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潔白的曼陀羅
那年初秋一天,我從南方某都市結束了一段漂泊生活後,回家乘坐的那列火車午夜才到站。
當我背著空空的行囊迎著夜色中朝我奔來的妻兒時,淚水止不住地流。
就在心緒像四月天一樣陰雨潮濕的時候,我心裏陡然升起一股激情―去重訪故地。
九月的秋陽,播進都湖枯季那黑黝黝的土地,迷離的光斑在綠茵茵的草尖上追逐。我騎著單車像禦風的馬駒,朝坦蕩如砒的盡處―抹黛色疾馳而去。
那是浩渺的鄱陽湖上一個普通的小島,我曾在那裏度過了最快樂的童年。
到了我家舊居的斜坡底部,我的眼睛竟有些朦朧。一條水漲水落的岸線,往下是開闊的草地和鏡片似的池塘,再過去是一條蜿蜒清亮的小河,河外是抒堤和田舍;眼前的坡麵上,我又看見了異常熟悉的蔓荊子樹,非常茂密。無端地,我的手指間竟生出一種圓溜溜的溫潤感;它散發的那股辛辣味一絲絲沁人鼻腔。立即,在我的腦中發生一種奇妙的作用,兒時的一幕幕圖景似乎得到了點化,一一靈動起來,讓我感奮不已。哦,還有牛芬、益母、黃荊等等,也像舊友似的朝我點了點頭。
另有一種植物卻是昔日不曾晤麵的。它對生著卵形葉片,白色的花冠像喇叭,還有刺猜般的果實。盡管陌生感會帶來一時的隔膜,但它聖潔、靜穆的花朵讓人不由得產生一種尊崇感來。看來,它是新來的移民了。
故居在一溜平房的最南端,年湮日渺,那幢房全然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好、那麼大,對於容納七八口之家委實過於逼仄。緊閉的門窗透不出一絲縫隙,新來的主人無疑按照自己的愛好布置室內。不看也罷!隻是那一扇扇門窗上還殘留著我們兒時稚拙而莫名的刻痕,看來倍感親切。門前,有我們親手所植的榆樹,多少回我們站在樹下,渴望著天邊外的世界,如今已是亭亭如蓋。
四周空無一人,好像我們造訪的是座荒島。此時,傳來“咕咕”的鴿聲,這才發現舊居的山牆上還遺留下一排鴿籠,它們是當年父親用包裝板釘成的,除比原先顯得破舊外,並不見有何增刪。那些小精靈見人來了,撲楞著飛上了屋脊,警覺而小心地移動著腳趾,小小的腦袋時而偏側,時而前傾,仿佛在辨識著什麼。都認出故人來了嗎?籠中尚有幾隻雛鴿“篤篤”地啄著木籠,空靈的聲音宛若隔世,鴿子相似的外形讓人覺得時間並未流逝。然而,這終歸是一相情願的幻覺,它們該是第幾代了?都無由推算。
天色變得灰蒙蒙,繼而飄起了牛毛小雨。有許多要看的要想的,看來都來不及了,我的心情十分憂鬱、複雜,其間夾雜著悵然的失落。本當記憶中的故地天空是藍藍的,往事的展開一直都伴隨著如歌如訴的簫笛和淡淡憂傷的黑管,而真實的圖景一旦呈現出來時,竟全無詩意,甚至都不具備如歐洲古堡一樣令人傷感的最後的風情。
這種想法顯然可笑,是也欠公允的。我們不可能再次經驗昔日的時空。畢竟它美好過,它哺育過我的童年,童年的餘暉依然輝映著今天,這就夠了。
當我重又進人過於喧囂的生活時,心境變得十分平和,我的眼睛越過窗根,遠方一座建築物尖尖的頂部在夕陽中閃閃發亮。沒想到,故居那麵斜坡上新來的移民―那種幾乎讓我遺忘的植物,它的枝枝葉葉,尤其是潔白的花朵,異常清晰地突現在我眼前。我想,它一定是作為故鄉象征物向我兆示著什麼,想再度慰藉我的靈魂。
我從一本辭書中得知,它叫曼陀羅,屬一年生草本植物,花、葉、種子等是麻醉性鎮痛藥。可以這樣設想,最初它是由一隻有點大意的候鳥在遷徙途中將千裏之外的種子,跌落在這座沙山上,極大的偶然性賦予它另一種命運。然而,它知榮守辱,抱樸守拙,把遇到的每塊土壤當成樂土,繁衍生息,且甘之如怡。
1995.5
我在家鄉過年
回家過年有時我想,人為什麼要過年呢?年是個什麼東西呢?是個門檻還是個標誌?誰發明了這種方法?把這幾天當作普通的幾天來過,不好麼?而書上是這樣解釋的,說“年”是種凶猛的動物,而又是無形的威力無比的,人們非得經過它才能到達另一個時間段去,怎麼個過法,關係到下一段日子是否順暢。於是啊,人們貼春聯做年糕放鞭炮又跪又拜,對“年”這頭野獸連哄帶嚇、恩威並施,忙個不亦樂乎。表現出來的是熱熱鬧鬧快快樂樂客客氣氣,讓小孩子光知道高興不懂得恐懼,而大人無疑是在經曆一場驚濤駭浪的搏擊。於是民間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小孩盼過年,大人怕過年。直到把“年”弄得暈頭轉向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時,這年算是過去了。
每年我都無例外地與父母一起過年,這樣我們似乎又回到了年幼的時候,我們看到的隻有歡樂祥和溫馨幸福,我們不那麼明顯地感到時光的流動。我們又進人一種令人愉快的慣性:什麼都不用考慮了,吃喝起居,人情物禮。我們隻是單純的回家過年。繁中亡白勺街
大年三十,縣城。父母早早地起來,準備年夜飯,采購菜肴,洗洗切切,要忙乎一天。
朋友的手機店生意很好,好得實在是連模型都可能賣出去。一台接著一台,顧客隻是把機子拿在手裏煞有介事地正反看看,仿佛這樣做才對得起自己,再例行公事式地問問功能質量,就趕緊掏錢,生怕他身後等著的人不耐煩。然後,把自己從人叢中抽出來,喘口氣,慶幸自己把機子買到了手。要知道剛才稍有猶豫,這會兒它就在人家手中啦!
賣手機的小姐回答顧客的谘詢時也盡量簡潔,比如說有人問“這台手機有哪些功能”時,她們是這樣回答你的:“別的手機有的功能這台手機都有。”或者告訴你“說明書上都寫著, 自己看”。人們對這樣的簡潔倒也能夠接受,人家生意這麼忙都顧不上吃一口,難道還忍心讓她們一個個鍵教你德嗎?趕緊付錢,揣著手機回家瞧新鮮去吧!
朋友店裏有條狗,因為不能按時開飯,它在後屋咬著鐵鏈繞來繞去。
朋友的店賣空了,進不來貨。這是始料未及的。
過年的時候是買手機的高峰期。出外打工的人回家來了,不管賺沒賺錢,他們已經不再是以往意義上的農民了,他們需要手機來獲取更多的信息,使自己的路子多一點;需要手機來表明自己出去是合算的,是要好於以往的;需要用手機裝點一下自己的體麵,找一點感覺的;需要說明自己也跟得上時尚潮流,能在人多的時候掏得出可以亮相的東西來;需要在車站的人海中擠車時,能統一步調奪取攻城的最後勝利。
縣城的路這幾天很擁擠,十字街頭水泄不通。其中一部分原因是有人邊走邊打手機,有人站在馬路中央旁若無人地打手機,刊封門不理睬喇叭聲,要車輛和行人向他和他那可愛的手機讓路。父親沒手機,當他在路上繞開那些可愛的手機擁有者時,持的是寬容態度,他說,就跟當年的手表一樣,甩不了幾年不就甩掉啦?
街上的春聯鋪天蓋地,在這巨大的紅色地毯上,有的是黑字有的是金字,在陽光底下熠熠發光,閃射著節日的氣氛來。我和弟弟夾在人流中買春聯,看花了眼。
以往在鄉下過年,家裏的春聯都是我寫的,寫了一二十年啦,搜腸刮肚,江郎才盡。這幾年父母上街了,看看在家裏寫夠麻煩的,父親就說,買吧,算是把我給解脫了。其實,我知道,父親心裏還是惦記著我親手寫的那些年頭。因為我能想些讓老人家看著舒暢的字眼來,人家來我家拜年時照著春聯讀出來的聲音,也讓老人家產生無盡的滿足感。水上人家
貼罷春聯,離年飯還有一段時光,我順著巷子往南走,不多遠便來到了鄙陽湖邊,星子縣人叫南門湖。黃昏裏,湖邊靜悄悄的,沒有了行人和車輛。
岸上停靠著許多船隻,左邊是一溜小漁船,大都封了艙上了岸。有一家仍滯留在船上,看樣子是準備在船上過年的,媽媽在船梢上擺弄著煤氣灶,在生火,船頭上女兒按照媽媽的吩咐把艙封好。右邊是些鐵船,都亮著燈盞,艙口上都貼好了春聯,看上去高低錯落,像一座鋼鐵建成的城市。
船上水上都是靜靜的,遠處的落星墩也是靜靜的,再遠一點的開闊的湖沼都是靜靜的,一切都在經營著一種肅穆的神秘的氣氛,在等待著什麼過去,或者有什麼在等待著人們過去。
這時有條船開始放爆竹了,另一條也跟著放了,零零星星,三三兩兩,但在湖麵上炸開來,傳得很遠。
這是一個不同於岸上的世界,似乎是另一個民族,他們的方式是我們一時不能理解的,也是我們難以走近的。隻有船才能理解船。
就在此時,一條大型油輪拉響了汽笛,靠過來,再靠過來,拋錨,套索,緩緩地靠近,直到它和另一艘船之間隻隔了隻舊輪胎。他們萍水相逢,今天在一起過了一個年,明天又會人各天涯。
站在這古老的碼頭,向西南眺望,一片莽莽蒼山,在一座山下,李白仰著脖子對一條白練觀賞良久,寫下了一首關於廬山瀑布的名詩;在另一座不太高叫做南山的山上,陶淵明走過高高的沾滿露水的草叢,去種他的豆子。向東南眺望,一派遠山如黛,有座山崖叫糠山,傳說朱元璋和陳友諒大戰都湖十八年時,最後彈盡糧絕,這位姓朱的皇帝沽了與某種動物諧音的光,靠糠山的供給打贏了仗。東西兩側之間是袒露出來的黝黑的湖床和湖床上銀白色的錦緞―一條寬闊的河流;眼前的碼頭都是古老的麻石砌就的,這是朱熹在星子為官時建造的,叫紫陽堤,十分堅牢,至今人們還深受其益。
我想,這些古人雖然遠去了,但你仍能感覺得到,他們在默默地守護著每一個年,守著這一方土地的安寧。除夕之夜
放了一長串爆竹,把門關了,一家人便坐上了飯桌,年夜飯開席了。吃菜,敬酒,每個人都懷著一份令人感動的虔誠在內心,在推杯換盞中把美好的祝願暗暗地相互傳遞,在酒酣耳熱中一種以血緣關係為紐帶的親情又一次得到了深化和加強。我們都在默默地說:親人哪,我是多麼的愛你們。我愛我慈祥寬厚的父親母親,我愛我相濡以沫的兄弟姐妹,願你們永遠都幸福平安。有多少偶然性,就有多少緣分,而我們之間的組合,是個奇跡,是個不解之謎,是一些無法擺脫的愛意。
此時,外麵也陸續響起了鞭炮聲,小小的縣城堅壁清野,都進人了空前的家庭狀態,讓“年”這頭動物自覺沒趣地形單影隻地走過去,把災難帶走,把平安和福扯留下來。
家對中國人來說是多麼重要,以致人們一說到它就會感動。中國人永遠不會有超出家庭以外的快樂,即使偶爾在外瀟灑也是』合掛兩頭,害怕回來不得安生。因而中國人不可能走上街頭去狂歡,也就是說不會和別人攪和在一起。我們在公園或大街上如果有一刻鍾看不到自己的親人在身邊,就會失落就會悶悶不樂。
吃完年夜飯,就到了看春節聯歡晚會的時候了。往些年,我們在鄉下過年時,就要到老家去串門,坐一坐,吃點東西,喝點茶,聊一聊一年來的收成和身體狀況,讓人家高興著過年,這項活動叫“辭年”。不管是刮風還是下雨,路上是幹還是濕。當然,人家也要到我家來。這一來二往的應酬,晚會的節目就過去了一大截,所以每年我們總看不到開頭,有些節目東家看一眼西家看兩眼,支離破碎。這幾年父母在縣城過年,我們不用到處跑,算是可以看個完整了,但事實上卻沒啥看頭,還不如在老家摸著黑串門好。
節目不長,剛過淩晨就散了。我們也該休息了,把各種點心零食收拾好,把盆裏的火用灰掩好,幫父母把被子掖好,我們走下台階來到室外,不知不覺就邁出了新年的第一步。這是與以往的任何一步沒有什麼不同的一步,有沒有離目標近一步呢?不知道。但是,離年輕卻委實是遠了一步。新式拜年
拜年的方式似乎年年不同。前幾年電話拜年,去年盛行打手機拜年,到今年,則是用手機發信息拜年,不見麵不說話完全書麵化,天南海北,一個短信息,一兩句問候祝願的短語,彈指之間便敲定了。
吃過年夜飯後,我的手機幾乎沒歇過,信息不斷地傳來,零時達到高峰。有的短信息有落款,有的光有電話號碼,根本不知道是誰還惦記著我。信息的內容五花八門,多姿多彩。
這裏下載幾條供你瀏覽:“祝你百事可樂,心情雪碧,萬事芬達,天天娃哈哈,年年高樂高!”;“一帆風順,二龍騰飛,三陽開泰,四季平安,五福臨門,六六大順,七星高照,八方來財,九九同心,十全十美。”;“希望駿馬年,領導順著你,鈔票貼著你,汽車讓著你,房產隨著你,小秘跟著你,公安護著你,法院幫著你,好運伴著你。”……
這些四言八句經過無數次拷貝,不知道原創者是誰,成為一些看不見的種籽,滿天飛著,尋找適當的土壤,一不留神,就在你的田裏種下一顆籽來。
短信息的采用,表明傳統的節日越來越融入現代氣息,春節的氣氛慢慢地稀釋,從莊嚴神聖走向輕鬆隨意;一些繁文褥節則被諧謔調侃所取代。相信吧,在不久的將來,我們會坐在電腦麵前抽空給隔壁的張大媽發個伊妹兒,給她拜年捎去新年的祝福;我們在網上例行完拜年後,我們與同事或同學朋友各自提著台筆記本電腦,在街上行色匆匆擦肩而過,而互相之間不再打招呼,就像不太相識一樣。屆時,我們會更加害怕見麵,害怕握手,害怕聽見對方的聲音。這不用擔心,信息會成為我們很好的可靠的經紀人,會幫我們做很多的事情,最終將完成一場對人情的解構。
話雖如此,在農村依舊還是比較傳統。在這之中,我完全是靠著我的輩份和年齡,去坐我的席位去行我的禮節的,我是一個普通的村民,我不可能比別人得到更多的禮遇。這是一條古老的法則,也是十分公平的,也是我所習慣和讚成的。
初一一大早,我和弟弟就下鄉了,先是到祖堂去拜渴老祖先,再是去拜老家房親的年,過後去拜舅舅和大姐的年。這一路走過來吃過來,連續作戰,的確是疲勞辛苦。你得人鄉隨俗哇,否則,該去的沒去,該有的禮沒有,該吃的飯沒吃,哪個環節被忽略了,都有可能導致生氣。好在這麼多年都是這樣過的,習慣了這種合理性,因而,反倒覺得,唯其疲憊了,這年過得才到位了。
2002. 2
雨行客車
客車在雨中行駛。窗外,桃紅,梨白,柳樹綠,經雨絲的點染,宛若籠上了一層薄薄的輕煙。
車在一個小村停下時,上來一對中年夫妻。他們徒勞地掃視一番後,隻好站在過道上。車子開動時,妻子被一隻無形的手操了一下,先是往後一頓,又向前一衝,還算麻利,她一把撰住丈夫的胳膊,並且將它套住,用另一隻手拴著,加固,恰似兩個相鄰的扣環。就這樣,他們手挽手,肩並肩,表情嚴肅,看上去顯得英勇。
妻子說:“要曉得沒座位,還不如趕下趟,免得受這份洋罪。”車子翻過幾道山坡時,他們也沒閑著,連帶著在車廂裏跑跑顛顛,像跳踢踏舞,隻是空間狹小,腳步細碎零亂。稍稍安定後,妻子抱怨說:“一雙笨腳板,我這隻腳都讓你蹭破皮了。”丈夫歉然地說“早上,是你要我穿皮鞋進城的。”
窗外,雨仍舊下著,仿佛有兩個可笑的裁縫在空中看不見的地方用雨絲裝模作樣地織著布匹,想為誰趕製一件新裝。車內人們楞楞地看著雨野,似乎被那“沙沙”的穿梭聲鬧得沉沉欲睡。好一陣過去,妻子突然想起什麼,便問道:“灶房那扇門關好了嗎?”丈夫說:“關了!”妻子便不言語了。
興許覺得單調,司機開響了錄音機,裏麵傳出同馬路一樣綿軟柔曼的女聲:“我的戀情像春雨一樣纏綿……”副司機位子上一個小夥子遞過一支用塑料紙裹著的雪咖給司機,笑著說:“抽過嗎?”司機往左耳利索地一夾,歡快地說:“嘿,小老弟,我抽它時,你還尿褲檔呢。”引逗得兩名姑娘嗤嗤發笑。
那對中年夫妻表情變得開朗起來。妻子打開了話匣,她對一位老婦說:“嬸子,去女兒家啊?”
都日說:“可不是嗎,女婿去南邊打工了,女兒捎信要我去帶孩子。”
“你那孫子呢?”
“讀書啦,這回他死乞白賴要跟我來,我沒好氣對他說,怕我是去吃肉哦!”
“是啊,坐車也難呢?”
雨點“叭叭”地抽打在客車的棚簷上,水線不斷地滴下來,滴也滴不完。對話還在兩名農婦中斷斷續續:
“昨天雨落得跟這一樣大,去送的人都淋得透濕,還算是順當。”
“是啊,不容易!可還是有人議論呢,他們說老人的幾個子女都不孝順。”
“哪想得那麼好,老人躺在床上,吃喝拉撒的,不是一朝一夕,一病就幾個月,久病無孝子啊”。
“再說老人脾氣也古怪,總是喊不行了,讓人把孩子們喚近前來。孩子們來了,他又發火,罵他們,轟他們走,怪他們盼他早些死。做兒女的也難啊!”
“我爸臨走時,脾氣戒好,不罵一句,生怕多麻煩了我們一點點,總是流眼淚。有一回他對我說,最怕的是兒女們都到我身邊來的時候,我又死不了。”雨還在下。兩名農婦依舊家長裏短絮絮叨叨說下去。
1996. 4
假日公園
事實上,公園遠不如想像中的幽靜。在一塊著意整出的平地上,容納下十幾種玩法。幾十種電動玩具一齊開動,就像走進了一間露天軋花車間,熱鬧非凡。人們在這種場合,語言似乎是多餘的,以致每個人表達思想的方式也不得不作適當調整,隻有借助於手勢和表情。
人們總算是沒有白來。一輛接一輛的玩具車載著小孩的驚慌和大人的興奮在等待下一批玩的人眼前呼嘯而過,車上的人互打著招呼,剛才為占位子而生下的怨氣立即煙消雲散,化作臉上的燦爛和期盼,仿佛他們想讓這列玩具車逸出軌道,翻過圍牆,開進城市的大街小巷,使快樂在這場有驚無險的活動中永遠延伸下去。
對大多數人來說,公園永遠是為人們提供某種方便的自由的場所。邁上高高的台階,頂部是塊林間空地。有一隊大學生帶著多少有點誇張的激情來到這裏,男生選了幾處鏡頭供女生參考,結果他們都因不願把先前已在的兩對戀人攝人背景而遺憾地放棄了。
年輕的那對,男的背倚石桌而坐,女的坐在他身上。他們既不互相喂點什麼吃,也不互相談點什麼,而是靜坐著。過後,他們竟抖起來,仿佛他們都控製不住自己的激情,而非抖不可。女的像一隻塞滿棉花的皮娃娃一樣終於給抖下地來,接著又以更大的激情坐了上去,繼續抖動著。看來這與時間無關,然而,大謬不然,恰恰因時間的充裕才使他們產生出富於聯想不可思議的行徑來。
還有一對中年人,那份敏感,那份熱情都不似夫妻,也不像邂逅相逢的同學或朋友。現在,他們之間隔著一張桌子,但他們的目光相互尋找,手也在接近,似乎突破界限隻是個時間問題,現在多出的時間正好成全了他們,使重過程的人細嚼慢咽,重結果的人直奔終點。男人似乎並不在意旁人,他專注、執迷,想一鼓作氣的神態很動人。而女的時常留心旁邊的行人,在陌生中尋找安寧。然而或許偏偏有一張臉讓她感到世界太小了,於是女的“呼啦”起身來,接著是那癡迷的男人。女的扶了扶眼鏡,作著禮節性的介紹,闖人者盡量說出幾句得體的話掩蓋尷尬。待到那人離開後,他們輕鬆地舒出一口氣,手和眼睛似乎又靠近了一點,好像經過剛才那一幕,他們已是既成事實了。
1994. 6
一條藍褲
秋去冬來,妻子對家裏的衣物作轉季處理。我多次表示要把那些派不上用場的東西清理掉,可每次,她都戀戀不舍。末了,我也隻有笑笑:對一個學曆史的人你能有什麼辦法?他們無法把現實變得古老,就隻好迷戀過去了。
一個晴朗的傍晚,妻子正把那些曬了一天的“寶貝”重拾進櫃子的某個角落時,不料一件衣服“沙”的一聲落在地板上。恰巧讓我瞥見了,是一條女式藍褲。款式恐怕需退到二十年前去欣賞,線條模糊,色澤黯淡。我不由得笑出聲來:誰若懷上孩子了,也許還用得上。妻子態度沉靜,笑而不語。
這夜無電,小孩睡後,妻子說,我來講個故事,好嗎?我看不出還能幹什麼,便欣然同意了。
那時,我在吳橋中學讀書,參加了學校的宣傳隊,課餘經常要排練。輔導老師是名貧宣隊員,她叫周雪飛,老師們都愛稱她“飛飛”,我們私下裏也是這麼稱呼她的。她大概隻有十八九歲,身材不高,但模樣和身段卻很迷人,兩隻時興的“刷子”很精神地紮在腦後,從側翼看過去,流暢明麗得像是英文字母中的"R”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