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就在這時,那令人心碎的歌聲如約傳來:“花兒為什麼這樣紅……”

我似乎看見,一張美麗端莊的麵龐驀然映現在雪夜裏,長長的睫毛沽滿了潔白的雪絨,眼裏閃動著藍色的火焰,那光那熱把歌唱者心裏溫暖個透徹,從前一切的一切包括苦難在內,在這一瞬被點化成美好的追憶……

然而,就在他剛唱出這第一句後,就被他自己的咳嗽聲打斷了。短暫的間歇後,正當他嚐試著往下唱時,一陣更劇烈的咳嗽爆發了,把空氣都震破了,並一發不可收拾。咳嗽的頻率在加快,快到聲音減弱,以致消失。

接下來,是持續的氣喘和抽搐……

牆外又沉寂下來。雪花一片一片地堆在樹枝伸出的蘭花指尖,建它的城堡;雪花落在朦朧的玻璃上,刮擦出沙沙聲響,寫它的童話。

但打那以後,我再也聽不到牆外的歌聲了。

2001. 1

蔑匠一生中的四個女人

簷前,滴著秋雨,我們坐在鄉下老屋門口,聽老蔑匠談他一生中的四個女人。

“是說我為什麼一生沒成過家嗎?我人太忠了,太忠啦!懂我的話不?好多女的找我,我都沒答應,為啥?沒錢啊,我是條苦命,小時放牛打過長工,年輕時賣過壯丁(代人當兵,以換取報酬),開小差差點給斃了。後來,我學三個月的徒後做蔑匠,也隻夠糊口,說起來有四個女子定了親都不肯出嫁,硬要跟我,我不忍心嗬。啊―?我耳朵背不好使,你說什麼?

“問我能不能一個一個地談?能喲,有什麼不能的。頭一個叫蓮花,嗯,叫蓮花。她同表哥定了親,我那年29歲,上她家做蔑活。她要我把衣服給她補,補補鈉鈉的時候,她就抬頭瞅我。後來,我才曉得她對我有心。蓮花平時和姑姑睡,有一次,姑姑出門了,蓮花的哥哥來喚她和嫂嫂睡,蓮花不肯。那夜,月光好白,蓮花為我留好了房門。我就勸她,嫁給表哥,不然非丟了這門親不可。我們住沒住一間房?住了,可我沒沾她,真的沒沾!我對她說,她應該嫁表哥,丟了一門親劃不來。再說,我沒經濟,這苦她受不了。蓮花依了我。過後,蓮花家打洞塌了方,有人給壓壞了。起初我還以為是蓮花,我好傷心難過,原來是男的死了,要知道是這樣的,我就去了,我們有感情。

“月娥是第二個。她嫁的是個幹部,弄不明白為啥給下放了。月娥嫌棄他,她把東西撿回娘家。她說,看我能打兩截高的大櫥櫃,就不會餓死她。我勸她說,到處的日頭都曬人,別動那個心。當時,她穿了件燈芯絨大衣,那時還稀罕,她硬要跟我學藝,我笑她縣官太太吃不了這個苦。可那件大衣老在眼前飄來飄去,香噴噴的,我耐不住,隻好教她做鬥笠。一個上午,她連一個胡椒眼(鬥笠孔)都沒撿齊。我就勸她,算啦算啦,別與老公離婚,好馬要吃回頭草。往後我就沒看到過她。今年,我到縣裏治病時,碰到她同村的,一打聽,嗬!好家夥,她一回頭就生了四個兒子。

“第三個是菱秀,她媽改嫁到郭家,郭家兩兄弟隻生了她這麼個女兒。這女子生得雪白滾壯。我尋思著她要是嫁給了誰,那算誰有福氣。我到她家做事本指望賺兩個錢,誰知這女子愛上了我。我說我年紀大,她說年紀大不要緊,會疼人;我說我腰跌傷過,那是在兵營躲空襲摔的,我給她看我後背的那塊醜骨頭。她說,這樣的男人才可靠,別的女人不會勾走。女人就是這樣,她愛什麼,你總是摸不透。她經常頑皮地摸我那塊突起來的骨頭,摸得我癢癢的,她就死笑。我們之間的事,她家不同意。這樣,我們偷偷摸摸,過了四年夫妻生活,跟野老婆似的。她娘把她嫁給前夫的兒子時,可送了我的命。她愛的是我,她是我的女人啊,可誰叫我生得這樣窮呢?

“第四個是,嗯,是……茶花?不對不對!不是茶花。哦,記起來,是素娥。她幫我做了雙布鞋。那年我35歲,她19歲。她帶我到了她姐家,她姐待我好,殺雞我吃,她把我當成了妹夫。我還記得那天我倆走在路上的情形,我采了朵芍藥花給她,她別過身去不肯接。我猜她準是想讓我替她戴好,我就戴在她頭上,她在我腿上掐了一下,我痛得跳起來。我說:‘不是老了點,我們就跟夫妻似的’,我這是拿話試她。誰知,她說:‘那要麼緊?這樣的事多得很呢。我愛你乖!’這話多中聽!嘖,嘖!她說她愛我乖,懂不懂?就是聰明。可惜,我們沒好下去。我本想做一對竹椅送給她,也沒做成。怪我無情無義。”

“唉,不談啦不談啦,七老八十的,人家會笑話我呢。還要唱首情歌?不唱不唱,那是我做後生哥時的事。還真是,女人愛我首先是愛我會唱歌。你說一定要唱一唱?那好吧,我唱:

“伸出手,摸金釵,

摸到姐姐的頭發邊―

姐姐的頭發根絲(助音)根,

烏雲罩晴天

老人的眼睛在花鏡的上方一遍一遍地眨閃,那混濁的眼珠上.還有亮光。秋雨打在門外的芭蕉上,老人的回憶慰藉在他的心裏。

1997. 11

鄉村放映員和他的女人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那年正是抽子飄香的時節,我們自帶棉被到鄉下。起先,我們住在鄉政府二樓一個小間裏,木地板,房裏還有部抵超生罰款的黑白電視。

山區的袖子個頭不大,但香香甜甜酸酸的,經由村姑們的肩,一筐筐挑到集鎮上,很是便宜。那天,我和同伴各抱了幾個回來,就著屏幕上那模模糊糊的圖像吃開了。房子裏一時間彌漫了濃鬱的香味。

正當我們嘴角兩邊酸得輪番吸氣時,門,“咚”的一聲響了。

誰呀?今天是周末,鄉裏的幹部都騎了摩托回縣城住去了。同伴把門打開,屋裏黃燦燦的燈光把走廊裏的黑色齊茬茬切割開來,從切口上露出一張女人的臉來。我注意到,她的眼梢微微挑起, 目光在與同伴對視的一刻,旋即像兔子般閃開了。隨之‘她的麵部也低垂下來,長長的睫毛像纖細黑亮的斑馬線,覆蓋在眼瞼上。或許她明知別人的目光在其間遺巡,但她並不想就此抬眼。

在鄉間,一個三十出頭的女性有著這樣妓好的麵容和膚色,並不多見,隻是在她眼角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飄忽不定的墉倦。

同伴呆住了。我欠起身提醒他,是不是讓客人先進來?“哦,不,不好意思,是我不小心才把門碰響了。”那女人驚慌不迭地解釋,臉上浮現歉意的笑。接著,她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我在收拾一下樓道。”說完,她從燈光的切口上隱去,走廊上響起了“篤篤篤”的腳步聲。

很快,我們就清楚,她在鄉裏辦公室上班,丈夫是電影放映員,家就住在離鄉政府不遠的大禮堂裏。丈夫在鄉間巡回放映時,她就帶著一雙兒女和一隻花狗,默不做聲地守著那棟空蕩蕩的禮堂。

有時,她坐在午後的陽光裏編織毛線,小狗坐在低出兩級的台階上,兒子則在一旁逗弄著小女兒,又哭又鬧的。她隻是偶爾作慎怒狀,或輕微地嗬斥兒子一聲,並不太強調效果。餘下的時光裏,她多半沉人自己有些優鬱的眼底深處,出神。

幾米開外,是一口水井。井邊有搓衣洗菜的婦女,有汲水的木桶和拴在上麵的井繩。

女人對周圍的人和事隻是熟視無睹、不動聲色。每天傍晚,她照例要到樓道上來灑掃一番,隻是悄沒聲息地幹這幹那,深怕驚動了誰。樓上樓下打理得不枝不蔓,讓人覺得清爽。

我們是在見到這個女人十多天後,才見到她男人的。那天,她丈夫來鄉裏放電影。

晚上,附近的村落三三兩兩來了許多打手電的村民,他們湊和著坐在破敗不堪的椅子上;鎮裏也來了許多後生,卻從沒正經坐過一陣椅子,而是坐在椅背上。

她丈夫站在高低錯落的觀眾席中的過道上,伺弄著一台頗有些年代的機器,富有耐心地倒片、換片、卸片……動作十分嫻熟細膩,心無旁逸。他兒子這會兒當他的小幫手,在身邊遞這接那,而他的女人卻還沒在他身邊露過麵。

在發出光柱的鏡頭前,這個高高瘦瘦的男人臉上長滿了絡腮胡子,溫和的目光從亂草叢般的毛發深處閃射出疲憊的光亮。

散場後,禮堂的燈光還亮了很久。空空的場地上,夜風打著惚哨,彼此接應著,像一群狼似的在預謀著圍攻什麼。

我看見那張戴著頭套似的黑臉膛時伏時起,還在獨自忙活著,依舊是一副漫條斯理、不急不躁的樣子,似乎他在外漂泊這麼些天,沒什麼人等著他去見,也沒什麼事等著他去辦,甚至也沒有磕睡等著他去躺下來好好料理料理。

幾天後,放映員和他的女人之間發生了一件事先未經張揚、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這是在我們從鎮上下到村裏住進農戶家中的頭天下午。這個女人沒像往常那樣,坐在陽光底下織著那件似乎永遠也織不完的毛衣。她從房間裏直衝出來時,頭發恰似一團蓬亂的毛線,在彤紅的臉後狂亂地翻飛,好像風暴經過的小麥地。她“格登登”急促地跳下幾級台階,往前飛撲而行,簡直要跟蝴蝶一樣飄舉起來。

丈夫緊追其後。可是,當他追上女人時,他並沒就地截住她,而是越過她,徑直朝井邊跑去,似乎搶占有利地形才是他的目的。他坐在井圈上喘著粗氣,等著他的女人別無選擇地撲過來。

這時,女人並不打住,隻是義無反顧地跑向井台,就像頭幾天放電影時,她壓根兒沒當他回來了,這回她也沒以為井圈上有什麼人擋住那隻又深又涼的口子似的。

男人守株待兔似的,一把揪住女人的頭發,將她提起,女人的腳跟便懸在半中央,她胸前的衣服把她的胸脯勒得一浪一浪的。於是,男人騰出一隻手來,一掌一掌地抽著,不緊不慢、有條不紊,似乎抽得很有理智。半晌,就跟換片一樣,他換了隻手,照樣還是一掌一掌地抽著。

女人不哭不叫,也不用抓撓予以還擊,嘴角甚至浮現出一絲笑意。

直抽到女人無力挪動半步、癱倒在井台上時,男人才住手。

他坐在井圈上掏出香煙點上,狠狠地抽上一口,吐出煙圈,他的目光跟著追出去幾步,又收回來盯在腳麵上。抽到三分之二時,他把煙杆銜在口裏,半眯著眼,把女人拖過來,讓她倚在井圈上,順手操起一把菜刀,把女人的烏發割了,扔進了菜畦。惡狠狠地罵了一聲,“騷姨子。”隨即,他把餘下的煙也碎出來,轉身走了。

在往後的日子裏,我們下到村裏住在房東家,聽早上“呢呢”的雞叫;聽深夜孩子們睡下後牆那邊快活的叫喚聲。白天,我們挖山植樹,修水庫,栽種甘藍。

幾個月後的一天,我們要回原單位,這一片區的工作組少不了要到鄉政府來開個會、聚個餐。

那天上午,我卻悵然地發現,先前的那口井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兩棵水楊。我懷著一種不樣的預感,不解地問廚師,怎麼啦?他沉吟了一下,說:唉,廢了。他瞥了一眼大禮堂那個方位,神色優鬱極了。

我心裏一沉,再想說點什麼,但,終於沒說出來。

2001. 3

采楓葉的少女

那是我們下到村子的第一個周末。

夕陽的餘暉把田裏的晚稻點染得更加金黃璀璨,透出一種最後輝煌的氣息來;遠處的馬路上傳來隱隱約約的鋸木聲;池塘邊已經有了村姑在洗菜、擔水。

這當兒,房東家的那隻大黑狗,像是聽見了什麼似的,四腳騰空,倏地朝村西跑去,不見了蹤影。可是,當它再次出現時,尾巴歡快地晃悠著,後麵走著的是一位纖纖少女。她背著書包,那帶子在她胸前斜斜地開鑿出一條深深的溝壑來。

這便是我第一次看見妮子時的情景。

這晚,房東給我們講了村裏的一件事:十八歲的桃花跟了一個浙江裁縫跑了,她父母難過了好些天。後來,桃花生了一雙兒女回來省親時,臉上身上都顯得桃之夭夭,父母和村裏人也都沒怎麼了。

房東說完這事後,開始收拾桌上的碗筷,並不起身,隻是向我們笑笑,算是對我們的好奇心作了個交待。隨後,她白了女兒用良: “死妮子,發什麼愣?還不做自己的事去!”妮子含羞帶填,一扭身便向後門走去。

房東告訴我們,妮子和桃花很要好,她今年十六歲,上初

說話間,灶房的門“吱呀”一聲關上了,瘦瘦長長的燈光投射過來,落在連接灶房和住房的麻石過道上。隨之,水的喧嘩聲也傳出來了,在幽深寂靜的山村秋夜中,越發顯得清晰生動。同時,有一股茉莉花的香味混和著人的體香夾帶著溫軟的水息,也似乎順著那根光柱跟著攀緣而來……

我們住進她家後,每次她回來就和母親一塊兒住。父親長年在外地做小本生意。妮子的房間貼滿了明星的壁畫。而妮子的成績是房東常掛在嘴上要說的,但也沒太往心上去,似乎還有別的出路可尋。是啊,妮子這麼漂亮,還用愁麼?大家都是這麼說的。

每到周末,妮子幫媽媽掃掃地,揀揀菜,剩下她就去和小表弟玩,或者逗狗玩。房東從來也不督促妮子哪怕靜下片刻來看書做作業。隻是有時笑罵著說:“死妮子,看你瘋的。”其實,妮子還應算是文靜的,她從我們身邊走過去時,都要垂下眼簾。

一天黃昏,我們從水庫收工回來,取了毛巾走在去井邊的田埂上,妮子竟然從池塘邊興奮地向我們跑來。近前,她塞給我們一人兩顆又大又圓的革莽,莞爾一笑,也不吱聲,轉身就跑了。那一刻,她那漆黑的眸子閃射出的光澤,似乎比出水的革葬還要亮。

那年冬天,下了一場大雪。山嶽都潛去了形體,我們種下的甘藍成了白皚皚的一片。真擔心,那青裏透紅的莖葉會被壓壞。我們在房裏一邊烤火,一邊看著遲到的報紙。正看著,妮子從風雪中呼地衝進大廳,後麵是她的小表弟和那條黑狗。

妮子幾乎成了雪人,頭上以及紅紅的棉襖乃至長長的睫毛落滿了絨絨的白雪,一團團乳白色的氣體從她的紅唇中呼出,她凍得通紅的手上卻捏著一迭整整齊齊的楓葉。

“天啊!”房東大喊一聲,從灶房跑出來,生氣地嚷道:“死妮子,摘這些葉子幹嘛,不怕凍死啊?”妮子卻嘟著嘴,不加理會,那嘴唇就像一片尚未縮水的楓葉那樣鮮活。

雪後初晴的一天,眼見著我們就要結束在村裏的生活了,於是,房東對我們說:”你們要是願意,把妮子也一起帶走吧!讓她去城裏碰碰運氣。” 自然,我們也隻是笑著說,好哇好哇。但並沒把她的話當真,妮子還在讀書呢。或許,這是個錯誤。

事隔兩年,房東到來後,讓我們承受的某種不安一直持續了很久。

回到原單位後,有好一陣角色沒轉變過來,我還習慣於當個村民,夢裏常有雞鳴狗吠、小橋流水和野老村姑出現。我和同伴曾合計過多次,想到村裏去看看房東和村民,但都因這樣或那樣的事情耽擱而未能成行。還有一回,我出差去了那個縣,本存心想中途下車,去村裏呆上哪怕是一時半刻,無奈也是來去匆匆,我也隻能坐在車上遠遠地看上一眼那個遙遠的小山村。

時間過去一年多了,村裏的事情慢慢記憶化了。想不到的是,有一天房東卻突然出現在我們單位,那情狀明顯是一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架勢。

那次,房東見到我們不久,立馬就抽抽嗒嗒起來。我們有些驚慌失措,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隻有想法讓她安定下來。後來,她說出來時,反倒顯得平靜了。

妮子初中畢業後,一直呆在家裏,百無聊賴。我們走後的第二年,誰都沒料到的是,妮子竟跟一個戴滿戒指的人跑了。大概過了不到一年,妮子卻隻身從南方回來了,像個小婦人似的。妮子見到媽媽後,眼皮都哭腫了,她說決不離開這個家了。可是,在家呆了一陣子後,她再也過不慣鄉村生活了。就這樣,她又走了,這回是一個人。

一個女孩子,出門這麼久,沒有一點音訊。房東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我們安慰她,答應想法子找到她的妮子。

事實上,我們也是這樣做的。我們還總是很留意地朝半開半掩的玻璃門裏張望―那些呆在寬大鏡子跟前的女人,那些懶洋洋坐著或躺在沙發上的女人。每回,都失落不已。

是啊,人海茫茫,到哪兒去找?縱使在同一城市,我們也未必能認得出妮子來。退一步說,就算我們找到了妮子,妮子還是不是從前的妮子,還是不是那個采楓葉的清純的少女呢?2001. 9我的南方夥伴

那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我搭上了開往南方的火車,我企求什麼,等待我的又是什麼,沒一點兒底。

還算幸運,來廣州才一星期,我就開始在一家信息公司上班了。雖然幹秘書不是初衷,但一想到從此不再見到某些麵孔,我就心花怒放。

報到那天,胡經理用兩根指頭捏著一份材料抖了抖,輕蔑地對我說:“這是小張寫的,什麼玩意!”(他把“麼”念成了“麻,’)隨後,他和顏悅色地對我說:“好好幹,如果你比小張強,就叫他走路,事情就是這樣的。去吧,小夥子,幹吧!”他手一揮,背過身去了,這表明他已經做出一項重大決定了。在他一聲令下,我也真的像陀螺似的轉了起來。

小張大學畢業後工作了五六年,比我早來南方幾個月,在這家公司當秘書。他愛好音樂。這天中午,我同小張一起吃過飯後,在辦公室一直聊到快上班。記得我問過他這樣一個問題,如果在內地我們吃同樣大的苦,是不是也能站起來?他說,那是肯定的。我又問,那為什麼有這麼多人出來奔波漂泊呢?他說,問題是你或許在那裏就不會那麼幹了,別人我吃不準,拿我來說吧,我也能吃苦,可是關鍵的方麵沒跟上,一切白搭!就覺得自己跟傻子似的,於是,就有了今天這一步。是啊,他說的“關鍵方麵”的確很重要,你沒做到或者你想到了但沒做到,別的事做得再好,又有什麼用呢?還不是幫別人幹了。

差不多上班時,樓梯口有了腳步聲。小張忙抓起桌上一張隨便什麼的報紙,捧在手裏。當發現不是朝這邊來的時,他就擱下來,籲出一口氣。一到三點準,他取下門後的毛巾說聲“洗臉”,就出去了。旋即,他又楚回來叮囑我:說的話就到此為止哦?!我笑著點點頭。等到人們陸續上班時,小張便不再看我一眼,好像我們一點都不認識。

興許小張對我的到來已察覺到了什麼。第二天中午,他說下月初廣州要舉行百家企業招聘活動,想去試試。但神情中有些憂鬱和迷茫。過後他開始彈琴時,這一些神情又都沒了。他所有的表情全凝聚在那張紅皺皺的嘴唇上,隨著曲調的起承轉合,他的嘴唇也跟著一絲絲顫動。好像非得借助它,手指才能完成複雜的動作。他彈了幾支曲子,我幾乎沒怎麼在意。這之後,一支清麗淒婉的曲子像赤著腳、噴著淚的苦妹子出現在我眼前,那曲子是三毛作詞的《橄欖樹》,我的心像皮影似的被它牽引住了,感染上了一重濃濃的傷感。曲終,我差不多要流出淚來。是啊,流浪者的心是一團濕絮,彈一彈,或許會變得鬆軟一些的。

幾天後的一個早晨,我聽見胡經理吩咐人事部主任找小張談話,情況很明顯,我感到很為難,難在小張這人不壞。十點鍾,我從外麵辦事回來,人事部主任在裏間同小張交談,話裏全是恨鐵不成鋼。之後,又語重心長起來。再過後,主任的鎖孔發出“咯吱咯吱”幹澀而單調的聲音。顯然,他不想繼續了。小張被炒魷魚,不管表麵原因是什麼,我想,一碗水溢出來是由於本來水已滿了,後來稍微加進一滴,就溢了。

下班時,主任交待我,晚上小張來取東西,要看著點,隻準他撿走自己的。斷黑時,小張果真來了,我還記得前些天他的態度還有些狂放,他的神態正像他常念叨的那句話:哪裏的黃土不埋人!可今天他看上去還真是判若兩人,上衣下擺沒紮進皮帶裏,他的身體顯得格外疲軟又矮小。他沮喪地一個勁地搖頭, 口裏近於耳語地說,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我站在那裏,不知用什麼話來寬慰他。

他拾掇了好一陣,出門時,他背起了高度約他一半的行囊。裏麵有他的專業書,還有五線譜。他一步一蹬地走下樓去,手裏還拿了把吉他,這把吉他平時同他的小提琴並排放在辦公室一隻櫃子的頂上。現在,這些讓他得到安慰的把式一時間都成了他的負擔。我替他拿了一會兒提琴。我們一同走出這幢燈火通明的大廈,融人不盡的夜色中。後來,我取單車時把琴還給了他,他徑直朝站牌走去。

再尋他時,桔黃色的夜幕模糊了我的視線:向東看看一片車流,向南看看也是一片車流,根本不見他的蹤影,看見的隻有暖暖的夜,柔柔的夜。

1997.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