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沉默了一個月、半年、或更長時間,有一天他解除對外部的警戒,不再緘默時,他把以往的一切合盤托出,加倍地交出自己,殘忍地舔甜著自己,痛快淋漓。好吧,很快他又會迎來下一個更為嚴峻的蟄伏期。
看來,人是個多麼愛遺忘的動物啊!
據說上帝將好人的眼淚都收集起來,裝進一隻瓶子,以慈悲化育這些種子,使之長成累累碩果,來時再交由好人去收割。可為什麼不索性將飛離潘多拉盒子的災難盡早收回呢?世間的好人從此不就不必流淚了?
哦―不,上帝每天都得工作,得有事可做。他讓窮人受苦受難,是為了施舍;他讓魔鬼為非作歹,是為了懲戒。據此,他賺取了雙份的功德。
一漁民從湖中捕獲一巨鱉,興奮萬狀,於集市奇貨沽之。然則鄉人皆疑為神龜,漁民神色黯然,心生恐懼,且日甚一日。忙至廟中敬香拜神,旬日一次,直至售龜之錢告罄,恐懼乃去。
有好事者不解,漁人曉之,曰:“恐怒龍王,以錢通之耳!”好事者乃悟:蓋龍王亦不乏人情味矣!據悉,國中寺廟,晨鍾暮鼓,香火日蕃,香客一改昔日布衣檻褸而多為錦帽貂裘之徒。常人甚異之,富豪之人集財斂富常不遺餘力,錨株必究,卻毫不吝於進奉神明之多少,動輒一擲千金,何畏乎哉?莫非懼怕“富人進天堂難於駱駝穿過針眼?”
哲人笑日:倘使於今通往天堂之路不再由善者的苦難築成而改由富人出資修建,那他們緣何不堂而皇之去作天堂客,直奔天堂而去呢?
除去生理上的意義,死到底是什麼樣的狀態呢?我們常常沿用一種解釋對小孩說,他去了很遠的地方,不再回來了。退一步說,他若是回來了,誰又認得他呢?小孩明白地笑了,那不成了“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嗎?
是的,是的。唔,不過,它沒留下詳細地址。嗯,是“內詳”。
小孩又問,內詳也算個地點嗎?
是的,是的,是一個很秘密的地方,從那裏傳來的消息說,移民們去了那裏後,“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人人都擁有一張綠卡,一份田產,皆雲:“此地樂,不思蜀。”
當我們麵對死亡時,一股直透骨髓的冷氣向我們襲來,令人不寒而栗。是啊,若以死亡作參照,世間的一切都紛紛失重,變得不能承受之輕。
多少事情,都不值得煩憂,不值得執著,毀譽、得失、是非、恩怨失卻了往日的鮮活。它以一個冰冷的事實提醒我們,不得不在創造生活意義的旅程中稍事停留,反觀生命,苦思命運的神秘和無常,感到生命的自身太值得珍視。
我們這樣孜孜不倦,是否過於強調生活的意蘊,而把生存的根基反而忽略了呢?在短暫的人生中,我們走得過於匆忙的一些人是否應該在一定程度上向生命的本源回歸,就像回歸自然那樣呢?
然而,當我們暫時遠離死亡時,不再恐俱,不再沮喪,拋開瞬間的夢魔和遐想,我們又不知不覺地在追求生活意義的旅途中風雨兼程了。
人啊,人!生的誘惑始終戰勝死的恐懼。
沉默之隨想
人生是多彩的,世界本無定式,中山裝和西服各有短長,並行不悖,倡導沉默正如祟尚善辯一樣偏頗。沉默也好,善談也好,實屬性格所致,亦無所謂藏否。你可以找到曆史上許多名人以沉默著稱,你同樣也可以找到等量齊觀的名人以健談見長。讓沉默者變得健談,和讓健談者保持沉默,均為勉為其難。不必強求,順其自然,讓沉默者沉默,讓健談者健談吧,沉默與否並非尺碼。
沉默若非爆發前的蓄積,一如廢話連篇的高談闊論,同樣無價可言,甚至更加不如。“不在沉默中爆發即在沉默中死亡”。沉默若沒有內容,沒有份量,便如死水一潭。沉默不是神仙皇帝;不是希臘女仆意念中的雞蛋,會擅變出輝煌的明天;沉默也不是阿裏巴巴眼前的鐵門,隻要喊叫,就會有堆金砌玉。沉默隻是一種能創造意義的最佳狀態,本身並不帶來什麼。同樣,除非你能自救,否則沉默也不能救你。
沉默無須許諾。認為沉默是什麼,它之後又會怎樣,拉出一副唬人的架勢,實際上是內心虛弱的表現。這種人往往耐不住寂寞和孤單,沉默在他必不是一種修養,一種意境,而是一種無奈。因為怕被世人遺忘,終於有一天,他沉不住氣,憋紅了臉開始說話了,並滔滔不絕,一發而不可收拾。怎麼樣?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露出一副“非不能,實不為也”的傲氣來。這種人身在村野,心在魏咖。滿腦子爭名於朝奪利於市的想法,沉默之於他實為附庸風雅。其實,沉默就是沉默,沒有條件,應虛心老實,不必睜著一隻眼睛來盯市麵。沉默須經得住考驗,不要看重那些巧言令色之徒暫獲的蠅頭小利。有言道,先胖不算胖,後胖壓倒炕。
沉默無須辯護,因為一經診釋,便會露出一種此地無銀般的窘態,也破壞了沉默這種美好的情慷。對於因沉默而招致的是非曲直,最好的姿態乃是對於沉默的沉默,辯誣顯得蒼白無力,也是內心浮躁、心理和人格尚未成熟的反映。沉默不存在翻案、正名的問題,它原本就沒錯,錯的倒是那些專以攝取扭曲了的形象為能事的有色鏡片。“淡泊明誌,寧靜致遠”。還用得上那句話,讓別人去說,走自己的路。
沉默如丹頂鶴,它單腳獨立,陷人了沉思,它有哲人的智慧之美;沉默如善感的處子。她用雙肘支托起一輪皎月,它是靜美的;沉默如大海、高山、大地、藍天,它以靜穆的存在承受一切,觀照一切,它什麼也不說,僅以它的博大深沉宣示出一種壯美。本來我想把沉默看作是中性詞,但我還是忍不住要說出來,美呀!美在沉默中。
寬 容
小時,我試著去捅梁上的燕窩。父親說:“頭上會生瘡的!”我嚇得嘩若寒蟬。事隔多年,據我所知,父輩對有著紳士般羽翼的燕子並沒有什麼圖騰和禁忌,而且預言也沒有應驗過。現在我終於明白了,這是一種寬容,一種人與自然萬物和諧共存的寬容。
後來,我將這種寬容推及到與人的交往中去,因為我相信人心換人心,以和為貴的效果。雖然每有所獲,但不盡如人意。然而,我決不歸咎於他人,而反求諸子己。我更加坦誠、豁達,希望被理解,可是,我的寬容和做事留有餘地並沒有得到“萬歲”,反招誤解:有的認為我是理虧,有的認為是我怯弱,還有的認為我想伺機圖報。我開始認為這種文明的特質或許缺乏土壤而懷疑它的可行性。
不久,我對於寬容的信念開始動搖。我開始學習玩弄一些伎倆來對付我曾經愛過的人們。例如,我借鑒狼所使用的手段:對準一個負重爬坡的驢子的臀部猛咬一口,叫它措手不及;又如,我挑動人們互相反目,然後各個擊破;再如,我對那種我認為傷害過我的人微笑,以便在他不留意時下手。等等。回頭,我氣喘噓噓地躺在床上,像海盜一樣扳著指頭,計算輸贏,直到貪婪的嘴臉露出獰笑:哈,我又贏了。
幸虧,在我的知識、能力和情感退化之前,我迷途知返了。痛定思痛,至少我犯過信心不足之錯,一是不應對他人失去信心。二是不應失去自信。我完全可以做成一個體麵而有尊嚴的人。看來,我注定要寬容地生活,雖然有時難免要慣壞一些壞脾氣的人,甚至暫時吃點虧,但是,若要寫成一個大寫的人字,這卻是別無選擇的。
真 誠
幾年前,當我還是一名風華正茂的萃萃學子時,生活更多的是作為書本或銀幕中的圖景出現在我麵前。我難以分辨出生活與演戲之間的差異。
然麵,當我在人生的瀚海上艱難地跋涉七八載後,生活以它本來的麵貌融進了我的情與思之中,我嚐到了生活之酒的原汁:酸甜苦辣。我捕捉到了那宛如遊絲般的生活底蘊:創造人生。懷著女蝸的虔信,薛西弗斯的執著,不創造,毋寧死。於是,像任何一個對生活懷有嚴肅態度的人一樣,我以我並不強壯的體魄,直麵人生,迎視著疾風劈麵吹來。
前不久,有朋自遠方來,他忠告我別太認真了,生活不過做戲而已。朋友的話使我再度陷人生活與表演的心理曆程的特殊情結之中。是啊,我這樣的年華本該活得瀟灑自如,可我們過得並不舒坦。那麼,我們這麼認真而嚴肅地生活而不是苟且、卑汙的生存,是我們錯了嗎?是認真錯了嗎?我不止一次地輕輕問自己。不錯,人們隨著生活的進展,應不斷調整自己以取得同社會的和諧。但是,非參加化裝舞會不行嗎?以虛假的笑來掩飾無情的冷漠;以誇張的語調來捂住私心所在;以矜持的步態裝扮高貴而遮蓋平庸和空虛。永遠的矯揉造作,永遠的爾虞我詐,因而,永遠的幸福與美滿?
不。如果生活就是表演,那麼我拒絕登場,一定要表演的話,那麼,世界不過多了一個平庸而整腳的醜角,卻因此失去一顆自在而無優的石子。如果是這樣,我會為人生而陷人深深的悲哀。
我不隱諱,我過得還很累。那是因為我勇敢地擔當起做人的責任來,而不是自私得醜惡。因而,我體會痛苦,也體味崇高。每當生活因我的努力而有賜予我時,我就感動,就歡笑,但並不炫耀;生活的壓力太大時,我就呻吟,靜穆中舔拭自己的傷口,以圖後為。決不願讓虛榮將傷口裝點成鮮花而自詡於人。隻要我生活在這個世界裏,我將永遠因真誠而自信。
知 足
記得當我麵壁十年之後,一張師範錄取通知書成了我破壁之酬,我非但不興高采烈,反因期望未達而快快不快。父親一仰脖喝下足足一小碗燒酒,暗啞地說:“兒子呀,要知足啊,路上有坐車的,也有走路的,還有挑擔的呢”,這話使我捧著通知書的冰冷的手漸有熱度。
我想,我大概屬於空手走路的那類人,雖然比不上坐車的輕巧,但卻免去了挑擔者負重之勞。爾後,當我學畢謀職已幾度春秋,漸有墉懶時,驚悉我中學同窗有的還在作身心交瘁的掙紮,“八年抗戰”尚在持久之中。我猛然一震,不寒而栗了。那是一種怎樣蒼涼的人生景觀啊!這使我倍加珍惜既有的一切。
於是,我安於清貧,甘於淡泊。生活有嘉於我時,我為收獲而舉杯,生活滯遲迂緩時,我握緊釣杆,一任浮標凝然於水麵,靜然禪定,養精蓄銳;命運多並時,我為活著本身而高興。有些人在陽光下行走都優心忡忡,我看這是大可不必的。當我雙手插在口袋裏,信步踢飛一顆小石子,濺起池塘一個個同心圓時,我抬頭看見了深秋高遠的藍天,一切寵辱皆忘,隻為我的健康和自由而興奮不已。我是多麼熱愛生活!我知足,我常樂,常樂是上帝獻給知足者的一份厚禮。
可是,有人卻偏偏要不知足而貪得。貪得才會泛濫成災,於是有了劣質牛皮鞋,“崛起”了修鞋業;有了著書不立說的文抄公,隻“繁榮”推銷術。貪得才會有艇而走險。貪得的人永遠也樂不起來,他們的心“常懷戚戚”。
知足常樂,但決不安於現狀。知足,才所求無多,彌知珍惜;常樂,才鬥誌旺盛,動力不絕。知足常樂像是一隻收回來的拳頭,它不是退縮,而是韜光養晦、厲兵襪馬,當它再度出擊時,一定如出鞘之寒劍揮斬自如。
得 失
兒子到我辦公室玩,見我隨手撕去隔日的幾張日曆,大惑不解地問我:“爸爸,你怎麼亂撕東西呀?”我頓了一下,告訴他:“這是日曆,撕去的時候就是在用它。”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過後,我們父子間的這番對話又反當給我,像一顆橄欖頗有些回味。許多事情因為司空見慣,使得我們的感覺反不如兒童敏銳。其實,在消逝之中也是在實現之中,這樣的道理在我們生活中還少嗎?
愛情,不隻是花前月下的纏綿、沙灘草地的歡笑,也有彼此莫明的折磨。折磨實際上是一種過濾:該汰去的汰去,該沉澱的沉澱,然後,才能達成新的默契和交融。
在感情的記憶中,母愛猶如沙中的金粒存留下來,難以忘懷。這不僅因為她的博大胸懷,更因為她的無私奉獻。母親的乳汁是潔白的血液。她泊淚的流,她憔悴了,而新生命得到了延續和茁壯。
同樣,人們在創造中,時光留不住,如流水般地逝去。伴隨著生命的消損,漸漸地,人的本質屬性得到確立, 自身的價值得以實現。這種生活的報償是人們回歸大地最大的慰藉。
樵夫如是說
清早,樵夫上山砍柴,遇上一隻來此越冬的老虎。老虎很饑餓,樵夫很警覺。他們的目光相持了一段時間後,一場人獸之間的遭遇戰終於不可避免地拉開了序幕。
他們從早晨戰到黃昏。從山頂戰到山麓。最後,當人們趕來時,出現在麵前的是一幅異常慘烈的悲壯場景:靜靜的山崗上,映照著斜陽,樵夫緊緊地抱著老虎的脖子,保持著勒斃它的最初狀態。老虎側臥在他身旁,像一匹色澤亮麗的綢布,在風中簌簌抖動。
這一切更像是獵人和他的狗常有的那種和諧,仿佛他們在一場共同目標的追逐中累倒了,如今,正睡得十分香甜。若不是叢林中的灌木和荊棘沾上了那麼多的毛發和布片、鮮血和碎肉的話,誰還相信這裏發生過一場殊死的度戰呢?不過,樵夫還活著,隻是由於失血過多、疲勞過度而昏死過去了。
人們帶著巨大的驚歎,小心地把這對糾結在一起的人獸費力地分開來,作了妥善的不同的處置:給樵夫請來郎中,為老虎找來買主。
一年後,多虧他一直憑著賣老虎所得的那筆錢的治療,才使他從奈何橋上走了回來。病愈後的一天,他想起該添置一點家什了。於是,他興致勃然地盤算了一番,而結果卻使他倒抽了一口冷氣,他驚奇地發現,他賣虎所得的銀錢,剛夠他支付治病所花費用。不多不少,正好兩訖。
有時,我想,人和命運不也如此麼?
當我們經過一番艱難的抗爭後,命運之神把我們推向人生的某個製高點上,我們回首來路,環顧四野,不由得“其喜洋洋者矣”。且說,我們扼住了命運的咽喉,雲去。且慢!命運這時卻要汕笑地說:不妨學學樵夫,來一次人生的盤點罷。得耶?失耶?怕是少有再輕鬆得起來的,因為,我們多半會得出樵夫一樣的感覺。
從某種程度說,我們所得到的,莫不是我們所失去的,我們隻不過找回了我們曾經失去的東西,而我們卻要稱之為成功。雖然我們常說,辦法總比困難多,但自創世紀以來,成功卻絕不比失敗多。能夠兩兩相抵,已屬不易,何況,又有多少人畢其一生,還根本望不到成功的項背呢。但是,人們卻從來也沒有、也不可能放棄自己的努力,這大概就是我們的人生吧。
1991-1993
又見桃花源
在城市裏呆久了,就想到桃花源去走走。
仲秋的一天下午,我又來到了江西省星子縣境內的桃花源,算來這已是第三次了。這次來,我會看見什麼,會有什麼感受呢?我不知道,我隻是想來而已。陪同我們的是陶學研究專家、縣文化局領導劉希波先生和我的同學熊任元。
到穀口已是四點多了,車子停在門口,有人相告,前方正在修路,估計進不去了。若步行,則要走上一二十裏路,顯然也是不可能的。我們都有些失望。希波先生指著澗中的一塊巨石對我們說,那叫“回馬石”。
說的是秦始皇二十四年,秦大將王剪伐楚,懷王子熊繹向穀中急急避難而來。王剪緊逼其後,眼看就要追上了,這時老天爺忽降雷雨,四野混沌一片,致使王剪人馬徘徊不前,楚王子才得以脫身,從此隱居穀中不再出來。
那麼,我們今天又是追什麼來的呢?追著追著,一眨眼它就遁人穀中不見了,一條大路卻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我想,要我們打道回府的那個精靈,可能是我們所要找的清靜。
“來來來,下去坐坐。”希波先生把我們請到水邊的一間亭子裏坐下來。他總是富有耐心地笑著,眼角的魚尾紋光芒四射,好像在說,既來求清靜,就該稍安勿躁。這間亭子是用茅草搭蓋而成的,好像它的曆史有二千一百八十三年似的,非常古樸。身後是一條古廬江,河水不間斷地流下去,山風不間斷地吹著。一時間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我以為我們在座的身上都隻遮了一片樹葉,我們是在狩獵的間隙商量著下一步的行動。這樣走神時反倒讓我忘了山外的許多事情,有點“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不多時,希波先生起身一揮手,說了聲“走!走多遠算多遠。”車子又開動了。走過一段石子路麵,到了鋪有水泥的地段。老百姓見是希波來了,好像看到“武陵人”又回來了,都很親熱,幾乎像是“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不等他說什麼,就忙搬開了路障。不過希波心裏還不踏實。老百姓就笑著說,走吧走吧,路麵都幹了,隻是大車子還要擋一擋。
我同學輕聲地告訴我,為了這條路,希波先生不知操了多少心,現在路快修好了,他心裏著實高興。為了開發桃花源,他幾乎把全副身心搭進去了,甚至還把口袋裏的那點東西都搭進去了。桃花源投人近千萬,透支很多,許多資金都是以他個人的名義爭取的,所以討債的人常來找他。希波先生的國畫很好,我想,一段時期以來,他心無旁逸地精心製作最得意的一幅山水畫,就要算是眼前的這一幅了。
緣河而行,一路的風光固然不錯,加上我們的心裏因素.更感到美不勝收。因為我們不單是從喧鬧的城市來到了大自然的懷抱,還因為我們以為要去的是一個“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的理想國度。我們不是走在一個“性不性由你”的時期,也不是走在一個空氣中傳播著“來自阿富汗最新消息”的時期,而似乎是沿著一條曆史的隧道,走向一個叫做“桃花源”的令人神往給人以無限安慰的地點。那個地點一度被武陵人遺忘,到近期才被發現有多處遺存,繼而考證研討產生嚴重分歧,浪費了很多“哈拉子”(口水)。但不管怎麼說,那個地點一定會存在,它至少會存在於人們的大腦皮層,否則人們怎麼這樣執著地朝那裏走呢?
希波先生是一個理想色彩很濃的人,他一直在這個行列裏硬朗地走著,雖然他都快退休了,而且背部因為長期伏案寫詩作畫而微有駝意,但他依舊還露著一口潔白的牙齒堅定不移地走著。他始終相信陶淵明《桃花源記》的原形不在福建不在湖南也不在別的什麼地方不在不在就是不在而就在星子縣境內的康王穀。“因為你看啊……”希波先生沉著地扳著手指頭。我們聽後,不由得想起一句廣告詞:“相信我吧,沒錯的!”你會感到希波先生對家鄉的感情委實是太深了,深得如康王穀一樣好像沒有盡頭;同時也可以看出,他與全國著名陶學專家、北京大學王瑤教授等人的觀點是何其相似,因而,站在他對麵的人也好站在他旁邊的人也好,沒有一個不相信星子的這個桃花源是最正宗的,正像星子是陶淵明最正宗的故裏一樣,不容置疑。誰也不能指望從希波先生的手中或是懷裏搶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不管是地點,還是在那個地點上栽上五棵柳樹種點豆子摘點菊花喝點米酒的那個人。
我對頭一回來桃花源的印象蠻深。那是九六或九七年,那次我看到的還比較原生,我看見黃昏中孩子們在河裏嬉戲,炊煙升上了農家黑黑的屋頂,昏暗中有老人在壓著水井。我看見月亮升起在山的背麵,我喝著川芍茶聽著澗裏水的低吟聲。晚上我們蹲在河邊,看水流從月光底下柔和地閃亮地滑過去。第二天一大早,我看見村婦就著屋簷下清亮的水流洗測碗筷,聽見了那種古老的雞犬之聲在村落間此起彼應。
後來我又來過一回,我們駕著橡皮艇漂流,一河的人皆鬧得歡。快到終點時,我們的小舟翻了,大家都掉進了河裏,水急石滑,像是在曠野的風暴中,半天都站不住。後來,扶著巨石好容易站起來時,已找不到自己的船了, 口袋裏全裝滿了水,水柱正穿過線縫一股一股地從不同的方位向外噴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