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當時的舞蹈幾乎都是對勞動過程的模仿,什麼打豬草呀,種南瓜呀,動作十分誇張,這也正是飛飛負責幫助我們要做到的。她在別的場合活潑開朗,但在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學生麵前卻有意像其他老師那樣莊重,好讓那些要領不至於在嘻嘻哈哈中變形走樣。可是,我們總也學不像她的舞姿那麼優美。

每到周末或氣候有變時,她就讓我跟她一塊兒睡,她常把自己的零食給我吃,她吃完後,愛一個個吮指頭,就像沒長大的孩子習慣的那樣。周末她不閑,總是從外麵帶一大堆衣服來洗,她要在水井旁獨自忙乎一上午,然後,翹起蘭花指一件件晾在她從門口也能看得見它們飄動的地方。等到其中的那件厚實的看上去有些威嚴的中山裝,先是領子幹了,再是兩個口袋幹了,隨後是下麵兩個也幹了時,她便索性把所有的衣服都收進來,像個小婦人似的斜倚著身子坐在床沿上,一件一件地疊著,把背心和短褲夾在大衣服中間,再送到拿來的地方去。這之間,她幾乎無心幹別事,似乎那些衣服有人等著要穿。我從來不知道那人是誰,直到那些東西不在眼前了,某種緊張而神秘的氣氛才從飛飛的身上消失,她重又恢複到鴿子般的單純。

有一回,我從家裏帶了條藍褲子到學校來洗換。 自做好後,我才穿了一次,我嫌它腰身太粗了些,得紮進些毛線後才合身。可飛飛看到後,她的眼睛竟突然亮了一下,她興致勃勃地比試著,接著,又抱在胸前笑嗬嗬地向我征詢:怎麼樣,借我穿一下?她是老師,待我不薄,我當然樂意啦!說實話,她的衣服比我的都好,她能看上我這件不起眼的褲子,倒讓我對它萌生了信心。我隻是不明白,那陣子她怎麼老愛穿著它呢?

隨著高考的臨近,我們無暇顧及排練,宣傳隊漸漸有名無實,貧宣隊員陸陸續續從鄉村中學撤出去。飛飛要走是遲早的事了。說真的,我還真不舍得。

一天中午,我邀伴到商店買了條紅手絹送給她。她高興地說:啊,多漂亮!很親昵地將它貼在她的腮部,映出了一個甜甜的笑腐。眼裏卻閃出一絲不易覺察的憂鬱。就是這時,她也隻字未提要走的事。

寒假臨近了,記得那天早上外麵全都白了:地麵、屋頂、樹枝和山嶺上到處是半尺來厚的積雪,這是立冬後江南的第一場雪。屋簷上麻雀縮緊脖子吱吱叫喚。我們提起雙腳在桌下互相碰擊著取暖。老師在黑板上板書。此時,我身後的女同學碰了碰我,我側過頭去。

她輕聲地說:知道嗎?飛飛剛才被家裏人接走了。

怎麼啦?

生孩子了呢。

我感到異常震驚。雖然我已有一陣晚上沒和飛飛做伴了,但,這是不可能的。然而,我又不得不開始相信了。這一信息猶如一把鑰匙,讓我在有些事情中明白過來:那件洗了又洗的四個兜的衣服;還有,她還我褲子時,我當時並沒細想的那粒向寬處移動的扣子……

下課後,我急匆匆穿過那畦被大雪掩埋的菜地,扒到飛飛的窗口朝裏看。她的鋪蓋全卷走了,隻剩下空落落的床架和桌椅。房間在雪光的映照下,更顯得硬冷。我回頭再看腳下,這才注意到,一條獨輪車深深的轍印碾過一段通往水井的小路後,斜穿過橋麵,在一條彎彎的山道上透巡而行。我禁不住向前邁出兩步,舉目所見,隻有迷迷蒙蒙白皚皚的一片。

雪花,還在紛紛揚揚地下著,冰棱在枝頭撞得“叮咚”作響。轉眼間,那深深的轍印似乎被一隻無形的手撫平了許多。

突然,百米開外,在一個朝北的坡地一叢灌木上,我看見一塊紅色的東西像一隻栽落的小風箏在掙紮起舞。我沒怎麼費勁就看出,是那回我送給飛飛的那塊紅手絹……

鍾聲響了,當我再度坐回教室時,一種難以名狀的空虛失落感深深地攫住了我。那塊紅手絹似乎有意加深我的記憶似的,在我頭腦中不停地飄呀飄―

此時,妻子打住不講了,她歉意地笑了笑,似乎為自己的動情感到些許窘迫。後來呢?我發現自己也有些迷戀起往事來。在我的再三催促下,她才接著說。

其實,她早就知道自己有一天要離開學校,為當上公社播音員,她付出了很大的代價,甚至包括青春在內。直到孩子生下前,她一直對那個穿有四隻口袋衣服的人寄予厚望,但他似乎沒兌現自己曾經許下的諾言。這些,都是我後來聽說的。

飛飛從學校遣送回家後,我再也沒有看見過她。不久,她被家裏人遠遠地嫁到了山那邊的人家,與一個老實厚道的農民成了親,又生下了幾個孩子。

1998. 11

不折不扣的追慕者

停電的時候,除非你家有台又吵又鬧的發電機可讓你忙活一陣外,就再沒有比用講故事的方式來打發這段光陰更合適的了。

昨天傍晚,吃著吃著,城市的這一片又摸瞎了。我便向妻子提議,你看,這回能不能講個歡快點兒的故事?她沉吟片刻,說,也行!於是,我把一隻筷子擱在碗上,另一隻讓它並排著。妻子開始講了。

記得是大學二年級的一個國慶,我應同室好友蘇小小邀請,去她家玩。她家在我省南部的一座中等城市。上車時,沒買票。說真的,我有些緊張。小小她說,你甭怕,我有辦法。沒準她老這麼做。火車上人很多,很快過道裏砌起了一堵歪歪扭扭的人牆,把兩邊的位子隔成兩個封閉的單元。不經意間,我們被人流挾帶到車廂中部。還好,旁邊有位老人的旅伴缺席,他讓出一個位子給我們。小小讓我坐下來,她立在我身邊,手臂支在靠背上。

“轟隆隆”,“轟隆隆”,列車有節奏地搖晃、撞響。我們在一種隨遇而安的狀態中感受震顫。不知什麼時候起,小小一反沉靜,變得愛彎下腰同我說起話來,但她又明顯不能集中精神,幾乎每彎一次身,她都要變換一個話題。這樣,我就猜出,一準是有什麼把她置於一種非說話不可的尷尬境地了。

果然,我觀察到了一件的確讓女孩難堪的事情:一名男青年正站在差不多貼近她的地方,眉間含笑緊盯住小小的臉蛋沒有點滴間歇。那眼神大膽到固執的地步,閃射出灼灼光焰讓人無處藏身。他瘦削而蒼白的臉上似乎在神經質地一抽一搐。他頭發的長度,以及他那件米色中間束帶的風衣都大大超過了身體所需比例。而且,他的內衣領口上的光亮也非質料關係,而是由於油膩加上一定時間的摩擦形成的。(我問妻子,當時你認為他會是什麼人呢?)他這副模樣你還會當成是什麼人呢?他依然旁若無人癡迷地瞅著小小。小小又急又怕,渾身發冷般往我身邊縮。那空出來的間隙立即讓他像無孔不人的水一般填補了。就這樣,他步步緊逼過來。

小小是有名的校花,平時她走在街上就像路邊的白楊樹般,印滿了一雙雙眼睛,對於這些盛放感情的器皿,她多半一揚頭就把它們像樹葉一樣,“嘩嘩嘩”,抖個幹淨。而這回,她卻無能為力。

而且,男青年的嘴唇懾懦著想同她搭話。小小則偏過臉,眼睛向車頂不滿地翻動。一輛售貨推車過來了,他買了一袋餅幹,拆開來,殷勤地向小小遞去,給她輕輕地擋回去了。男青年仍不氣餒地眉間綻笑地注視著她。隨著列車提速或減速,慢慢便造成過道裏短暫的擁擠,那男青年似乎對這種狀態甘之若怡,他像個醉漢似的在小小手臂上挨挨擦擦。甚至連偶爾有人走過時,他也順勢往小小身上靠一下,完全是一副死乞白賴的做法。小小臉上委屈得都快哭出來,聲音顫巍巍的,她隻是一味地縮,越縮越緊,簡直要跌倒在我身上了。這時,我真的很同情她的漂亮了。

車子停靠小站,上了一些人,也下了一些。查票的消息傳過來,小小在我肩上拍了兩下,七鑽八擠,一忽兒在人叢中不見了。隨後,我見她下了火車,又在後幾節車廂上了車。今天真難為她了。我擔心我倆還能不能再見麵,同時又害怕那個令人生厭的男青年。令人奇怪的是,這時,他竟從眼前消失了。但願小小能趁機擺脫掉他。有段時間,我一個人坐著,心裏空蕩蕩的。今天怎麼啦?出門沒看好天氣。

快到站時,小小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我又驚又喜。小小看看身前身後,輕快地呼了一口氣。我知道她是在慶幸自己逃離了某種困境。小小那種一心兩用的遊離神情立即不見了。

下車時,已近黃昏,秋空中飄著少見的蒙蒙小雨。為了提防有人盯梢,我們快步離開喧鬧的人群,等走近一個大煤場,隻剩我倆時,天空中一掃陰履,我們張開了紅色的小傘,兩人高興得跳起來,我們放心大膽地說話,小小竟哼起了一支校園歌曲。她還說,把剛才那個曆險故事講給同學們聽,一定很有意思。

可是,當我們轉過一個牆角,一個穿風衣的背影卻突然出現在眼前,並且緩慢地轉過身來,站在正前方,朝我們咧著嘴笑。天啊!刹時間我和小小嚇得尖聲怪叫,抱成一團。又是他!我們重又回到噩夢中。這種糾纏,我們受夠了。我們怒目相向,看他想幹什麼?

沒想到,這時,他開口說話了,你們不用怕,其實我們還是校友呢。他說他是師大藝術係的學生.家也在這座城市。哦.原來如此。我們將信將疑地走了一段路後,在一個叉路口,他同我們分手了。

後來,我發現他果然是藝術係的學生。他常到我們寢室來,給小小送電影票和舞票什麼的。起初,小小婉言拒絕,過後,還跟他吵起來,不願與他往來,甚至還當眾羞辱過他。

妻子不講了,總是在節骨眼上打住。我又愛打破沙鍋問到底。 自然,她的包袱遲早還得抖開,不然,她也不習慣。隻是讓我在避免文章結構雷同上犯難了,不過,我也沒辦法。

她說,那個學藝術的學生不改初衷地接近小小。最後,小小為了結束某種難堪的局麵,還是接受了他。我知道,你會說,隻要死心塌地,就沒有追不上的女孩子,對嗎?哦,你又在笑。可是,這不是女人的錯,能怪我們嗎?這件事我是充分理解小小的。

1999. 1.

刺槐樹下

那年夏天,開鐮割稻時,我高考後回家等通知。我幾乎不知怎樣打發這段光陰,整天盯著門前的山口望,直到黑色把那隻口子填滿,看不出厚薄,才肯打住。

有天傍晚,一個人影從山口走過來,步態婀娜。我猜是名少婦,果真不錯。她才才於於地走著,走到村前那棵刺槐樹下就停住了。那是棵高大的刺槐,春季裏它開滿白色的花朵,香幽幽的,蜜蜂“嗡嗡”著在花間時起時落。此時,樹上結著豆莢似的果實,編鍾般地垂掛著,等著風來奏響。

薄暮中,刺槐變得蒼鬱凝重起來。那女人就在樹下盤桓著,好像在等待著什麼,她時而心思重重地看看腳麵;時而擰著腰身朝四野張望,見有人來,她驚慌得像兔子一般避到一邊。後來,她在草垛邊蹲下來,透過遊動著的紫色暮靄,出神地打量我們的村子:村裏男人們在池塘邊洗腳,女人在青石板路上扭動著臀部。天漸漸暗下來,看過去,刺槐樹被一隻什麼手把焦距給弄糊了。嗅色給那女人籠罩上一層淡淡的優傷,賦予她以一種淒婉的氣質,因而她在彼時彼地的存在讓人越發覺得不可理喻。

往後的日子裏,我時常看見她差不多是同一時間在刺槐樹下徘徊。有時她穿月白色襯衫,有時是靛藍色的。村裏人起初都琢磨不透她要幹什麼。慢慢地,我們發現,她並不在等誰,而是單等著天黑,天一黑,她就向後村走去。後村有戶人家,兄弟倆,哥哥成家了,弟弟四十多了還沒嚐過女人的味道,一直與老母相依為命。

有一段時間,那女人傍晚幾乎不間斷地來,天不亮就離去。約摸棉花長到一膝高時,定親的彩禮都給去了,眼見著這位單身漢就要成親了,可那女人卻再也沒有露過麵。好心人替這位不幸的男子發愁:沒準他會落個人財兩空呢。

有一天,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單身漢怒氣衝衝甩手出門,他要到很遠很遠的山裏找那女人算帳去。他娘守在門口一遍又一遍地抹淚。誰都沒料到,他回來後竟像打了一悶棍變得沉靜如水。人們也不好追問,這事也就算了結了。

等到刺槐的種子從裂開的莢子裏掉下地時,我的錄取通知書也來了,我終於走出了那座山口。往後,每次我回家路過那棵刺槐樹時,腦中都不禁要浮現出那名憂鬱的女人來。我常常尋思,那段姻緣為何會像露水那樣一閃而失?

今年,晚秋的一天,我回家探親。聽說後村的蜂蜜好,我便前往養蜂人家。還在老遠就聽得見“嗡嗡”的蜜蜂聲。他家房子掩映在一片茂密的竹林中,蜂箱呈翼狀排列在房屋的兩側。橙黃的竹子“沙沙”作響,葉片靜靜地飄落在箱子上。其時,蜜蜂從晚霞中振翼歸來,有的徑直飛人箱中,有的餘興未盡在附近閑遊。

養蜂人認出我是前村人,格外客氣。他從一隻大缸裏舀了半碗蜜給我嚐。啊!甜蜜中透出濃鬱的清香,隻是嗓門癢癢的,實在受不了。養蜂人告訴我,這是上好的刺槐蜜。他還說,他和弟弟合夥養蜂,他主內,弟跑外。談到弟弟,他流露出無限的深情和不盡的憐惜。說來也真巧,原來他就是那位老單身的哥哥。說話間自然也就引出了他弟弟的話題來―

那次,他弟弟原本去山裏討個說法,可到了女子家,他的心顫抖了。眼前,一個男人躺在床上,病得隻剩一口氣。兩位老人心痛欲碎地在屋裏發怔。一個瘦弱的女孩怯生生地靠在空空的牆壁上。再看看那淒楚的同他有過肌膚之親的女人時,她已是淚流滿麵了,眼裏飽含著羞愧的痛苦。他什麼都明白了,半句話都沒說,掉頭就跑回家來了。往後,他一直伴著老母過日子。老母過世後,他就出外養蜂,居無定所,四處飄零。

從後村回來,一路上,我還在回味著甜甜的刺槐蜜,回味著養蜂人曲折的際遇。我隱隱約約感到,這兩者間似乎存在著某種關聯。作為這一切的見證者,想必村前的那棵刺槐樹是清楚的。

1998. 1

天鵝之戀

朋友送來一篇文稿,他自嘲地笑著說:“看看吧,也不一定要發。”神色中透出憂鬱,當時我並沒在意,回頭我看見一弓招廈箋:“此稿寫於春天,當時還沒有結尾。轉眼秋天來了,正如預料的那樣,結尾有了,我也就了願了。”出於編輯的某種好奇心理,盡管對他的行文有些不習慣,我還是沉住氣將它讀了下去。

那年初冬的一天,我們去湖上看天鵝,湖麵上能見度極低,籠革在一片蒙蒙的白霧中,隻能聽見“嘎嘎”的絮語聲,就像一群仙女在水色迷離的湖中沐浴、咯戲。或許她們把美麗的衣衫脫落在湖濱草地上,衣衫同草間繽紛的花朵一起散發著奇異的芬芳。有時,那“呀呀”之聲便來自高邀的雲端,大批候鳥正從北方翩翩而來,來尋覓這片水草鮮美的沼地、湖泊。

那年,她到得比這還早,像仲夏一縷輕風夾帶著茉莉花香徐徐吹來,輕柔得如一片白雲飄過碧空,如一隻飛鳥在林間鼓奚翩飛。她決沒想到,她就是用她的輕讓我的心變重,乃至痛楚的。啊,她的嘴唇紅得像五月鮮活的草毒,芳香著她周圍的空氣,更使吸慣了稀薄空氣的我甜醉。

霧靄漸漸消退,茫茫湖水顯露出來,太陽照臨曉鏡初拭的湖麵。一時間, 出現了瞬間的靜穆:芸芸眾禽注目朝陽,擾如香客敬仰著自己的圖騰。“嘩―”,驀然,她們以特有的方式禮讚自己的神靈,千萬隻候鳥突然驚醒般翩翩趕趕舞動起來,或碎步小跑,或旋轉滑翔,或振翅騰飛,靈巧的頭頤時而偏側時而昂揚,如麗人舞動的手肴。整個組合成柴可夫斯基一支歡快優美的天鵝舞曲。

那天清晨,雪花飛舞,穿過烏黑的枝枉,紛飛飄落而下,仿佛飄進了她斑斕的夢裏頭,將那長長黑黑微閉的睫毛濡濕分開,項刻,童年般似火的熱情在她眸中複活。於是,她像一隻美麗的丹頂鶴,一頭闖進了冰清玉潔的世界,雙腿又彈又跳,在雪地上留下清新秀美的印痕,像一行飄逸俊秀的文字,又像月下婆要素稚的竹影。誰知,她出其不意地朝我娜過一個雪球,笑聲中,雪花和心花一起怒放。我的激情一下子被點燃了。

這晚,她的舞跳得很美,她的頭部像白鶴般向一邊微微偏側, 目光似有若無地看著想像中的什麼。燈光順著她的前額、眉眼、棄梁直至兩頰靜靜地流瀉下來,表情紋絲不動,隻剩下矜持,就像月亮照在大理石雕像上一樣靜美。纖長的雙腳起落優雅大方,不論輕娜慢移,還是快捷流轉,都能恰到好處。我的視線一直追逐著她在舞廳旋轉,一回回感覺那輕盈的腳步在心間的沉重,我記得她跳過的每支曲子,每支都像肯尼基的《回家》那麼憂傷,心在經受顫果中蒼老。

夕陽料映在寧靜的湖濱,燃成紅雲般的葦花在風中微微起伏,遠處一私明淨的湖水在漂洗晚霞那傷心的紅色,暮歸的候鳥從半空中盤旋著滑落下來,棲息在水中的洲地,像一抹煙霞似的可望不可及。“兼葭蒼蒼, 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詩經·蒹葭》)事實上,我一開始就已明白,對她的愛不會有明天。

那一次,她喝過酒後,從我眼前飄然經過,她朱唇含笑、秋波帶醉地側目凝娣著我。頓時,我被一種從未見過的美震懾住了,我癡癡地盯著她看,心都快酥了。我體會到了永恒,感到今後這一場麵在她的一生和我的一生中也許再也不會重現。後來,我常回味那動人的回眸一笑,那笑照亮了往後時日的天空。從此,她使我幸福,也使我痛苦;使我完善,也使我殘缺。

秋天到了,山野露出疲憊的笑容,大雁又到了南飛的季節。我走了很久的路,走累了才發現,我就像是花了很大力氣去拉一張網,那網沉甸甸的,拉上來時才發現是空的。可是,空就空吧,我露出漁民般寬厚的微笑,隻要我的網撒得真誠,拉網時感受到喜悅,就算沒有魚,也不會覺得有太大的遺憾。

看完文稿後,我為他在人生中能深人淺出而擊掌,他是對的,生活原本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不久,我聽說他去了大西北,那之後,我有好久沒再見到他了。

後來,我偶然遇上他妹妹,她一見我就悲戚地淚流不止。她告訴我,她哥哥在那次旅遊時,由於不諳地形,在沙漠裏失蹤了。

我沉吟良久。

有時,筆下輕易刪除的門檻,腳下卻未必邁得過去。

1997. 10

花兒為什麼這樣紅

我常常記起這麼一件事。

婚後,起初我住在一間不成套的房子裏,幾步遠的圍牆外是條夾在兩所學校間的馬路。白天,孩子們讀書、唱歌和喧鬧的聲音輪番傳來。一到晚上,圍牆外靜得跟什麼似的,一點兒聲息都沒有,隻有路邊的那盞燈在昏黃地孤獨著,好像它從來都在思索,沉浸在自己的夢想中。

在一段不算短的時間裏,深夜某個大致相同的時刻,牆外就會傳來一個男子低沉的歌聲:“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為什麼這樣紅……”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誰都知道,這是電影《冰山上的來客》中的插曲。那名男子每回隻唱幾句,並不完整地唱下去,歌聲中還夾雜著重重的腳步聲。

可以推測,他是一邊漫步一邊吟唱的,就像一個行吟詩人所做的那樣。他吐字十分清楚,音準也相當不錯,一切都顯得訓練有素,隻是音色中有什麼被抽走了,是情感的部分。正像幽默經由嚴肅來傳達,太傷感的歌聲反而不負載感情。因而,在這寂靜的深夜中,歌聲顯得特別蒼涼、憂傷。深秋或初冬,他的歌聲中還夾進了一些咳嗽。

有時坐在桌前,有時擁被而坐,我常常思忖:唱歌的人是誰?他有過怎樣的生活際遇?在我的想像中,這個男子該是獨自抱著胳膊旁若無人地在燈下來回踱步,一雙失神的眼睛直盯盯地看著過去的歲月。在那有些暗淡的日子裏,有朵鮮豔的花兒在閃耀著紅光。那花幻化出明的眸、丹的唇和黑夜般的頭發,她美得令人心醉,美得令人心痛欲絕。

那支反複吟唱的歌,他沒法唱完,是不是心中有個壁壘難以逾越?他真的那麼想弄清楚,花兒為什麼這樣紅?他愛過嗎?他失去過嗎?那曾有的誓言隨風而去,他永遠找不回來了嗎?於是,他用歌聲在祈禱,去反複觸摸那一生的痛,仿佛從痛苦中才能找回過去,從而找到安慰?我真想,有一天,他唱著唱著,那紅紅的、鮮豔的花兒依然含羞帶露,懷著無限的悔恨,宛如純潔美麗的精靈,真的出現在他眼前,在那黑色中,在那燈光下。

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年年關臨近的一個夜晚,我坐在窗前趕寫一份材料。深夜,偶一抬頭,我看見窗外突然出現了一幕夢幻般的景象:那株筆直的水杉像一柄寶劍直指寒空,上麵浴滿了銀色的月光。而且,那晶瑩的光斑還一片一片、絡繹不絕地飛上樹梢。美麗極了!

哦,原來是下雪啦!這是江南到來的第一場春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