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淚 水
掩埋你,用淚水去掩埋你,掩埋在我的淚腺裏。這是一個潮濕的洞穴,四季恒溫,柔軟的,幽暗的,滋養的。像母體的子宮。
一生之中,人會流多少淚水?我不知道。一滴淚水,飽含多少痛苦或歡樂?我也不知道。淚水,是上帝賜給人的暗啞歌謠,是一粒液態的星光。從旅途出發,至破舊的終點站台,淚水與我們相伴相隨,是內心投射給眼睛的影子。誰能說,他的一生不曾有淚水滿麵的時刻?不曾有暗自垂淚的默然傷懷呢?我知道的是,一生中流出淚水的重量和他(或她)悲傷的重量相當。
流淚是與生俱來的,和吃飯、排泄、出汗、歎息、微笑一樣。很多陸生動物和海洋動物,都有流淚現象,這是為了排泄體內多餘的鹽分和其它可溶的有害物質,如大象、鯊魚、鱷魚、山羊等。人是惟一會哭泣時流淚的物種。人流淚,是表達情感,發泄情緒的一種表現方式。與生俱來的悲傷感,是人的宿命。上帝多美妙呀,創造相逢也恩賜分離,給予生也索取死,把健康放在我們左手也把疾病放在我們右手,去天堂的路上經過地獄……
淚腺上湧的液體,在眼眶打轉,溢出,沿鼻梁側溝滑下,漫溢唇角,滴落在地,發出清脆聲響。這是淚水曲折蜿蜒的線路圖。兩行淚水在下頜彙合,多像兩個人跋涉了千山萬水的重逢。一滴淚隱藏在眼裏,要多少年才會溢出?最終滴落下來,幾秒鍾完成?“我聽到你毫不猶豫地喊出我的名字,我的淚水不可控製地嘩嘩直流,濕透了手機。”他對臨麵而坐的她說。這是十五年之後的再次相遇。中午,他通過電信局查到她號碼,他給她電話:“你好。”她打斷的話,直呼他的名字。他說,十五年啦。他聽到了電話那頭的哽噎聲。他們約了晚上在咖啡廳見麵。咖啡廳的燈光有些曖昧,空落的大廳隻有幾個人在上網。他們選了一盆龍舌蘭的桌景,坐下。他說,這麼多年,你過得好不好。他端起水杯,水杯在晃。她拿出紙巾,擦眼鏡。她穿深色的羊毛高圓領毛衣,她把手伸到桌麵上,說,手冷,這麼多年,手沒熱過。他說,應該有一個人捂熱你的手。她說,不會啦,不會有的。你這麼好的人,怎麼不會有呢?他說。
“我一生最大的錯誤,就是沒有嫁給你。我再也遇見不到你對我這麼好的人。我不會嫁人啦。我用餘生去愛去珍惜那段感情。”她說,“我們還能一起喝咖啡,我已經很知足。”
“我結婚之前,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這些呢?我們分開之後,我等了你三年,希望有一個電話給我。三年,你一個電話沒有,我死心了。你當年那麼決絕。”他說,“十五年啦,我過著平靜的生活,過著很多人羨慕的生活。但沒人知道我的人生有殘缺。”
“我一直怕你怨恨我,怕看見你責問的眼神。那些年,我活得十分掙紮,沒有你悉心的陪伴,我很難支撐下來。我多想嫁給你,但我不能。我不能嫁給你,隻有把你逼走,你過新的生活。你幸福地生活,是我期望的。你去了廣東。我心力交瘁,我盼望你回來,但我又不能說出來。我天天一個人坐在床上,質問自己,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我知道,我一生愛不上別人了。我想流淚也流不出來。”她說,“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成熟了。我感謝命運,命運把你安排進我的一生,你一直住在我心裏,趕也趕不走。我也不會趕走。”
……淚水在各自的臉頰流淌。淚水並不是晶瑩剔透的,也不是渾濁黏稠的,沒有夾帶體溫,那麼冰涼。淚水,帶走的是什麼,帶不走的又是什麼。
“我不好,天天流淚。”。今天早晨,我收到你簡短來信。你嗓子壞了,正在醫院裏看醫生。嗓子,是人體的報警器,悲傷的情緒容易損害聲帶。我知道這個醫理,但我沒說出來。該悲傷時,盡情悲傷吧,讓淚水痛快地流。人生難得縱情悲傷。我沉默地站在陽台上,手中的煙很快燃到了盡頭。薔薇滿牆攀爬,血紅的花熾烈。這個春天,我院子裏,有太多這樣奔放的花,像不怕死的火焰,爭先恐後地奔赴轉瞬即逝的絢爛。茶花,海棠,梨花,桃花,報春花,開得奪目凋謝得無聲無息。我似乎病態地迷戀上這種自然現象,仿佛光迷戀黑暗。它們是這個春天巨大的隱喻。我回到桌前,默默地翻開你送給我的書,但看不進去,眼睛迷蒙,我似乎聽到大雪飄落的悉悉索索之聲,火車嗚嗚嗚,繁雜的人在車廂裏浪笑或低語。……一條鐵軌在南北延伸,在浙贛大地的丘陵和高山之間,就像一行冰凍的淚水。火車向南。在深冬的夜晚,一個孤單的人靠在車廂裏,看窗外的大雪,去一個陌生的城市。漂浮的燈光,是一群浮遊生物。差不多有十二年,我沒有一個人坐過火車,我熟悉火車——它是一個黑暗的內髒,對於一個承受煎熬的人說,內髒塞滿瘀血、腥腐,眼球盛不下它的傷痛——在青春茂盛之年,我坐著火車漫遊整個南方大地。火車繼續向南,在最深的黑暗處被吞沒。我在搖晃的燈光裏懸浮,一縷煙塵在懸浮……
向南,終會向北。這是一個答案。這是一個相互肯定又相互否定的陳述方式。我知道,淚水會帶走養分,過多的流淚會使人幹涸。在初始,你化為我血液裏的養分,給我心率、脈動,現在,淚水把養分悉數交還給你。我和你同樣幹涸,像秋季兩條斷流的河流,隻剩下亂石成堆雜草叢生的河床。你曾抵住我的額頭,對我說:“我的眼睛已經流不出眼淚。”我用唇捂住你的唇,不讓你說。一個沒有眼淚的人,是一個悲傷重於體重的人。你的眼睛深深凹陷在眼眶裏,淚腺被命運的淤泥塞滿。我捧著你的臉,我想起漁網,被河水拉扯得網線脫落的漁網。我迷戀這種魚腥味,太陽暴曬漁網的魚腥味。
你不知道的。我以為,我可以是一個修補漁網的人,在一個並不寬大的院子裏,我用尼龍線一針一針地縫,把鬆開的結再打結實,把脫下來的線連接起來。我細心地縫補,安詳地翻曬,我心甘情願,滿懷幸福。你不知道的。淚管是一條地下河,當身體漲滿春水,地下河嘩嘩嘩暴漲,咚咚咚的水聲多麼悅耳。
四月,是一個殘忍的月份(S·T·艾特略語)。薔薇花毫不顧忌我的體悟,甚至覺得我的傷懷多麼無辜和多餘。前些時間,一個朋友問我:有沒有這樣的動物,一直生活在黑暗中,視力全無,但眼球仍存在。我說有呀,但沒說動物名稱。我脫口而出的,是這種動物叫“我”。我像一條盲魚,無意識地遊進了溶洞裏,適應了溶洞的水溫、食物、氣味和濕度,再也遊不回來,視力消退,已至全無,成了一條盲魚。繼續在溶洞裏潛遊,我身上的雜色褪盡,會全身透明,那樣,你能清晰地看清我的肝髒、翕動的肺葉、盤結的腸、有節律跳動的心髒,我的耳朵退化成鰓,手腳衍變成鰭,眼睛盲化成洞穴。那樣,我完全失去哭泣。
哭出來是真實的。哭不出來更真實。每天中午,我坐在斜斜的草坡上,看薔薇什麼時間暴蕾,什麼時間盛開,什麼時間凋謝。這是時光給我的諭示。我尊重凋謝,如同尊重盛開,所有的傷悲也都是生活這塊抹布上擰下來的水分。
在眼睛裏種一盞燈。
陳舊灰色的牆壁上,燈發出光暈,夜晚柔和起來。讓我們照見芭蕉葉順滑而下的雨水,水溝裏扭著胖乎乎身子的泥鰍,屋角邊蒼蒼的棕樹,烏桕樹上的鳥巢,豆莢裏嫩青色的菜蟲。讓我們照見破敗不堪的手,漸白的發絲,深夜裏兩個孤獨人的擁抱,在斷牆榕樹下的漸漸遠去的背影。
在深處的冬夜,我嚐試把燈安放在你觸手可及的地方。燈光可以照見我,同樣可以照見你。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不是互相取暖,而是人生的交疊。(不要取笑我的幼稚)“……我不想再漂泊了,即使再苦,我也要去嚐試。我已經老了……”我的臉,被你遙遠的淚水滴穿。我的手太小,張開,隻有杯盞一般大,淚水很快盈滿,溢了我全身。
人在傷心難過或者過於激動高興時從眼睛裏流出的液體,叫眼淚,味道略鹹。我從來沒品嚐過喜極而泣的液體。我甚至分辨不出,你滔滔的淚水裏,屬於我的,是哪幾滴?但我分明感覺到,你淚水流淌在我臉頰上的那種冰涼,終年積雪融化成溪流的冰涼。種在你眼睛裏的燈,沒有亮過,黑魆魆的,你體內的黑暗淤積在燈裏,一縷光很快被撲滅。
“我搬家了,在你住過的地方隔壁。”你說。你掛了電話,我淚流滿麵。這是一種紀念還是偶然?這樣的地方,我沒有機會再去。它是我的第二個墓穴,清冷,冰雪覆蓋。它是多麼的荒涼。在通往它的路上,我曾久久佇立。我抱著你,像河流抱著山穀。我不可以鬆開手。你就是降落在我手心的柳絮,我一旦鬆開,你被風刮走,無影無蹤。事實上,所有擁抱的手,最後都是要鬆開的,這是每一個人與生活達成的妥協,是每一個人命運的結局和謎底。我掩麵而去。人至中年,我明白,令人流連之處,實質上是安葬之處。我瞬間失聰,目盲。淚水從墓穴深處爬了出來,從一條埋在緊挨血管的秘密涵道裏,爬出來,它爬得疲倦,千裏迢迢的路在一秒鍾內爬完,它的熱度在一秒鍾內降到冰點,後半生的淚水提前排放殆盡。這多好,我身體的比重急劇下降,變輕,像個氣球。
人在入睡時,眼淚停止分泌。但在夢境裏,分泌量不會減少。我選擇在夢裏分泌,誰也看不到,你也不知道,自己也不知道,靜靜流淌,悄無聲息,隻是醒來,才知衣襟盡濕。抄錄一則《記夢》。
夏天,我和你去我外婆家。外婆家在西山的一個山坳裏,門前有一個大院子,院子裏有柚子樹、棗樹、柿子樹。棗子已經熟透,掛在樹上很是討人喜愛。院子有一圈石頭壘的圍牆,圍牆下有一個陡坡,陡坡下有密密的柳樹和洋槐。那是河灘,溪流彎曲而過。我說,我給你洗洗襯衫,下埠頭到水裏洗衣。你站在圍牆上,說,要站在我身邊和我說話,看我洗。你穿一件白色的襯衣,牛仔褲,穿一雙運動鞋,你長長的頭發束起來,盤了一半在頭上。你從圍牆上跳了下來。我扔下衣服,把你接住,說,你怎麼這麼傻,很危險的。你俏皮地笑了起來,說,一點都不怕。我抱著你,沿溪邊草徑回外婆家。你抱著我脖子,那麼甜蜜,相互親吻。外婆看著我,美美地笑。我流了很多眼淚,滴在你臉上。
醒來,抽了一支煙,我眼淚不可控製地流。很多年,我都沒有流淚,我以為那已經是一條幹涸的河流,我以為淚水的源頭已經枯竭。
外婆已經去世二十二年,我也二十二年沒有去過外婆家,我不知道那個大院子是不是還在,那片密密的樹林是不是還在。但你永遠在,雖然我們不曾相見。
你說我癡迷這個夢,越不出這個夢。你不懂,對於一個盡失眼淚的人,眼淚有多珍貴,它是我皎潔的珍珠,像月分泌的光。
一滴眼淚,就是一粒真情。人在悲傷時,不可以抑製淚水流出。因為淚水能把產生抑鬱的化學有毒物質排除體外,減輕心理壓力,淡化悲戚情緒,益於健康。但也不可以常常流淚,過多的流淚能傷害眼球。人在流淚時,眼內壓會短時間內急劇增高,造成青光眼乃至失明,也由於情緒過於低落和波動過大,腸道抽搐。人可以悲傷,但不可以絕望。
我習慣了深夜的沉寂和漫長。我溫和地生活。每天早晨,我六點起床,喝一個小時的溫開水,再去探訪院子裏植物。露水在葉片上抖動,風一吹,滾來滾去,太陽出來,一部分被蒸發另一部分被經脈吸收。紫竹,才三天,地麵上全是拔節的筍,毛茸茸的筍衣多像一件破棉襖。一棵腕粗的樟樹,在去年春天,死了,被窨井滲出來的積水爛了根,可上個星期,在樹兜上又發了一根筆直的小苗出來。小山岡上前年冬栽的桂竹,有一株沒到三個月,葉子全落,主杆枯黃,昨天我去看時,發了三根筍,尖尖的,看起來和小寶塔一樣。上個月,對院子的旮旯翻修時,工人不小心把爬牆虎的根係全挖了,整平,鋪上肥土,撒了串串紅、指甲花、蜀葵等花籽。我很是痛心,爬牆虎把整麵牆體爬滿了,秋天的時候,葉綠素褪去,葉子由綠轉紫再由紫轉黃,最後灰白色,焦枯,凋謝,這個過程由每一天去完成去轉變,每一天的色彩都不一樣,尤其在霜降之後,變化尤為強烈。根係挖了,我以為爬牆虎死了,可春雨來臨,嗞嗞嗞,牆麵上泛了油綠的盎然。原來爬牆虎每一節都有根須,緊緊抓在泥塵裏,汲取水份。
每一個物種都有神奇之處,具有修複生命的巨大力量。人也一樣。
忘記某人就像
忘記關掉後院裏的燈
而任它整天亮著:
但正是那光
使你記起。
——耶胡達·阿米亥《忘記某人》
植物有痛,不言。人有痛,在情緒裏表達,流淚,哭泣,自己折磨自己也折磨他(她)人。植物比人隱忍。也許是,人始終在選擇,在失望和希望的不斷交替中掙紮。我看過絕望的人,在結婚前一天上吊自殺。他因失戀而患上自閉症,在家裏關了兩年,不看電視也不看書,坐在沙發裏或站在窗前或躺在床上,也不說話。他母親整天以淚洗麵。他拒絕藥物和心理醫生。他眯著一雙眼,臉上是發青的白色。他的指甲很長,頭發也很長。他不哭,隻是眼角每天汪了水。他母親給他說了一門親事,見了幾次麵,定下了。在結婚前一天,他在婚房裏,用褲腳綁在燈具上,懸繩自盡。沒有遺書,沒有遺言。桌子上攤開的白紙,有一支取出筆帽的鋼筆,紙上一個字也沒有,有一片水跡,一朵一朵漾開的水跡。
不要去流連身後的光,因為前麵還有光。學會遺忘,學會放棄,學會修複,在我二十八時,成了我人生守則。痛失一個人,帶給自己生命的戕害,我體悟:隻有出口沒有入口,容納不了光,龍卷風不停地卷起七丈高,吞噬一切。大多數人,在不為人知之處,有這樣的疆域,近似於無限深的淚腺,近似於荒草掩埋的枯井,近似於空空的棺槨。是的,我一直把你深凹的雙眼,當作燈塔,那裏有光源,照在我澆灌的植物上,照在我手中的冊頁上。我不會懊悔不會質詢。世上的東西沒有那麼多為什麼。溫和地活,直麵自己直麵他(她)人,寬愛自己也寬愛他(她)人,不勉強自己也不勉強他(她)人——這個世界上,沒什麼事情值得我大驚小怪的。當我們需要尋找理由做一件事情時,實際上,已無做的意義。
是的。這並不意味著我是一個無動於衷的人。我要保存好自己最後的一滴眼淚,留給你。假如你已沒有眼淚,把我的這一滴,分一半給你。你把它含在眼裏,濕潤眼球除去灰塵殺滅病菌,在你最後的時刻,你再把它還給我。
聽到了杯子的碎裂聲。我早上站在陽台時,聽到了,劈裏啪啦,細屑一地,碎聲尖利,有長久的撕裂感,也把我吸進的空氣炸開,灼痛口腔,造成潰瘍。你手中的杯子沒幾個了,你悉心擦洗,清潔,小心翼翼,但還是摔到了地上。不知道,我摔碎時,會不會有響聲,響聲是不是刺耳。碎了的,其實是不重要的,無論碎聲多響,刺耳。但生活會給人錯覺,回頭看看,有一些杯子一直完好存放在櫃子,隻是自己以為它碎了,把灰塵抹去,還是亮亮的。
懂得碎裂,我才格外珍惜,手中有的,都是美好的。其實我屬於容易動情的人。在很多時候,我暗自熱淚盈眶。在秋天的曠野,看見起伏的蘆葦,楓葉與氣流摩擦出的火焰,潺潺羸弱的溪流,又一年將逝,我熱淚垂流。母親在河埠上,遲緩地洗衣,水擰不出來,費力地用腳踩,水濺在母親的褲腳上,我看見衰老,最終不會放過我最愛的人,我熱淚漣漣。被生活細部的觸須所纏繞時,被一閃而逝的景象所俘掠時,被所愛之人輕輕撫摸時,被多年之後的再次偶遇時,我熱淚盈盈。我尚美好,我內心尚可充盈。我對生活抱有熱度。
友人饒同學和我交談有關愛的話題時,他說起了一則舊事。一九九三年,他在鄉間學校教書。有一個女子和他相悅。那個鄉間叫長田,學校在丘陵下的河邊。他還是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女子比他還小幾歲。饒同學和一個同事合住在一個小套間,前廳是個小廚房。同事每天早早睡下。女子來和他相會。他不想讓同事知道,相會地點選在小廚房。冬天,長田的雪把整個原野都覆蓋了,呼呼的北風吼叫。他們在廚房裏烘一缽炭火,又不敢說話,在桌子上用筆寫。寫好的紙條在觸手可及的桌麵傳遞。炭火烤著兩張臉,紅彤彤的。看完紙條,各自莞爾。寫了一個冬天的紙條,烤了一個冬天的炭火。之後,他們都沒有再相見。即使天再冷,饒同學都不烤炭火。他怕炭火在失神的瞬間,會浮現一張臉,開滿桃花。他有過幾次戀愛,但那種甜蜜、溫情、羞澀,從指縫見溜走了。在各自成家多年後,他們有了一次以外的偶遇。他們談到了那個短暫的冬天,淚流滿麵。
愛是淚水澆灌的植物。這種植物,根係發達,深深根植在心靈隱痛、柔軟、幹旱的部位。它對淚水有渴望和依賴性,否則會枯萎。這種植物,即使不再生長,葉子焦黃,當它遇見澆灌它的水,又會複活。和苔蘚差不多。苔蘚生在台階上,幹枯,發白,一粒火星就燃燒起來,可幾場雨水淋下來,苔蘚張開每一個細胞吸水,慢慢發綠,細蔓舒展,蔓尖翹起來,在地上攀爬。它的枯萎完全是一種假象,或者說,它從來不曾死,隻要一滴水,生命的姿態發生改觀。
我眼裏最後的一滴,留給你吧。
傷 口
一個人,擁有傷口,是注定的。大部分傷口會愈合,在創口處,有的消失得不曾發生一般,有的會留下疤痕。但有些傷口會繼續開裂,或者表麵上愈合,到了若幹年後,因某一次際遇,傷口潰爛得更厲害。傷口,是上帝躲在幕簾後的臉——把言說的和不可言說的,都蘊藏在充血的細胞裏。
傷口是指受傷破裂的地方。多指人或其他動物的皮膚、肌肉、黏膜等而言。這是生理傷口的注解。活著的人,誰敢說他(她)沒有傷口呢?
把傷口展露出來,很容易取得他人的同情心。這是乞丐慣用的伎倆。在八角塘菜市場,每天都可以遇見這樣的乞丐。在路口,一個人坐在地上,露出一隻腳,腳上長滿膿瘡,皮膚已經病變成黑色。手上舉著一個鐵皮罐,雞啄米一樣點頭。鐵皮罐裏是一些零鈔,也現一張十元的票票。有一個拿話筒唱歌的截肢人,幾乎每天都在賣魚的小巷裏,討錢。他坐在一個滑輪的木板上,身上背一個小音箱,他的頭型和黃鱔頭差不多。他把音箱調到最大的音量,嘶聲力竭地唱歌。可他唱的歌與他乞討的身份一點也不相符。他唱《北京的金山上》、《纖夫的愛》、《老鼠愛大米》。也唱《再回首》、《甜蜜蜜》。在我家樓下,有一個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晚上七點後,有一個白發的六十多歲老漢,跪在一張破布上。他的邊上有一張小草席,席子躺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女孩閉著眼睛,穿紅底白花的棉襖。棉襖縫了一塊白布,白布上寫著:我叫……,父親死於肝癌,母親死於肺癌,和爺爺相依為命,家住皂頭,奶奶也得了癌症,無錢醫治,請路人行行好。一個晚上,老漢跪兩個多小時,跪了四年多。席子上躺的小孩,每年都不同。有一年的夏天,步行街的銅像下,隔三差五地跪著“懷孕”的婦女,戴眼鏡,穿整潔的裙子,垂著頭,赤裸的手臂有瘀傷,塑料罐壓著一張白紙,白紙上寫著:鄉村女教師,遭家暴,兩天沒吃,請路人給十元吃饅頭。前不久,我辦公室來了一個弱視的人,四十來歲,撐一條竹杖,在我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來,摸處一根煙,吸起來。我說,你找哪位。我發了一根煙給他。他把煙夾在耳上,說,找你呀,給我五百塊錢。我說,你說一個理由。他翻起眼,全是眼白。他把衣服拉起來,說,你看到沒有,這是一條刀疤,還縫著線呢,胃切除開的刀。我笑了起來,你胃切除,和我給五百錢有聯係嗎?他自己倒水沏茶,說,我從小死了父親,和哥哥相依為命,哥哥前年死了,被車撞死的,天啦,哥哥死了,我怎麼活呀。他嗚嗚哭了起來。我說,你可以找民政部門解決你生計問題,我沒能力解決。他把夾在耳朵上的煙取下來,放進口袋裏,把我桌上的煙抽出來,點上,說,現在是和諧社會,到處都講和諧,你就不聽從號召講和諧嗎。我說,你走吧,我在辦公。他又嗚嗚嗚哭起來。我給他了五十塊錢,說,你走吧,算是你來回路費。他拿起錢,問:一中怎麼走?他用手摸摸刀疤,拿起竹杖,把裝了錢的口袋,摁了摁,吸著煙,叨念著:去了一中,下午去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