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農民們開始沉不住氣。有的在自我解嘲,有的滿麵怒氣,罵罵咧咧,說是要找提供情況的人算帳。頭戴東北帽,腳蹬雨靴,袖著手,夾著傘名叫萬金鬥的老人憤憤不平地說,一說有寶,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聞著腥味就來了,外出打工的青年人都趕回來了。你看,現在沒有寶,別人不相信呐,等縣裏的人一走,他們就會來鬧的,會逼你說出地點,然後,你說不出是吧?他一刀把你捅了。我們活不下去了,不要緊,兒孫們怎麼辦?我都這把年紀了,從沒聽說過有寶。我操他娘的,誰要是讓哪塊土地雞犬不寧,那就在外麵瞎嚷嚷,說那裏地下有寶。我們村裏曆來平靜得很,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老的小的,我們都是老實本份的農民,招誰惹誰啦?你們評評這個理,憑什麼說有寶的人躺在安樂山上,而讓我們天天在這裏提心吊膽。

眼看著這個洞是沒指望了,洞裏的一個小夥子索性讓下巴枕在鍬柄上,年長的那個似乎不甘心就此作罷,這裏戳戳,那裏搗搗,巴望能柳暗花明。此時,另有三個人在那棵大桔子樹的南麵隔著一堵斷牆開辟了第二戰場。從那裏挖下去,或許有寶,也未可知。

停止了,等於夢想破滅了,隻有繼續挖下去,希望才會不斷延伸。

鬧了個天大的笑話

3月中旬的某一天,在溪邊搓衣的婦女吳桂花撂下衣物,一路小跑著來到丈夫麵前,氣喘籲籲地把看到的情景告訴男人。(事情往往是這樣的,女人是男人很好的耳目)她看見那塊舊宅地上有人拿著一張紙片指指點點,還有台機器握在人手裏在地上緩緩滾動,一寸一寸地挪動,連個芝麻點兒大的地方都沒漏過。

後來,村裏人都知道這件事,但都沒怎麼相信。一台非常古怪的機器吱吱嘎嘎碾過那塊施過肥潑過糞的土地後,它說有寶,就真能有寶?老人們更願意相信村裏的曆史,祖宗沒留下哪怕一個小紙片記載有寶。老祖宗發過財,那是七代以前的事,可是富不過三代,出了敗家子,他把家裏能拆的拆了,能挖的全挖了,後來淪為吃派飯的乞丐。都這樣了,還能有寶嗎?大宅院裏埋有寶物的消息是一位在景德鎮某高校教書的萬高老先生發布的,他今年90出頭,是本村人。今年村裏移民建鎮,老屋要拆遷,他讓兒子和女婿捎信到都昌縣來,將這一多年探藏不露的秘密告訴了有關部門。

縣裏進行了封閉式勘探。結果發現,該處地下有金銀的可能性十分渺茫。教授的兒子女婿都已不抱希望地回去了。但縣裏認為,都昌有過挖寶搶寶出人命的教訓,抱著寧信其有哪怕撲空的態度,也要把這個謎底揭開,給世人一個明白。

下午5點左右,第二個洞也挖了2米來深,同樣,一無所獲。人們開始在一間破房子裏挖第三個洞。挖到老黃土時,每一鍬下去,都很困難,原本幽默的村民再也打不起精神,顯得異常消沉,連咒罵聲都懶得罵出口來。因為他們認為,既然鬧了個天大的笑話,還有什麼好說的?

傍晚7點左右,農家掌燈的時分到了,炊煙在濕瓦間遊移飄動。從洞口看下去,黑漆漆的,空蕩蕩的,連一個小角子都沒挖到,甚至連一塊碎瓦片都不再有。一切希望都失去後,人們才拖著疲憊的身子收工了。縣裏的大批人馬都撤走了,有幾個公安留守下來,繼續關注此事。舊宅基地上赫然留下3個大洞向天張大著嘴巴,承接著絲絲春雨,渴望著能長出點什麼來。

第二天,乃至往後的日子裏,村民們都不屑去瞅上它們哪怕是半眼,這種東西隻會吞食掉他們的精力和時間,絲毫也不能吐點什麼出來。

隻是大人還不時要叮囑孩子,千萬別到洞邊上去玩,小心掉進去,那裏水深。

2001. 4.

幕阜深處的回聲

1992年秋,筆者曾去贛北幕阜山腹地―武寧縣上湯鄉作過短暫的逗留,它的古道熱腸、淳樸民風給我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一別經年,今春,當我們再次踏訪這個山鄉時,時過境遷,我們發現這裏已有了驚人的變化。築土牆與農民街

原先,走在村落間,抬眼所見的民居大都是用夾板築起來的土牆。這種牆厚實如城垣,屋頂是黑黑的瓦,鄉民們憑借著它們遮蔽著簡陋的家什和更簡陋的夢幻。隨著風雨的剝蝕,土牆裏的田螺、貝類便走下來同孩童們遊戲。

如今,這種土牆雖或猶存,但它僅僅是作為一種曆史的背景淡化在炊煙嫋嫋中。當你徜徉在上湯鄉鎮上、小橋流水間,你會一次次產生錯愕:一條條縱橫交錯、風光氣派的農民街拔地而起,農民們坐在自己造的城裏,以主人的姿態欣賞著外鄉人到山裏感到的新奇。

我們信步走進一家裝飾精美的小店,一位婦女正同一名中年男子熱切的交談著,誰誰在外麵賺了大錢回來,關起房門數錢,數到天亮竟未數完。是否實有其事,我們不想刨根問底,反正山民有的已闊起來了。一位鄉幹部告訴我們,幾十個程控電話的門子一來,就被人們搶裝一空,供不應求。一些年輕的生意人手持大哥大在鎮場上頗有“腕”氣地走來踱去,把外麵的世界拉到跟前來洽談。

據說,最近企業改製,縣裏有家賓館向外出售。一位富姐先下手為強,將它買下來,這位富姐竟是當年從上湯的山路上走出去的打工妹。不過,鄉幹部又說,窮的人也很窮,溫飽都成問題。

溫湯浴與洗澡堂

說到上湯鄉,人們自然會聯想到一個有關男女同浴的風俗。果有其事麼?人們帶著疑惑而好奇的心情目光發亮地問。我們走在溫泉與溫泉之間,耳畔是溫泉的氣泡聲,是暖暖的硫磺氣息。

我們就此詢問了幾位後生,他們的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有,沒有!那不是我們的習俗。一位正在蓋房子的老農則露出了寬厚的笑容:這事嘛,嘿嘿,有過,就發生在這個大溫湯裏。而一位鄉村教師頗有些留戀地作著描述:那是過去的事啦,那時大家不分男女都在一個池子裏泡著,懶洋洋的,舒坦坦的,挨挨擠擠,相安無事,隻要不洗錯臉擦錯背就行了。隨後,我們又接觸過幾個鄉民,他們都在用平常心態看待這件事:這是祖先傳下來的習俗,誰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既然現在不興這樣,那就改歎!

今年,鄉政府出一點,老百姓集一點,共籌資三萬多元,在原來那口沉澱著風俗的溫湯上,蓋起了一座外形美觀、樸實自然的洗澡堂來,徹底結束了男女同浴的曆史。

鋤山鼓與卡拉OK

我們走進村間地頭,探聽鋤山鼓的音訊,因為這是贛北幕阜山區特有的文化風情,它簡單而古樸的旋律是武寧地方曲調,內容多是情歌之類。那時候,山民們上山鋤茶時,“咚咚咚”敲響了節奏明快的腰鼓,人們一麵歌之舞之,一麵勞之作之,一坪茶地鋤完,所有的勞累便在歌鼓聲中飄散。一位年輕人告訴我們,現在不時興了。那神態似乎表明,有了收錄機,誰還興這種下裏巴人的嘔啞嘲晰之音呢?的確,除了少數老人獨處時唱給自己聽聽,以追憶逝去的歲月,鋤山鼓已走進曆史的檔案。

我們走在鄉鎮街道上,店鋪裏傳來了情哥哥情妹妹纏綿幽怨的歌,與都市裏的一樣時新。晚上,我們下榻的旅店樓上,有人唱起了卡拉OK,有男聲,有女聲,也有對唱,他們唱得都很投人,也很溫婉動人。有人介紹說,有時,為了驅散田間勞作的沉悶,年輕人索性把機子拎到樹蔭下,一邊聽著,一邊幹著,手腳間不覺就有了節奏。

是啊,鋤山鼓終於有了新感覺的回聲,這是令人欣慰的,但是,畢竟它自身仍令人懷想。

1997. 4

迷失在溫柔之鄉

汽車沿著幕阜山山穀由南麵北蜿蜒掘進,猶如穿行在迷宮之中,憑窗眺望,景隨位移。山色斑斕,水色澄碧,道旁的烏柏樹披一襲紅色紗巾站成了深長的秋思。我們來到九宮山下的上湯鎮時,暮雲四合,百鳥於歸,夜色悄悄降臨。

環鎮皆山,一私清泉從遠山巡通而至,斜刺裏將鎮子一剖為二,環佩叮當地朝山外撒歡而去。此時,溪上的兩座石橋變得繁忙起來,荷鋤的山民,散漫的水牛,身著秋裝的村姑……我們在車上結識了一個姓夏的小朋友,他讀初一,很樂意地承當了我們的向導,每見熟人,他總要把頭彎下去,臉色排紅地看著自己的手。他帶我們走過一道石橋,來到一座石室前,告訴我們,這就是溫湯。它的外觀和普通民居一般無二,室內是一個十平方米左右的水池,水麵熱氣氰氫,清可現底,浸泡其中的壯實的漢子,比實際的更粗壯結實。他們古銅色的肌膚在頂部的燈光照映下,像著了一層彩釉。現在他們或站或倚或躺,呈現出一副迷迷醉醉的神態來,一任這軟軟暖暖的溫泉撫摸、洗灌、消餌一天勞作的疲乏。而隔壁的女浴室卻有著完全不同的氣氛:喧鬧、活潑。

隨著“向導”朝前走,我們來到了一列宛如小學教室的平房前,麵向遊廊的房門用墨筆寫著男女浴室的字樣,顯然這又是一處溫泉了。我的目光隨了一個男青年好奇地來到鬧猛的男浴室門口,他腋下夾著幾件衣服和洗具,長得眉清目秀。他先敲了幾下門,裏麵竟毫無反應,推了推門,發現門從裏麵反頂住了,木門帶著彈性掙開了一絲縫,傳來一個尖細的聲音,大概是一句調笑的話,說完,就哄然大笑起來。小夥子手一鬆,門又合上了。他轉過臉來,臉上非但不氣惱,而且還掛著幾分狡黯的笑。

正當我有些不解時,突然發現窗戶上一件花格紅上衣旗幟般地連綴在窗權上,企圖遮斷外麵的世界。我的猜測得到了小向導的證實:今天,女人占據男浴室了。回頭再看那位小夥子,他還在門側麵徘徊,不甘心離去,似乎還想作著某種努力似的。

上湯地熱資源十分豐富,有十多處溫泉,但開發利用率有限,目前尚處在自足狀態。

訓倒男女同浴的事,上湯人習慣於坦然一笑:那都是過去的事啦!即使是過去也隻是同室不同時,偶有同浴,也多半是各據一隅,衣著有所保留。夏天水熱,無從入浴,寒冬臘月人多,而年關最盛,沐浴迎春成為當地古老的風俗,祛汙除垢,消災滅邪。屆時,四鄉八鄰男女老幼,呼朋喚友,糜集於此,瀕於盛況。於是,來人均赤條條無牽掛,以石室為衣,以天地為屋,了無形跡。原本是男女各占一角或輪流“坐樁”的上湯,男男女女也就回到了伊甸園中了。超越了性別,也超越了欲望,而變成一種虔誠的有如宗教禮儀般的活動。

晚上,我們就在鄉政府住下來。鄉幹部熱情地款待了我們,頗有些古道熱腸。飯後,又安排我們到專為待客的湯池裏洗了個澡,十分舒適。

那是一間外觀像倉庫似的房子,三口魚池整齊地排列在室內,池麵蒸騰著一幕輕紗般的霧慢,借助手電的光柱,我們看清了水中生著褐色斑紋的非洲卿魚,或款款遊動,或凝然不動,在池底的卵石上投下弧形的暗影。池畔有一個狹長的小房間,兩眼二平方米見方的泉池並列其間,一眼稍涼,一稍熱,取名雌雄泉。

據說當初李闖王落荒九宮山,一日路經此地時,這位末路英雄與患難妻子高夫人執手相看,無語凝噎,唯有千行淚。因此落成兩泉,一涼一熱,雌雄相伴,直到永遠。

我從容地滑人熱水池中,頓時,一股溫暖爽滑感包容了我全身。坐在水底的石凳上,微覺胸前有股小小的壓力,熱氣泡不時地從腳掌下,趾頭間癢癢酥酥地鑽出來,冒出水麵時在胸前背後“璞”的一聲破裂開。池裏迷離的水汽像綴露的蛛網滯留在池子的角上,一股硫磺味隨著水的攬動彌漫在空氣之中。池邊有一道小口通往隔壁的魚池,水滿則溢,溢則柔和地滑人魚池中。

蠟燭在門嵋上平穩而安靜地燃燒著,燭光照出了水的空明澄澈,以致我隻能靠感知它的溫度才感到它的存在,我能看清自己腳趾蓋上那一彎彎小小的月牙兒。倚靠在池子的壁上,默默地體味泉水的溫暖宜人,就像一隻巨靈之掌將我通體無遺地包攬、撫摩,讓我出神人化,飄然欲仙,不知身在何處。

我們重又走進夜幕中,立刻沐浴在清涼、甜柔的山風裏,我感到有說不出的清爽快悅。山鄉的夜真幽深、曠遠。這一切真不錯!我想,明天去登山。

1993.4.

拓林湖 雨中行

江南春雨,絲絲縷縷,飄飄灑灑,極有韻致。雖說雨中出遊,多有不便,但在萬綠叢中,手擎彩傘聽雨賞景,卻別有一種情調。

四月下旬的一天,我們重又踏訪了此她。這天,就跟去年她第一次向世人掀起紅蓋頭時的情景一樣,也是春雨綿綿、不絕如縷,甚至雨點更稠密一些,仿佛經過一年的蓄積,包括雨水在內的一切,都變得富有活力和生機。

這天,一汪碧水中,星羅棋布的小島上來了許多肩扛手提著機器和使喚著長槍短炮的記者們,他們在雨中的腳步非但沒有才於,而且似乎因了雨,當然更是因了這一年來拓林湖的變化而亢奮不已、興味盎然。快艇在藍盈盈的湖水上犁出一道白痕,窗外的水麵上因為雨線的作用,像十七八歲的姑娘表情多變的臉頰,青一塊白一塊;遠方,一私白色的輕霧將遠山微微浮起,顯得空蒙神奇。拓林湖太美啦!無怪乎遊人們不清楚它的本名,直呼它為“千島湖”。在我們看來,它有“可餐”的秀色,更有處子般的純真質樸。“海上有仙山,山在縹緲間。”而那些浮遊在湖中的小島則讓人感到別有洞天。

我們走在外婆島和孔雀島之間的外婆橋上(這是目前江西省內最長的水上單掛鋼索橋),搖搖晃晃,歪歪踩踩,像月夜醉歸的漢子那樣顛狂、放浪形骸;也像一個扭動腰肢的村婦,嫋嫋娜娜,聘聘婷婷,使得許多大男人都身不由己變得嬌羞十足、女裏女氣。

我們去了飛龍島。剛走進一道門,有位記者就怯生生地退回來,因為他看到引誘亞當和夏娃犯罪的那些東西。它們或是掛在樹梢,或盤踞洞口,用冷漠而世故的眼睛盯著他,他受不了,他簡直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裏。看來,他也不想去規勸那些徑直往裏走、對前麵的路一無所知的人。事實上,他是對的,他不用從使中國古代農夫大上其當、大吃苦頭的蛇類中穿行;也不用一驚一乍、杯弓蛇影;用不著讓人把一條七十多斤重的莽蛇掛在你脖子上,讓你一手抓頭一手捏尾,臉色張惶地擺出“今日縛住蒼龍”的雄姿,對著閃光燈怯生生地眨眼睛;當然也用不著讓憐香惜玉的你為那些與蛇共舞共眠的胖胖的女孩擔驚受怕。

我們去了百鳥島。這裏的居民大都棲息在籠子裏,它們把手交在背上,側著頭看我們,琢磨我們來島上想幹點什麼,是不是背後藏著獵槍?或口袋裏裝著彈弓?看得出來,它們為那些城市裏無辜的同胞所經受的災難而對我們心存芥蒂、抱恨不已。所以當我們逗一隻八哥說話時,它顯得極不耐煩,曲意問候幾句來人後,就發出了逐客令,它說的是英文:“拜拜。”當然,我們還去了金猴島。走近這些與我們的長相、姿態和習性最接近的靈長類動物,感到的隻有滑稽。他們的眼睛骨碌碌轉動,那神態似乎對我們太了解了。好像在說,你們也不過是多穿了幾件衣服,看你神的!當我們在林蔭道中走動時,他們就過來抱住我們的腿,知道我們不會不對遠古的祖先表示敬重和懷念,因而他抱得越緊,我們給的零食就越多。所以,我們要從深切的懷念中跳出來,還真有點困難呢。

2001. 4

南方的憂鬱

十一月中旬,這一帶幾乎沒晴過,不知冬天裏雨水咋這麼多?這樣的日子去南方,倒也不錯,想必那裏是秋陽一片。這樣想時,心裏也就晴了。在 路 上

那天清早,天空中分泌出些像霧像雨又像風的東西,在建築物間飄浮纏繞。我們一個個拎著包弓腰鑽進車裏,同行的有兩部車。有如對自己的祝福,笑聲隨著車輪的碾動也有了。後來,這種笑都持續著,宛如擊鼓傳花。有人笑累了,便感啃道:“其實,出遠門不就得這樣,啊?”意思是說,把旅行包拎進車門的那一刻,就該把別的曠日持久帶在身邊的包裹撂在門外。這樣,車裏良好的氣氛始終得到笑聲的滋養,因而長盛不衰,以至根本沒留意前麵等著自己的有什麼。

車到本省南端的一個縣城,已是深夜。吃過飯,住下後,大家還乘著餘興,相邀著散了散步。迷離的桔黃色街燈下,有的門麵依然營業。玻璃門裏,女人坐在沙發上,側過臉,對著街上,眼睛滴溜溜亂轉,似乎輪流在我們口袋裏搜一遍。往前走,情形大致如此。於是,我們就收住了腳步。這時,我們依然對明天要發生的事一無所感。

第二天上午大約九點,離開縣城個把小時,前方堵車。我們像下圍棋似的,一步一挪,見空檔就填上去。在一長列車中,有兩輛車委實靠得緊了點,以至在我們看來,後麵那輛的車頭有點像頑皮孩子緊貼在玻璃上的臉蛋,五官都錯位了。

再往前行,拐彎的那一刻,我們看到了誰也無法接受的事實,一車人都怔住了。

隨後,我們隻得掉轉頭,往縣城開。

在散發著來蘇味的房間裏,我們的人流下了眼淚……

在 珠 海

再次往南走時,天依舊飄著小雨。路上,沒有誰的笑聲打斷過撞在玻璃上的雨點聲。雨飄到南嶺,一直飄到珠海。那裏冷得叫人對它的地理位置提出質疑。

第二天上午看航展,雨仍下個不停,特區報幫我們辦人場記者證。我們被領到一家照相館。當攝影師揣著數碼相機,麵對這夥北方人憂鬱的眼神時,有些不知所措。他們讓我們坐挺一點,喜樂一點,然後欺亮燈光。這樣做後,還覺不夠,於是,他開始搞笑我們,讓我們在他的口令下,一個個說:“茄―子。”完了,出現在記者證上的照片居然笑容滿麵。

機場上,我們的傘不時叫風掀翻,光禿禿地淋在雨裏。若手裏拽住的是隻降落傘,或扛把獵槍,倒也體麵一些,可我們死死拖住的是反扣過來的一塊花布。麵對著周圍的行人和飛機,不能說不尷尬。難道,我們老遠跑來,花那麼大的代價,就是到這海濱空地讓海風把雨傘調個麵,讓稀薄而透濕的頭發緊貼在腦門上嗎?我們明明是開出兩部車,而停到海濱來的,為什麼隻有一部?

展館內,人們摩肩接踵,大人小孩,來往穿梭。有的老頭斜靠在展位的邊角睡著了。我不知道,人們為何對天上飛的東西這麼感興趣?可見人人心中都存著一份天真一份童心,一份對藍天白雲的熱切向往。即使不能上天,能與天上飛的東西靠攏一點,摸一摸,看一看,也是莫大的安慰。其實,天上飛的東西並不輕,我掂量了一個部件,沉甸甸的,比預想的重多了。看來,不堪重負的生命,借助某種力量也不是不可能飛翔的。

飛機在作超低空飛行,從雲端中俯衝下來,在一條拋物線的頂端,急劇地掠過場地邊緣兩棵垂著乳房的椰子樹,騰空而上,消失在雲中。是的,它在空中繞了大彎,沒碰見什麼,連羽毛都沒碰著一根,多麼流暢完美的一根曲線!

三點左右,又飛出兩架飛機,奇異的是,飛機的頂部各站立一名女郎,她們隨著飛機掠過人們的頭頂,手臂做出各種嫵媚的動作,飛機被她們的芳足踩得載沉載浮。真難為駕駛窗裏的那兩名小夥子,麵對如此折騰,還能始終保持沉著冷靜。

我們鬧不懂,天這麼冷,是誰把她們推到外麵去站的?她們雙臂不停地交叉舞動,是不是用以驅寒?

那天下午,當我們的車子繞過一輛大貨車時,前方,我們乘坐在前麵那輛車上的人在路邊雙手交叉舉過頭頂,就跟那兩個女郎的手勢那樣,不過不是表演,而是示意我們停下來。我們看到,我們的那輛車不像以往停在我們辦公樓前的樣子,也不像這兩天它一直走在我們前麵的那個樣子。

馬路上一塊空地上的中央,一大塊有機玻璃均衡地破碎成一粒粒馬賽克般的形狀,就像特地加過工似的,憑借著某種無形的依托,完整地鋪在地上,似乎一粒也不多,一粒也不少,好像它原本壓根兒不是車上的擋風玻璃,而隻是用來裝飾這個莫明其妙地段的一塊材料。而一隻綠底白字的車牌遭嫌棄似的,被扔在了另一邊,也好像是印象派畫家有意添上的一筆。

在 深 圳

天居然放晴了。太陽照在開往深圳的濱海公路上,左側是長滿芒果樹的珠海城市風光,右側是蔚藍遼闊的海洋。南國光照很強,看著綠地上斜躺著穿襯衣的男女,你會以為時令又回到了夏季,心裏也開始回暖了。

沿途是美麗富饒的珠江三角洲,大型香蕉種植園讓人看著香噴噴,感受著一種滑溜溜的飽滿。這裏的泥土特別肥沃,無怪乎,南方人種下那麼些水泥疙瘩,這裏那裏便長出些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來。

我們穿行在高樓組成的峽穀,其間,紅色的美人蕉夾在綠色的千年矮中像一條美麗的花溪在流淌。我們就跟一滴水一樣無足輕重,存在根本不被注意。這是一個欲望的林莽,也是一個充滿創造力的世界。

在深圳,我們似乎很忙。沒時間遊玩,但事實上我們又無所事事。我們充其量不過是這個快節奏世界的局外人,對於它的繁忙,我們不但根本使不上勁,反而有些礙手礙腳。

這一點有眼光的深圳人倒是早就看在眼裏,於是他們建起了這個“村”,那個“窗”的,讓一些人分流去那裏。這樣,他們就有可能趁北方人玩樂的時候,甩開膀子幹那麼一陣子。晚上他們把北方人白天玩去的錢用一部分來盛情款待他們,以盡地主之誼。完後,再送他們去“男人世界”和“女人世界”購物,讓他們至少買點芒果幹去見那些惦記著自己的人,讓他們酸得像是在瞄準在射擊,眼睛眯成一條給給巴巴的線,斜斜地顫顫地向上挑起。

我們終於抽出了一個小時去“世界之窗”玩,由於時間太短促了,又要把整個“世界”看一遍,這樣,我們這夥北方人隻得在這碩果僅存的一小時內加快腳步,根本不像是在觀摩,倒像是在找人。許許多多的景觀和其間升平樂曲下胖胖的舞女柔曼的舞姿,我們隻能斜斜地看上一眼或兩眼。由於怕誤了下一步的安排,最後一段路上的景觀我們是奔跑著欣賞的,弄得其他的遊客神色都有些驚慌。

2000. 12

再見吧 三峽

傍晚,太陽沉入江心。輪船進人一隻深深的“筐子”中,上麵隻露出一方瓦藍色的天空。隨後,有誰不停地往裏麵注水,輪船一點點地抬高接近天空,直到它探出腦袋離開船閘,感到江上的晚風和槳聲燈影。這樣,我們算是經過葛洲壩了。

4月30日黃昏,我們踏上了去三峽的路途,整整一天後,我們在宜昌換船。天暗時,輪船駛離大壩,明顯地由開闊地帶進人連綿的山地。旅客們從甲板楚回船艙。船頭船尾,一對對摟抱著的情侶靠在護欄上,迎風飄動著頭發和紗巾,頗有些“泰坦尼克”意味。幾個學生模樣的小女孩把下巴枕在交迭在欄杆上的手背。興奮得跟小鳥似的嘰嘰喳喳。繼而,她們盡情地唱了起來,一首接一首,聲音在空穀中回蕩。

不久,前方橫江浮出一串燈光,勾勒出一座大橋的形狀。一時間,船艙裏湧現出許多人,聚集在甲板上,十分熱鬧。導遊小姐開始對著大喇叭哇啦哇啦講開了。不一會,就到了三峽大壩,大壩雖未完工,但看上去遠比一般工地火熱,更像一座輝煌的方興未艾的城市。

接下來,一座座高大雄渾的山峰迎麵撲來,讓人避之不及,難以招架。輪船像一個挾持風雷、穿空破霧的猛士執著前行。喜愛燈光的人們又一次回到船艙。一對對情侶鬆開了樓抱離開了護欄,甚至年長的男子也牽著小情人的手意猶未盡地離去了。

艙外,隻有三峽,隻有那個不久就要走人深水隻露出肩膀或腦袋的三峽;隻有少數幾個留戀三峽夜色的遊客不肯離去。甲板上歸於平靜,隻聽得見輪船航行的聲響和水波拍擊船舷的聲音。月亮爬過桅杆,高懸在長江的上空,勾畫出兩岸山巒清晰的輪廓,在懸崖的裝褶間映出閃閃的清光,把水麵的波紋浮雕出層雲般的效果來。前方的江風不時送來爛漫的山花暖暖的芳香,讓人沉醉。

今夜無眠。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令我亢奮不已。也許別處也有這樣的山、這樣的水,但這樣的山水奇妙地組合在這裏卻是絕無僅有的。穿行在這迷宮般的水域,仿佛走在時光隧道裏,讓我思接千載,神遊八方。

我看見,詩仙李白在流放途中突遇大赦後,朝辭白帝,“千裏江陵一日還”的狂喜情景;看見三峽的那邊,杜甫在草堂裏眉頭緊鎖地吟誦著“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還看見蘇東坡在深夜醉飲歸來,敲門不應,隻好“倚杖聽江聲”,感歎著“長恨此身非吾有,何時忘卻營營”,他隨時準備著“小舟從此逝,江海係餘生。”

我知道,對於三峽,我的語言永遠貧乏,我的感受也不可能超越前人。但隻要這種感受在我個人是獨特的,就夠了。我感受著三峽,恰如我感受著晚霞消失的時候。隨著三峽水利工程的建成,三峽的許多美景將沉入水中,也許會伴生出許多新的景觀,甚至三峽會成為中國又一個千島湖,但那失去的獨特魅力、令人傷心的美麗卻無法彌補。這種惋惜之情一路伴我同行,我到小三峽是這樣的,到白帝城也是這樣的,無法排解,愈益濃鬱,而到奉節縣時,尤深。

那天,太陽遠遠地落在大江的盡頭。我們在奉節港下了船。這是一座古城,碼頭往上到高高的圓形城門,要走一百八十多級台階。這些古老結實的麻石條被歲月的鞋底磨損得像婦女手上洗擦多次的肥皂,凹陷而滑溜。台階像一條長長的街市,行人上上下下,絡繹不絕。一些挑夫和轎工腳步瞪瞪,吃喝著健步閃過身邊,空氣中彌漫著含碘的汗味。

奉節城裏更是熱鬧非凡,不寬的街麵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仿佛將來的某一天這裏不會消失,永遠繁華下去似的。那些背簍,那些風味小吃,那些敲敲打打的工匠等等,無不透射出巴蜀之地獨有的風情。當然,那些漂亮的坤包,那些脂粉加矜持的麵龐,那些發廊和舞廳裏的燈光和音樂又讓人看出南風北漸後深深的印跡。

人夜,山城的頂部一直到江邊碼頭縱橫十幾裏,一片燈火通明,好不繁盛。然而,就在某個山坡上,赫然標出兩個誰都明白的數字: "132M”和“175M"。這是三峽水利工程限定的一期和二期移民搬遷線。也就是說,175米以下,一大截山體上麵的建築、人文景觀和住戶裏的男人女人必須在2003年前全部遷移。大壩完工的那天,奉節古城基本上將沉人水底。

多少年後,人們將穿著潛水衣,下到這座被世人遺忘多時的古城,作水下考古。岸上的人們將帶著好奇的心情觀看著從水下挖掘上來的一件件古城的遺跡和愛情的殘留物品,驚訝不迭。

可是,奉節城裏的人們,生活得與以往任何時候仿佛沒什麼兩樣。年輕人在歌廳裏狂歌勁舞;中年人帶著一家人坐在路邊攤點上悠閑自在地小吃;那些無處不在的“摩的”司機則左衝右突忙於招攬生意。我詢問了幾個居民,知不知道搬遷的事?知道哇!啥子人不曉得哦?!他們回答得幹脆明了。看上去他們既沒有抓緊什麼,也沒有放鬆什麼,是那樣的坦然,一切顯得不慌不忙,有條不紊。我不知道,這是時間的效果呢,還是山民原本就具有的三峽般奔放灑脫的胸襟使然?

坐上返程輪船時,我依舊長久地站立在甲板上,想多看三峽幾眼。

哦,別了,三峽!別了,三峽無憂的人們!

2001.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