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把病案彙集成檔,叫病檔。一個人的病檔,也成了存檔人的黑暗史。英國對病檔的管理,是全世界最嚴格最規範的。人從出生那天起,醫院開始建立病檔,形成個人資料庫,包括病人的飲食、疾病原因、治療過程、用藥情況、第一次來月經,第一次做愛,簡而言之,身體相關的蛛絲馬跡,在病檔裏都有記錄。病人看病,醫生必須翻看病檔,再定治療方案。病檔,對科研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尤其對慢性病人的長期跟蹤治療,作用巨大。

我國對病檔的認識和建設,還相當滯後。或許是我們的醫療體係還沒有完全科學化和完善化。醫生對我們的過去,一無所知(假如我們每次看病,找不同的醫生)。我們看完病,把病曆扔進垃圾簍裏。像是對疾病的告別。事實上,鮮有這樣的人,終身不去醫院看醫生,或隻去有限的幾次。就大多數人而言,每個人都有一部自己的就診史,就像有一本屬於自己的菜譜一樣。有的人,一生去一次醫院,再也出不來;有的人,三天五天去醫院,逛菜市場一樣。我見過一個鮮活的人,怎麼死去的。一個孕婦上廁所,腹部劇烈疼痛,大出血。護士抬她上手術台,醫生怎麼也止不了血。請市醫院的婦產專家來,集體會診,也無濟於事。孕婦是個未過門的準媳婦,慘叫聲令人毛骨悚然。汗從毛孔滲出來,雨水一樣。手術台上全是血。孕婦慘叫了一個多小時,沒了聲音,胸部劇烈地起伏,起伏的節奏慢慢放緩,直至沒有起伏,全身慘白。孕婦還沒拉出手術台,家屬開始砸醫療設備、玻璃門窗、堵醫院大門、毆打醫生。醫院賠付了十七萬了事。孕婦有過宮內大出血的病史,但院方毫不知情。孕婦也隱瞞了這一病史,丟了一條命。

一個慢性疾病患者,或需長期康複患者,保管自己的病曆,記錄用藥情況,對後續治療或康複,非常重要。我的一個詩友紀,年輕時,一年中有半年時間在外搭鋪或在辦公室沙發過夜。老婆嫌棄他不入黨,不去掙錢,上班也去河邊散步寫詩,鬧了好幾年離婚的事。後來紀調到市裏上班,愛上打牌,也愛上掙錢。四十多歲時,他有了高血壓。一次打麻將,紀有一胡好牌,胡下去的時候,哈哈哈,大笑。沒笑完,紀躺倒桌子下去了。他才五十來歲,失去了行動自由。他開顱後,左邊肢體沒了神經支配能力。兩年後,一次曉明兄請客,把紀也請來了。他歪著嘴,哦,哦,哦,吃吃吃豆豆子。他隻能表達單詞。筷子夾不到菜,反向彎過去用力,菜還是落在桌子上。我們給他夾菜,盛飯。我送他回家,問他家住哪兒。他嘿嘿嘿地咧嘴笑。我很難過。他曾是一個多麼有智慧的人,寫那麼多好詩,隻要有他在,他幽默笑話總讓我們開懷大笑。我打電話給他愛人,他愛人說:“我一直在路口等他呢,你在綠景對麵停車就可以了。”紀下車時,右腳放下地,左腳怎麼挪也挪不下去。我抱他下車。他嘿嘿地笑。他愛人牽著他,一步一步地挪。他愛人每天陪他散步兩個小時,在鳳凰大道,來來回回地走。他愛人有一個本子,記錄他每天吃的藥,吃的飯菜品種和量,上廁所次數,走路的時間、坐的時間、躺下的時間。他愛人完全改變了我對她的認識。以前,她總數落,三句不離錢、房子、兒子學業,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現在,她爽爽朗朗地笑,笑得臉上開花,肌肉抖動。她總是說,老紀會好的,要不了幾年就會好,你看看,他現在能撇著腿走路。我看著紀嘿嘿地笑,我覺得,那是他的一種滿足,因為疾病,他發現他們夫妻原來是多麼相愛,一直相互牽手,隻是之前,還沒到相互攙扶的時候。

我很想見到的,是紀的疾病日誌。多少年的每一天,在一個本子上,記錄一個病人的點點滴滴。我不知道紀是否還辨識字,假如有一天,像神話一樣,他突然完全康複,恢複原來的樣子,當他讀起本子裏的每一行字,他是神情默然垂淚還是嚎啕大哭。那時,我不知道他還會不會那樣癡迷打牌,還會不會抱著毯子縮在沙發睡覺。——最愛我們的人,就是那個在我們無助時,一直默默留在身邊的人,他(或她)用每一天的行動,表達不說出來的話,用笑語歡聲撫慰我們的心靈,像雨水滋潤草根。

和疾病相遇,事實上,是人生的常數。當我們把每一次疾病記錄的發生和治療過程,以及心理狀態記錄下來,我們會發現,有時候疾病真是個好東西,讓我們去真切地體悟生命,體悟人間的真情與冷漠。我們的胸懷會廣博起來,對一些東西珍視起來,對一些東西鄙夷起來。疾病會給我們生活觀帶來改變,甚至影響我們世界觀和生命觀。疾病給我們暗示:活著要像活著一樣好好活,愛汙水也愛米飯,不要吝嗇對生活的愛,要毫不猶豫地把所愛之人緊緊抱在懷裏,不要去做讓自己悔恨的事,不要把今天給他人的溫暖留給明天,因為明天多麼地難以預料。

當我心緒低落的時候,我會一個人去醫院坐坐,不看醫生,找化驗室門口走廊的長板凳,找觀察室的空座位,找重症病室陽台下的石凳,坐坐,什麼也不想,坐一個上午或下午;或者去掛號買一份病曆,自己填寫,自己述說病史自己寫診斷意見;或者去腦外科,看一個個頭上包粽子一樣裹著紗布的病人。我步出醫院,一下子明朗起來——我沒有理由去悲傷的,當我的手還能唰唰唰地寫字,我的腳還能走到我所愛之人的門前,我的眼睛還能熱切,為什麼要去悲傷呢?

疾病是我們身體裏隱居的敲鍾人。鍾聲吹徹。

「疾病」:病(總稱)。(商務印書管第6版P607)

「病」:生理上或心理上發生的不正常的狀態。(商務印書管第6版P95)

「疾病」:是機體在一定的條件下,受病因損害作用後,因自穩調節紊亂而發生的異常生命活動過程。(百度百科詞條)

美國著名女權主義者、小說家蘇珊·桑塔格(一九三三年至二零零四年)在《疾病的隱喻》中有言:“疾病是生命的陰麵,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蘇珊·桑塔格被診斷患有乳腺癌,她做了乳房切除手術。從她痛苦的治療經曆中,她寫出了《疾病的隱喻》一書。該書係統論述和審視了當代疾病,如癌症、肺結核等。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人的精神和肉體這兩個層麵,如她的《棺材》、《疾病的隱喻》、《死亡工具箱》、《艾滋病及其隱喻》、《論他人之痛苦》等,都在寫疾病與死亡、痛苦與陰暗。

五月十四日,安吉麗娜·朱莉宣布進行了乳腺切除手術,引爆全球人的眼球。她的母親和小姨媽,均死於乳腺癌。她還將切除卵巢,以便降低患乳腺癌和卵巢癌的風險。這讓世人目瞪口呆。一個世界級的美女,她的勇敢在普通人看來,近乎瘋狂。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直麵自己的疾病。我的一個校友,患慢性病十幾年,不可以上班不可以勞累,需要靜養,但他從不說自己有病,起早貪黑工作,應酬不歇,直到死在去上班的路上。生理疾病時間長了,人容易暴躁,看人不順眼,有出人意料的言行,愛猜忌,漸漸演變為心理疾病。一個良好的樂觀的心態,於病患者而言,無疑是一副良藥。

尼采說,上帝死了。上帝還在,他自己卻瘋狂了,精神錯亂。一個偉大的哲學家,能直麵上帝的審視,卻無法直麵自己的內心世界。生理疾病直接給人體痛感、不適,飲食、排泄、體溫、體力、睡眠等出現明顯異常。心理疾病卻隱藏在看不見的細縫裏,像點亮的燈芯裏的芯苔,黑黑的。即使發現了,大部分人也不會引起重視,或羞於言辭。如潔癖症。如戀童癖。如雙性戀。如極限運動熱衷者。如暴露癖。我們常見的心理疾病,一般是孤獨症、抑鬱症、精神分裂症、癔症。我工作的單位,常見癔症患者。剛來工作始,我辦公室在五樓樓梯口,一天晚上,在走廊上,看見一個女生被三個女生攙扶著。被攙扶的人,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我說,可能是癲癇,需要馬上去看醫生。老陳上來了,把女生扶到我辦公室,斜靠著,說,是癔症,一會兒就好了。過了一個月,老陳告訴我,煩死了,八班有四個女生得了癔症。癔症發作,是四肢痙攣,渾身汗水濕透,乏力,口吐白沫。尤其在夏天,炎熱,人易煩躁,發病率更高。癔症有一個很大的特征,會傳染,在適合的人群裏,癔症傳播很快。學習壓力大,強度高,體能消耗大,心理素質不行,抗壓能力低,很容易被傳播。我把癔症患者,分開住宿和調開座位,一旦發病立即隔離並送醫院。

欲望是人類前進的動力,作為個體的人,對欲望失去控製,實際上已患上嚴重的心理疾病,甚至對他人和社會帶來巨大的危害。他們生產地溝油。他們製假藥。他們用工業酒精兌酒。他們生產假奶粉。他們性侵幼女。他們用硫化物漂洗水果。他們對金錢的貪婪使心靈扭曲,無視他人痛苦,甚至以他人痛苦為樂。當我們把這些人進行拚圖時,將會是一個巨大的骷髏——心理病態的軀體是社會疾病的溫床。無休止的欲望,壓榨人,使人變得扁平狀,像毒蛇。一個國家的欲望有了邪念,控製在一個嗜血者手裏,將是人類的災難。而一個病態的社會,視金錢為上帝的社會,視名利為最高教規的社會,民眾很容易患上心理疾病,不擇手段去爭取去搶奪,道德原則隻是一片薄冰,稍一用力就碎。用利益選取婚姻,用肉體換取權利,訛詐、拐賣、設井、挖坑,我們無不用其極。癌症村,是典型的社會疾病產物。江西樂平市有一家銅礦,不經任何處理,把汙水直接排放到樂安河裏。汙染之害,涉及九個鄉鎮約四十二萬人。名口鎮戴村已有近三千畝地無法耕種,近僅癌症患者就有七十多人,村裏每年有四五人死於各種癌症。村民說,喝水簡直就是喝慢性毒藥。銅礦在唐朝已開采,當地環保部門領導辯稱,汙染的責任在唐朝。利益鏈上的人,無恥到漠視群體生命。病態的官員操縱社會,像駕駛一列高速行駛的火車,可能隨時脫軌。我們作為乘客,提心吊膽。

你有病嗎?我有病嗎?他有病嗎?答案是肯定的。可能我們暫時沒發現或警覺自己的疾病。對於許多有疼痛感的疾病,我們要感謝它。因為有疼痛,才知道自己還活著,才知道活著的人是會痛的,否則我們是一個完全麻木的人,心靈僵硬的人。痛喚起了生命意識,疼痛是一種愛的覺醒。我們多去體會疼痛,會對生命和他人有更多寬容和愛惜。我們照顧好身邊的人,盡可能去撫慰我們所愛之人。

清晨,我給愛人電話,她還在睡。我問:“這兩天你換了口紅或唇膏嗎?”她說沒呀,一直美寶蓮的,怎麼啦。我說沒事,隨口問問。我剛從噩夢醒來。夢見她的唇上有糖分,一種令我休克性過敏的糖分。我舔了,口吐白沫,心髒爆裂,四肢痙攣僵硬。晚上,盛好飯,接到陳大哥電話:“你知道老黃的事?”我說,他年前不是截肢了嗎,住康複中心。陳大哥說,剛剛已經火化了。

疾病,又一次把我身邊的人拽走,悄悄的。它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

就診史:肉身的魔咒

總有一天,我們會在自己的身體裏沉陷下去,像泥坯坍塌在水裏,一層層脫落,而後土崩瓦解,成了泥漿。它的坍塌從內部開始,些微的裂縫日漸擴大拉長,轟的一聲,身體的地震已然發生。去年四月下旬,我經曆了這樣的塌陷,身體成了頹圮。破碎的瓦礫,瘋長的荒草,覆蓋了廢墟。

裂縫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並不知道。去年四月二十一日早晨,我如廁出來,精神有些恍惚。我想給中醫廖興暉打個電話,谘詢一下,因為我發現自己的大便黑如鍋垢,稀如豬食。這是不正常的。可能是近些時間熬夜較多,火氣虛旺,造成陰虛下泄。當日又忙得連喝水的時間都沒有,谘詢電話忘記打了。傍晚下班,黃大哥叫我去日月潭吃飯,坐在桌上,我一點食欲都沒有。我喝了一小碗菌菇湯,說,今天好熱,我渾身都濕透了,是不是開了空調啊。服務員說,四月天是悶熱天,容易出汗。吃了飯出來,黃大哥說,我們一起去玩一下牌吧。我說,我不想玩了,頭重腳輕,想睡覺。回到家裏,我臉沒洗就上床了。小孩一邊在搭積木,一邊在看“泡泡寶寶”。

躺在床上,我卻一點睡意都沒有,胃部的燒灼感先是聚集在一點,爾後蔓延到整個內髒。窗外是熙熙攘攘的人流之聲,嘩嘩嘩,湧來又退去,退去又湧來。大概到了深夜一點,我突然感到口渴,隨手端起床頭櫃上的半杯冷開水,一飲而盡。水進了胃部,瞬間有腹瀉感,我來不及穿鞋子,跑到衛生間,發現衛生紙沒了,又回到客廳,打開櫥櫃,拿了一卷紙,到了馬桶邊,腳底一滑,倒在地上。我整個人的身體意識完全處於休閉狀態,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感到腳踝有冷水滲透進血液的冷澀。我爬起來,看見地上有一片吐出的汙穢物。我坐上馬桶,渾身的汗珠大顆大顆地爆出來。我斜靠在馬桶邊的房柱上,像一隻快要死的瘟雞。我整個身體都被什麼東西抽空了一般,隻剩下一堆空皮囊。我摸了一下自己的襟前,滿手都是黑乎乎的汙穢物。我的內衣內褲上,地板上,都是這種汙穢物。我叫了幾句老婆,又昏厥過去。

我老婆把我從馬桶上扶起來,說,這麼會這個樣子,去醫院看一下。我說,你給我一杯糖開水,糖要多一些。我說,我是有低血糖,但從來沒這麼厲害過。

第二天早晨,我給市立醫院的林院長打了一個電話,說,我上午過去住院,麻煩你安排一個好醫生。林院長說,你怎麼啊。我把病症說了。她說,你還傻乎乎不當回事,你馬上來,我派救護車接你。我說,不就是頭昏嗎,還沒發瘟呢,我走路去。林院長是我交往多年的好大姐,為人很是熱情,她說,你是胃出血,出血量很大,出血過多會引起血壓低,造成休克,你還不知道吧,你昨夜已經休克了。我一時啞口無言。

都說,人的一生有兩個地方是不能去的,一個是醫院,一個是火葬場。但兩個地方都不能不去。我們的出發點在醫院(出生),終點在火葬場(死亡),我們所有的表演都在這兩點之間。

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住院。我是個從來不敢怠慢自己身體的人,做任何事情,我不會犧牲自己的身體作為前提或代價。因此很多人說我是無趣的人。

在市立醫院內二科,主治大夫說,你喝酒嗎?我說,滴酒不沾。你以前有胃病麼。我說,在2003年在南昌檢查過一次,有淺表性胃炎。你常常熬夜嗎。我說一般在12點以前睡覺,不過前幾天玩了幾次牌,到了淩晨一點。主治大夫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是二科主任,很和藹,說,先止血兩天,再去做個胃鏡檢查。我一聽說胃鏡檢查,渾身立馬起雞皮疙瘩,胃酸上湧,喉嚨發癢,想嘔吐。我對主治大夫說,可不可以免去做胃鏡的程序。她說,不檢查就發現不了病因,就不能對症下藥。

第三天,胃部已經止血。我去做胃鏡。我還沒到胃鏡室,在走廊口,我聞到一股淡酸淡甜的流液味道。我對老婆說,胃鏡室就在前麵,我都不想進去了。老婆說,一個大男人還會害怕一根管子?沒有你想像的那樣嚇人。我說我做過胃鏡,我知道。弧形的走廊是密閉的,有嘔嘔嘔的回聲在這個管子一般的走廊裏回響。回聲至少令我毛骨悚然。嘔吐的人仿佛是我,我用手掐住自己的喉管。胃鏡室門口有人在排隊,排隊的人手裏端著一個白色塑料杯,杯裏是白色的液體。我坐在門口的長椅上,感到腰椎有些酸痛——這是長久嘔吐之後的酸痛。醫生給了我一杯白色液體,說,含在嘴巴裏五分鍾,再吞進去。我知道這是潤滑喉管的麻液。我把它倒進嘴巴裏,涼涼的,淡酸淡甜,像一隻無形的手,伸進胃部,把胃酸掏出來。我站起來,用手扶著牆,對著痰盂罐,嘔,嘔,嘔,進而早上留在胃部的食物,又全部貢獻了出來。“還沒見過你這樣的人,胃鏡還沒有做,就吐得一塌糊塗。”老婆說。我說,你看過農村殺豬嗎,豬看見桶裏咆哮的開水,就嚎啕大叫,它不也是還沒挨刀就哀號嗎,人比豬要生理反應強烈一些吧。確實,我聞到麻液,胃部無由地痙攣,無法控製地抽搐般嘔吐。

“六號進來。”胃鏡室裏女護士在叫號。我走進去,躺在小床上。護士把我的衣服口袋搜了一遍,手機、打火機、錢包、鑰匙、戒指,暫由護士保管。我驚恐地看著手拿胃鏡管子的女醫生,說,給我時間減半吧。醫生說,把嘴巴張開。她把假牙套塞進我嘴裏。管子剛剛伸進我嘴裏,我死死地咬住,恨不得把管子咬斷裂開來。我感到我的整個腮幫鼓鼓的,繃得肌肉有些疼。嘔,嘔,嘔,嘔。我劇烈地嘔,嘴角流出長長的白色濃液。“這個人怎麼這樣經不起折騰,叫起來殺豬一樣的,真嚇人。”我聽到門外一個老太太這樣說。我用手去拔管子,說,讓我下來吧,我不做了。“你去按住他的手,這麼大的人還這個樣子。”女醫生說。兩個護士走了過來,一人按住我一隻手。我閉上了眼睛。我感到喉管裏,有一把爪子在抓,一直往下伸。漸漸地,我感到自己整個身體都僵硬了,隻是我緊緊咬著的牙齒,絲毫也沒有半點鬆開。

“你還躺在上麵幹什麼?胃鏡結果都出來了。”醫生說。我睜開眼睛,隻發現嘴裏隻有一個假牙套,哪兒有胃鏡管子,怎麼閉著眼睛的時候,管子一直在胃部攪動呢?小床上,都是我吐的口水。我說,護士真是不好意思了。我老婆說,你真是大男人了,吐得肆無忌憚。我說,你怎麼不同情一下我,這五分鍾的煎熬就是在火爐上烤啊。醫生說,你是十二指腸出血,出血原因是炎症引起的。我想,與我前幾天在外打牌至深夜,是密切相關的。我暗下決心,以後再也不玩樂到深夜了,將近中年,身體是不可以虛耗的。

寧願給我腿部一刀,也不要讓我做胃鏡。假如我一生作惡多端,給我最好的懲罰,不是給我下地獄,而是三天兩天給我做胃鏡,讓我驚恐而死。

在記憶中,我的就診經曆很有限。八歲時(我還是鄉間頑童),我被野狗咬過一次。在我去上小學的路上,一條野狗橫衝直撞,一個早上咬了八個人,我是其中之一。我奶娘的兒子也被咬了。我奶娘說,金星(我叫爹,常年習武),你去水南街買疫苗來,不打疫苗會死人的。金星一天來回走了百公裏的黃土路,買來了疫苗。拐子老薑說,哪有這麼回事,狗咬人人會死?我就不給邪媽(拐子老婆)打疫苗,讓她做個實驗,看她會不會死。拐子老薑把野狗打死,火烤起來,用酒甕燜熟,叫被狗咬了的人去吃狗肉,說,吃了瘋狗就不得瘋狗病。我娘說,瘋狗才說瘋話呢。三十年過去了,打了疫苗的人都沒得狂犬病,沒打疫苗的人也沒得狂犬病,隻是去買狂犬疫苗的人得了直腸癌。去年十月,我回老家,我娘說,你去車邊看看你爹吧,他來車邊有一個多月啦。我奶娘原是我鄰居,在我十三歲那年,遷居到了百裏之外的沙溪。我說我正月初一去了沙溪,買了幾百塊錢的東西,還給了幾百塊錢給兩老人用,奶娘摔了一跤,臥床三個多月啦,看見我笑得嘴巴合不攏。我娘說,你奶娘四十多歲走路就跌跌撞撞,現在還是跌跌撞撞,這種人才長壽呢,隻是你爹前兩個月查出,得了直腸癌,八十七歲的人啦,也沒什麼,你去看看吧。我到了車邊他女兒家,看見他在院子裏,傻傻地站在樹底下,看著灰蒙蒙的天。“爹!”我叫了一聲。“爹!”我又叫了一聲。他還是沒聽見。“小兒來唄,你個聾子。”我奶娘也叫了一聲。還是沒聽見。“你在這裏住一夜再走,好不好。”奶娘說。她邊說邊拉著我的手。我說看看爹就走。幹爹是高大強壯的人,隻是半年多不見,瘦弱多了。“八十七歲的人有什麼舍不得死的?不得癌症死,也會其它死。多活兩年有啥意思?沒意思。子女好多活幾年是享福,子女不好是受罪,倒不如早死。自己做不動事情,子女再好,都活得沒意思。”奶娘的女婿一邊喝酒一邊說。“熬過明年春天就可以了,八十七,是人的一難。”奶娘說。

1999年夏天,我坐火車去廣州,到了贛州,正是夜晚十點,我腹部突然疼痛難忍。或許那時我尚年輕,體力充沛,在餐車上趴了一夜,清晨到廣州,痛感逐漸消淡。從廣東省長途客運站坐車到了順德市容奇鎮,在招待所住下來,吃過午飯,又疼痛起來,豆大的汗珠啪嗒啪嗒從額頭上打下來。那幾年,我常去順德、珠海、深圳遊玩,一個月一個月地呆下去,把錢袋玩空了才回家。我以為是旅途的勞累,引起胃部抽搐而引起的疼痛,也就沒有在意,在招待所臥了兩個多小時,越疼越鑽心。我打了摩的到診所,醫生說是急性腸炎。我說可能是在火車上吃壞了西紅柿蛋湯,晚飯後一個多小時疼的,三十四塊錢一碗的蛋湯真是他媽的,還吃出腸炎。醫生說,火車是最黑的地方,你在火車上得腸炎也不算冤。

當然,感冒、咳嗽、牙疼,一年總有那麼幾回的。一個常年不得傷風感冒的人,不是沒有,但不一定是一件好事,因為病菌總得需要一個通道排泄出去,被堵在身體裏,一旦爆發出來,像山洪暴發一樣,肉體也難以抵擋。一個常年吃大蒜和餐餐喝點小酒的人,得感冒的幾率會低一些,酒活血蒜殺菌,可惜我兩樣都不愛。我同學黃誌剛餐餐吃生大蒜,一餐二兩,他胖胖的,大樹墩一樣。他說,不吃大蒜人很難受,寧願不吃飯也要吃大蒜,醫院才想不到我的錢呢。

我在朋友學雲辦公室玩,徐遠華給每人一包醬粿,說:“這是新開發的產品,用仙人掌做料的,大家嚐嚐味道。”學雲說,仙人掌還可以做醬粿,不錯,不錯,辣得過癮,隻是鹹了一些。我說,你在料裏放了糖。學雲說,一點甜味都沒有,怎會有糖。我說,放糖是增加鮮美,可以不放其它香精。徐遠華說,你怎麼知道的?我說,食品裏隻要有一點糖,我牙齒一吃就酸痛。大家都笑了起來。我的右上第二顆磨牙在我二十三歲那年掉了半邊,我也難得換它,讓它繼續在崗,隻是很少有服務的機會,它惟一的功能就是辨別食品的糖份,像一個糖份報警器。我的父性血統,有兩種特質遺傳性特別有生命力,一是頭發從青年時期開始脫落,二是牙齒進入中年後期開始陸陸續續退休。我祖父六十多歲,牙齒一顆不留,頭上隻有一片汗毛,剃頭師傅給他剃頭,無需剪刀,隻要一把刮胡刀就可以,一手按住我祖父的頭,一手捏著刮胡刀,刮下白白細細的絨毛。我父親也差不多,隻是牙齒還留著幾顆啃青菜。我祖父卻不在意這些,炒黃豆照吃,豬排照啃。他吃東西癟著嘴巴,牙床磨得咕咕咕作響。我找過我家樓下的牙醫,她看了看我的半邊牙,說,蟲牙,牙髓有些外露,失去了咀嚼的功能,要解除牙齒酸痛,注針劑就行,讓牙髓壞死。我死活也不肯。牙齒是父母給的,我不能自作主張,趁它還沒荒老,讓它成了“僵屍”。

胃出血對我身體的影響在日後的生活中,漸漸顯現出來。去年四月,《百花洲》雜誌開了一次期刊發展論壇,安排十幾位作家上葛仙山,我也參加了。葛仙山隻有海拔一千兩百餘米,我登到半山腰再也上不了啦。不是腰酸腿痛,而是體力匱乏,腳步虛晃,登百來個台階要坐下來休息,汗水從毛孔裏泉水一樣滲出來,渾身濕透。而前兩年,我上黃山,上山下山走了十多個小時,還是蹦蹦跳跳的。

我在南門口豆豆小吃店吃早餐,和兩個大姐坐一桌。我說起了胃出血。其中一個胖大姐低聲對我說,你結婚了嗎。我說小孩七歲了。胖大姐說,大家都是結婚了的人,那我提醒你啊,少和老婆同床。我一臉驚訝,說,胃出血和同床有啥關係。“你不知道吧,胃出血最忌諱劇烈運動。我老頭子也得過這個毛病,有一年都沒同床呢。”她說,“野豬肚補胃,你買幾個野豬肚來吃吃。”真讓我覺得,一次不經意的疾病仿佛是一次意外的火災,火雖然撲滅了,但廢墟還在,廢墟會長出荒草,多了蟲蛇,多了頹敗的荒野氣息。看著從醫院帶回來的一盒盒藥品,一天三次地吃,我猶如一個墾荒者,在除草,在修複災後的莊園。吃藥是體現一個人毅力的,我屬於半途而廢的那一種。我把大部分的藥扔進了垃圾簍。我的同事劉付生幾年前胃潰瘍得很厲害,在市人民醫院住了一個多月,醫生囑咐他,戒煙,戒酒,戒辣椒,每天必須按時吃藥。出了院,劉付生對我說,三樣都戒了,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人生無非就這點愛好。他把藥品扔進了信江河,開始大口大口地喝烈性酒,喝了兩年,胃潰瘍好了。他給別人介紹養胃經驗時,他就說,不要聽醫生的,胃藥吃多了會成為太監,多喝白酒,白酒殺菌,胃裏都是白酒,哪有病菌滋生的環境?我們聽了都哈哈大笑。他邊說邊比劃著手勢,顯得激情無比,挽起的袖子脫下來,又挽上去,重新比劃起來。