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學上,一般把傷口分類為清潔傷口,清潔汙染傷口,汙染傷口,感染傷口。處理傷口的原則為止血和包紮。傷口處理時,一定要用碘酒或紅汞消毒,把傷口裏髒東西清潔幹淨。小傷口,保持適度的流血,因為流血可以清洗傷口,並自動止血,會自己愈合。止血困難,使用繃帶,幫助沒有閉合的傷口複原。為防止傷口感染,用繃帶或膠布包紮傷口,必須每天更換紗布,並保持幹燥、清潔。如果傷口過深,還要縫合。傷口愈合時,會形成血痂,盡可能地保護好血痂,以此防止髒物汙染傷口。鋅有利於表皮細胞的分裂生長,加快新生肉芽組織的形成,有利於感染的預防控製。吃豆類、深海魚、牛肉、豬肝、豬腎、核桃、花生等含鋅較高的食品,既促進傷口愈合也不會有任何的副作用。
對於傷口,我們需要引起足夠的重視,消毒和防止感染,不但要處理正確,而且還要處理迅速。傷口感染會引起化膿感染,引發全身感染,甚至並發氣性壞疽、破傷風等惡性疾病,可能因此而截肢,危及生命。汙染傷口和感染傷口,及時請醫生處理,以免傷口嚴重加劇,及時控製和愈合。有些傳染病也是通過傷口進入血液傳染,致人於死地。如狂犬病。我的一個鄰居,叫燕燕,家裏愛養貓。在她十四歲那年夏天,給貓洗澡時,被貓抓傷,在手腕上劃了一條血痕。隔了一個星期,燕燕出現低熱、頭疼、惡心、疲倦,過了四天,被抓傷的手腕又痛又癢,有千萬隻螞蟻在撕咬的感覺。醫生看了傷口,對她父親說,帶回家吧,把她關在一個房間裏。父親是個小學教員,當場抱頭蹲在地上慟哭。燕燕怕風、怕光、怕聲音,看見水嘶聲裂肺地哭鬧,用手抓臉,把整個指甲摳進去。燕燕被關在廂房裏,家人不敢接近她。她用頭撞門,咚咚咚。她父親站在窗口上看她,她用手插喉嚨,好像喉頭被繩子捆死似的,必須用手插進去,把繩結解開。她手上全是鮮血,大汗淋漓。過了三天,房間裏沒了聲音。她父親開門進去,隻見燕燕躺在地上,一條蓮花裙被撕爛,手腕和喉部摳出一個個肉坑,指甲裏全是肉泥。她父親把她抱到草席上,她像一條在熱鍋上滾了幾滾的泥鰍,再也沒力了,眼睛也睜不開,氣若遊絲,心髒漸漸沒了跳動——因喉部痙攣窒息而死。一個四十出頭的父親,坐在草席邊上,不停地用手抽自己的臉,啪,啪,啪,啪,左右抽,來回抽,抽到嘴巴流血絲,一絲絲,垂下來,濕透胸前淺灰色的汗衫。
狂犬病死亡人數僅次於艾滋病、結核病,列於我國傳染病死亡人數的第三位,潛伏期最短三天最長十九年,一旦發病,死亡率是百分百,沒有人可以逃脫它的魔掌。在被貓狗抓傷時,及時擠出傷口處血液,促使含病毒的血液流出,用大量肥皂水、鹽水或清水徹底衝洗傷口半小時以上,再用碘酒、酒精衝洗傷口,在二十四小時內去疾控中心注射疫苗,能預防狂犬病的發生。另一種可怕的傷口,是帶鏽跡的鐵器刺入肌肉,而引起破傷風。這是一般的理解。感染破傷風杆菌引起的傳染病,這是破傷風的定義。開放性骨折、燒傷、手術消毒不嚴的粘膜破損、林刺或鏽釘刺傷刺傷都有可能引起破傷風。村裏有一個放鴨的糟老五,在河裏放養了兩百多隻鴨子,早上,用一根長竹稍把鴨子趕往河裏,傍晚,又把鴨子趕回鴨圈。糟老五已經十六歲。一天,他和放牛的餘奇八隔河玩打水漂,看誰的水漂打得遠,石子在水麵跳躍的次數多。餘奇八腕力大,其中的一個石子越過河麵,打在糟老五的膝蓋上。石子隻有碗底大,上下平麵,有一個斜尖角。尖角刺入膝蓋的肌肉內組織,傷口窄小而深,沒流血,看起來是一個孔洞。第二天晚上,他早早睡了,有輕微低燒。翌日,他媽媽叫他吃飯,見他滿臉苦笑,口唇縮攏。糟老五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他媽媽說,你怎麼這樣怪裏怪氣的,感冒發燒吃兩天的薑蒜湯就沒事了。到了晚上,糟老五大量出汗,衣服不要半小時濕透。他媽媽害怕了,用平板車拉他去鎮醫院。糟老五臉部肌肉僵硬,四肢僵硬,牙關緊閉,急促呼吸,喉部肌肉痙攣。村裏沒人看過這樣的病人,有幾個迷信的人說,肯定被鬼神抓去了,失了魂,要請道師來喚魂。糟老五是多強健的一個人呀,上山摘油茶,可以挑一擔油茶殼下山,怎麼可能一下子這樣呢?到了醫院,醫生詳細詢問了病情,說,是破傷風。做了體檢,醫生拿著診斷書,說,已經有了尿毒症,醫治的希望很渺茫。在醫院呆了八天,糟老五被拉回了家,身體有些變形,暴瘦。每次他媽媽談起糟老五,都痛心疾首,說,老五死得我不敢睜開眼看,他跪在床上,上身往後彎,拚命往後彎,把腰都快彎斷了,繃緊了身子,一張硬弓一樣,喉結那兒,扭動,呼一口氣都那麼難受。“誰會想到,一個小石子打在貓咪蓋上,要人命呢?”她喃喃自語。
身上,我留有兩個傷疤。一個是右小腿前麵中間,傷疤銅錢一般大,是十一歲時,生毒瘡化膿所致。那時沒錢看病,祖父用他挖的蛤蟆草嚼爛,敷在瘡口,敷了一個夏天,毒瘡消失了,表皮組織再也複原不了。另一個在左手小指關節處,十三歲上山砍柴時,一刀下去,剁在手指上,帶我去砍柴的鄰居把煙盒裏的黃煙絲,捏了一小撮包紮在刀口止血。我受過最嚴重的傷,是腳傷。八歲那年,和我二哥世華(奶媽兒子)去太平山砍柴,我穿一雙沒有鞋頭的皮涼鞋,下山時,踩在一窩泉水裏,鞋子打滑,腳漏出鞋頭,一根苦竹茬紮入腳心。二哥大我三歲,背我回家,血流得他褲子紅紅的一片。我完全忘記了紮入腳心的痛,隻記得二哥背著我,上一個坡下一個坡,背一段路歇息一下,四裏多路,歇息了十來次,坐下來歇息時,用衣角抹臉,渾身的汗水濕透。他十六歲時,遷移到另一個小鎮沙溪生活,從此很少見麵。一九九六年,我去沙溪找他,鄰居說,他外出做石匠四年沒回家,房子被計生辦的人炸了半邊,露出窗戶一樣的窟窿,像房子巨大的傷口。二零零九年,他父親去世,我去了。世華不太說話,沉默地喝酒,隻有我說起小時候爬柚子樹偷柚子,被兩條瘋狗咬下褲子時,他才哈哈大笑。
我們通常講傷口,還包括心理傷口。心理傷口比生理傷口對人的健康危害更大,更難愈合,甚至終生難以縫合,那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被冰雪掩蓋。
“應該這樣說,一個曆經滄桑的人,整個人就是一個傷口,隻不過是傷口結痂,形成新的肌肉組織,把人包裹了起來,看起來一點小傷疤都沒有,多堅強的一個人呀,多廣闊的一個人呀,誰知道呢,皮膚掀開,下麵塞滿紗布。像一雙布鞋,穿在腳上多舒服,幹燥,輕快,有彈性,穿鞋的人哪會看密密麻麻的針線呢?”前幾天,我和葉兄在濱江花園散步,談論有關傷口話題時,葉兄說。葉兄右邊嘴唇和顴骨之間,有一條斜刀疤。這是他十七歲讀高二時,在食堂打架留下的紀念。他從小到大,最大的愛好,就是打架,為同學出頭打架,別班男同學多看自己班女同學一眼也打架,排隊打飯插不了隊也打架。有人打架的地方,喊一聲:“老葉頭!”他準答:“吵什麼,架沒打完呢。”他七歲讀一年級,大家叫他老葉頭啦,他父親還是叫小葉呢。他的手上,腿上,額頭,耳朵,臀部,都留下過刀傷,而惟一遺留下刀痕的隻有顴骨下這一條。有一天,他和幾個同學在電影院看《霸王別姬》,看了一半,電影停放了。電影院的座椅上,站滿了人,吵吵鬧鬧。原來有人打架。一個男青年嗑瓜子,把瓜子殼扔到前排姑娘的頭發上,引發群架。老葉頭從電影院出來,第一次覺得人很虛空,打架是一件無聊的事情。他突然厭惡打架,厭惡自己,像一個愛吃紅燒肉的人,突然厭惡肉一樣,看到肉有了嘔吐感,胃酸上湧。
人是需要頓悟的,頓悟了,才會從蒙昧中醒來。葉兄幾次和我說起這個觀點。有頓悟,事實上是自己看見了自己潰爛的傷口,然後清洗,包紮,把傷口藏起來。在二十三歲那年,葉兄有了第一次婚姻,二十四歲那年,有了第一次離婚。葉兄師範大學畢業後,分在一家紡織廠上班,做技術員,認識了在隔壁單位上班的小吳,戀愛結婚離婚,兩年內完成。我認識葉兄時,是在一九九四年春,正在和曉曉戀愛。曉曉是個小學教師,戴副眼鏡,高挑清瘦,家住在郊區一家水泥製品廠裏。葉兄離開單位,去五府山販運木頭,他常常向我借錢,說未來的嶽父以各種名義向他要錢。我們幾個朋友,差不多隔幾天在一起吃飯,看錄像,或外出遊玩。晚飯結束,老葉頭說,上班去了。他不是在戀愛,而是去完成婚姻的前期工作。結婚那天,我陪他去接親。水泥製品廠,在郊區的一片荒地上,裏麵住著四五戶人家。這是一個廢棄的工廠,堆滿了廢料,地麵全是粉塵。房子是磚瓦矮房,灰褐色,有幾個堆雜料的房間,門框掛著蜘蛛網。我對葉兄說:“這個地方怎麼沒人料理呢?像個逃難的落腳處。”曉曉家在進門口的第一間,有兩個房間和一個走廊。走廊改造成一個小廚房,擺了兩個煤爐、小菜廚、一張小方桌。曉曉和妹妹合住一個房間,上下兩層的鋼絲床和一間大衣櫃擠在右牆下。窗戶是小木窗,灰蒙蒙的光射進來,像一個幽靈蛻下一件皮。結婚第三天,老葉頭陪妻子回三椒(回三椒是贛東北一帶婚慶習俗,新郎陪新婚妻子回娘家看望父母),回來時,老葉頭右手多了十幾公分的刀口。他說他被嶽父用菜刀砍了,原因是嶽父要老葉頭把曉曉參加工作三年的工資,一次性支付出來,不然不讓曉曉跟他回來。曉曉領了三年的工資,都是如數交給家裏的,老葉頭沒得一分錢,這樣說,無非是訛詐老葉頭一筆錢。我把他衣袖拉開,用碘氟清洗傷口。整條衣袖全是血,烏黑烏黑,右邊的衣角和褲子,也全是血。新郎的西服衣袖被刀劃開了一道口子。幸好刀口不深,但表皮的肌肉紅紅的,翻了出來。我說,你沒打他嗎?“他是一個不講理的老頭,你打他,他耍賴,還更煩。”老葉頭斜躺在沙發上,低低地說。他一直在流淚。曉曉也坐在邊上,默默流淚。
過了一年多,老葉頭離婚。他從結婚登記處出來,直奔豆豆餐館。我,老葉頭,還有一個朋友,開始喝酒,一直喝到淩晨兩點。我是不喝酒的。地上排著密密麻麻的空啤酒瓶。誰都不好說什麼。生活確實需要足夠的忍耐力,但有一些,會超出人性的底線,生活會成為一種折磨,一種摧殘。老葉頭撩起衣袖,指著刀疤說,這是屈辱,一生都不會忘記。他都已經沒有了我認識他時的那種優雅。記得剛認識他時,他穿一件黑色呢絨的長披風,頭發長長的,手指細長,喝酒的時候,一口一個小杯,臉上始終掛著開懷的笑容。像個騎士。和曉曉結婚之後,笑容再也不見了。這也可能與經濟壓力有關。豆豆餐館在南門口,我們常常在那兒聚會。我們心情好了,也去吃,心情不好也去吃,心情不好不壞也去吃。而這次吃得特別難受。走出店門,天下起暴雨,劈劈啪啪。我們都沒帶傘,又沒車子,縮在屋簷下。雨水濺起的水珠跳上來,把腳踝打濕。街燈全熄滅了,樓上住戶隱約的燈光照射下來,使街麵更顯晦暗。樟樹葉滴答滴答雨點。我突然覺得,人活著,有時候非常可憐,可憐得沒法哭出來。
第二天,老葉頭從視野裏消失了,去了南方。除了我,和他家人,他不跟任何人聯係。三年後,我遠遊至他那兒。他從事燈具代理的工作。他帶著他女友,在賓館前的街口,我們熱情長久地擁抱。他女友像一棵垂柳。春風滿臉。他一下子喚回了我的記憶——所有不幸或悲痛的事情埋到了肌肉的裏層。生活迫使人不可能回到原點,所謂的原點隻是一種假象而已。或者說,生活的本身不存在原點。半年後,我常在晚上十點以後,接到葉老頭女友的電話,說,葉老頭會同他分手。每次電話,他女友哽咽很長時間,才開始說話,說完了又哽咽。哽咽聲能使電話產生振顫,我的手會不可抑製地抖動。最終,他們還是選擇分手。葉老頭始終不對我說起他分手的原因。每次講起這件事,我都會說,多好的女孩子,怎麼舍得分開呢?大概隔了四年,葉老頭才回到市裏,看我。他變得癟瘦,頭發有些微的白,穿老式的舊西裝,手指骨暴突出來。他帶了未婚妻來。未婚妻有些靦腆,臉圓,一直坐在老葉頭身邊,不說話,偶爾笑一下,露出淺白的牙齒。
半年後,老葉頭結婚。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幸福。對於一個漂浮的人,幸不幸福不重要,重要的是內心安定下來,平靜地生活。老葉頭在那些年,掙了很多的錢,但還是過著草根一樣的生活。掙錢,也成了他惟一的樂趣。我們已很少聯係,一年打幾個電話。每次說話,卻一點陌生感也沒有。在整個青春階段,我們都是彼此的見證人。他是一個被傷口覆蓋了的人。
在我臨近青春尾聲時,我明白,一個被生活所戕害的人,他的身體裏,傷口無處不在,成為人體最黑暗的密碼。隻有他身體腐爛了,傷口才徹底消失。也可能身體腐爛了,傷口還在,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
這些年,我們一直在生活的高速路上奔忙,始終不曾放棄的是對內心的忠誠。去年正月,老葉頭回家探親,我請他吃飯。“今天你必須在賓館住,陪我說說話。”他明顯微醺,口舌打結。那天,他絮絮叨叨地說了大半夜。我插話的間隙都沒有。你說是不是?他不斷地這樣質詢我。事實上,這是生活給他的疑問,多年來,他自己給不了答案。他說他一直活在物質的世界裏,攢了很多錢,但總覺得生命之中缺乏某種珍貴的東西。他生活得那麼具體,就像一本賬簿,來往帳目清晰,分類明確。直到有一天,他在去廣州的火車上認識了一個鄔氏女子,一路交談,在廣州陪她遊玩了一天。他對小鄔說,你摸摸我的眼睛,你就知道我身上有多少傷口,每一個傷口都會在眼角膜投射下一個影子,有影子的眼睛都是渾濁的。他抱著她嗚咽地慟哭,受了無盡委屈的小孩見了母親一般,哭得毫無忌憚。小鄔說,其實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一直是離自己最近的,隻是自己覺得不珍貴,覺得虛幻的或逝去的,才珍貴,所以,活著有懸空感。他們之後再也沒見麵。“有一個值得自己傾心盡力去愛的女人,多麼重要,可惜我沒有。”老葉頭說,他不停地抽煙,衣服都是掉落的煙灰,他又說,“我找了二十年,都沒有,再也不找了。一個傷口多得像滿身補丁的人,最終,傷口成了生命的裝飾,沒有意義。”我說,一個最幸福的人,就是安安靜靜去生活的人,山上有一座廟,廟裏麵所容納的,不是神,而是安靜,那條通往廟宇的台階被稱為傷口。
賓虛質問長老:“這就是你不停尋找所得到的?……是他給我水和活下去的心。他做了什麼要承受這個。”長老說:“他把世人的罪行全都自己承擔,在最後時刻他說他出生在我發現的那個馬槽裏,他就是為了這個來到世間。”賓虛困惑地說:“為了這樣的死亡?”長老垂下額頭,痛苦地說:“這樣的開始。”又贖罪似地,喃喃自語:“我活得太久。”在山岡上,一個人被釘上了十字架,裸露著上身,十字架的柱子上淌著血。賓虛的母親和麻風病患者特麗莎、瑪利安在岩洞裏,躲避即將到來的暴風雨。特麗莎祈求般地看著烏黑的天空,說:“他背著十字架,背負世界的苦難,如此可怕……”賓虛母親說:“可我為什麼再也不害怕了?暴風雨的陰影,奇怪的黑暗,但仍然是白天。”特麗莎悲傷地說:“他的生命結束了。”暴風雨已經到來,樹被連根拔起,天空蓋著厚重的烏雲像人世間蓋著厚重的悲傷,閃電撲閃,鋪滿了視野。雨水在地上形成了溝壑,十字架上淌流下來的血,和泥漿混合在一起,大地一片殷紅。麻風病人奇跡般地痊愈了。大家回到了家裏。山岡上,孤零零的十字架,和十字架上孤零零的人。賓虛對瑪利安說:“在他垂死的那一刻,我聽見他說,父親,寬恕他們,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賓虛抱住瑪利安,又說:“甚至那時,我感覺到他的聲音拿走了我手中的劍。”
在電影《賓虛》片尾,講述耶穌受難。當我看到大地上漫溢的血時,我眼球痙攣般顫抖。“人活著就是一種受難。”我靠在書架上,一直重複著這句話。人體的毒素,以三種形態,從傷口排放出來的,分別是:膿液,淚水,鮮血。一個人,擁有傷口,是必然的,和血液含有鹽分沒有區別。一個沒有傷口的人,是一個心靈徹底毀壞的人。傷口,是生活和命運給我們的鞭刑,也是我們疼痛感綻放出來的花朵。活著,我們在床榻上安睡,在清晨喝水,和所愛之人在河邊散步,不是物質證明我們活著,而是信仰和疼痛(盡管絕大部分人信仰物質,死於食物過剩)。傷口是我們粗俗的身體上,被我們忽視的神跡。
坐在耶路撒冷一家旅館的陽台上
寫:日子愉快地逝去
從沙漠到海。再寫:淚水,在這裏,
很快就幹。這小小汙漬
是化開墨汁的淚水。一百年前
他們就是這樣寫的。“我在它
周圍畫了個圈。”
時光流逝——像電話裏,有人
在大笑或大哭,離我很遠:
我聽見的,卻看不見。
我看見的,卻聽不見。
……
——耶胡達·阿米亥《信》
戀人的發線有了霜雪的痕跡。父親飽滿的口腔漸漸空癟。回到故土,認識的人一日比一日稀少。抽屜裏翻出來的舊信,有一些字跡已經完全模糊,無法辨認。耳畔的雨聲,突然在某一天,變得那麼空茫。一條魚群翻滾的河流,在我們蒞臨的秋天,斷流。山岡上多了一座墳塋。這些都是時光流逝時給我們的疼痛。我們以繭的形式,包裹自己的傷口。在愛人的懷裏,在天涯知己的跟前,我們會失聲而泣,那是我們已經把繭咬破,羽化而出,成為一隻蟬蛾。
終究有一天,我們會無淚可溢,無血可流,無膿可化,我們瘦骨嶙峋的身軀將是空空的棺槨。“神要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了。”(《聖經·啟示錄》)最終掩埋我們的,是荒蕪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