比起讀書來,輕鬆快活多了。我們弄不懂地主分子為什麼不熱愛勞動?逢有“階級鬥爭新動向”時,我們揪鬥地主,讓他們跪著老實回答這些個問題。
有一次,我們去荷塘捉蟲。秋天,十裏荷塘,水落荷出,像一幅中國畫那樣寫意。雖不見臨風玉立的蓮花,但綠如潑墨般濃重的荷葉婷婷如蓋,在習習秋風中婆婆起舞,卻自有一番風姿。即便是那些如鐵戟銅盾的枯荷,也使人宛如置身於古戰場的廝殺中,體味到一種肅穆整傷的氣氛。我們要做的是幫助那些戰死沙場的“武士”完成未竟的事業。用兩根木杆作武器,將正在荷葉上大肆撻伐的天敵―黑毛毛蟲夾下來,裝進一隻罐頭瓶裏,然後再集中焚毀。那些昆蟲肥膩膩的,夾在棍子間址牙咧嘴的,還施放一股嗆人的臭氣。
女同學大多不敢近前,坐在荷塘邊上看管衣物。即使如此,她們也覺渾身不自在,好像那些蟲子從十麵埋伏中悄然向她們進擊。有的男同學惡作劇,把蟲子夾到她們身後草叢上,這些蟲子像得到指令般向她們步步逼近。等到蟲子上身,她們也覺察到什麼時,便如施了定身術似的, 目瞪口呆,手腳僵硬,好一晌才發出殺雞般的尖叫聲來。那些蟲子從顫抖的身上掉落下來,回頭瞅了瞅,悻悻地爬開去。
我們還常到都湖洲頭去割草,替莊稼積肥。想來,那揮鐮的動作,還真有點搖滾的意味,鏗鏘有力,節奏明快。打草時,將長長的刀柄貼緊在肪二頭肌上作支點,兩手一上一下握住刀把中部,成為一個活動的曲軸。麵對一片綠意盎然的草甸,你揮鐮的欲望一下子湧上來。你的“曲軸”開始啟動,膀子搖擺,身軀作側轉運動,跟著,臀部也變換著曲線,有韻致地甩動起來,雙腳隨之擰成了麻花。完成這套動作後,那鐮刀便在一片”嘩嘩”的脆響中同時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青草“沙沙沙”,聲音輕柔地倒成一個漂亮的扇麵,一股鮮草汁香氣便彌漫在整個空間。舉目四顧,天高地曠,風吹草低,一片碧綠平鋪到天涯。近處有水牛一邊啃草,一邊不時側過眼來,靜穆地注視你,好像在間候:夥計,還行嗎?
現在,我有時從城市的湖濱路邊,看見園丁在修整草坪時,我不免要駐足觀望。他們懷裏抱著一頭怪獸,又蹦又跳的,發出“撲噠撲噠”的響聲,好像一個喋喋不休的醉漢,不情願讓別人扶著走路。那東西快得像把推子,完全用不著搖滾就把草地給整平了。然而,我對那東西一點好感也沒有,也許是因為它太粗暴強橫了,而我對那飄溢在空中的那股鮮草汁味卻感到親切乃至迷醉。
對於開門辦學,我不想評判,我想起它,隻是作為去掉某種外衣的樸實的存在,它與勞動的愉悅聯結在一起。而勞動使我湧起許多美好的印象:在地邊撩起衣襟拭汗;薄荷香飄十裏;苦艾般鮮草汁清香四溢;火糞堆飄散著嫋嫋青煙,勞動使我親近了泥土和農民。
1999. 10
三盞燈
城市的燈光越來越迷亂、放浪了,逐漸去其本真。甚至相反,它悠意將人們的視覺攪得更加迷離恍惚。有幾次,我目迷五色,差點辨不清去路,我,連同那輛自行車幾乎在紛擾的燈光中迷失。
現在已是夜深,窗外,燈光像一隻隻被欲望焚燒得極其疲累的眼睛,一盞盞掙紮著漸次熄滅。事實上,城市總是能夠睜開充滿誘惑的眼睛睡覺的。現在秋涼已至,燥熱煥悶漸漸退去,我又想起了那遙遠而可愛的幾盞燈光―
那年深秋的一個傍晚,我們幾個同學放學後,相邀著趕回家去。家距我們就讀的中學三十多華裏,其中大部分要穿過都陽湖中的草地。起初,太陽還坐在山口,慢慢地,它像個頑皮的娃娃一樣向後一仰,很快就跌落下去了。
快快走!我們互相催促著,得趕在天黑前走過沼地。這片不長的錫箔似的沼地充滿著神秘的色彩,相傳有人在這裏走了一個晚上也走不出去,淨在原地打轉,直到天明才如夢初醒。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得得”蹄聲驟然間響起,又驟然間消失,無影無形,令人毛骨驚然。我從來也沒有那樣留戀過太陽,哪怕是它的餘暉。一到沒有了光線,我們隻好唱歌來壯膽,一唱歌就會被自己的顫抖所嚇著。
我們一步緊似一步趕路,誰也不想多說什麼,走出沼地很遠時都不敢回頭望.深怕那“得得”的馬蹄聲飛奔而來。天完全黑下來時,我們全倒地了,露珠漣漣的草地上,這裏一個,那裏一個,又餓又乏。不知還能不能趕回家?也許要在這荒郊野外將就一宿呢。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有人喊出“燈光”!朦朧中,我們紛紛尋覓。果真,一盞燈在前方不遠處依稀可見。有如倏忽一現的曇花,有如貝多芬《命運交響樂》中那段極端微弱的音符將熄未熄時,突然傳來的一聲明麗的小號,那燈火在前方召喚著我們,蘇醒過來的人們一骨碌爬起來,背起行囊循著那盞燈走去
燈光所在地是個村莊,這天晚上,燈光下有對新人將步人洞房。古道熱腸的村民見到我們,便不由分說把我們當成貴賓讓上了喜宴。
有年初冬,我回家探親。父親不在家,母親告訴我,他到都陽湖洲頭砍柴去了,有好幾天了。父親上年紀了,他還好嗎?母親看出我的心事,就說,明早有條船去裝柴,要不,你跟去看看吧。
第二天,帆船在湖中蜿蜒的河道裏鬥折蛇行,時近中午才到父親砍柴的洲頭,父親古銅色的麵龐還算矍礫,見我來,咧嘴一笑,就說:“你來啦?”“眼下可忙?”說話間,我已注意到父親身後那動人的景象:高高的河岸上透逸著一堆山頭似的柴禾,那柴散放著新鮮草汁特有的香味,末梢飄動著錦緞般灰白的花絮,就像等待打場的莊稼一樣惹人喜愛。
帆船吃水很深,半下午才開始回頭。暗綠色的河水在船的闖頭下凝成兩道雪浪低嘯著向前翻卷。隨著太陽漸漸西沉,茫茫四野籠罩淡淡的輕煙和曠古以來獨有的靜穆。鶴鳥在沼澤的上空踢踏著纖足點地又騰起,繼而盤旋著一榴滑翔,輕靈地著地後,便是一段漂亮的小步奔跑,接下,像紳士般雄視闊步,彼此唱和,依依呀呀。美極了!
我光顧著欣賞眼前的美景,不覺夜已悄悄降臨。從父親和船老大變得嚴肅的神色不難看出,夜色中一定潛伏著諸多不測。他們的眼睛盯前方:有幾處險灘,父親甚至像個武士一樣手持竹篙立在船頭隨時準備同來犯者交手搏鬥。暮色漸濃時,時間經曆了地老天荒,我們仿佛被世界遺棄了。我真正體驗到絕對的寂寥和恢宏博大都是可怕的,一種無可名狀的感覺攫住了我。
此時,探照燈打開了,頃刻間,雪亮的燈光像一柄利劍一樣刺向黑夜,猛可裏,我的身上平添了許多威力。像迷宮一樣撲朔迷離的河道變得有章可循;那些漆黑中遊動著宛如牛頭馬麵般的怪物,經燈光一照,被點化成再尋常不過的土塊,不再驚惶了。
今年暑期,我拜渴了廬山南麓的康王穀,這裏的景況幾乎和《桃花源記》描繪的一模一樣,據說就是文章的原型。那天晚上,我隔著一條桃花溪,坐在一塊巨石上聽濤。這條溪從幽暗的遠處來,又迅即奔流而下,好像是先生那把無弦琴上彈撥出來的旋律,“塗塗”作響,悅耳動聽。對麵是黑黝黝的山體掩映下的民居,這些古老的屋舍陷入深深的靜寂,耕田種豆的山民早沉人仙鄉。隻有那個朦朧的月亮還在雲層裏不知倦意地穿行。間或,它照水,照瓦,也照籬笆和豆架。
我滿以為,置身其間,我會想點什麼,竟然什麼也沒想。眼裏是令人舒適的黑,耳裏是蕩盡塵緣的流,五色不迷,車馬不喧,更何求哉?這時,我不由得好奇地尋覓那盞神秘的燈來,它隱蔽在哪座高山之巔呢?
據當地人稱,先生從彭澤回到栗裏村後,便開始了他的“種豆南山下”的生涯。他常常翻過康王穀去東林寺拜會高僧,每每有一盞神奇的燈照他回來,歸則隱去,是為“天燈”。
1996.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