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白的獨飲
李白拚命地喝,想把有些事情忘記。
那天夜裏,他一手提著酒葫蘆一手端著杯子,歪歪踩踩地走出戶外,他倒了一杯,四顧茫然,卻不知跟誰喝。可是他突然看見,月亮這隻杯子斟滿了,似乎在微微蕩動,讓月桂的倒影在波光中漂流,它好像要漂向另一個星體上去。於是他內心湧起一股潮汐,並且對著月亮笑了起來:今晚至少還有你呢!
他把杯子舉起來,舉起來,舉過頭頂,直到他白色的鞋跟離開地麵。可是他總也夠不上,那隻又大又亮的杯子太高了,高得即便是他再走上一個高坡,也不可能碰響。他有些失望。
這時,他又想起了楊玉環,別的什麼他都沒想,甚至他都不屑去想高力士替他擦靴子的事,他想著她墉懶的體態,朦朧的醉眼,優雅的舞姿,舉手投足,一切都美得不可思議,美得令人丟魂失魄。他不知道為什麼玉環常常要喝醉?就此他問過她,她嘴角隻浮起一絲笑意。
注意看的話,她笑時嘴角兩邊並不那麼對稱,左邊的那隻往上輕輕挑起,而另一隻卻完全是鬆弛的。她全身上下一些對稱的部位是那麼美,不對稱的還有一些單個的部位也還是那麼美。正像她喝酒是那麼漂亮,不喝也仍舊是那麼漂亮。玉環笑而不語,好像跟每次讀過他新作時的態度一樣,她不能跟別人一樣把他說得太好了。這反倒讓李白明白了什麼。女人大致如此,她告訴你什麼時,反不是那麼回事,她不告訴你時,你卻有了答案。
他自己不也常常喝得爛醉如泥嗎?他沒向自己要過答案,為何偏向貴妃要呢?在酒中他無數次擁有過不同於現實的生活,就跟一種齊頭並進的生活一樣,那種生活顯然是一種嘲諷一種挑戰一種解構,那才是真實的持久的哪!因而也是更令人依賴的讓人迷戀的。然而,他必須用杯中之物作養份,不斷地滋養它,將痛苦和一些望而生厭的東西過濾幹淨,留下一些純淨的但不乏優鬱的東西,開出一種莊嚴的傑出的花來,在月輝中在日光裏散發出芳香。因而,他非得持續地喝著,就像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那樣,非得一直點著火柴,並且死死地注視著眼裏的那些動人景象。然而這是做不到的。
有一天,李白沒喝的時候寫下了這樣的句子:“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李白逃避愁,但是離不開愁,正如他離不開酒一樣。他耽於這種愁,甚至依賴著愁,他同樣需要用愁去對抗他的無憂對抗生活中的平庸。有了這種愁,他的生命才獲得了某種質感,他才可以提煉詩句,他才有理由向酒杯和女人尋求慰藉。
不過,李白還是不懂,那隻銀色的杯子既然斟滿了,為何舉得那麼高呢?他再一次嚐試著舉起手中的杯子,去邀請她,手停頓在半空中,他在等待著。有一忽兒功夫,他甚至眯起了眼晴,他是想,等他睜開的時候,她就會來到他的眼前,以更加飽滿的熱情回應他回應他,就像他付出的那麼多。
他的手快支持不住了,以致酒杯在震顫中飄灑了幾滴,在月華中那酒液呈現出白玉般的光澤,仿佛是詩人液態化的靈感。正當他再度升起失望的情緒時,突然,他聽到一個清脆的響聲,就跟杯盤的邊緣相碰發出的聲響一樣。他眼前一亮,胸間的潮汐再度上漲。
他想驗證他碰響的是不是月亮那隻杯子,可是,他心底很快就退潮了,那股灼熱的潮水順著他的喉頭路過心房再進人腹部,去澆他心頭的塊壘,去激怒詩神。李白明白,剛才他碰響的隻是自己的牙齒,而不是別的什麼,不是。
他飲幹了自己杯中之酒,月亮那隻杯子依舊舉在天空,既沒碰響也不可能喝盡,還是滿滿的。她隻是不露聲色地傾瀉下來,那麼均勻那麼清澈。就跟空氣本身一樣,你在其間呼吸,但不會感到它的存在,它有響聲,也有呼吸,甚至還有意誌。
是的。李白清楚這一點,並堅信這一點。
這時,李白又倒了一杯,他再度舉起來,他突然發現,地上躺著的那人也無聲地舉起了杯子。嘿嘿,大概他是喝多了,要不怎麼趴下啦!怎麼樣,不行了吧?什麼,還―喝?好好好,再來再來!他抬起手來,指指天空,又指指地上的那位,你―哦,還有你―我們三人,再來一杯!
扶疏的枝葉落下倒影,一個醉醇釀的黑色的人影也斜斜地躺在地上,一起動態地切割著銀霜般的月色。李白看著地麵,微笑著搖了搖頭,他不知道誰醉得更沉,是他,還是他那躺在地上的影子。
關於這一場景,李白後來寫下了這樣的句子:“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2002. 1
遠離戰火
當五月的鮮花開遍原野的時候,一朵“惡之花”卻在似遠實近的地方轟然炸開。那一刹那,血光濺傷了所有中國人的眼睛,中國的心口在滴血―
一個隻會拿筆不會拿槍的文弱書生,家中唯一的兒子,兩個本應從戰神身邊走開的善良女性,三名並不想傷害誰,唯願“早日結束這場轟炸,讓和平與自由重返南斯拉夫”(許杏虎語)的無辜記者慘遭栽害,被稱為國家領土延伸部分的使館滿目瘡皮,一片焦土。
幾天前,人們還能從報紙上讀到許杏虎那散布著硝煙的戰地日記。其中4月26日那天,他記述了他冒險為在23日北約轟炸塞爾維亞電視台中死難者送行,並為他們“驚天地,泣鬼神”捍衛新聞而犧牲的精神深深歎服。想不到事隔10天,他自己也追隨他們而去了。5月2日,他這樣寫道:“來到樓頂,發現整個貝爾格萊德已陷人了茫茫黑暗中,不見一點燈光,隻有一輪圓月掛在城市東南的天際,還不至於使眼前漆黑一片。”我們可以看到,即使在極度的黑色恐怖中,他仍以黑色的眼睛尋找光明,沒有喪失對和平與自由的信心,沒有放棄對美好事物的追求。也許,那一刻,他想得更多,他想到同是這一輪圓月也曾照臨在故國的土地上,那裏有嫋嫋炊煙,有大豆高粱,有大江流日夜。
然而,在五天之後的那個不樣的晚上,三枚罪惡的導彈卻把這些美好的向往全給扼殺了。許杏虎決沒想到,他們竟有這麼卑鄙。他結婚才一年,熱愛鴿子和草地的漂亮妻子,也決沒想到。當然,飽覽世事滄桑的新華社優秀女記者邵雲環也不會想到。可笑的是,這一次連同以往的那一切都是打著“維和”、“維護人權”的幌子進行的。多麼美麗的謊言!
我不由得想起《戰爭與和平》中的一段話來:“自從有了世界,人類開始互相殘殺以來,沒有一個人對同類犯罪不是用這種思想來安慰自己的:假定自己在為別人謀幸福,謀大眾的幸福。”這是獵人賜予給獵物的那種幸福。
平常,我們總以為戰爭距離我們還很遙遠,可以高枕無優。於是我們隻是帶著隔岸觀火的神情,帶著感覺良好的心境,一邊就著牛奶嚼著點心,隨手翻閱著科索沃的戰況,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作為革命小酒中助興的佐料。平常,我們總以為和平永遠和我們同在,就像一枝永不凋謝的玫瑰花,不盡地吐露芬芳。我們並不完全懂得和平意味著什麼,就像健壯者不知健康意味著什麼,青年人不知道青春意味著什麼,隻是在行將消失時,才知道它像空氣、水和陽光那麼重要、那麼珍貴。於是我們肆意揮霍它而不自覺,就像在餐桌上揮霍大把大把的金錢,在“方城”上揮霍大塊大塊的光陰。滿足於口裏吃的,身下坐的,手中拿的。滿足於加官晉爵,滿足於營營苟苟,滿足於損人利己,專橫跋啟。
然而,就在那個黑色的日子裏,三位死難者淋漓的鮮血,我駐南使館遍地瓦礫,和平鴿拍打著受驚的翅膀從我們的上空掠過,我們才蟠然醒悟,貝爾格萊德近在咫尺,戰爭並不遙遠。我們甚至聞得到撲麵而來的滾滾狼煙。於是,我們震驚,碎不及防。
我們連連搖頭說:不曾料到。
可是,就在昨天,我們還有人在玩弄“豆腐渣”伎倆,幹著自毀長城的事體,還有人倡議要修複北京圓明園卻忘了國恥。怎一個“震驚”了得?甚至,僅有憤怒和抗議都遠遠不夠。
既然,我們不可能做到像耶和華說的那樣:“這世界亂糟糟,沒開好頭,看來必須重新來過”,那麼,我們就應直麵現實,應好好想想,為著人類的和平,該做些什麼?
呼喚和平,讓戰爭走開!就像死難者朱穎的母親傷心哭泣發出的心聲那樣:為天下可憐的母親和妻子,請熱愛和平熱愛自由吧!然而,最重要的是珍惜已有的和平環境,就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樣,把握好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刻,臥薪嚐膽,勞動,創造,直到富強。
1999. 5.
好好活著
十月之初,同學雲集母校舉行畢業十周年聚會。十年一夢中啊!麵對飛逝的流年,誰都不會有太多的樂觀。這就更顯得同學情誼的珍貴,共同的文化源流和師育讓大家結下了有如血緣般的親情。
現在距聚會又過去了十多天,我從最初幾天的興奮、歡愉中冷靜下來,彼時彼地的一些情景透過友情的漣漪促我思考。奇怪的是,它不是友誼,也不是人世的沉浮,而是有關“活著”這樣一個命題。是啊,活著,可不那麼容易。
我們班一位走讀生,畢業後在一所學校教書。近兩年,他似乎獲得某種悟性,撿起繪畫這門業餘愛好,做起服裝設計的營生來,很快,他憑著自己的天賦設計生產出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係列服裝,在省城叫響,繼而在上海靠上了碼頭。然而,就在九月份,在上海的一次辦事途中,他租用的“的士”摔成了變形金剛。我見到他時,他的牙齒有幾顆已先行告辭了,臉上凹凸不平,色澤不一,像是得過一場麻瘋病幸存下來似的。他說,活著真好,我險些就見不到同學們了。說這話時,他的聲音微有嘎咽。
副班長和丈夫(同學)是在座談會前一刻鍾趕到的,他們轉著圈和同學握手拍肩,用手指頂著腦門回憶同學的名字。她還是從前的個頭,短小精悍,隻是臉上多了一幅眼鏡,許是臉上的絆紅染的,那鏡片茶紅色。然而她臉上的紅又像是蠟染的,了無生氣,黯淡而憔悴。天哪,這位快人快語、作風潑辣的女班長怎麼啦?我心裏暗暗吃驚,待到從與旁邊同學交談後,才得知她的不幸。大概是去年,她的前夫在一次遊泳中遇難,蹊蹺的是不在大風大浪的江河,而是在人頭攢攢的遊泳池,況且他十分熟諳此道。這似乎不可思議,然而卻是真的。
輪到副班長說話時,她清了清嗓子,以一種人人皆知她不幸際遇的神情說:“我終於從悲哀中站起來了,我還要堅定地活下去,我要讓同學們看到,我,一個不幸的人,將會活得更好!”鼓掌,熱烈的掌聲,人們從她現在的丈夫加同學那堅毅的臉上找到了有力的佐證。
而我的另一位歌喉不錯的同學,還未能從悲哀中重新亮起歌喉來,這次沒能見他。他妻子騎車上班時,因禮讓身後一位急行者,車子在街沿上磕碰了幾下後,歪倒下去,她的一隻手試圖撐住地麵,但沒撐穩,接著以頭搶地,當時隻發覺頭部有輕微外傷。她還太年輕,從沒想到過活著還有什麼問題。可是,送醫院不久,這朵花就過早地凋謝了,經查,為顱內出血。命運的無常代表神靈對人的尊嚴的蔑視,而人類的尊嚴的自相械奪的情況難道就少嗎?幾乎從每位同學的臉上都能讀出人世的蒼涼。每想到這點就讓人流淚。然而,所幸的是,不管生活加之於我們什麼,我們都含辛茹苦地承受住了,沒有誰趴下起不來,人們在變異中,尋求變遷,尋求別樣的路,體味別樣的人生。
一位寫詩的女同學說:“我覺得,不管我們走在哪條命運之索上,我們都要好好活著,活下去,善自珍重,總是不錯的。”我看出,我的許多同學開始把人生的視角從投望到廣闊的社會回到觀照自身,從尋求非凡中返回到探尋生命的底蘊。這或許是一種從長久的迷失中獲得的回歸吧!
1994. 10
還有什麼買不到
“買賣”二字小時特易混淆,譴詞造句往往鴛鴦倒置,教師每每望文生義幫我們區分,結果也隻是恨不捉刀地搖搖頭。那年頭,“買賣”確實沒什麼實際內容可言,毋寧說是定購、配額。人們不得不在貨幣和商品間加進些繁褥的票證,用以說明這種交換的合理、合法性。
參加工作後,市場開始解凍了。許多票證變得僅具收藏價值,票麵上的花紋也隨之轉換為人們生活中的色彩。家鄉偶有客來,我總是買幾個鄉間難得吃到的菜肴炒給他們嚐嚐。 自然是客人大快朵頤,主人盡享東道之樂。興致一來,我還邀他們逛市場,走過琳琅滿目應接不暇的鮮、幹、鹵菜攤點,他們留連忘返,驚歎不已,嘖嘖,這菜也真多!現在啊,有錢什麼菜都能吃上。
後來,更是市場日盛,漸漸地,人們由一種單純的歡欣變得有些複雜化,喜中有憂,從大批的青蛙上市開始,人們擔心中國的生態環境一天天失衡;到買賣國家重點保護的珍禽,特別如天鵝、虎骨、熊掌等等,繼而引發了動物學家強烈呼籲。
可是,很快我們發現,這種遠見被眼前現實所阻隔,那種廣泛的同情心甚至變成一種奢侈。許多的人類找害自身的觸目驚心的事實一再提醒我們,救救人類!這並非危言聳聽,當我們聽慣了假煙、假酒、灌水牛肉、病豬肉充斥市場,危害百姓之後,還有一些傷害無辜的冷門消息不斷爆出來。
據《南方周末》載,一個九歲男孩在父母離異後,從無暇顧及他的母親身邊逃往東北。白天幫人幹些雜務,聊以裹腹,晚上則露宿街頭。一個子夜時分,他突然覺得有人騎在自己身上,脖子被死死卡住,尿道處有種涼噢噢的感覺,隨後昏死過去,醒來時才發現他的陰莖、翠丸被全部割除。據警方分析,此案可能與社會上流傳的“童子生殖器做藥引可使男子壯陽”有關。這樣的慘劇在新中國的曆史上鮮有所聞,致使魯迅筆下的人血饅頭相形失色,大打其折扣。
如今,市麵上什麼都有,豐富極了,繁榮極了,可謂應有盡有,有需要,就有人滿足這種需要,甚至一些潛在的不曾意識到的需求,也有人幫忙考慮周全了,並且找到了辦法。人們的生活從不曾有過這麼豐富的內容,人們的精神也從不曾有過這樣的滿足。然而,市場上一些不和諧之音也是不可避諱的事實,它在給人們的生活製造陰影,帶來悲劇。同樣是市場,你還可通過這個多棱鏡看到它的另一麵,有人需要成名,有書號出售;需要愛情,名媛佳麗任你挑;需要複仇,職業殺手應聲到。依此類推,假如有人想毀滅人類,我擔心核武器會進人流通領域。
如果說,有錢買不到東西,是一種市場的萎縮和社會的畸變;那麼,錢什麼都可以買到,該是市場的繁榮和社會的進步了,這似乎不成什麼問題了。然而,我們還應看到,什麼都可以買到,產生的負麵效應或許更大。市場應當沿著法製的軌道,健康而有序地發育和完善。
1994. 5
花朵·果實
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我騎車行走在夾道的梧桐樹間,一時間身前身後竟空無一人,仿佛從城市的廢墟上走過。樹葉篩下的光影讓我千百次飲彈。
突然,就在我的正前方,幾乎在完全平靜的狀態下,一片葉子飄落而下,像扔進水中的一枚鎳幣飄飄搖搖,不偏不倚恰巧別在我的上衣口袋上。我十分詫異,忙取下來瞧。這時,遠處的江輪拉響了汽笛,蒼涼的聲音把白晝的空氣震皺了,還有我的額頭。頓時,我便湧上了一個很傷痛的感覺:青春已逝,時光不再。
是嗬,我已不再年輕了。“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青春僅僅是作為我的羨慕或回憶而存在,伴隨青春的那種新鮮的幸福感消失了。
春歸無覓處,明年仍會如期而至。而青春卻像一個絕情的女子一去不複回。這種啃歎顯然是夠古典的,但對每個不可重複的生命個體來說,體驗永遠是獨特的,嚴肅的,也是常新的。誰能告訴我們,去哪裏找回從嘴唇上脫落的玫瑰色彩額頭的光潔和肌膚的滑膩?找回那羽毛般輕柔潔白的愛情夢幻?找回那神采飛揚的青春氣息那四射的活力那奔突的激情?
王爾德筆下的道連·葛雷可以盡情享受青春不倦的歡樂,而無韶華易逝之憂,因為他的畫像在替他忍辱負重、承受衰老。我們又何嚐不夢想著也能金蟬脫殼呢?我真佩服那些人,他們給自己盤過點後,還能充滿自信地說,我還年輕,還行!而大多數人在這點上脆弱善感得可以,慣於用成熟這類青春的替補物作安慰來包紮時間留下的傷口,就像一個咬住嘴唇決心不哭出來的孩子那樣。
我時常想,青春為什麼值得留戀?縱使你的回憶不過是一串沉重的歲月,煩惱,浮躁,迷惘,甚至絕望,你被那些傷害青春的人與事弄得傷痕累累。然而,當你回頭看去,那燈火闌珊處的青春依舊美輪美灸。她是人生的花期,芬芳,甜蜜,以致這之前和之後的歲月似乎隻具有向往和追慕的價值。的確,青春美如斯。
然則,一位丈夫對妻子說,你不再是一朵花了,而妻子卻回答說:我雖然不是花,但我是一顆青蔥喜人的果子。花朵是嬌媚的,果實是醉人的。亞當夏娃偷嚐了禁果,才成就了真正意義上的人類,因為果實孕含著智慧和創造。
1998. 4
靜夜遊思(外二)
命 運
不要懷恨命運。
現實是嚴峻的穀,理想是美麗的峰,現實和理想就像一隻追趕自己尾巴的小花狗,在人覺得滑稽,在己卻完全是認真的。命運則處於他們中間狀態的曲線上,它用一隻無形的手設法將二者的關係弄得調和一點,因此責備命運的欠公允,就等於要求它偏離自己的公平。
命運到底不過是社會對個人選擇的選擇,爾後雙方所達成的契約。社會的選擇大抵相同,個人的選擇則各有各的不同。懦夫使自己成為懦夫,英雄把自己變成英雄。因此,命運即自己,信哉斯言!
選 擇
人是“被拋”到世界中來的,因而他的自由選擇實際十分有限,常常是在不由自主的情況下,不辨前因後果的條件下被曆史放置在隻有幾次選擇機會的難點上,可我們有時連這種難得的機會也失之交臂了。因為害怕選擇,實際上是害怕擔負選擇之後的責任。於是,為了逃避責任,便索性拱手交出自由,歸還給造化,而甘心於屈從,因為屈從比選擇容易得多,倘使屈從(實際上也是一種選擇,隻不過喪失了自信)之後,還難擺脫如影隨形的責任的話,我們往往就要騎驢找驢了。
責 任
死亡在任何情況下都是自己的東西,這樣看來,它並不怎麼可怕;但若想到因死亡而生發給活者的一係列的不幸,死因而變得可怕和難以接受。這就是為什麼活下去比死亡需要更大勇氣的原因,而責任的大小就集中表現在這種對死的畏蔥和對生的眷戀程度上。
原來,我們稱之為責任的東西,乃是我們生命賴以繼續的理由,它像一個支點,使我們存在的意義有了某種可能性。人生隨想
當我們活得超脫俊逸時,必然要以犧牲責任為代價嗎?是的。專執於一端的人是幸運的,可惜我們大多不忍為之,而將兩者的衝突內聚於柔弱的一身,這就決定了人生煩惱的絕對和必然。我們常常首鼠兩端,搖擺不定,卻依然疲於調停,艱於衡定。我們便不覺走人一種深重的優鬱之中,咀嚼悲壯,一如體味崇高。
事實上,我們稱之為良心的那點東西,是很少能夠安定度日的,注定要扮演一種悲劇的角色。當它可以不必為別人哭泣時,它必將回過頭來為自己哭泣。
經曆一定的滄桑後,人們不時會從紛擾喧嚷的世界中退回到自我之中來,變得內在化了。在靜謐中內視、 自省、進而調整。這便是世人謂之為城府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